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初一起,街上过往的行人及马车逐渐增多,络绎不绝,我在后院都能听到外头人群的嚷叫声,直到晚上方才安静下来。云儿说,这是外地商贩在为七月七日的乞巧节做准备,特地早早赶了过来,摆摊卖些节日用品以及其他货物。她又说,此番盛况会一直持续七天之久,不管是孩童、少女或是已婚妇女,都喜欢在这几天里闹上一闹,玩得好开心的。
我在固陵山时,因着下山进城很不方便,虽也听说乞巧节热闹有趣,但未曾亲眼见识过,更别说亲自体验一番了。如今听了云儿的描述,心中羡慕得痒痒的。只是,我的私房钱和零花钱不多,前阵子都乱花掉了。又奈何表哥外出办事,尚未回家,我没了他这个钱袋子,纵然出游,也只能饱个眼福而已。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倒不如干脆闭门不出好了。
幸运的是,七月七日那天的中午,唐棣来找求良表哥,不巧被我碰见。听了表哥有事外出的消息,这货毫无失望的意思,却问我:“如今正逢佳节,你却为何愁眉苦脸的?”
我怀里抱着我的爱猫小虫,担忧道:“小虫最近会抓老鼠了。”听到我提及它的名字,小虫抬起圆滚滚的头,“喵呜”一声。
唐棣说道:“会抓老鼠了?这不是件好事吗?”
“确然是件好事没错,但它只抓不吃,还总把老鼠尸首扔到我的读书案台上,污了好些书本。”我揉了揉小虫的头顶,它很是温顺地蹭了蹭,一猫脸的纯真无辜。我叹息道:“吃老鼠不是狸猫的天性么?它这样反常,会不会是病了呢?”
唐棣轻笑道:“大概是它发现,你这个做主人的竟不会捕猎,只好自己亲自代劳,替你寻得猎物果腹。”他极力憋着笑:“也是辛苦它了。”
我无言以对。
他又问:“求良不在,必定没人带你玩耍。你想不想去街上溜达一下?费用我包。”这话正中我的下怀,于是顺道承了他的人情,急不可耐地赶到涌金门的集市。
街上已经满是盛装游览的人群,有些摊贩摘了许多荷花骨朵,巧妙做成并蒂的样式,引得弄雅之人买去把玩。过往人群中,还有好些手持荷叶的孩童,或扎着冲天辫,或留着鹁鸪头,窄腰肥裤的装扮,很是可爱。
商店和作坊排列街道两侧,叫卖些食物、酒水、器具之类的,临街店铺多挂起白布幌子注明店内内容,也能见着些气派点的铺面,门墙均上了五颜六色的漆,挂着个甚长甚宽的招牌,十分醒目。街道两侧、房屋门前多见些小树,树下聚着不少借荫之人,或是摊贩、或是顾客,人声不绝,热闹非凡。
另外,较之于往时,今日的生意人尤其之多,别说主干道了,就是两侧的巷道,都被占得仅剩路过空间。小贩于临街两侧搭了彩色丝绸扎成的幕帐,在其中摆出些应时物品,譬如谷板、生花盆、水上浮、磨喝乐、苦楝叶等植物及玩具。当然,也有许些经典吃食的摊位,叫卖着煎饼、人形糖面、荷叶饭等特色食品。
我走在前面,左右顾盼,见着新奇物件就叫嚷要买。一路逛下来,怀里兜了许多玩具。比如一种用黄蜡制作成的乌龟,彩画金缕,放在水里可以漂浮起来,俗称“水上浮”。还有一种用油面蜜糖制作的果食,甜腻可口,很有嚼劲。念及云儿喜欢侍弄花草,我又给她买了样小型盆栽,称作“种生”,里头种有绿豆、小豆、小麦嫩芽,只有寸长而已,很是奇特。
溜达到一桥头时,有个江湖艺人正在表演喷火,吸引了一群男女老少的围观。艺人每喷出一条火龙,就能引来众人的拍手叫好,纷纷出手打赏。唐棣看着那盛装赏钱的铜钵,里头满满当当尽是铜钱,忍不住感叹道:“你不是也会喷火的吗?有空教教我。不定哪天我被革职了,还可以出来卖艺,支撑一下家计。”
我回道:“听说这几个月是你的病假期,你却还三天两头的帮忙破案,如此勤勉的父母好官,不至于落个被革职的下场吧!”
