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二,北月关最外侧城墙的闸门上。
这里是关隘的最外围城墙,也是百姓正式进出月寒两州的通道,位于北月关正门十里的西北侧。上面堆满了可以燃起烟火的干燥木料,建造目的是为了缓冲敌人的攻势,作为关隘最近的烽火台,守备的军士不敢有半点懈怠。
于昨日日暮时分,东土的九万大军悉数扎营完毕,云月驿中共计驻扎东州诸侯的军队十七万,这还没有算上从水路正在驶来的军队。偌大的北月平原,放眼望去都是错落有致的营寨。
而今早,远道而来的将军们就收到了邀请,北月关城守请这几位率兵迎击暗裔登城赏景议事,具体何为都是一无所知。直到几人在箭楼上登高远眺,才看到一缕燃烧的狼烟。
有两方人马正在交战,其中一方正是暗裔。
北月关的将士结成战阵围住了那一伙试图犯境的暗裔,矢阵连绵,逼得那些暗裔根本露不出头来。这些黔州的入侵者最喜欢潜伏在地下,他们的格努尔虫负责打通道路,往往能够出其不意。
可今日多有不同,这种颇为隐秘的行军手段被发现了,暗裔以为自己悄悄地靠近了北月关,能够做到出人意料的地步。实则他们露面的一瞬间,早就被锁定。
这正是北月关附近城墙上铭刻的阵法,几百年前建造这座关隘的匠人就有想过,要是精通秘术的超然者在地下偷偷掘出一条通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在城墙根部刻上了示警的阵法,只要地下有动静,就会提前示警。
现在快到正午,阳光毒辣,可发生的那一幕幕令人心中一寒——数不清的暗裔破土而出,还未等窥见天空,就被射成了筛子,可是他们仍是不知疲倦,前仆后继的送死。渐渐的,携带的弓矢数量不足,骑军出阵。
“这些暗裔在做什么?送死?”吕正蒙皱着眉头。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来试探一下北月关的守卫吧。”苏墨白小声地说。
两人同样登上了这座箭楼,远眺发生的这一切,前方是将军们并肩,身边各自带了亲卫,就站在近处。他们都是在云雾盆地与暗裔厮杀过的人,已经算是了解这些外族,可今天出现的这一批暗裔实在太弱了,就连弓箭都射得死。
“各位请看,这是最近来的第十一批暗裔,他们每次都是行迹飘忽不定,有几次甚至到了近前。”城守程子登笑着说,“不过可惜他们未曾摸到城墙一步,纷纷在外围被我们歼灭。那支小队的领军之人,就是马勇马将军。”
成列的骑军出阵,为首者骑乘赤色的战马当先,速度不在吕正蒙赤炎驹之下。马背上的将领套着红色的袍子,色彩张扬,一人一马奔驰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重达二十八斤的铁戟握在手中,声势惊人。
他与刚刚破土而出的暗裔不过百步,可以说是转瞬即至,临近时竟然没有扯动马缰,以奔驰的速度冲向暗裔中。红袍将军的嘶吼声如滚雷震耳,只是隔着许远已经听不真切,只见大戟从天而降,将立于他马下的暗裔拍成了肉泥。
而他麾下的将士同样随着主将冲进了成堆的暗裔中,不曾下马,驾驭之术极为高明,左右开弓。
“这也……太勇猛了。”吕正蒙呆呆地说。
面对暗裔,东土将士大多面带恐惧之色,皆是选择下马步战围而攻之,不然根本难以占据上风。可这些来自北月关的将士纵横驰骋,闯进暗裔群中视于无物,能在这样快的速度下拔刀杀敌,实乃不易。
“这些暗裔与我们遭遇的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苏墨白看了一眼便发现端倪,“不过那位红袍将军是挺勇猛的。”
他们以疾风速度般的冲阵,令那些立足不稳的暗裔未进寸步,在武器与马蹄的践踏下化作一滩血泥,炎炎烈日下,暗裔的尸体干枯扭曲,立马升腾起了紫色的烟雾。那是瘴气,曾给第一次与暗裔交战的东州军队带来极大的麻烦。
