我们赶到谷阳县时,已是落日时分。天边具是红彤彤的一片,远山看不清具体模样,仿若皮影一般贴在地平线上的天际,金色日光就从这灰扑扑的剪影后溢出,光亮逐渐蔓延开来,云层颜色也被稀烂的糅杂成各种红色。
待我们寻至客栈里时,恰巧碰到七八个衙役吃得正欢。到底是公费出差,桌上菜式丰富,至少得有十五人的量了。我们三人正好腹中空空,这番倒是赶得巧了!事情如此顺遂,我心中很是畅快,晚饭不禁多吃了两碗。
第二天上午,趁着气温适宜,我将天狗虫放了出来,奏笛引其嗅闻刘武侄儿的旧衣裳。我的虫子们多是黄豆粒大小,浑圆的躯体,其上覆满白色绒毛状嗅觉器官,虫子借此嗅闻并追踪目标。虫子们很听话,老老实实的围绕着旧衣裳飞旋,没有一只偷偷逃跑。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我停止吹奏,得意的说道:“我养的天狗都特别厉害,再细微的气味都能叫它们识别出来。”
在熟记追踪目标的气味后,特别厉害的虫子们纷纷飞到到半空之中,盘旋良久,竟分为两拨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众人有些懵了,直勾勾的看着我,一脸“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舅父困惑道:“如何分作两拨的呢?”
我尴尬挠了挠头,支吾道:“大概是……公虫母虫吵架了?所以互不服软,故意作对?”
两拨虫子,一波指向当地的“棺材岩”,“棺材岩”是先穿过谷阳县城西北方的一座山,山的另一侧即是东河,可乘船顺着东河到那东河县。这里说到的山,当地人之所以如此起名,是因“棺材岩”山有一侧裸露了大量的页岩出来,片状的页岩仿若鱼鳞似的层层叠盖在山坡上,可直接挖取作为石质棺材的原料。因此,这山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走,除了上山拜佛外,人们多不愿意从此山行走。而另一拨虫子,则是指向城外的那条官道,顺着官道可以直达东河县,全程没什么路障,很是畅通。
我们私下讨论,那刘武的侄儿们,即然负载而行,且载的还是至少千斤重的分量,此番情况下,怕只能选官道行走了吧。虽然大家一致认为,刘武侄儿选择官道的可能性占十分之九,但我那严谨甚微的舅父却不肯放掉一丝犯罪嫌疑。舅父让唐棣带着我去东河路线查访一番,自己带着衙役们起身去官道搜寻。
我们两拨人即刻就起身出发,在城门口处分开,往各自的方向赶去。
对于舅父这番安排,我其实很不理解,他早先既说要历练历练我,那么就该让我同去官道学习下证据搜寻不是?来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还是靠山靠水的,跟前日的春游没啥区别吧!
我把这番想法抱怨给唐棣听,唐棣沉思了一下,笑道:“那官道既有抢劫刘武之人,定是比我们这条要危险些的。双方若不巧动起手来,不定就有流血伤人的可能。你舅父这样安排,大抵还是有些担忧你吧!”
我摇了摇头,回他道:“是担忧我吗?不是吧!他不过就是觉得我废柴,若换成个男孩子,待遇肯定就又不一样了。”
我撅了噘嘴,继续嘟囔道:“你不知道,我舅父一直扬言要给我找个厉害的夫君,好辅佐我管理家族事务。他这番,不就是不信任我的表现嘛!他还是觉得男人智力体力都优于女人吧!”
我越讲越觉得委屈,眼中盈满了泪水,立马垂下眼皮试图隐瞒住。一只手抚上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掌心的温暖。我抬起头来,正好跟唐棣的目光对上。见他慢慢开口说道:“我十岁以前,都是跟着我母亲在江陵的外公家生活。后来外公和母亲相继去世了,我父亲这才将我接到都城抚养。”
唐棣苦笑了一下:“然而,与其说抚养,喂养一词倒更恰当些。寻常父亲对儿子的那种期望及疼惜的情感,我却未曾享受过。于我父亲而言,我更像是个棋子,生死完全取决于他对我的需求。”
我头顶上的手前后比划了一下,唐棣继续说道:“我像你这么高的时候,大约才十二三岁,尚还一团稚气。那时我父亲却将我送去边塞的军中去。其中受到的苦头自然不必说,那般条件下,得以存活下来这点,我至今都暗自庆幸。”
唐棣顿了一下,替我擦掉眼角的水痕,说道:“有时候,我看着你舅父及求良真心待你,竟会有些嫉妒。若我外公及母亲还在,大约我也能有这番待遇,只是再也不能了。”
突然到来的大量真心话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思虑良久,他这番话倒是在用自己更为悲惨的经历来衬托我,好让我聊以慰藉吧!唐棣平日里总是副冰凉的严肃面孔,且又不苟言笑。我以为这般冷面相,必须配以冷心冷意才合适。却想不到,唐棣小哥哥竟是个热心快肠的老好人,竟能这般坦诚相待且婉言相劝。我很是诧异,又很是感动,自觉自己刚刚的抱怨显得很矫情很多余。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也是自小在外公家长大,父母亲及外公去世后,舅父才将我接过来的,跟他尚有些疏离。所以,有时候会无端端的瞎乱怀疑。你不要放在心上哈!惹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我有些抱歉。”
我对上唐棣幽深的眸子,继续补充道:“你这般真心开解我,我其实很开心的。觉得你实在是很够朋友,改天我请你吃酒致谢。再不然,之前你看上的那个吴美娘,你若是喜欢,我攒钱把她买下来送你。你看好不好?”
