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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往事残阳

时间:1949年5月。

地点:成都存仁医院

七个月了,桑桑仍然睡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洪泽坐在她的床前,看着她。时不时地,桑桑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这熟悉的笑将洪泽拉回到那个童话般的童年。

成都文庙后街,一栋小洋楼,洪家。

高高的枣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唱。树下,几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在办姑姑宴。他们从厨房偷出笸筛,把地上的泥土捧进去,筛一筛,细细的泥土就筛了一地。把筛好的泥土归在一起,用水一和,居然就捏出各种动物模样的泥馒头来。“我们玩娶新娘好不好?”桑梓说。“好啊!”洪泽赞成。“谁当新娘啊?”桑桑问。一个男孩说:“你啊,你当新娘,洪泽当新郎。”一群孩子兴奋地嚷嚷:“娶亲啰,娶亲啰,吃喜糖啦!”一个小女孩拿自己的红围巾做了红盖头,一个男孩将自己的竹马递给洪泽去牵新娘子。一个稍大的男孩自荐当了司仪,高声叫道:“一拜天地!”其余的孩子起哄:“拜天地啦,跪下,快跪下!”不由分说,将两个新人按来跪下。“二拜高堂!”一群孩子抢占高堂的位置,挤成一堆,“快拜,快拜。”“夫妻相拜!”洪泽冲着桑桑一拜,桑桑不好意思,有点迟疑,司仪又叫“夫妻相拜——”一个性急的男孩跑过去,按住桑桑的头拜下去。“进入洞房!”婚礼一气呵成。洪泽和桑桑拉着竹马进了洞房。洞房就是孩子们在地上画的一个大圆圈。“挑盖头,挑盖头。”孩子们不停地起哄,洪泽用手中的竹马挑起了桑桑的红盖头,桑桑冲他浅浅一笑,羞答答的。大男孩又过来了:“亲一口,亲一口。”桑桑与洪泽都不干,转身背对着背,那男孩强行地掰转桑桑,弄痛了她的胳膊,桑桑大叫:“你弄疼我啦!”洪泽转身就与那个男孩打起来,桑梓也前去帮忙,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孩子们一见打起来了,忙喊:“打架啦,打架啦!”仆人达鲁一听,大步流星地过来,拉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三人:“干什么,逞能啊!刚才还好好的嘛,天底下哪有娶亲打架的?”看着他,几个孩子都不敢出声。

一场活色生香的婚礼,就这样没滋没味地结束了。桑桑把红盖头还给了人家,孩子们没趣而无精打采地散去了。

知了依旧在树上高歌,树下只剩洪泽他们三个。“胳膊还疼吗?”洪泽问桑桑,桑桑摇摇头:“不疼了。”

“吉诚。”是桑桑的呓语,洪泽回过神来。桑桑仍安静地躺着,时而蹙眉,时而浅笑,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苍白的安详。怀玉来了,她煲了汤送来:“洪泽,你也吃一点。”“干爸干妈怎样了?”“还是那样啊。”“我去看看他们。”洪泽走在大街上,神情落寞。忽然,凡界谪仙的招幡牵住了他的目光。

