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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茫水淼

时间:1947年大年三十。

地点:南京港口。

天很阴沉,港口很寂静。1700多箱准备运往台湾的宝贝,在港口静静地待着。没有装运工人的影子,年三十,没人干活。负责运送这批货物的官员,好不容易找到几个老工人,承诺付给特别的工资。不久,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工人,港口开始忙碌起来。

第二日清晨,岸边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海军部的眷属要抢先上船。吉诚是舰上的中尉,正在维持秩序。一官太太骂他:“我们不能上,你的新媳妇怎么能上?”后面一群军官太太也骂骂咧咧。桑梓尴尬地站在那里,吉诚也被搞得很狼狈。

一位没穿军装的官员过来:“你们知道这舰上装的是什么?是我们祖先的宝贝,是文物。由于你们抢先占位,我们还有七百多箱文物上不了船。你们知道吗?这艘船上许多官兵的床位都被拆了,可是,我们仍然无法满足大家呀!”他看看泪流满面的桑梓、左右为难的吉诚,将桑梓牵过来,“你们看,她怀孕了,如果你们不让她上船,好,我让她下去,换你们中的一个上来。你们谁上来?”人群安静下来,太太们都不好意思地往后退。“那她就留下了。谢谢大家!开船!”

舰艇缓缓驶出了南京港。那人将桑梓扶进一个船舱:“你就在这里休息,你的丈夫会很忙。”桑梓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一个“谢”字还没出口,那人已经走了。

舰艇终于驶出了港口,桑梓的面前是茫茫大海,薄雾浓云。先前的一切躁动、不安、紧张、难堪,都被浪花抛在了身后,桑梓的脸开始放晴。她走出船舱,左右全是人,多数是那些衣着讲究的官太太。官兵们都还在忙,桑梓全船扫了一遍也没见着吉诚的身影,她抚着肚子,扶着船舷,眺望远方。

吉诚正在士兵舱内重新调整床位,一个部下开玩笑:“中尉,你够神速的,结婚几天哪,嫂子就身怀六甲了。”“是啊,中尉的速度比咱舰还快。嫂子好漂亮。”吉诚顺手抓起两个枕头给他俩砸去:“关你屁事,小屁孩没本事,这辈子就打光棍吧!”“哎,中尉,听说台湾比咱南京大多了,是吗?”“中尉,这次去台湾要待多久啊,最好有半年,我带个媳妇回来,让爸妈乐。”“哎,中尉,到底能待多久啊?”“命令一到就出发了,年三十都没回家,这一走,连道个别都来不及,唉!”“中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啊?”“不知道。”吉诚也很茫然。话一出口,全舱安静,一个新兵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外过过春节。”吉诚看看他们,默默地走出船舱。

今天是大年初一,吉诚竟全然忘记。这段时日以来,他根本就怕自己去想家里的事,他选择性地让自己忘掉曾经的那一幕。“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有何颜面回家?”他神情沮丧。一抬头看见桑梓眼望大海,海风掠起她的头发,那身本很得体的旗袍已显小,身子已出怀。想到已经一天没和她见面了,吉诚快步过去,将军装脱下,披在她的身上,温存地扶着她回到船舱。“吉诚,咱得谢谢那位大叔,没有他,我今天可能就上不了船了。”“是啊,应该谢谢他。”“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负责押送这批文物的官员。放心吧,我会谢谢他的。”吉诚将桑梓扶上床,递一杯开水给她,“怎么样,感觉还好吧?”“还行,那些士兵真逗,抢着给我送饭,看我一眼就跑。”“这些兵油子,平时在船上见过几个女人?这群坏小子。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弄点好吃的。”“别麻烦人家了,我没那么娇气。”两人轻松地交谈着,他们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多日不散的那层阴霾。

在这新的天地之中,过往的一切似乎真的风过无痕,两人沉浸在温馨而甜蜜的幸福之中。“吉诚,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们是去哪儿?”“台湾。”“台湾?”桑梓非常意外,“那么远,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桑梓看着他:“这船什么时候可以到台湾?”“顺利的话,三天。如果遇风,一个星期都有可能。”“愿上帝保佑吧。”桑梓幽幽地说。

翌日清晨,彩霞满天,太阳从海面冒出来,缓缓升起,在离开海面的那一瞬间,蓦地跳出,那辉煌的金光,铺满海面。桑梓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海上日出,兴奋异常。先前听吉诚讲出海的故事,她和桑桑总是无限神往,幻想有那么一天,能亲眼看见吉诚的传说。今天,她终于见到了。忽然想起桑桑,她的神色一下黯淡下来。

成都,存仁医院。桑梓和吉诚悄悄来到桑桑的病房外。桑桑静静地躺着,如熟睡的婴儿一般。两人不敢进去,双双在室外静静地看着,桑梓的泪无声地流出,吉诚一脸木然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该走了。离开医院后,他们连夜赶往重庆,稍事逗留后,又乘飞机赶往南京。再后来,吉诚接到快报,他所在的舰队奉命远航,他须及早归队。就这样,他们逃似的私奔了。