唐棣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说道:“既是朋友,互相开解实是正常。所以,这酒不用你请了,美娘也不用你攒钱买了。如今这样就很好,不用多费心思。”
话说到这里,竟已到了“棺材岩”山脚。正如舅父所说,山上地质地貌甚为奇特,平整光滑的页岩层层叠叠,页岩皆是宽且薄的片状结构,一层一层叠覆上去。乍一看,确然像是鲫鱼身上的鱼鳞。
我尝试着沿页岩往上爬行,然而石面实在太滑,若不是唐棣在一旁拉着我,便得摔个大跟头了。
我险些摔倒的时候,一个樵夫恰巧担柴路过,在一旁哈哈笑道:“棺材岩上走,不死也要脱层壳(kou,方言)。你俩要想上山,往东面走便有条路。”
我尴尬的挠了挠脑勺,拉着唐棣沿山脚东行,不多久,便找到这条所谓的路了。虽说是路,却几乎被野草及灌木掩盖住了,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这原有条路。待到唐棣拨开拦路的野草,我们这才发现,其实路面比想象中更宽,约有三尺左右了。
我俩沿路继续上行。与刚刚所见不同的是,这一侧的山坡却是土质的。相较之下,植被生长的很是茂盛,多见些狗尾巴、荆棘、马尾松之类的草木。
将将才走两步,天狗虫们突然躁动起来,慌乱的钻回我手里的虫笼。我暗自揣测,这是碰到天敌了么?天狗虫的天敌很多,譬如蝙蝠、大中型爬虫以及几乎所有的鸟类,都很喜欢吃天狗虫。
唐棣环顾四周,忽然身形一震,即刻解下自己的氅衣,蒙头罩到我身上。又将氅衣的两只大袖系在一起,使我被严严实实的蒙在衣服里,仅露出眼睛及鼻子。我呆呆的让他完成这一系列操作,心中很是纳闷,他这是抽风了么?好奇怪的举动。
打包完毕后,眼前这货竟有一瞬的坏笑。唐棣指着一旁的松树枝干,说道:“你仔细看看这里。”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松树红褐色的树皮上,满是粗直结构的纹理,树皮裂成不规则的鳞状块片。不过是一般的松树,没什么特殊之处呀!我如是想。
“树皮”突然动了一下,我定眼一看,没错,“树皮”竟然在动!待我靠近细细端倪,一时竟起了身鸡皮疙瘩。那移动的“树皮”,原来是一团毛毛虫!虫子们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身上的颜色及纹理与松树皮极其相似,乍看之下,确实像块会移动的“树皮”。再往松树其它部位瞧去,只见枝干上随处可见毛茸茸的毛虫,或在蠕动,或在啃食。想来四、五月份正是毛毛虫的繁殖季节,此番大规模的爆发,倒是个应季的景象了。
我颇为嫌弃的“咦”了一声,觉得有些恶心。
唐棣似乎有些不解,问我道:“你不觉得害怕吗?”
我颇为得意的回他:“当然不怕。不过是些小虫子而已嘛!”
话音落地,唐棣冷不丁的伸手弹了下我头顶的松树枝,随着树枝的剧烈颤动,若干条毛毛虫纷纷落了下来。
我一声尖叫,急忙跑到安全区域,一边原地弹跳一边甩动着脑袋,生怕身上沾着虫子了。确认自己的安全后,我睁大眼睛瞪着唐棣,吼道:“欺负我你很开心么?”
唐棣“噗”的笑了出来,。这货若无其事道:“是有点开心。”
我一时怒火攻心,刚想发作,忽又想起身上的袍子还是唐棣的,觉得他也算是功过参半!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我很替你担忧呀!”
唐棣饶有兴趣的靠近过来,问我道:“你不生气?”
我摇摇头。
他不太满意我的反应,又靠近一步,俯身对上我的眼睛,继续问道:“当真不生气?”
我用力的摇摇头。
他复又靠近一步,眼角眉梢漫出些红晕,竟颇有几分风情意味,问道:“确定不生气吗?”
我揪弄着袖子,瞥见身旁的灌木枝上趴着许些毛虫,一时玩心大起。迅速用袖子包手拾条虫子,拉开唐棣的外衣衣领,将虫子扔了进去。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唐棣眼中升起几分诧异时,我已向前逃走。
这番打闹到此为止,余下的路上,我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讲些话说,再无过分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