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突然阴了起来,偌大的太阳被厚厚的乌云遮盖,有风起,云影变化莫测,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给大地带来了寂寥感。
苍茫的旷野间,东土大军行进着,所有人用口粮稍稍填饱肚子后已经一扫怠懈,露出往日的军容来。北月关从一个轮廓在将士们眼里变成了巍峨的庞然大物,所有人看着这道拒蛮的关隘之城,心生敬畏。
前军此时已经抵达附近的驿站休整,辎重营隶属后军,还需小半个时辰,这样连绵不断长达几十里的队伍,实在罕见。所有人几乎都是闭口不言,脸上神情肃穆,希望让别国军队见到的是威风凛凛的一面。
“想不到温国局势竟然如此,温城他不会出现什么麻烦吧?”吕正蒙小声说。
苏墨白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到前军,两人就骑着马慢慢交谈,终于让吕正蒙大致弄明白了情况。他只是感觉惊奇,如今他的朋友,很有可能成为一国之君,饮酒至深夜的种种还历历在目,两者对比有一股梦幻感。
苏墨白摇摇头,嗓音有些沙哑,“不好说,温城的兄长准备十分充分,要是温公一直不醒,情况不太乐观。”
温国在衍朝时只是一个公国,可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那里易守难攻,又有些偏远,才得以在战乱中没有伤及根本,反而在温水煮蛙的国策下,渐渐成为“东州五雄”之一。
“那温城的兄长不会做出一些有违人伦的事情吧?”
苏墨白饮了一口水,润过嗓子后回道,“这个……就不好说了,不过你也知道温城的性子,不会主动去争什么。可有人要杀他,他总不会束手就擒吧?何况……温公还一直昏迷不醒呢。”
“也是,他其实是个秘术大师来着,就算真有人要杀他,也能从国都杀出一条血路来。”吕正蒙笑,“就我不是超然者。”
苏墨白摇摇头,“你不说我都忘了,可也别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一国之都,哪里是超然者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东土的王都就有一座大阵,一旦开启可以扰乱周围的超然力量,何况还有忠于君主的超然者。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这些人交手,很难逃出生天。”
“可……可温城也是温国的公子啊?”吕正蒙有些磕巴。
“温城是温国的公子没错,还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位。”苏墨白顿了一下,“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温公还在王位上,可现在朝政被人把持,一旦温城的兄长上位,你说第一个要铲除的是谁?”
吕正蒙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可这些身外之物真的能比得过手足之情?”
他不是不知道人对权利的渴望,史书上不知有多少次手足相残、子弑父的惨剧,这样的事情可以说贯穿了衍朝八百年的历史。可他还是不愿相信,或者说不能接受。
“你以为呢?”苏墨白不答反问,“就是我父……”说到这忽然幽幽地停住。
吕正蒙没有追问下去。他、苏墨白、温城虽然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历经生死,情谊比那些亲生的兄弟也不遑多让。可有一点例外,关于幼年的经历总是回避,偶尔不小心多说了一句,也就赶紧收住。
除了那一日鸿都门学放榜,吕正蒙与苏墨白因衍朝的话题小小发生了口角,机缘巧合下温城才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呆子,”双双沉默了一会儿后,苏墨白突然开口,“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我们要相信温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最清楚不过。他守礼、重感情,是个君子。他在这方面从来不会争,可他生下来就有重任落在他的肩头,他无论如何都会奔向那里,这就是命,他无法抗拒。”
他说话的时候望着天空,眸光惆怅,吕正蒙总感觉他说的不只是温城。
“你是说温城是温国的公子,最终要让他的国家变得更好这件事?”
苏墨白点点头,“没错,像他这样一国的公子,既然降生在这里,有这个身份就要有这个觉悟。假如温国灭亡,他要做的就是重建这个国度,不然对不起那些遗民,对不起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不然就连他自己,都走不过内心这一个坎。”
“就拿他的兄长温达来说,如果这是一个比他强有能力治理好温国的公子,他绝对不会软禁温城,温城还会支持他。”苏墨白自顾自地说,“可温达所做的一切都不像是能够治理好这个国家的人,他会亲手毁了这个国度,温城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他再怎么重感情,这个时候也要做取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哪怕这样会违背一个人的初衷,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吕正蒙追问。
“我……我……”苏墨白语塞,旋即摇头,“我只是说他身上的责任,不知道他会怎么做。”还有一句在他的心里没有说出口: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做。
这是个答案模棱两可的问题。
他是一定要光复衍朝的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拦住他的脚步,这既是姜氏血脉给他的命运,也是自己的祈求——天下一统,没有战乱,百姓安居乐业。与这个相比,一切都是微不足道。当然长路漫漫看不到尽头,苏墨白有时候就想,如果真的可以,似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
“我……”吕正蒙本来是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可笃定的话涌到了嘴边,最后也咽了回去。
他细细想了半天,同样不知道这个答案,他不想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可如果另一边是天下苍生呢?一人的荣辱与情感,与之相比什么都不算。
家国大义与个人所期望的一切,很难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自古忠义两难全不过是这个问题的缩影。
两个人怀揣心事思索着,竟然慢慢想到了一块去,他们都在纠结中,倾向了天下苍生的一方,不过谁都没有开口。
“现在只有相信温城,他能处理好一切。”两人沉默后同时开口。
异口同声。
他们先是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旋即相顾一笑,双双在心底自嘲起来——现在不过是个小卒,距离他们的愿望不知相差多远,或许这辈子都没有完成的机会,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大局?思之过早,可笑可笑。
不过他们又都祈求着,祈求这种事一辈子都不要发生。
二.