船突然停下来,发出异样的轰鸣。一个下士来报:“中尉,船有故障,请火速前往。”吉诚快步来到机械舱中,一头扎进去抢修。

船在海上已停了三天了,除军人外,人们都沉不住气了。担忧不安的气氛在船上慢慢地弥散开来,那些前几天还兴奋不已的军眷,个个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桑梓三天没有见到吉诚了,她很担心,也很孤独。她发现,只要吉诚不在身边,她就会想起桑桑,桑桑与她如影随形,她惴惴不安。谁知舰艇这一修,就是七天,这七天,人们是怎样煎熬啊。不久又传来“太平”号客轮在海上与一货轮相撞,千余人丧生的消息,这更让船上的人们坐卧不安。七天了,桑梓没见着吉诚,落寞、孤独、忧郁,使她又陷入往事不能自已。

1948年2月,台湾。历经三十多天的海上颠簸,舰艇终于抵达台湾基隆。在海军基地眷属院分得一套简易的房屋后,吉诚和桑梓终于算是安定了下来。

是夜,繁星璀璨。床前明月,海外故乡。三十多天来,桑梓已经习惯了枕着海浪入睡,那一漾一漾的声音,像母亲的呢喃。这半年来,她经历了自己人生中最重大、最严酷的冲突,她像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搡着,踉踉跄跄,迷迷糊糊地就走了这么一程。她哪知道,她的人生已经被海巫下了秘咒。一时的孟浪要付出一世的代价,用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

吉诚携桑梓离开成都后,那个无主见、无担待、束手无措的吉诚就消失了。现在的吉诚仍旧健谈、风趣、俊朗。他的心只在桑梓和孩子的身上。看着眼前睡得香甜的桑梓,他温存地吻吻她的额:“桑桑,做个好梦。”他一惊,重新说,“桑梓,做个好梦!”自己也睡了。

1947年,秋高气爽,成都水井坊,桑家院子。洪泽回来了,四个儿时的伙伴,又见面了。吉诚一身戎装,年轻、帅气、充满阳光。“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穿上军装了?”桑桑问吉诚。“吉诚,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桑梓上下打量他一番,“够神气,够帅气!”洪泽闷了半天了,醋醋地问:“嘿,我是空气吗?”大家都笑了。四个好友再次见面,人人风华正茂。

四人来到锦江河畔,租一条小船,在这清波粼粼的河中徜徉。“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当年你不辞而别,我们埋怨你很久。”“是啊,哥老给你打圆场。”桑桑一向称洪泽哥哥,可桑梓不,她的理由很简单:我是桑桑的姐姐,你是他哥哥,我们是一样的。其实,桑梓只大桑桑两个小时,而洪泽大她们两岁。这一天,吉诚是话题的中心。虽然他跟桑梓的交流更多一些,但看得出来,他更在意的人是桑桑。桑桑虽然话不多,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吉诚,这点,洪泽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晚饭时,大家坐在一起仍旧说说笑笑。桑梓不停地给吉诚夹菜:“这是麻婆豆腐,细腻,嫩爽,尝尝。”吉诚不停地给桑桑夹菜:“桑桑,来,你看,菜都到我这里来了。”洪泽本要给桑桑夹菜的手缩了回来。桑梓给桑桑夹菜,顺势又夹给吉诚:“这是夫妻肺片,又麻又辣。”席间,洪泽看着桑桑,桑桑看着吉诚,吉诚应付着桑梓的热情。桑梓性格开朗、大方,她的存在不会让任何场面出现冷场,她总能以自己的方式打破僵局,当然,有时候是搅局。整个晚宴上,只桑梓一个人的戏。意兴阑珊后,各自回家。

回到家的吉诚,满脑子是桑桑。她沉静地坐着,话不多,很得体。吉诚是个有才情的人,他觉得桑桑简直就是一首诗,隽永,深秀。“桑桑,桑桑,桑桑……”桑桑攫取了他的魂,他难以自持。

接下来的日子,吉诚频频造访桑家。

院子里,桑父正在拾掇他的蝴蝶兰。“伯父好,你养的花真漂亮。”“是吉诚啊,知道这是什么花?”“蝴蝶兰。”“哦,你还有些见识。”“在日本见过,我的导师家就养了一盆,不过跟你的不太一样。”“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吗?”“不知道。”“叫……我也不知道!是洪先生送的。你看,白瓣红唇,据说很名贵的。”说完桑父哈哈一笑,“你是来找我女儿的吧。”吉诚笑笑。“去吧,跟我这老头聊什么劲啊。”“伯父,再见。”吉诚走了,桑母对老头子说:“吉诚八成是看上咱家哪个姑娘啦,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怎么了,你不喜欢?”“怎么不喜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咱闺女也不小啦。老头子,你说他会选上哪一个呢?”“选?咱家的闺女由不得他选,是咱闺女哪一个选他。”“你说得没错,不过我倒觉得桑桑和他般配些。”“为什么?”“你看,一个文静贤淑,一个热情开朗,性格互补啊。”“你还懂这个?”“我为什么不懂啊,我俩就是啊!”老头子看看她,一笑。“桑梓呢,太直,率性,还是桑桑合适些。”桑父看她一眼:“可是洪泽喜欢桑桑啊,你没看出来?”“怎么看不出来,可桑桑只把人家当哥哥。你看桑桑成天哥哥长哥哥短的,洪泽在她心里,就只是个哥哥!你不是女人,你不懂。”老头子停下手里的活,仔细打量着老伴,他不知道,老伴还真是个明白人。“干吗这么看我?”桑母嗔他一句,转身走了。桑父冲她的背影笑了。

