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台上,一袭青衫的说书先生手执一柄纸扇,端坐在案前。台下则坐满了嗑着瓜子喝着热茶的观众,无一不是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现武林盟主席牧修的往事。
一段话下来,观众神色激昂,或是怒目或是拍案地大声议论起来。
“他奶奶的,这户殊书也太狼那什么肺了!席盟主对他如此推……推什么来着?”
“推心置腹。”有人在一旁提醒道。
“对对对,就是推心置腹!席盟主对他如此推心置腹,他竟是这样回报席盟主!他奶奶的,老子举双手鄙视他!”
旁边的人想接着说些什么,说书先生却以一记拍案打断了底下众人的议论。
“再说席牧修。在官场情场的双重打击之下,他决然丢下偌大的席家不顾,孤身一人仗剑天涯。后……”
二楼包厢内,我与红绛深对坐,各执了黑白棋子,正杀得激烈。
红绛深忽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我半晌后,他放下托腮的手,道:“狸狸,你刚才分心了。”
我不答,径自于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是因为那个席牧修吗?”闷声询问着,见我依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红绛深索性自问自答,“一定是席牧修吧。哼,虽然很介意你为除我之外的人分心,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当时还没能找到你呢。因为没有参与到狸狸的生命中,所以无权置喙狸狸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还真是无奈。”边说,他边以一枚白子斩断了我的长龙。
嗬,红绛深居然没有说出“狸狸不可以为除我之外的人分心”这种任性的话来,委实有些奇怪。
如是想着,我不由抬眼去看红绛深。入眼是他一边嘟着嘴巴,一边伸出左手去摸棋子的样子。注意到我在看他后,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心跳加快或者满面红云,而是慢悠悠地缩回左手,托上了自己的左脸。
透着圆润光泽的白子被他以两指衔在脸庞,分不清孰要更白。
我晃了一下神,遂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席牧修是我的挚友。多年未见,突然听到他的名字,难免会想起以前的事来。”
“挚友吗?”红绛深细捻着指间白子,微微眯了眯眼,“那么你可知道席牧修的心仪之人是谁?”
“你猜。”说完,我“嗒”地一声落下黑子,使半路被腰斩的长龙威风再现。
见此,红绛深嘴巴一瘪,然后将白子弹回了棋篓:“不猜不猜。我认输了,再这么下下去,棋盘非给我们下满不可。”
我不禁失笑:“中途弃局,也不晓得该说你棋品太臭,还是自知之明尚在的好。”
红绛深哼了一哼,伸手去逗正趴在棋盘旁边打瞌睡的浣熊:“你别得意,我只是不想赢你而已。”
视线一转,我睨了眼仍保持着原样的棋盘,心中所想溢于言表。
红绛深却是摆了摆手,不甚感冒:“说认输便认输。你这么喜欢和人一较高下,我若是赢了你,你会讨厌我的。”
“噢?”我弯起唇角,难得一次直接承认了自己的争强好胜。
将我纵容的笑意收入眼底,红绛深眉眼一敛,轻声喃喃道:“我周围的人不是怕我,就是讨厌我。但是我不想被你讨厌。”
闻言,我有瞬怔愣,却又在下一刻笑得更欢:“你是在怪我上次说你很恶心很讨厌吗?啧,我不过是故意说来气你的,没想到你竟一直耿耿于怀。”
“难道不应该吗?”说着,红绛深蓦地掀起眼帘,蒙了水雾的茶色双瞳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好似一副烟雨未霁的空濛画卷,“我以为我只要很认真地去喜欢,就可以打动你,可你却说你很讨厌我的纠缠。”
诶,好好的怎么就要哭了?