北月关外,云月驿中,东土先锋卫已经抵达。
从月州内陆来,看到的是北月关这座承天接地的雄城背后,左右望去,是无尽的城墙,在北月平原上,唯有这样一座浩瀚无量之城拒守蛮夷,令人心驰神往。
云月驿距离外城还有五里,烽火城墙把北月关牢牢护住,他们这些东州的军队暂时在这里休整。现在除却东州外的八万士兵均在这里安营扎寨,互有秩序,各不相扰。
当北月关的使节将卫曲领到营地后没有寒暄几句就离开了,态度不冷不热,这位风尘仆仆的将军倒是不恼,不过他刚休整片刻后,就有亲兵来报,有人求见。
“他可表明身份?”卫曲问。
单膝跪地的亲兵摇头,“不曾,不过他说是将军的故人,我看他一身甲胄品衔像是景国的将军。”
“景国人?将军?”卫曲皱了皱眉,“你让他进来,不……我出去看看。”
交叉栅栏外,一人静静地站在东土营地前,一身墨色的铠甲,只携带佩剑,没有任何随从。那是一张坚毅的面孔,是多年征战沙场的风波之色,看起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卫曲出了大帐,一路上都是忙碌的将士,他在亲兵的带领下来到营地外,看见那个远远等候的人,先是一怔,旋即脸上浮起了不敢相信的神色,“景尊?”
“卫曲!”他同样畅怀大笑,两人拥在一起。
远处见到这一幕的将士均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他们都是亲卫,很少见到卫曲这样开怀大笑的样子,尤其还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也是将军模样的人。
“一别多年,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看见你。”卫曲笑。
景国的将军突然神色一敛,大步后退,“景国大司马墨尊,特来拜访东土令箭上将军卫曲,特来商议破敌之法!”
这算是自报家门通报身份,卫曲旋即拱手还礼,“墨将军,现在营中嘈乱,不如随我四处走走?”
“求之不得。”
两人慢悠悠地出了营帐,在附近漫步起来。卫曲用视线打量他的脸庞,发现时光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原先他的皮肤白皙如大家闺秀,现在也变得粗糙起来;曾经是那样身材肥硕的人,现在也变得魁梧干练。要不是独具特色的面容与嗓音,恐怕卫曲都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怎么,很惊讶?”墨尊发现了卫曲暗中打量的目光,笑笑。
“怎么能不惊讶?”卫曲反问,“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与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公子哥可是一点都不相同,甚至连名字都变了。”
墨尊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开怀大笑,“抱歉,当初我是景国的人,在东土自然不能暴露身份。当年本来是抱着玩的心态一窥门学是否为浪得虚名,不想竟然改变了我这一生的轨迹。”
“你啊你,”卫曲苦笑着摇头,多年未见的隔阂感正在慢慢弥散,“那你好歹传一封信给我,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出了意外,或者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不认你这个朋友?”墨尊笑了起来,前仰后合,一点正形都没有,“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可是北原第一名将,能够与儒将卫曲交朋友的人,这辈子都没有几个。”
看着他这没有一点将军的样子,卫曲仿佛看见的是那个皮肤白皙的胖子当年在街上开着玩笑,举止纤毫不差。
笑声停歇,他左右四顾,看见偶尔经过的将士露出异样的神色,才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后来我家突生变故,就连我都被流放,后来机缘巧合捡了一条命,靠着军功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你那时已经是东土的令箭上将军,我们两国又没有盟约,这书信还是不通的为好。”
“言之有理,是我想的简单了。”
之后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中,已经慢慢踱步到烽火楼附近,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尘埃滚滚,是东土尚未抵达的军队,极东的远方是边塞大漠,一眼看不到尽头,黄沙与白云相映给人一种寥廓感。
“听说你们在云雾盆地上遇伏,那些暗裔让你们损失惨重?”墨尊问。
“没错,几乎是我行军以来人数优势最大、损失也是最大的一次。”卫曲叹了一口气,“可以说是险胜,继续打下去,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我也忧心这个问题,我国只有五万人马,又没有那么多超然者随军,一旦暗裔全军出击,我们岂不是有覆没的风险?”
卫曲摇头,“这个大可不必忧心,据我推测,那日出动的暗裔虽然棘手,但也是倾巢而出,与我们不过是各有胜负。如果我们联军,就有二十三万人,配合寒州那两位,也不能说落入下风。”
“这倒也是,我们东州乃是北原之首,地大物博,哪怕这些诸侯不出手相助,光凭我们也是足够。”墨尊仰面笑了起来,“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们出了月州很容易,这里虽然崇山峻岭,可隘口极多。可这场战役定然旷日持久,要是……”
卫曲神色一敛,“你是怕北月关的将领会刁难我们?”
“没错。”墨尊点头,“你想,现在半个寒州沦陷,我们进入寒州简单,可辎重与补给怎么办?只能从北月关运输,那笔粮草可是天文数字,谁能保证不动心?要是情况有变,我们需要退守,北月关城门不开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卫曲不是没有想过,这既是劣势又是优势——劣势在北月关的将领可能生出异心来,私吞粮草置他们于死地;优势则是暗裔在寒州肆虐的区域正好处于两位诸侯王与东州来援军队的夹击中,这种腹背受敌会令暗裔落于下风。
“这个问题我有想过,我是相信这些人通晓家国之大义的。”卫曲盯着墨尊的眼睛,“等到明日,我会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看这些人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