进到二院,吉诚往桑桑的闺阁去,迎面碰上怀玉:“怀玉,小姐在吗?”“你问哪个小姐?”“都问,都问……”“桑梓去华英学校上课,桑桑去了蜀绣坊。”“蜀绣坊在哪儿?”吉诚急急地问。“锦里,远着呢。”怀玉说完径直走了。吉诚似有点不甘心,来到桑桑住的阁楼,窗户是打开的,吉诚往里张望,发现桌上有一纸帖,毛笔书着“吉诚,吉诚,吉诚……”并打了几个大大的“?”。吉诚又惊又喜,拿起笔来在“?”后面书几个大大的“!”,又在自己的名字下书:“桑桑,桑桑,桑桑……”也打了几个大大的“?”,然后离开了。

出门就和桑梓相遇:“吉诚,怎么要走了?”“我来看你们,你们都不在。”他搪塞着。“我不回来了吗?”“桑桑呢?”“桑桑今天有女红,回家晚。要不我陪你逛逛锦里,顺便接桑桑回家?”“好啊,听说那里小吃很多。”“你等我,我放了东西就出来。”桑梓大大咧咧地走了,吉诚和车夫聊起来:“师傅,锦里离这很远吗?”“我来回跑一个时辰。”“桑桑经常去学女红?”“一星期两三次吧。”说话间,桑梓出来,车夫便拉他们去锦里。

一路上,桑梓不停地给吉诚介绍成都的名胜和小吃,两人谈得很投机。过春熙路时,桑梓叫停了车,带着吉诚边走边吃。

商铺林立的春熙路,热闹非凡,一袭褐色的木板铺面,小巧玲珑的斗拱飞檐,形形色色的招牌,熙来攘往的人流,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一派兴旺。丁丁糖、担担面、伤心凉粉、麻辣烫,小贩们挑着担子,穿梭于街头巷尾。吉诚虽是成都祖籍,却打小在天津长大,家乡的一切之于他,是陌生的、稀奇的。尽管这次举家迁回成都,可军务在身的吉诚,是不能在此长时逗留的。

在诗家婢隔壁,有一个叫蜀绣天下的绣廊,桑梓带了吉诚进去。吉诚知道蜀绣与苏绣齐名,母亲当年的陪嫁中,就有一幅蜀绣精品。他被店堂正中的一幅绣品吸引:绣品上青松苍劲,咬定岩石,山崖泻出的流水似有潺潺声响。几只丹顶鹤,有的展翅欲飞,有的翩翩起舞,有的仰天长啸,有的俯首低吟。尽管色彩以红色为主,红的夕阳,红的晚霞,红的流水,但一点都不张扬,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气。

“这幅绣品拿来做寿礼是再好不过了!”吉诚说。“你准备送给谁做寿礼呢?”“家父。老板,这幅绣品多少钱?”“这幅,不卖。”桑梓笑着。吉诚不理她,继续叫老板,指着那幅绣品,老板笑笑看着桑梓:“这幅?不卖。”桑梓大笑,老板也笑。吉诚狐疑:“为什么?”“主人不让卖。”老板诡笑。“那你挂在店里干吗?”“显摆呗!”桑梓说。老板也说:“主人显摆,我做招牌。”吉诚觉得莫名其妙。笑够了,老板指着桑梓:“她是绣品的主人,她说不卖,我敢卖吗?”吉诚睁大双眼:“你绣的?”“不像吗?”桑梓得意地说。“不像。”吉诚想不明白,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子,竟有如此巧思绝技,他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告诉你吧,这是我送给我父亲的寿礼。当时我师父想参加一个全国的绣品展览,但他病了,就拿了学生的作品去展览,这幅绣品竟然得了二等奖,师父得了传技一等奖。师父得意,就拿到他弟弟这里来显摆。父亲感激师父对我的教导,就答应他挂在这儿,等有了新绣品出现,再还回来。你说,老板敢卖吗?”