凡界谪仙的摊子上,一个尖嘴猴腮的先生,细的身子,细的四肢,活像是用火柴棍拼凑起来的人。戴一副夸张的大墨镜,银链子很打眼。摊子上摆着各色测字算命的书。三个小孩奔过去,嘻嘻哈哈:“先生,给我们算算命。”桑梓嚷嚷。先生懒懒地直起微驼的背,墨镜后的眼睛很不屑:“小孩子,瞎胡闹,快回家吧,不然屁股要挨打了。”“我们有钱给你。”洪泽知道他的心思,拿出身上揣的钱给他看。墨镜后的眼睛立刻露出狡黠的光:“三人都算?”“都算。”洪泽老练地说。“到我跟前来,老夫眼睛看不到。”小姐妹近到他跟前,先生只摸了摸两姊妹的耳朵,又让两姊妹各伸出一只手给他,摸了一会儿:“你们是双胞胎,八岁,前世是一对姊妹鹤。”“那我呢?”洪泽问。“头伸过来。”神仙摸了会儿他的耳朵,再让姊妹伸出手来,三只手摸了一会儿,放掉桑梓的手,留下桑桑和洪泽的手:“你们前世是一对夫妻鹤。”洪泽笑了,桑桑很不好意思,桑梓却乐不可支:“哈哈,太准了。神仙,刚才他俩还拜了堂。你太神啦!”“是吗?哈哈哈哈!”神仙得意地大笑起来。桑桑不高兴地推了桑梓一把:“要死啦,那是办家家。”神仙还在笑:“办家家?办家家,就是成家嘛,哈哈哈。”桑桑拉着洪泽,转身就走。笑够了,桑梓才快步跟上。神仙笑够了,仨小孩已没了踪影。“没给钱呢,你们还没给钱呢。”他往远望望,无奈地摇摇头,又笑起来。

“洪公子,看什么呢?”洪泽醒过神来,是席家的管家吴钧。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药。“二老怎样?”“还能怎样,老爷的腿脚不灵便了,老太太成天唠叨,看什么都不顺眼。哎,你说,以前多好的人啊,都给害了,作孽啊!”“你多担待点,他们对你不薄。”“谁说不是呢,吉诚怕是回不来了,我给二老养老送终。”“走,我去看看他们。”

下午,席庐。这个曾经充满生机的大院子,自吉诚走后就凋敝了。

见洪泽到来,席父席母不禁悲从中来:“洪泽啊,你和吉诚是好兄弟,又是桑桑姐妹的义兄,你没有一点他们的音信吗?”“伯父,您别着急,他们不会有问题。您知道吗?吉诚本来婚后要把桑桑带往台湾的,听说老蒋向那边撤退。”“这事他跟我谈过,只说可能,没有定下来。”“听说老蒋将京城故宫里的宝贝都运走了,看来是真的啦。如果我的推测不错,他们应该是去了台湾。”席母在一旁抹泪:“桑梓怀着孩子呢,那么远的路,怎么受得了啊!”“伯母放心,军中的服务是一流的,桑梓应该没问题。”“洪泽啊,我们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喜欢桑梓吗,她怎么会跟吉诚有孩子了呢?”洪泽无言以对,尴尬地告辞了。

夕阳如血。顺着河边走,洪泽听到了悦耳的风铃声,抬头望去,一只鹤风筝在空中飘摇。洪泽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话:“你们俩前世是一对夫妻鹤。”他笑了,有些苦涩。

“缠住了,缠住了。那两个风筝缠住啦!”桑梓大喊。洪泽抬头看去,桑桑的鹤风筝与空中的另一只鹞风筝缠在了一起。“快收线,快点。”洪泽一边喊,一边将自己的风筝线拴在一棵小树上,桑梓也把自己的风筝拴起,来拯救桑桑的风筝。两只风筝缠得太紧,鹞风筝的主人也在不停地收线,两人互不相让,情急之下,桑梓跑过去,扯断了鹞风筝的线,那只断了线的风筝解脱似的向上飘飘摇摇,一会儿就不见了。

那男孩眼见自己的风筝飞走,气急败坏地冲到桑梓跟前:“凭什么扯断我的风筝线?”“它和我妹妹的缠在一起了。”“你为什么不把她的扯断?”“她是我妹妹。”桑梓毫不示弱,还有些不讲理。见他们争执不休,洪泽将自己的鹤风筝递给那男孩:“这个算赔你的。”那男孩一下不好意思起来:“那……算了吧,我们交个朋友。”“我叫洪泽。”“我叫席吉诚。”两个男孩成了朋友,自然两个女孩也成了他的朋友。

