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民间的风俗,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会有一个相亲的程序。所谓相亲,也就是男女双方约定见面,彼此打个照面,从而判定对方是否符合自己的择偶要求。见面地点多是些雅静的园圃,亦或是我此刻所在的湖舟画舫。
画舫停靠在落雁湖南岸,被舟子随意系在渡边的桩上,挨着一棵开满紫红花盏的泡桐。偶尔刮来一阵湖风,惹得的泡桐树枝沙沙作响,有意无意的击打着画舫顶部。
早上云儿叨叨得我心烦,我特地提前半个时辰过来,挑了个靠窗的小桌坐下,懒洋洋的依靠着窗棱,心里暗自揣摩,自己要怎么应付这场相亲,拒绝人的话如何说得委婉又明确呢?
我脑补出种种可能,譬如,就拿我的继承者身份挡箭,届时就这么讲:“平因哥哥你,确然是个好相貌、好品行的良人,正是辅佐国事的绝顶人才,但我家只招入赘女婿,且四年后必须回到固陵山,如此一来,势必会对你的仕途造成影响,也浪费了国家对你的栽培和提拔,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呀!”
他们读书之人最是在乎自己的前程了,我以为这个理由必定能够恐吓住他,忍不住奸笑了起来。
“笑得这样开心,可是有什么好事?”有熟悉的声音自窗外传来,我猛的转头看去。
一枝横斜探出的泡桐花下,唐棣身着素色的交领襴衫,外头套了件月白的氅衣,玉树似的立在岸头。面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在相亲路上偶遇故人,我很是惊讶,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唐棣满脸严肃,道:“听说你今天相亲,所以我来凑个热闹。”
我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连着别人的儿女私情都不遗漏,以后倒是可以找他聊八卦。只是我作为被八卦的对象,一时有些羞怯,脸一直红到耳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唐棣继续说道:“听说你俩早在七夕那天就见过面,想来是一见钟情了?难怪笑得那么开心。”
我觉得他今天有点刻薄,而且断章取义,委屈之余,我急忙解释:“我跟那人不过一面之缘,连他长得美或丑、白或黑、高或矮、胖或瘦都不记得,哪来的一见钟情呢?”
唐棣冷冷说道:“哦?你的意思是,如果他长得美、长得白、长得高、长得瘦,你就可能对他一见钟情了?”
这人怎么故意曲解别人的话语呢?我不可置信道:“你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好了,我不想跟你讲话了。”
唐棣冷笑道:“你不愿意跟我讲话,可是一心念着跟付平因讲话?想来我说话恶毒,到底不如付平因说得好听呵!”
我心底一凉,从未有人这样刻意误解我过,眼泪止不住的冒腾出来。
唐棣沉默半晌,声音稍微柔和了些,试探道:“听说这湖里的野鱼味道不错。”
我懒得理他,别过头去生闷气。
他又自顾自的说道:“等你事情忙完了,我请你吃烤鱼可好?”
我觉得这人刚刚蓄意冤枉我,实在是太可恶了!仍是默不作声,不愿理会他。唐棣似乎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怨气,也不再有更多言语。
我跟唐棣正在僵持之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叫:“楚禔妹妹!”楚禔妹妹!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别扭,真别扭!
我一脸嫌恶的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形欣长的蓝衣小哥,正笑盈满面的跑了过来。他急急的跑到渡边,又急急的登上画舫,急急的朝向我走来,停在距我一桌远的地方,秀丽的脸庞有红晕浮起,注视我的眼神炯炯发亮。小哥说道:“在下付平因,此前跟楚禔妹妹有过一面之缘……”
付平因后面又絮叨了些什么,我却没注意去听,其实原打算见面就跟他说明自己的想法,毕竟书上都是这么写的:长痛不如短痛。于情爱一事,拖得越久越麻烦。但我无意瞟到窗外时,正好见得唐棣眉头紧锁,看向我的神色颇有些愤恨。或是蓄意赌气,我陡生出快些远离他的情绪,不想再看到他那张冰块脸。于是催促船夫快些驶离渡口。
桌上放了盘薄皮松子,颗粒颇大且色泽亮丽,我心里郁闷不过,忍不住抓了把剥来吃,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或是我的怨念太强,刚还絮絮叨叨的付平因此时却是低埋着头,看着地板一言不发,良久,他一边偷眼看我,一边怯怯道:“楚禔妹妹的小脚生得可真妙呀!”