出了春熙路,两人坐车径直来到锦里。

桑桑下课还早,两人找了个茶馆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川戏,台上演出的变脸和喷火看得吉诚目瞪口呆。“桑梓,他那么多张脸是怎样变出来的?”桑梓示意他把耳朵支过来,悄悄地说:“秘不可宣。”然后大笑,引得左右侧目,桑梓赶紧收敛起来。

差不多了,两人来到蜀绣坊。屋里有四张绣台,四个女孩专心致志地绣着,贺师傅见桑梓带人来,示意他们去客厅坐,桑桑很专注,没觉察有人来。客厅里,桑梓向师傅介绍了吉诚,寒暄之后,吉诚饶有兴趣地参观那些挂在客厅里的绣品。贺师傅陪在一旁:“这些都是弟子们的作品,也有桑梓和桑桑的,不知席先生识得出来否?”吉诚惶惶地说:“我对绣品没有研究,仅是喜欢而已。”“不难,凭性格。你是两姐妹的朋友,绣品亦如其人嘛。”

吉诚在一幅名为《河豚欲上》的绣品前停下来:引人注目的是画面上的河豚,它们并不是都抬头向河岸,而是有的头抬尾跃,有的只露出俏皮的鱼尾,溅起许多水花。“桑梓的吧?”贺师傅笑了:“如何?桑梓的性格,才有桑梓的河豚。”桑梓满脸喜悦,毫不掩饰。往下的几幅,吉诚没有找出桑桑的,他没见过桑桑的绣品,可是他很犹豫地在《春江水暖》前停了下来:雌鸭一只,雏鸭一群,静卧的青石桥,风中摇曳的芦苇,水波不兴的池水。看到它,如同看到那个沉静的、只会浅笑的桑桑。“桑桑的吧?”“这么安静的意境,是桑桑的为人。”贺师傅说。吉诚想,这是多么不同的一对姐妹花啊!

桑桑散学了,见到吉诚很意外,也很高兴,眼里闪过一道绚丽的彩虹,吉诚准确地捕捉到了,桑梓也有所觉察。桑桑正在绣的是《拜月》:皓月下,银华如洗,竹影婆娑。池塘旁,假山前,香炉上,燃香一炷,青烟三缕。一姣好女子,眼如秋水,双手合十。吉诚想起桌子上的字帖,便领略到了个中滋味。他冲桑桑一笑:“果然两姊妹各有千秋。”桑梓看了看绣品说:“我家桑桑有心事了,师傅,你说是不是?”贺师傅一笑:“你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桑桑冲桑梓嗔一句:“瞎说!”脸就红了。

离开锦里后,三人又四处逛逛,傍晚才回到家。临别时,吉诚瞅一个机会,悄悄对桑桑说:“桌子上……”弄得桑桑莫名其妙。

饭桌上,桑梓兴奋地讲着今天的一切,桑桑只是偶尔插上一句,她的心里惦记着吉诚的话。父母见此,心里明镜似的。饭后,桑父叫桑梓去他的书房。桑桑回到房间,看见桌子上的字帖,吓一大跳,赶紧将门窗关上,再悄悄地看那大大的“!”和大大的“?”,立刻明白了一切。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就这样被戳破了。心中的鹿,撞啊撞,镜子里的脸,红霞在飞。

书房里,桑父问桑梓:“桑梓,跟爸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吉诚啦?”桑梓一怔,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爸,我没想过。”“如果让你现在想想呢?”桑梓想了想:“说不上来,我只是对他有好感。或许……也不一定……”桑梓没撒谎。她觉得吉诚确实招人喜欢,但自己对他又不像是那种喜欢。“如果桑桑也喜欢他呢?”“那就喜欢呗!”桑梓没有城府地说。“你不介意?”“我介意什么?”桑梓还是大大咧咧的。桑梓的话,桑父信,这个女儿总是活得粗枝大叶,而桑桑就不同了,身体原因,她总是敏感、细腻、易伤。

回到自己的房间,桑梓反复想着父亲的话,思忖着:我喜欢他吗?是那种喜欢?什么样的喜欢是那种喜欢?她反复问自己,没有答案,她就安然入眠了。

这厢桑桑就不同了,她品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躺在床上,犹如躺在心爱的人的怀抱。她反复看那个“!”,然后飞身下床,在吉诚那些“?”后,连打三个“!”,再回到床上,枕着那些个“!”“?”,甜蜜地睡去。

翌日,桑梓照例去了华英女中。她是从这个学校考进大学的,她的英语很棒。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大学毕业后,她接受母校的邀请,做了兼职的英语教师。她的课不算多,但有老师请假时,她会忙些。桑桑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待在家里,抽空学学绣花。其实家道殷实的桑家并不需要她们工作。

几天过去了,吉诚再也没有出现过。桑梓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上课,放学,与朋友一起出玩。桑桑呢,表面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内心却备受煎熬。自从看见那些大大的“?”“!”,她就着魔一般迷恋上了吉诚。她的心里、眼里全是吉诚,吉诚的相貌、吉诚的声音、吉诚的名字……可是吉诚呢,一下子又失去了踪影。桑桑挨了几天,终于沉不住气了,就到洪泽工作的存仁医院去打听吉诚的消息。