天上有很多风筝,各式各样的,但只有那三只鹤风筝最显眼。吉诚没有风筝可放,眼巴巴地望着天上的风筝,特别是桑桑的那只鹤风筝。风向变了,有点乱,孩子们收起风筝回家。洪泽说要去凡界谪仙一趟,那天忘了给算命先生钱,吉诚好奇,要一起去,四个人一起去了。

凡界谪仙的摊子上,老先生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的事,墨镜后面的眼睛永远琢磨不透。四个孩子往前一站,洪泽老练地说:“老先生,那天忘了给钱了,给你。”他把几枚铜钱放到神仙的手里。神仙问:“那天,哪天?”“姐妹鹤,夫妻鹤。”桑梓嘴快,老先生一下就笑起来,模仿桑梓的话:“刚才他们俩还拜了堂。”大家一起笑起来。吉诚一头雾水,洪泽便把这个掌故讲给他听,听完他也笑起来。“先生,也给我算算吧!”“把手伸过来。”神仙摸了一会儿,“把头伸过来。”神仙摸摸他的耳朵,“你不是鹤,是和尚。”大家哄笑着离开了。

洪泽回到医院,已是晚饭以后。几月来,他习惯了上班前去一趟桑桑那里。桑桑一如既往,没有要醒的意思。怀玉递给他一盒饭:“快吃吧,要凉了。”洪泽才意识到自己午饭、晚饭都没有吃,肚子一下就饿了,二话没说,端起就吃,怀玉关切地看着他。

文庙门后街,小洋楼,洪家。

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底楼大厅里,最有特色的是一幅幅的山水画和书法。洪若水出身世家,几代书香。那些书法,是他的杰作,而那些娟然的水墨丹青,则是他妻子的杰作。只可惜天妒英才,夫人去世太早,她是生洪泽时难产而死。因为这个,洪若水从不给儿子过生日,因为那是妻子的罹难日。

此时,洪若水站在一幅画前沉思。这是一幅小画,画中一位古代的女子倚窗而立,幽怨,哀怜,楚楚可人。远处一轮残阳,近处秋叶飘零。画的左侧一行小楷苍劲有力:“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这画是夫人文珺玫画的,而题字是洪若水。

武汉,东湖梅园,小雪飘飞。

一个年轻的女子,跟一个银发的老太太坐在梅园画蜡梅。老太太很慈祥,身上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威严和气度。她坐在年轻女子身后,不时地小声说什么,那女子边听边画。那是一幅小画,小桥孤梅,已经画完,但小姑娘似乎不太满意。“奶奶,梅树好像不稳,这个留白有点……”“可以补救的,你想想看。”老太太说。“题一句诗吧?”那女子思想着。“我帮你题!”老太太和那女子被吓了一跳,回身看着这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洪若水很窘,不好意思地笑了。见他不是浪狎之辈,老太太开明地说:“行,你来题。”女子将画递给他,他从容地题上:“飘零作尘,馨香如故。”这行草笔力遒劲,别有韵致,与孤梅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洪若水是武汉大学建筑系的学生,今天星期日与几个同学相约到东湖游玩,顺便临几副楹联。在梅园看到这一老一少雪中画梅,禁不住驻足观赏,演出了这唐突的一幕。

又是一个星期日,雪更大。洪若水鬼使神差地来到东湖梅园,还是有人画梅,但没有那一老一少,洪若水怅然若失。春节前夕,放寒假了,洪若水要回成都了。临行前,他又来到梅园,今天的梅园,人迹罕至,仍然没有见着那一老一少,他怏怏而归。

“爸。”看到儿子,洪若水回到了现实。“去过桑家啦,还好吧?”“老样子。”“田妈,端碗藕汤来。”洪泽喝着藕汤,听父亲说话:“泽儿,听说吉诚和桑梓在台湾。”洪泽很意外:“您怎么知道?”“我有一个老关系……”洪若水欲言又止。“哦。”洪泽若有所思。“泽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和桑梓恋爱,她怎么会跟吉诚私奔了呢?”“爸,我累了,改天吧。”看到儿子的难色,洪若水没再问。