我心底猛地一惊,他这样在意女子的脚足,可是云儿讲过的“恋足癖”者?
云儿说过,城东有群“恋足癖”,这些人娶妻有一堆奇怪的要求。好比挑选牲口似的,外貌、体重、肉质等各个方面都要考察一番。先看皮肤是否白嫩,再看五官是否端正,还要求声音婉转动听,最重要的是,他们单只偏好三寸金莲。要求女孩脚小且白,又不能妨碍走路,还得柔若无骨以便于他们抚摸。我初初听闻这些怪癖者,还觉得无法想象,就好比那些喜欢吃虫的怪口味,是我如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不料今日竟让我有缘碰着一只野生恋足者,实在有趣,有趣!
此时船已行至湖泊中央,或是因着地势平坦敞阔,没什么树木房屋挡风,外头的湖风明显猛烈好些,吹得船只晃晃悠悠。窗外几丈开外的地方,停着艘乌木小舟。小舟上筑有座镂花亭子,四面的门窗紧紧闭着,看不清里头的状况。
待到我将预备好的那番推辞话语告与付平因,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静。付平因说:“无妨,入赘而已!只要能跟楚禔妹妹长相厮守,就是叫平因上刀山下火海,平因也在所不辞。”
我剥松子剥到一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惊得我一个哆嗦,手中的松子皮碎片嵌入右手指尖。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小伤,没什么大碍,直接将指头放在口中噙着,沾点口水止血。倒是付平因,像是见着大事故一样,慌慌张张地摸出手帕,又捏住我的右手,在受伤流血的指头上一圈一圈地包扎着。
“噗咚……”外头响起落水声,声音甚是明晰。我转头看去,附近那只乌木小舟上,刚还紧闭的窗户此时却是完全敞开的,里头不见人影,乃是空空一室。我站了起来,想在附近的水面上检查一番。未等我直起身来,却听付平因惊声呼道:“有人落水了!船家,有人落水了!”
果然,乌木小舟近侧,有人在湖中奋力扑腾着,水花四溅,是个落水的形容。奇怪的是,那船上明明有个撑船的舟子立在外头,我们又呼叫得这么大声,舟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直接将船朝向远处划去。可怜了落水之人!
幸而,我所在船上的船夫实是热心快肠,及时跳下水去救人,这才保住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被救之人浑身湿透,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背上,衣袍下边不住的滴水。那人背对着我,因此看不到他的五官长相,不过身姿很是挺拔,看着有些眼熟。怎么说呢!形容竟跟唐棣颇为相似,一般的身高,一般的胖瘦,一般的乌黑长发,连着脊背的弯曲弧度也都极其相似。这人转过身来,濡湿的发下,恰是我熟悉的那张脸,唐棣!
我保持着瞠目结舌的姿势凝固在那里,落水之人,竟真是唐棣!
话没过脑,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为何在这里?”
唐棣面色煞白,仍是一副冷冰冰的严肃模样,道:“因为我落水了。”
付平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唐棣,恍然大悟道:“这位兄台竟跟楚禔妹妹熟识!可真是巧呀!”
唐棣冷冷道:“也不是很熟,很不是很巧。”
他的火药味还是这么足,无缘无故的,真是莫名其妙!
我别过脸去,对付平因说道:“不用管他,他今天吃错药了。来,我们继续我们的。”
付平因迟疑半天,终是跟唐棣道了声“招待不周还请饶恕则个”,然后继续同我搭话。
付平因说:“妹妹所说的难处,原来只是入赘罢!”