不过奔行的军士们看起来早有准备,立马从胸口处扯出布襟遮住面孔,他们胯下的战马虽然没有任何掩护,可看起来毫无影响,奔驰的速度依旧,带起的风浪吹散了紫烟,混在泥土中渐渐被吹散。那是迥异东州的战法,他们一往无前,哪怕前方是山川与湖泊。
红袍将军手起戟落,突然猛地在泥土中拖行,大地出现了长长的一道鸿沟,似乎春日被牛犁开的田地。只不过其中并不是种子,而是暗裔的断肢,这些来自黔州的生物发出了惨烈的嚎叫,无比渗人。
可这支军队似乎闻也未闻。在某一处他们突然一分为二,以红袍将军为界限,左右两侧猛地回撤,以极快的速度下马,抽出腰刀,闪烁间不知道多少暗裔葬身。这里就是中央,暗裔以这里为中心呈四处奔散。
几乎是在他们停下的一瞬间,所有暗裔倾巢而出,发了狂一样冲向众人,其中数量最多者,要数红袍将军单人的方向。
面对近百暗裔的扑袭,红袍将军没有后退的意思,他甚至没有下马,静在原地等候他们的到来。他那巍峨不动如山的身影,给予了暗裔极大的压力,反倒没有直接冲阵,而是散开迅速形成包围之势。
他冷笑着挥戟,那是沉重的武器,在他手中飘若游蝶,极快与沉重两种平日不能相提并论的威势融合在一起,只见乌黑的铁光闪过,前方半圆形的弧线内再也没有活着的暗裔。
就在他的背后,暗裔已经来到三尺之内,武器呼啸的声音逼近,他却不慌不忙地扯动马缰,胯下坐骑一惊,后蹄踹出,攻来的暗裔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
趁着这个机会,红袍将军微微侧身,手中大戟翻滚,遮住头顶烈日,狠狠向下刺去,嘴角狞笑。落地起了轰然的尘烟,不得不令暗裔遮住面孔,可他本人却不受影响,长戟向前一探,硬是贯穿四名暗裔的胸膛。
趁着他攻势未收,两侧各有暗裔挥刀袭来,他正好借力打力,向右横扫用长戟的杆身撞退暗裔,旋即又向左,横扫之势逼得任何暗裔无法靠近。
精妙的杀人之术在红袍将军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冷笑,似乎是在享受这种快感,他不慌不忙,如闲庭若步,凭借一人就击杀了近百暗裔。
做完一切,他环视四周,忽地持戟立天,战场上所有军士同时整齐的上马,结成新的阵型奔袭回本阵。战场上只留下的暗裔的尸首,出站者竟无一人丢掉性命。
这让吕正蒙看得心惊,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勇冠三军,同时萌生了绝不与此人打交道的念头,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盟友。这是个享受杀戮带来快感的人,浴血才能令他感到亢奋,正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将军的麾下,果然无比骁勇。”卫曲赞叹,“只是不知让我等前来,究竟有何贵干?”
程子登摆摆手,“卫将军稍安勿躁,听闻贵军在路上与暗裔交手,想必已经找出了应对的办法。那这就是我们月州将士的前辈,倒是还要请卫将军指点一二,我们月州将士对于这些外族的战法如何,省得交手时不幸丢了命。”
“在程将军面前,卫曲只是小辈,这样算是折煞卫某了。”卫曲淡然一笑,“不过卫某还是有一点心得在里面的,如果程将军闲暇,不妨可以探讨一番。”
之后几位将军无言,各自把目光投向交战的场地。
吕正蒙总感觉北月关城守的语气有些古怪。他的年纪要比卫曲长上十多岁,言辞中看似恳切谦逊,内里却总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二.