客厅里的洪若水,仍然静静地坐着,往事再次造访了他。

春天,武汉东湖。天空不亮,如毛玻璃一般。洪若水在学校报了到,就匆匆赶往东湖梅园。顿时,他眼睛一亮,那个女孩坐在那里,临一株老梅,身边却没有老太太。画上的梅,树干逶迤,梅枝清峻,风刀霜剑,不屈不挠。画是已经画好了,可女孩似乎没有走的意思,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天空飘起了雨,她还是没动。忽然,一把红油伞在她的头上开了花,她抬头一望,原来是他。“你好,谢谢!”“你好,不用谢!”她收拾好画具,大大方方地与洪若水一起到湖心亭避雨。

雨越来越大了,亭檐的雨水细珠帘一般泻,雨点打在湖面上,点点滴滴都是涟漪,都是花。水面上溅起的一层雾霭,渐渐升腾,整个东湖便是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而他们俩,便是这丹青中写意的人。

“阿——嚏——”女孩打了一个寒战,洪若水立即将自己的学生制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大大方方,没有拒绝。

两人坐着,一时无话。雨不停地下着,飘进亭子里的雨,洒在画具上,洪若水撑开自己的红油伞,为画具遮雨。“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说吧。”“老太太怎么没见着?”女孩的脸一下子比亭外的雨天更暗:“奶奶走了,大年三十晚上。”“对不起,我……”“没什么,都过去了。”“她是你老师?”“是奶奶,也是我老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女孩的眼里蓄满了泪,声音幽幽的,让听的人感到说不出地辛酸。“对不起,触到你的伤痛了。”他不敢再往下说。

风更大了,雨更大了,雨帘的珠子更大了,湖里泛起层层浪花。飞进亭子的雨,侵袭着两人。忽然,一股风来,将那把红油伞吹进了湖里。“伞,伞……”女孩站起来,着急地指着湖里的伞,“当心!”洪若水一把拉住她。那红伞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在湖面一漾一漾地荡远了。

两人站在亭子里,看着亭外雾气蒙蒙的天空、迷迷蒙蒙的湖水,沉默。“奶奶曾经画了一幅《湖心亭看雪》,如果奶奶还在,今天也许会画一张《湖心亭观雨》。”女孩主动打破了僵局。“奶奶一定是位丹青高手,我有机会瞻仰这幅画吗?”女孩看看他,没说话。洪若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冒失,再不敢说话了。女孩发现了他的窘:“也许吧。奶奶那幅画下星期一在西岭拍卖行拍卖,报上要登。去那儿,你兴许能看见。”“真的?”女孩点点头。“要去,我一定去看看。”僵冷的局面终于打开,接下来,两人的谈话既随和又投机。

云散,雾开,风住,雨停,浪静。雨后的东湖,娟然如拭,明镜新开。依依杨柳愈加翠绿,灼灼桃花却是落英缤纷,飘在湖水里、阶沿上、泥泞中。两人并肩而行,不时低头私语。

出了东湖,继续前行。“我到家啦。”女孩说,洪若水反应过来。“我住这里,我叫文珺玫。”“我叫洪若水,武汉大学建筑系学生。欢迎你到学校玩。”“谢谢你!”“进去吧。”“你先走。”洪若水走了几步回过头,珺玫还站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看着他。他的心顿时暖暖的,他向她挥挥手,走了。

踩在这僻陋小巷的石径上,他的心很踏实。小街的房子古朴简陋,透着一种质朴的民风。乌衣巷,洪若水笑了,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名字。珺玫进屋后发现身上的衣服未还,追出来。湿漉漉的小巷,空无一人。