未等我回答,唐棣突然插话道:“你若是想娶她,可不仅仅只是入赘这么一个要求。”
我转头瞪着唐棣,表示自己对于他这种扰人私事的行为很是愤怒。
唐棣却像没看到似的,神色自如,轻飘飘地说道:“除了入赘的要求,楚家还强迫男人在家相妻教子、操持家务,并遵循三从四德的准则。因为这样,她舅父和表哥才被吓得了逃出来,不敢再回固陵。”
我暗想,这人怎能瞎说呢?
虽在女人主外的情况下,我家会让男人主内,但也是相对主内的呀!男人还是以辅助外事为主,顺带着管管娃、管管家事。唐棣他今天不太对劲,不仅恶意曲解他人言语,还不知羞耻的忽悠起人来了。
唐棣继续忽悠道:“不止这样,楚家作为传统的母系氏族,为传宗接代一事,常常效仿男子纳娶多位男妾,轮番侍寝。不过,依唐某看来,付公子这般温存性格,定然能够包容多夫一妻的婚姻生活,想是不在话下了。”
付平因满脸惊恐,自言自语似的结巴道:“轮番侍寝?多夫一妻?”
我心中暗自咒骂,都说读书人不随意妄语,唐棣这番妄语可不要太妄了!真是好不要脸的一人。
见我满脸鄙夷,唐棣一字一顿道:“是这样吗?楚、褆、妹、妹。”
他这声“妹妹”激起我一个冷颤,瞬间手臂上起了好些鸡皮疙瘩。付平因惶然看着我,期待我的答案。我暗想,付平因这是被吓着了的形容?若是顺势接话下去,定然能够打发掉他吧!只是舅父那边不好交差……不管了!我昧着良心默默无语的点了点头。
付平因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过了许久,颤声说道:“你们慢聊。”说完便走到船舱外头,此时船夫正将画舫停靠在湖心亭一侧。付平因借机跨到亭中,通过湖心渡桥朝着岸边走去,衣袂飘飘,背影很是寂寥。
我目送付平因离去,真心觉得这人其实还是很不错的,除去碰瓷和足癖的污点,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知书达理、温文儒雅、善解人意的好小伙儿,该是多少妙龄少女的梦中情人呀!一时竟有些惋惜。
唐棣慢悠悠地踱步过来,叹息似的说道:“不觉得自己做了件麻烦事么?明明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奈何你心肠太软,不忍一刀切断别人的念想,非要逼我出手相助。”
我不悦地怼道:“谁要你助了!”
唐棣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轻声笑道:“这种个性你最好改一改,否则,人际交往之中会吃大苦头的。要成为一个会说‘不’的人,懂了么?”
我坚决道:“不。”
唐棣皱了皱眉头:“我不是叫你现在说。”
一阵湖风拂面而过,我的耳发被吹得胡乱贴在额头上,又被唐棣捋顺摆正,他又居高临下地训道:“言归正传,我要说的是,不要过于顾忌他人的想法,而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不敢表露出来,处处照顾他人的感受不是你的义务。懂了么?”
我斩钉截铁道:“不!”
唐棣抚上额角,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楚禔妹妹好任性!”
我对他怒目而视:“你再叫声‘楚禔妹妹’试试!”
他不以为然:“就许付平因叫,却不让我叫了?”
未等我回答,他又戏谑道:“或者说,你不让我如此叫你,其实是想让我唤你‘淼儿’?”
我高声怒道:“不!”
他仍笑道:“再或者,你既有小名‘淼’,那就叫‘三水’好了。”
我气得头顶冒烟:“唐棣是种花对吧?按照你的逻辑,不如换成‘小花’?”
这人脸皮很厚很厚,面不改色道:“我不介意呀!‘小花’这名儿挺好的,又简单又童趣。”他故意拖长音调:“对吧?三水妹妹……”
我:“……”
湖中亭里传来笛声,悠远深长,随风飘向远方。水波盈盈,画舫一只,舟子独在船尾,我跟唐棣对坐船舱。
我相亲不中的消息,貌似没在家中激起多大的浪花,全家上上下下居然一致的表示理解。表哥那货甚至玩笑道:“吾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只道露水芙蓉貌,却不知……”
云儿问:“不知什么?”
表哥笑道:“却不知山摇地动骇夫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