洪泽见到桑桑,很高兴,交班后,两人来到安顺桥茶园喝茶。其间桑桑几次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洪泽不知就里,无所适从。最后还是洪泽干脆:“桑桑,想说什么呀?说。”“哥,你知道吉诚去哪里了吗?”一切昭然,洪泽的心被蜇痛了。眼前这个妹妹,目光游离,魂不守舍,原来都是为了吉诚。“他回部队了,有紧急任务。”“他又是不辞而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桑桑眼里噙着泪:“什么时候回来呀?”“说不清楚,任务完成就回来了。”桑桑的泪流了下来。洪泽很心酸,将自己的手绢递给她:“桑桑,和一个军人谈恋爱,要学会面对分离。”“谁和他恋爱啦?”“不是吗?那你哭什么?”桑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洪泽笑不出来,这个从小一直就让他心怀牵挂、梦萦魂绕的妹妹,怎么就恋上了别人呢?洪泽想不通:“我和她青梅竹马,就抵不了你席吉诚一身军装?”可难过归难过,眼下这个妹妹还是要给她慰藉。“桑桑,以后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要每次都哭,不就成林妹妹了吗?”“他要告诉我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会这样了。”她向哥哥撒娇,洪泽最受用的就是这点。他喜欢桑桑撒娇,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有大丈夫的气概。以前,他会将妹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肩,哄她,诓她,逗她。那种感觉,真是没的说。可今天,他不能了,他再也没有这个勇气了,妹妹长大了,恋爱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男子气渐渐离开了他的肉身,自己虚弱得像一个空壳。这个跟他“拜过堂”的妹妹,或许不久就要与别人拜堂了。他的心很痛,这种痛无法言说。他不知道,他是该把妹妹拱手让给那个小子,还是应该夺回来。“哥,送我回家。”他的思绪被打断,起身送这个恋着别人的妹妹回家。

桑父见桑桑和洪泽回来:“你一下午去了哪儿?你妈一直念叨,去看看你妈。洪泽,来,杀一盘。”他指指象棋。洪泽装着心事,没兴致,出于礼貌,就坐了下来。“洪泽,桑桑找你什么事啊?”“问吉诚。”“吉诚去哪儿啦?”“不知道。”“哎,当兵的就这点不好,不自由。桑桑就没谈点别的?”“她想吉诚了。”“她说的?”“她没说,我看出来的。”“你这个哥哥,还真行!”“我不是她哥。”洪泽沉不住气了,话冲起来。桑父吃惊地看着他,洪泽自觉失言,赶紧说:“干爸,对不起!”便起身告辞了。望着他的背影,桑父叹了一口气。

桑桑和母亲在一起,“桑桑,告诉妈,是不是爱上吉诚啦?”桑桑羞赧一笑。“那洪泽怎么办啊?”“妈,他是我哥。”“可洪泽不这么想。”“妈,他是我哥,我哥!”桑桑想要阻止母亲说下去。“桑桑,听妈妈讲啊,嫁给一个军人可不易啊。你看,说走就走,还不知道去哪里、去多久。现在时局混乱,国军连吃败仗,你要想好啰。”“我不怕,以后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桑母一听笑了:“女大不由娘,女大不由娘啰。”桑桑过去抱着母亲:“我也舍不得你们的。”“没羞,还没出阁呢,就说舍不得了。”“妈,我姐呢?两天没见着她了。”“亏你还想得起你姐,成天魂不守舍的。”“妈——我姐呢?”“去新津了。他们学校组织的慰问团,慰问伤员,走了两天啦。说是要一个星期才回来。”“上战场,姐真够勇敢的。”“什么战场,离战场远着呢,是慰问伤兵。”“那也不简单。”“桑桑,最近吃药了吗?别忘了。”“没忘,妈放心。”

桑梓随同妇救会组织的慰问团,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城。这里的一所学校成了临时医院,慰问团的成员们都忙碌着。

已经五天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按领导的吩咐,队员们挨个问伤员有没有家书要写。里面靠墙的角落,一个伤员右手缠着绷带,脸朝里,斜靠在被子上,桑梓过去:“先生,需要帮忙吗,或许你要写封信?”那人一回头,桑梓惊呆了:“吉诚!”吉诚点头笑笑。“你怎么了?怎么在这儿?我前两天怎么没有见到你?”桑梓一连串地问。“我昨天下午被送来,我的手受伤了,不过不要紧,没伤着骨头。”“疼吗?”“疼。”此情此景,桑梓竟不禁哭了起来。

这几天,她见到了她平生不曾见过的流血和死亡,她从不曾想象过战争是什么样子,成都是很安全的大后方。她见过很多难民,却没有见过这么多流血的伤员,她的心被震撼。死亡让她流泪,流血让她流泪,她甚至不忍看那些伤员痛苦麻木的表情,不忍听他们痛苦的呻吟。今天,她看见的是她的朋友,她的泪就止不住了。“桑梓,别哭。人家都瞧着我们呢。”可是桑梓还是忍不住,很久才平静下来。吉诚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往心里放的桑梓,竟有这么女人的一面。“没关系,我只是伤了皮肉。”桑梓止住了哭,点点头。“回去别告诉桑桑啊,谁都不能告诉。”“嗯。”