连日来,洪若水天天看报纸,看拍卖的消息,他终于看到了。武汉,西岭拍卖行。老太太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甫出,竞拍者竞相出价,气氛异常热烈。8号、10号的竞价交替上升,互不相让,都有志在必得的架势。价格高得出奇,让其他的竞拍者瞠目结舌。最后,10号竞拍者将此画揽入囊中。当日的报纸更是大肆地渲染这个从没在拍卖场中出现的神秘人物。

一星期后,武汉大学。

珺玫身着蓝布旗袍、方口的黑绒布鞋,提一个格子布包。她到了建筑系的楼前,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洪若水。只要看见学生模样的人,就向他们打听。一个女生热情地说:“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去给你叫。”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洪若水就来了,见到珺玫欣喜若狂。“你的衣服。”珺玫把衣服递给他。几个同学围拢来:“洪若水,就不介绍介绍?”眼睛却盯着珺玫看。珺玫大大方方地跟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叫文珺玫。”洪若水反而羞答答地直挠头:“一个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吧?别不好意思。”那个带他来的女生打趣道,他们一哄而散。珺玫和洪若水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珺玫的父亲娶了三个老婆。珺玫的母亲三姨太,是当时武汉梨园叫得响的角,难得的青衣。

珺玫的母亲丽娘,七岁而孤,已经出嫁的姐姐,将她接到身边,跟着姐夫学戏。丽娘长得眉清目秀,又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姐姐、姐夫对她极好,丽娘学戏却毫不含糊,极能吃苦。练身段,吊嗓子,三更眠,五更鸡。她十岁登台,十一岁便在当地小有名气。后来几经辗转,到了武汉,在永兴班里成为台柱子,戏演到武陵春。

武陵春是武汉当时最大的戏院,因为丽娘,这里天天爆满。“一出《西厢》,满场戚然。”这是那时报纸对丽娘演出的赞词。那个崔莺莺的清丽婉转、柔美多情,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丽娘的唱腔,气韵悠扬,沁脾酥骨。高则飘入云端,袅袅不尽;低则沉入塘坳,喑哑绵绵;丽娘扮相,文则美眉巧盼,身姿婀娜;武则品貌堂堂,招式铿锵。凄美的,让人怜到肝肠寸断;俏皮的,让人悦到神采飞扬。丽娘的千姿百态,万种风情,将人世间女子所有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喜怒哀乐愁苦闷,诠释到极致。年纪轻轻的她,像是阅尽了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咸,曲折困难艰。任你何种人生际遇,在她的唱腔、身段中,都展现得恰到好处,入木三分。

追逐她的人不少,军阀、乡绅、高官、舵爷、阔少,不一而足。每天送来的花篮,多得无处摆放。丽娘是有理想的,要嫁就嫁与一个书香人家,不求富显,但求恩爱,誓不做妾。时下有一潘先生,年近六十,已有三房太太,对丽娘觊觎已久,几次三番托人说媒,不得其果。恼羞成怒中,依仗自己做军阀的兄弟,屡次扬言要砸了武陵春的场子。老板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天天变着法子劝说丽娘,无奈丽娘誓死不从。戏依旧天天开场,丽娘依旧天天唱戏,日子就这么挨着,过着。

这天,戏院一切照旧,秩序井然。戏到高处,忽然一声枪响,戏院大乱。一个军官提着枪,对丽娘大喊:“丽娘,你听清了,今天我要给你颜色了。你倒说说,嫁还是不嫁?”丽娘镇定自如:“不嫁!”那人枪一抬,丽娘应声倒地。

醒来的丽娘,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她左腿受伤,失血太多,已经昏迷三天了。伤好后,她的腿落下了残疾,走路微跛,不能再登台唱戏了。住院期间,医院院长文虞悉心照料,关怀备至。看到丽娘落下残疾,不能再唱戏,便托人提亲。姐姐、姐夫觉得应该给她找个安身之处了,便小心再三规劝。丽娘本是心气高的女子,经此折腾,心灰意懒。院长已有两房太太,不过见院长温文儒雅,知书达理,便应允下来。

文家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公公就很不待见丽娘,尽管公公曾是丽娘的追捧者。“丽娘,我家虽是书香之家,知书达理,但也容不下戏子的。只是文虞苦苦相求,他的两房太太也年纪大了,不得已,才允许他娶你回家的,所以我们不会大办婚礼。另外,你那些个以往的朋友、戏子,今后断绝往来,那些个戏曲什么的,也别在家里哼哼了。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节外生枝,惹是生非。”公公说完,看婆婆一眼,婆婆和蔼地扶起丽娘:“丽娘,你就放宽心,好好过日子吧!”