他戏谑道:“毕竟我是个禽兽,禽兽嘛!不定哪天就兽性大发,引火烧身。”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实在是小心眼罢,嘴上仍说道:“要真有这么一天,你就跟着我回固陵山混,我派个扫地的职务给你。虽不如你现在的军师职位风光,却也闲适舒坦。至于待遇嘛……包吃包住,月银十两,五天年休,还带三个月的产假哦!”
小心眼的家伙强行扭过我的头,恐吓道:“就凭你这句话,等下逛街你只能看,不能买。”
我丝毫不为所动:“不要你的臭钱!大不了我也临街喷火,收了赏钱自己买去。”
唐棣笑了起来,调侃道:“你喷个火球来看看,我给你十两银子。”
我把头一扭,不屑道:“才十两银子!”
他无奈的吐槽:“这十两银子,可是你给开的月钱。想我辛苦扫了一个月的院子,这才得你一小火球,反被你嫌少了。”
一群半大的孩童嬉笑着跑过,手上具拿着只人形玩偶。玩偶制作精良,身材、手足、面目,甚至于毛发都栩栩如生,而且配有彩色的小衣服裤子,惹得我直勾勾的盯着看。
我从小就喜欢人偶一类的玩具,只是宗族的采办实乃粗汉,没有那种细腻心思,每每买回来的人偶都是粗制滥造的,没什么玩头。倒也曾买过一些精良的彩色玩偶,比如观音菩萨,比如福禄财神,又比如春宫人偶。念及神灵不可亵渎,秽物不可观摩,粗陶玩偶就这样占据了我的童年,我至今都感到遗憾。如今见了这般制作精良的玩具,一时玩心大发,也想买个来耍耍。
唐棣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问道:“你是喜欢这种玩偶?”
我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他有一瞬的嘲笑,道:“这是给小孩子玩的。”未等我回答,他自言自语道:“也是,从心智上讲,你确然还是个孩童。”
我有些不满,忍不住怼他:“你才孩童,你全家都孩童。”
唐棣憋笑道:“你还想不想要玩偶了?”
我撇过头去,心想,不受嗟来之食,鬼才要你的玩偶呢!
他一脸坏笑的强调:“这种玩偶叫做‘磨喝乐’,只在七夕节这几天卖,过了今晚怕就没处买了。”
我还是不理他,鼓着腮帮生闷气。
他感叹似的说道:“据说有种四肢可动的‘磨喝乐’,这附近就有得卖,不过是限量发售,也不知道还买不买得着?”
我摸到自己瘪瘪的荷包,闷声说道:“我想要,给我买。”
他佯装没听到:“什么!你竟不想要?”
我气急败坏,大声吼他:“想要!快给老子买!”
我的声音似乎有些过于尖锐,引得一旁的行人及小贩纷纷注目,有个清秀小哥瞠目结舌的,眼神中尽是讶异。唐棣哭笑不得,拉着我走到一个精装店铺里,指着柜台上形形色色的人形玩偶,让我挑自己喜欢的。
正如唐棣所说,里头确然有种吴地名匠制作的玩偶,内部配有机械装置,使得四肢及首部可以随意扭动。我不住地把玩着,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要。
店里的伙计趁机推销,道:“这种玩偶是我们店里的招牌,在别处可是买不到的。姑娘又恰好赶得巧,这是最后一只了,再买就得等到明年。”
伙计谄媚的抿嘴一笑,继续煽风点火:“念着姑娘是位新客,这里有些绸缎的小衣服帽子,就不算姑娘钱了,随便挑,我们免费送!”说完赶紧捧了些玩偶服饰出来,譬如青纱的小裙、酱红的背心、靛蓝的小帽儿,皆是按着时兴的服饰样式仿制而成,很是精致。
我已经脑补出自己给玩偶换装的场面,禁不住咧嘴傻笑。
唐棣憋笑道:“小小玩具,竟能这样讨你喜欢。”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满眼期待的看着他。
唐棣忍俊不禁,笑道:“给你买就是了。”说完就招呼伙计过来结账。
唐棣没带什么散银,整块的银子散起来又很麻烦。我有些不耐烦,抱着玩偶出到店外等候。
街道对面站着个白净面庞的清秀小哥,似乎有些眼熟。小哥长得花容月色,恰似女孩儿般的娇俏,且身量欣长,气质甚好,手上提着束并蒂莲,似乎也在等人。他就那样正对着我站着,眼风不时的飘向我这里,欲言又止。我暗想,这人莫不是捡着我东西了?我摸了摸袖中的钱袋子,还在;又摸了摸束发的玉簪,亦在。如此我就疑惑了,既不是捡着我的东西,那又为何频频偷看我呢?