慰问团的成员已经上了大卡车,一个队员来催桑梓。“吉诚,你要好好的,我会再来。”“不要,我待不了两天的,我保证,最多一个星期,准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桑梓不舍地走了,吉诚大声吩咐她:“谁都不能说啊!”桑梓回身点点头。

“桑梓回来啦!”怀玉惊喜地喊着。桑桑迎上前去:“姐,你可回来了。”桑父也过来了:“桑梓啊,真让人担心,你终于回来了。”桑母心疼地说:“我闺女痩了,周妈,今晚雪豆炖猪蹄,多炖点!”一家人坐在客厅,听桑梓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当然,她删去了吉诚那段。

入夜,桑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回想姐姐的所见所闻,就想起了吉诚。“他会不会受伤了?他在哪儿?”她越想越害怕,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攥着的全是汗。望着窗外的月光,她无法入眠,辗转到黎明,才沉沉睡去。

一声紧过一声的警报拉响了,桑家的人与大家都躲进了防空洞。

洞里满是人,密密匝匝,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又一阵警报响过,一颗炸弹落在防空洞的门前炸开,桑桑的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父母、哥哥、姐姐、怀玉都不见了。桑桑四处找,她往防空洞的深处走去,两侧的人,躺着的,坐着的,都在流血。桑桑边哭边找,没有找到一个亲人。“桑桑!”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寻声望去,竟是吉诚。他的右手缠着绷带,脸色惨白,桑桑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这时有两个人上来,死死地拽着她往后退,桑桑拼命挣扎,拼命叫吉诚的名字,可那两人紧紧地拽着她,她拼命挣脱那两人,“吉诚——”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桑桑满脸是泪,浑身是汗,全身无力。她重新躺下,藏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

桑梓累坏了,一上床就进入了梦乡。清晨的鸟鸣,唤醒了她。她睁开眼睛看着院落里那棵茂密、高大的银杏,觉得回家的感觉真好。阳光初照,桑梓懒懒地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她想起了吉诚,想起了自己为他哭,觉得好难为情。我怎么就哭了呢?桑梓自己一笑,难道我喜欢上他了,是那种喜欢,会吗?她无法给自己说清楚,反正那会儿就是难过,就是伤心,就是哭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告不告诉桑桑呢?”“对谁都不能说。”吉诚的话在耳边响起,桑梓翻身下床,一番梳洗后,去看桑桑。

桑桑还在被窝里哭,桑梓扳过她的肩:“想他啦?”桑桑不吱声。“别哭了,我给你打包票,一个星期后,他准回来,健健康康地站在你面前。”桑桑一下坐起来:“你怎么知道?你见着他啦?”“哦,没有……不过我会算,真的。快起来嘛,我们去吃伤心凉粉,这几天我都馋死啦!”桑桑起了床,漱洗后,姊妹俩一起出了门。

一个星期后,吉诚果然回来了。一进桑家院子就看见桑梓在弄花。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双手蒙住她的眼睛,桑梓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双手用力扳,可是那双手强劲有力,她狠命地又揪又掐,“哎哟”一声,手松开了,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吉诚。“吉诚!”桑梓惊喜地叫了一声,吉诚看着自己被揪乌的手,一脸怪相。桑梓不好意思,去抚他的手,他的双手就紧紧地握住了桑梓的手:“怎么样,一个星期,没说错吧!”

听到声音,大家都迎了出来。怀玉赶快就去告诉桑桑。桑桑又激动又紧张,下楼不是,不下楼也不是。“怀玉姐,我怕……”桑桑一时没了主意。“你就待在这儿别动,谁叫他不辞而别呢?”

吉诚在客厅里与桑父桑母简单寒暄几句,就往桑桑这儿来了。听到楼梯“咚咚”的声响,桑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屏着呼吸,等着那一刻的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桑桑紧张得满手心是汗。终于,吉诚一脚跨了进来,桑桑看着他,手脚无措,满脸涨红,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吉诚上前一步把桑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有力的双手越箍越紧,桑桑有一种幸福得窒息的感觉,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吉诚拥着她柔软的身体,口里喃喃地念着:“桑桑,桑桑……”他狂吻她的额、她的脸、她的泪、她的脖子,最后他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唇,许久不松开。

桑梓回到自己的房里,木木的,她把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在重温刚才那一幕。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她第一次被一个异性的手握着,那种感觉很微妙,很美妙。桑梓仍是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双手,仿佛一松开,那种温暖和幸福就消失了。她闭起了眼睛,回味着刚才的一切,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她听到有人下楼,奔向窗口,吉诚和桑桑十指相扣,往前院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桑梓的心顿时空空荡荡,她后退一步坐下来,泪就来了:“我是喜欢上他了,是那种喜欢。”桑梓明确了自己的感情,更深的失落跌进心扉。

这次回来,吉诚可以多住些日子,一是继续养伤,一是休假。因此,这对恋爱的人每天出双入对,花前月下,甜蜜得很。桑桑的心花在吉诚的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中绽放。