婚后的光景,也还过得去。一年后,丽娘生下了珺玫。公公依然不待见她,一嫌她为戏子,二嫌她为跛子,三嫌她生了一个女孩,但婆婆待她甚好。原来婆婆的运际,与她颇为相似。婆婆也是戏子,当年与公公的婚事也曾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也没有举行婚礼,婆婆的公公,也给她立了几条规矩,和丽娘的一样。公公娶了婆婆两年后厌倦了,又娶了四姨太。婆婆也是有血气的女子,从不低三下四地乞生活。离开戏台后,学起了画画。婆婆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娶了丽娘。婆婆善待丽娘,对孙女珺玫也是百般疼爱。丽娘跟婆婆亲,很孝顺她。

珺玫六岁了,生得跟母亲一般俊俏,也有一副金嗓子。有时听到洋匣子里唱戏,也兴致勃勃地学一回,后来竟然上了瘾,有事无事打开匣子学唱戏。丽娘见状,一个嘴巴子就过去了:“好好的,怎么学起戏来?”珺玫不知就里,哭着向奶奶告状。奶奶搂过珺玫:“珺玫啊,妈妈不许你学戏,是为你好,学戏的女子,是天下最苦命的人啊!”珺玫虽不明白,还是听话。后来就再没听见她哼过曲子,倒是一天到晚往奶奶那里去,看奶奶画画。

珺玫十岁时,一场时疫夺走了母亲和爷爷的生命,奶奶就将珺玫带在了自己身边。父亲亲着那两房生的儿子,对珺玫很少过问。再后来,父亲也走了,珺玫与两个哥哥再无往来。奶奶一直将珺玫带在身边,直至家道破落。

当时文家公子娶梨园青衣一事,被报纸大肆渲染,可谓是家喻户晓。但婚后文公子对三姨太并不好,对这个女儿也很忽视。是奶奶给了她人世间最温暖的爱,珺玫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洪若水与珺玫恋爱了,这两年,他们花前月下,情意缱绻。一转眼,洪若水要毕业了,他要带挚爱回成都拜见父母,商议婚姻大事。

成都,文庙后街,洪府。洪若水和珺玫站在客厅里,父母在座上打量儿子带回来的女子。寒暄之后,大家都坐下来话家常,气氛温馨。珺玫喜欢这样的气氛,喜欢这个家。

晚饭时,洪父问起珺玫的家世,当得知珺玫的母亲是梨园出身时,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珺玫看在了眼里。她预感,这个家不会悦纳她。果然,洪家竭力反对,说不能接受一个戏子的女儿做儿媳。洪若水据理力争,毫无结果。只是这一切,都背着珺玫。

在洪家待了三日,第四天清早,珺玫说是要去望江楼看薛涛井,早饭后就出门了。洪若水睡了个懒觉起床,得知珺玫去了望江楼。天空飘起了小雨,他拿起伞就要出门。“少爷,你的信。”使女岫玉叫住了他。他打开信:“若水,纵然相逢应不识。珍重!珺玫。”洪若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女子,才情过人,她清贫,也清高,既不为难别人,也不为难自己。恋爱两年来,她不曾花他一分钱。但凡他有礼物送她,她都有相当的回赠。起初,洪若水很生气,觉得没必要那么拎得清。可日子一长,他就越了解她,越尊重她。为了不给她带来经济上的负担,后来他就很少送她东西,特别是贵重的东西。要知道,她是靠着给杂志、画社画小样为生,当然偶尔也得卖出自己的画作。