一个卖油饼的商贩担着餐盒走过,被那俊俏小哥叫住,买了一块烧饼去了。我闻着油饼焦香的味道,咽了口口水下去,走上前去也买个尝尝。
却听得小哥喝道:“你这个奸商,真的好不老实,不本分做你的买卖,却来暗算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一边啃着油饼,一边凑上前去看热闹。小哥继续说道:“我是礼部尚书付成候之子,唤作付平因,年方二十一,未曾遭人暗算。我科考考了榜首,画得一手好画,音律亦是略通些,还不曾娶妻。”
小贩哀怨道:“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说些胡话呢?我又不是媒人,管你娶妻不娶妻!再说,我未曾暗算你,就是你告到官府,我也不带怕的。”
小哥将烧饼递到他面前,道:“你自己看看,里面有个黑块。”
小贩无奈道:“这是煎糊了的艾草,不碍事的。”
我默默的咬了口油饼,打算继续看热闹。只见那小哥争辩道:“焦糊之物极易引发腹泻,就算我这般壮年男子抗得过,但若是换作个娇弱女孩,怕是要病一场的。”
说完指着我继续嚷道:“譬如这位姑娘,她的饼中也有黑块,想来亦是被你暗算。我不跟你计较也就算了,你可知她是谁?”说完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只好接话道:“我是刑部尚书楚德豪的外甥,大名唤作楚禔。虽然饼中确然有些黑点点,但我不介意的哈!你们继续,继续。”
然而,我没能看到他们如何继续。唐棣结完账出来,携我一同离去。
我问唐棣:“我看上去娇弱吗?”
唐棣神色淡淡,道:“还好,也不是很娇弱。”
说完,他不解的问:“怎么了?为何有这种问题?”
我低声告诉他:“刚刚遇着个碰瓷的,以为我好欺负,想拉我下水,被我识破拒绝了。”
唐棣点头赞许道:“真聪明!”
有诗云:“花瓜应节,蛛丝卜巧,望月穿针楼外。”然而,我们那天逛完回家,浑身酸痛疲惫,没能捱到供奉花果的望月乞巧时分,早早就睡去了。
云儿恐吓我:“你这样随意,可是得不到织女庇佑的,不定就让你一辈子笨手笨脚。”
被我怼了回去:“不还有你嘛!于心灵手巧上,我俩只出一人足矣!”
她娇嗔道:“懒猫子!我倒要看看,等你急着嫁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有我足矣!”
云儿这话仿若诅咒一般,五天后,家里来了个说亲的媒婆,跟舅父坐在客厅里头谈话。得了消息的我跟云儿私下讨论,求良表哥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再不娶妻,怕就要老来得子了。今天来的媒人,必是替表哥说亲的,也不知道说的是哪家的姑娘?于是,本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我俩躲在客厅的偏门后头偷听,不听也就算了,这一听可把我们吓得不轻。据那媒婆所诉,本次说亲主角并不是求良表哥,却是年方十六的我。而提亲对象,说是礼部尚书之子,付平因。
付平因?哦!这人我记得,不就是乞巧节那晚的碰瓷小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