原来还在脸上泛滥着的笑容立时变成了挫败,我紧张地望着红绛深,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把眼泪掉了下来。明知道我最怕他在我面前哭,他偏偏有事没事就挤一下眼泪,装一下可怜,所谓恃宠而骄也不过如此罢。
无奈地一声长叹后,我伸手摸上红绛深的脑袋,蹩脚地安慰他道:“所以说你是笨蛋。我几时说过不喜欢你了,你可是我的命啊。”
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是在同生共死契约之后,红绛深确实是比我的心肝还要宝贝的命啊。
唉。
傍晚时分,龙门客栈的一楼大堂内座无虚席,数十名跑堂小二托着盛了酒菜的托盘,穿梭在三六九等之间。嘈杂的人声未有间断,或是高声呼喝或是出口成脏,各色各样的兵器在武林人士手下摩擦出金戈之声。
直到一道惊雷乍响,客栈大门前突现一人一驴。堂内众人下意识按下了音量。
人是一袭红衣俏女郎,驴是一只萝卜嘴前晃。拳头那么大的一枚金铃挂在驴子的脖子上,随着驴子行走的动作,一直叮当作响。
柜前掌柜见到,连忙空出手上的活计,走上前去笑脸相迎:“哟,盛小姐,五年不见,别来无恙?快快请进,大侠套餐早已为您准备妥当。”
“宝宝千里迢迢赶来金陵,结果连席哥哥的面都没能见到,无恙什么无恙。”不愧是尚值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其声音一如其人那样娇软动人。
掌柜躬身倾听着红衣少女的抱怨,笑得不浓也不淡。末了,他一边说着一听就是安慰的话语,一边扶着红衣少女下驴,将其引进了店内:“如今武林大会在即,席盟主事务繁忙,哪能抽空与盛小姐相见。反正五日后便是武林大会召开之日,您何须急这一时。”
“钱叔叔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宝宝等席哥哥已经等了五年了,再不急就该成老姑娘了!”嘟嘴一声娇嗔后,红衣少女状似随意地扫了大堂一眼,在堂内众人的各色目光注视之下,她倒是全然的自若,“今年的人只多不少嘛,还真叫人期待武林大会上会出现何种精彩的表现。”
话音一落,堂内众人不约而同地收回了视线,各自欲要继续先前的谈话。
靠近窗边的一席雅座之上却在这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
堂内顿时安静得几闻针落之声。
我悄悄翻了一个白眼,遂顶着若干不善的目光,把踩在我头上的浣熊给抓了下来:“你吃饱了吗?没事不要发出浣熊不该发出的声音,再调皮又把你剃成狸猫。”
看好戏看得好好的浣熊无辜地眨了眨黑眼圈,满眼茫然。
与此同时,堂内众人嘴巴一咧,哄笑着转回头去,开始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见此,我目光一斜,狠狠地剜了罪魁祸首红绛深一眼:“忘了我们的口号是什么了吗?出门在外,低调慎行!再嘴贱又把你剃成和尚头。”
面对着我的怒目,红绛深毫无新意可言地对着手指,装着可怜:“可是这些人真的很好笑嘛。我一时没忍住才笑出声来的,狸狸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张嘴欲要再教训红绛深几句,徒然爆发的一阵尖叫却惊得我闭上了嘴巴。
“钱叔叔那个人是谁?好帅好帅好帅宝宝好喜欢!宝宝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脸蛋!这么正点的身材!这么销魂的短发!不行了!钱叔叔,宝宝今晚一定要和这个人一起共进晚餐!”
喂喂,少女,你的节操呢?刚才口口声声说等席牧修等了五年的人是你没错吧?结果一看到比席牧修好看的家伙,就立马移情别恋。变脸也没你变心快!
掌柜擦了擦额际的冷汗,笑容中透出几分无奈。
我眯了眯双眼,冷笑着又剜了红绛深一眼。
红绛深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见我剜他,他居然摆出一张委屈不已的脸:“狸狸,我下次不笑了还不成么,你不要再生气了……”
生气?你在开什么玩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罢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如是想着,我手一伸,拿过一旁的酒杯,将杯中温酒一口喝干。余光瞥见红衣少女正拖着掌柜往这边大步走来,我微笑着望着红绛深,嘴唇一掀:“你笑不笑与我何干,我才懒得为这点小事生气呢。哼。”
高贵冷艳的一声冷哼落下的同时,红衣少女已然站到了我的身后。即使不回头看,我也能感觉到有两道热烈的视线自红衣少女发出,并且直接越过我,投向了红绛深。
“这位公子,伦家姓盛名宝宝,家住七十九营连云寨,家父不才,正是连云寨寨主盛中天。敢问公子贵姓?家住何处?是否有车有房,令堂双亡?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公子你看伦家可好?可有意愿随伦家回连云寨,做伦家的压寨相公?”
连珠炮一样的话语从红衣少女上下翻飞着的嘴皮子里吐出,大有汝若不肯吾便五花大绑汝之的架势。
然而当事人红绛深只是扫了眼我的身后,便目光一垂,望着我笑容满面:“狸狸,这个小姑娘比你还矮。”
头顶疾风刮过,是少女伸出直指红绛深的手。
“你!”
就在这时,有一道低缓的男声自店门处响起,语气间带有些微责备,更多的却是无奈:“宝宝,休得无礼。”
冬季的雨大都下得很安静,但不包括今夜。
傍晚之前天边就时不时地闪现着电光,也有闷雷炸响。俗话说雷公先唱歌,下雨也无多,放到此刻却成了鬼扯。瓢泼一样的大雨来得突然,霎时间就浇湿了刚刚才沉入夜色的金陵城。
龙门客栈的招牌挂在店外,湿得透彻。引路的两盏灯笼暴露在大雨之中,瞬间熄灭。
店外风雨交加,偶有雷现;店内一片静默,无人作声。
店门口处,一身青绿狩衣的现武林盟主席牧修独立在那里,沉静的目光凌空而来,定定地看着盛宝宝。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注视,却令旁人无端感到窒息。
我侧颜看着他,忍不住摇头轻笑。
席牧修啊席牧修,多年不见,果然还是没有改掉看人认真的习惯。这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增添压力吗。
盛宝宝作为唯一一个沐浴在席牧修的目光之中的人,显见是有些激动过头,以至于她瞬间抛弃了前一刻还想着绑回连云寨的红绛深,头也不回地奔向席牧修。
“席哥哥,宝宝想死你了!”
话一说完,盛宝宝便紧紧地抱住了席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