他知道,以珺玫的性格,是追不回来的,可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没命地向望江楼跑去。薛涛井在雨中静默着,湿淋淋的。

洪若水跟家里闹翻了,拒绝了父亲在成都给他谋的一份好工作,回到了武汉。可是乌衣巷39号,已是人去楼空。洪若水托人多方打听珺玫的下落,无果。绝望中,他去了上海,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建筑设计师。两年后,公司为了发展,将他派往英国研修建筑,时间是两年。

隆冬时节,英伦,某大学。校园白雪皑皑,学校的美术展厅却热闹非凡。学院正在举行两年一次的画展。参展学生固定为建筑系和美术系的学生。洪若水有两幅钢笔画在展厅的左侧,右侧则是美术系的画。这里,印象派、野兽派、古典写实派……还有一些他叫不出来的流派的画作,风格迥异,精彩纷呈。

突然,他在一幅画前呆住了。这是一幅横轴的中国画《湖心亭观雨》:朦胧的远山,古朴的湖心亭,风雨中袅娜的杨柳,迷离的湖面,一把红油伞一漾一漾。在素色的中国画中,画家将雨伞点染成红色,很有创意,别有韵致。在这油画的王国里,这幅水墨画更显得卓尔不群。不管是黄皮肤还是白皮肤,在这幅画前驻足的人总是更多些。

洪若水完全怔住了,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许久才醒过神来。他眼顾四周,急忙寻找。他有预感,此画的作者一定在展厅,一定。他快步来到自己的画前,停下了……

一个女子,驼色大衣,红围巾,正凝视着他的画《望江楼》:临河而立的望江楼,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默默地聆听着缓缓流淌的府河水,楼侧的薛涛井碑字,刻画得如刀凿一般,一女子的背影,伫立在井旁的栏杆边。典型的中国建筑,中国风。

成都望江楼,薛涛井,细雨。珺玫流连在望江楼和薛涛井,面对缓缓流动的府河,她的心是平静的,尽管她很难过。她的心不想走,她希望洪若水来找她,可又怕见到他。

洪若水在望江楼急切地找寻她时,她本能地躲在了一丛竹子后面。她的耳畔有个声音:“玫玫,你以后要嫁的人,一定要是整个家庭都悦纳你、尊重你的人,特别是他的父母。否则,你不会幸福。奶奶和你妈就是这样的。你不可以,一定要改变这种宿命。”她仿佛看到了奶奶和母亲的生活片段,她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她要打破这个宿命。

“珺玫。”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寻声望去,珺玫也呆了,这情景如梦幻一般。洪若水大步前去,将她紧紧地揽入怀里。在他的怀抱里,珺玫一下有了归属感,她不再流浪了。她觉得安静,温暖。她的泪奔涌出来,洪若水捧起她的泪脸,用两个拇指揩她的泪,自己的泪也在奔涌。所有的人被感染,被温暖,一阵掌声传来,这是人们最美好、最诚挚的祝福。

离开成都的珺玫,回到武汉后收到一封律师函,约她去梨芳街6号律师事务所,珺玫满心狐疑地前往。确认身份后,邵律师递给她一份遗书签署件,奶奶的。上面写道:江汉路29号公寓赠予两个孙儿,乌衣巷39号公寓赠予珺玫。另有副本特别指出:为公平起见,身后将自己的画作《湖心亭看雪》拍卖,拍卖所得补偿给珺玫,两个哥哥已是签字画押。可能两位哥哥也不曾料到,那幅画竟然拍出了天价。珺玫潸然泪下,没想到,奶奶临走,竟将她的以后安排得如此周到。