桑梓变了,沉静,落寞,无奈。为逃避与吉诚、桑桑过多照面,她几乎成天待在学校,到了晚饭时间才回来。饭桌上那个爱说爱笑、大大咧咧的桑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吉诚的军中逸事和幽默笑话。大家笑时,桑梓也会笑,但是那个笑失去了以往的感染力。

桑父默默地看在眼里,无话找话地跟桑梓聊着。起初,桑梓还应付着,往后就变得不耐烦了。桑父又谈起华英女中的事:“听说华英中学那个洋人教师嫁了一个华人,是吗?”“是啊,奇怪吗?”桑梓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放下碗,“我累了,先去休息了。”大家都觉察出她的情绪不对,全都安静下来,默默地吃饭。

饭后桑桑送吉诚出门,吉诚说:“去看看桑梓吧,她好像不开心。”桑桑来到桑梓的房间,桑梓已经躺下了,她没有谈话的兴致:“桑桑,好累哦。”桑桑只好退了出来。桑梓哭了,哭得伤心、压抑。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抽动,她在克制,但越克制就越想哭,最后她拿枕头死死地压住自己的头,再蒙上被子,她哭啊哭啊,没人知道她哭什么,哭累了,就疲倦地睡了。

桑梓一觉睡到自然醒,已是日上三竿。她到厨房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准备出门时,父亲过来说:“桑梓,到书房来一下。”桑梓知道父亲要谈什么,果然如她所想。

“桑梓,你是不是……”父亲的话还未完,桑梓就来了脾气:“是,是的。我是说过我不清楚是不是喜欢他,可我现在明白了,我是爱上他了。”桑梓直接用了“爱”这个字,桑父并不意外:“可是吉诚喜欢的是桑桑啊!”“因为他不知道我爱他,如果他知道呢?”桑梓有些挑衅,“一直以来,你们什么都向着桑桑,总说她身体不好,说她小,我是姐姐,要让着她。可是爸,你们忘了,我们是孪生姊妹,我只大她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我就要让她一辈子吗?你们怕她难过,怕她受到伤害,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我可以难过,可以被伤害吗?爸,不公平!”

连日来的憋屈、压抑终于爆发,桑梓在父亲的面前痛哭流涕:“爸,我也不想这样,先前我真不知道我爱上他了,现在我明白了,我不想欺骗自己。”她完全抑制不住,“爸,你让我给自己做一回主,让我告诉吉诚,我爱他。他如果选择桑桑,我没二话,立刻找个人家把自己嫁出去,行吗?”“可是你一说出来,局面就难了!吉诚选了你,伤了桑桑,选了桑桑,又伤害了你……哎哟,你们两姐妹为什么就都喜欢上他了呢?”“爸,当初我喜欢洪泽,你要把洪泽给桑桑留着,可桑桑只把人家当哥哥;现在我爱上了吉诚,你又要把吉诚给桑桑留着,为什么啊?都是女儿,为什么就这么待我?”桑梓哭得一塌糊涂。

听到哭声的桑母赶紧过来,看到伤心欲绝的桑梓,轻轻抱住她。“桑梓啊,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也很疼你。你走的那一个星期,你爸都瘦了一圈。”桑母拍着女儿的背,“你们姊妹俩啊,怎么就爱上了同一个人呢?”“桑梓,你说了那么多,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也别伤心了啊。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一切听天由命了,行吗?”桑父很无奈,他知道,这是个麻烦事。

桑梓哭够了,哭累了,桑母让怀玉陪她回屋去休息。“老头子,桑梓也不易啊,你说她俩双胞胎,她能大桑桑哪里去啊,可她一直都大姐姐似的尽着桑桑,让着桑桑,咱不能一碗水端不平啊!”“端平,我也想端平,可怎么端得平啊!姊妹两个,总要相让的。”“这事让她们俩自己去处理,谁跟谁还不是缘分,我们两个老的,就装睁眼瞎吧。”桑母倒还想得通。“也只能这样了。”桑父无可奈何。

桑梓一觉醒来,情绪好多了。回想和父亲的一番谈话,心里畅快了许多。桑梓是个不憋气的人,什么话都说到明处,不在明处的,她也会挑事似的把它放到明处。今天父亲把话说到了明处,自己的感情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哭出了自己的怨和痛,觉得没先前那么郁闷了。她静下来,仔细地琢磨父亲的话。是的,不管出现怎样的结果,伤害都无法避免。自己若被吉诚拒绝,桑桑会愧疚;桑桑若被吉诚拒绝,自己会愧疚。而且吉诚接受自己,就负了桑桑。左思右想,桑梓没有了勇气。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衣物,住到学校去了。桑父桑母知道,桑梓还是选择了避让,心里既欣慰又心酸。这一切桑桑和吉诚都不知道,他们沉浸在热恋之中,什么事都不在他们的眼里、心里。