“怎么回事,程将军与卫将军有过节?”好不容易看完那一场厮杀,在回到营地的路上时,吕正蒙问。
苏墨白摇摇头,“卫将军是东州人,而程将军是月州人,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哪有过节可言?”
“那程将军怎么明里暗里都是争强好胜与对我们的贬低?”吕正蒙有些不忿,“那个什么马将军固然骁勇,可今日的暗裔与我们遭遇的暗裔有着天差地别,这些人还以为我们是被这些弱旅打败的……”
看见少年满脸幽怨的样子,苏墨白会心一笑,“这你都不知道?我相信程将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今天如此咄咄逼人,不过是不服气罢了,你也可以理解为他的自信。”
“不服气?自信?”吕正蒙皱着眉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你应该听说过‘文人相轻’这句话吧?”苏墨白不答反问,看见吕正蒙点头,才继续说道,“那你不会以为武将都是惺惺相惜的吧?”
吕正蒙长大了嘴巴,“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甚至武将的争强好胜之心更重。”苏墨白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卫曲将军是我东土第一名将,出仕以来率军出征,从未失手过。他的战功赫赫,东州大大小小的将领都与他交手过,基本都被打服了。”
两人顺着城墙边缘慢慢走过,一路上看到不少正在操练的将士。吕正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闻,顿时被勾起兴趣来。
“然后呢?”见苏墨白分神向那些军士望了一眼,他连忙追问。
“后来卫曲将军声名鹊起,凭借大大小小战役奠定的威名,他被人尊称‘用兵如神的谋略家’、‘武曲下凡’、‘北原第一名将’。又因为平日性子淡薄儒雅,许多人更喜欢称他为‘儒将’。”苏墨白说了一长串的名号,“于是就有人不服了,尤其是月州、寒州的将军们,甚至东州都有人说卫曲将军就是出仕东土这样一个国力强盛的诸侯国才能如此,不然也只是平平无奇而已。”
吕正蒙摇摇头,“这不是胡闹吗?这些称号又不是将军自封的,这些将军也是的……”
“呆子,我说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啊?”苏墨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些将军也是人,谁还不在乎那些名与利?这些名号虽然不是卫将军自封的,可在民间流传广了,渐渐也就被百姓当真了。”
吕正蒙讪讪地一笑。他这么多年遇上的老师或者先生都是淡薄名利的人,言传身教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影响,渐渐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人人都是如此。可他知道,这样的人才是少数的。
“那他们不服怎么办啊?你拿战绩来看,也比不过将军啊。”吕正蒙无奈地说,“总不能让两人打一架吧。”
“只凭战役来说,比得上卫曲将军的没几个,可灵月王齐铭麾下的张秦、苏仪两位将军被称为‘月州双雄’,并不逊色卫将军太多。两人共同效力一个诸侯国,东土要是与其开战,就是要卫将军以一敌二。”苏墨白一脸正色,“他们曾经放言要好好领悟将军的奇门遁甲之阵。”
话锋稍顿,他继续说道,“你别看程将军话里带刺,可他本人也是难得的名将,死守北月关,号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永远不让外族踏入月州一步。这北月关附近的关隘驻扎着十几万的兵马,大多归他节制,这已经是可以自立一国的兵力,在这乱世他没有裂土称王,而是恪尽职守,极为不易。何况他与卫曲将军不曾交手过,也没有胜负之分,心中不服,也是情有可原。”
听完这一番话,吕正蒙心中不满的情绪被肃然起敬替代,这样的将军的确不多见,一心抵御外族,不让寸土。所想之余,又忍不住偷偷看了苏墨白一眼。
这难以逃过苏墨白敏锐的视线,半仰着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吕正蒙赶紧收回了目光。
他只是觉得奇怪,他了解这位朋友,很少见到说出这样的长篇大论来,不只是为自己解惑,其中隐隐还有对程子登这位老将军的褒赞与袒护,似乎十分赏识的样子。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多年,后来才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