桑梓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桑桑似乎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妈,我姐怎么了,好久没回来啦。”桑母搪塞着:“学校有老师请假,她要多上一个班的课,忙,住学校了。”桑桑也不多想:“吉诚,我们抽空去看看她。”“看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桑桑,你师傅说你缺课了,别学得半途而废。这点你可比不上你姐,她学一样像一样。”桑父担心姐妹俩见面,言语中也流露出对桑桑不太关心姐姐的些许不满。桑桑很乖巧:“爸,您别生气,我明天就去上课。”桑桑的心很柔软,所以不管她什么事做得不妥,或有些过分,你都无法对她“斗硬”,她从不逆向而行,有错认错,有娇撒娇,从不顶嘴。你就是蒙她,她也必信无疑。有时候你会觉得她是不是单纯得有些“轴”、有些傻,但又似乎不是。凡“轴”的人都拧,她一点都不拧,傻的人都呆,她一点都不呆。她聪慧温情,这两姊妹真是太不一样了。

桑桑第二天就乖乖地去了绣坊,她的那幅《春江水暖》还没有完工。师傅等着她出作品,当然不是这幅。尽管这幅也不错,但师傅觉得缺乏生机,针法也显生涩,不能算是好作品。他最得意的弟子是桑梓,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且极有悟性,富于创造。可惜,她只是把刺绣当作女人的一种修养,并不想终身从事它,师傅觉得很遗憾。

吉诚一回成都就坠入爱河,成天花前月下,情意缱绻,还没有去见过洪泽。今天桑桑学绣,他没事可做,便到存仁医院来看洪泽。

他将自己和桑桑的恋情告诉给洪泽。他春风得意,无所顾忌地想把自己的幸福说与朋友分享。洪泽看着他,除了淡淡的祝福外,别无多话,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吉诚见他忙得分不了心,就说:“你先忙着,咱俩有空再聊。”便退了出来。

望望天空,一群大雁飞过蓝天,不几日,他又该走了,忽然想起桑桑的话:“我们抽空去看看她。”于是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往华英女中。

这是个教会学校,但学校的建筑风格极具中国特点:校园不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长廊曲径一应俱全。吉诚向一个女生打听桑梓,那女生指着花台前正在指挥学生唱歌的老师:“在那儿。”

吉诚慢慢地走过去。“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女生们正在用英文唱歌,这首《骊歌》吉诚小时候也唱过,也很喜欢:“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一个男声突然响起来,看到一个穿军装的男子唱歌,排演的女生们都笑了起来。

桑梓回身一看竟是吉诚,心里怦怦跳起来。“好了,不练了,明天的演出别忘了衣服。”女生们一哄而散。“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你。”“桑桑呢?”“学绣去了。”

两人走出学校,在河边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你为什么住在学校?”“太忙了,过几天就回去了。”“家里不需要你挣钱啊。”“我需要,我不想闲在家里。”“新女性。”“什么新女性,坐不住而已!”桑梓尽管在管自己,可说话还是有点冲。吉诚笑了。“笑什么?”“我在想那个看见我受伤,哭得一塌糊涂的桑梓去哪儿了。当时我觉得哭鼻子的人不是桑梓。”桑梓无言。“过几天我要回部队了。”“什么时候回来呢?”“说不准,时局太乱,国军像是没有回天之力了。桑梓,我们去逛春熙路好吗?”桑梓心里想推辞,双腿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一路上,桑梓很沉闷,先前那个眉飞色舞、大大咧咧的桑梓真的不见了,走在吉诚身边的,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小妇人。“桑梓,我觉得从新津回来,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是吗?可能吧。见了那么多的死亡、流血,知道了什么是战争,成熟了吧。”“可我还是喜欢那个活力四射、大大咧咧的桑梓。”“人总会长大,我不可能任何时候都大大咧咧啊。”桑梓又有点冲,且话里有话。“桑梓,是不是有心事啊?告诉我,我帮你。”“你?”“是洪泽吗?桑桑说你喜欢洪泽……”他诚恳地抓住桑梓的双手,把它夹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告诉我,我帮你。”那股力量、那股暖流又流遍了桑梓的全身,她被这种温情包围着,她的泪迅速地满了,溢了。她拼命地克制自己,努力地把自己的双手从吉诚宽大的手掌中抽出来:“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背影是那么孤单寂寥。吉诚看着,心里油然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桑梓,他待在那儿许久。

吉诚又要走了。小雨轻轻地飘洒,空中有一种清凉的湿。吉诚和桑桑带着雨伞却并没有撑开,两人漫步雨中,任那细雨绵绵淅淅地洒在身上。车站,吉诚拥着桑桑,轻轻地说:“等我回来,回来娶你。”桑桑温柔地点头,依偎着他,小鸟一般。

车要开了,吉诚跳上车,向桑桑挥手,刹那间,蒙蒙雨中他看到了远处的桑梓,没错,是桑梓,吉诚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吉诚,给我写信,早点回来。”桑桑追着汽车喊。“回去吧,我给你写信。”他回应着桑桑,再看远处时,桑梓更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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