回到乌衣巷,回想和洪若水的点点滴滴,她伤心地哭了。奶奶的遗像慈祥地看着她:“玫玫,你这辈子想做什么?”“像奶奶一样,画画。”“画画可不能当饭吃。”“我就要拿它当饭吃。以后我卖了画,养奶奶。”“那你一定要比别人画得好才行。”“我会画得跟奶奶一样好。”那时的她,不过十来岁。奶奶疼她胜过疼两个哥哥,她知道。

窗外报童的声音传来:“卖报啦,卖报啦。”“小孩,《江汉日报》。”珺玫想找一份较固定的工作,忽然一条消息映入眼帘:“英国皇家画院招收中国留学生。”珺玫失去了所爱,她知道洪若水会来找她,她做了决定:出洋,学画。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又是两年过去,一对恋人要结婚了,在英国。可是珺玫心里不踏实,她觉得洪若水是在逃避家庭的阻挠。洪若水给家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言辞恳切,情意浓浓。他盼着父亲的认可,他不愿意珺玫带着委屈嫁给他,更不愿意再次失去她。一月以后,父亲回信了,同样深情款款,同意他们结婚,并说回国后一定要办个盛大的喜宴,让珺玫风风光光,不带任何不快和委屈做洪家的媳妇。一月后,两人在学院举行了婚礼。再后来,两人拒绝了留校任教的挽留,毅然回国。按父母的愿望,洪府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喜宴,珺玫真的打破了奶奶和母亲的宿命。

是夜,洞房。“珺玫,今晚你可以给我提三个要求,我都答应你,想好了就说。”“只三个吗?”“三个。”珺玫想了想:“第一,这辈子只娶我一个。”“当然。”“第二,同意我出去工作。”“准了。”珺玫捏捏他的鼻子,翻过身,睡了。“还有一个。”他摇晃着她。“没了。”“没了?”“没了,想不起来了,想起明天再说。”“明天就作废了,现在就说。”“现在?没了。”她又翻过身睡去,洪若水摇她:“你也给我一个提要求的机会呀!”她转过身:“提吧,一个。”“一个?这不公平!”“就一个,要不要?不要?作废了。”“要,要。你不许比我先死。”他认真地说。“呸呸呸,大喜的日子,死啊活的,多不吉利!”她又捏他的鼻子,“学西学的,还信这个。”“你想啊,我答应只娶你一个,你要死了,我怎么办啊?”珺玫轻吻着他的额头:“我答应你,不死。”

想到此,洪若水凄楚一笑:“不死?珺玫啊,你说你不死,却那么早早地就走了,扔下我和泽儿。我们的儿子都到成家的年龄了,我从没给他过过生日,因为那是你的难日啊!”

思绪又飘远了,洪若水立在往事残阳中,回不来。

“若水,你快去挡挡珺玫,就要临产了,洗什么衣服呀!”母亲急急地叫道。洪若水一看,珺玫又在帮用人洗衣服、晒衣服。她怀孕以来,一直闲不住,家里的事,总要去做,有时弄得下人很尴尬,以为少奶奶看不起他们干的活。“你们别多心,我就是想活动活动。”也有劝她的:“少奶奶,你就摸摸轻活,别的事,我们来。”“少奶奶,你歇会儿,不然我们可偷懒了。”“少奶奶,你再这样,我们都辞工算了。”

“珺玫,别干了,过来坐坐,喝茶。”洪若水放下手里的书,将茶递给她。“珺玫,等你生了孩子,就叫爸妈将家里的用人都打发了,反正家里有能干的儿媳妇,还可以省一笔开销呢。”“看你,原形毕露了吧,想把我当婆子了。”“是啊,你争着要当婆子,我成全你啊。”“坏蛋!我是想活动活动,老歇着,对孩子不好。”“珺玫,孩子还踢你吗?”“踢啊,更起劲了。”“是吗,小家伙,耐不住了。来,我听听。”洪若水走到珺玫跟前,蹲下来,侧着头,把耳朵伏在珺玫的肚子上。两个下人看见,笑了:“大少爷,你等不及要当爸爸了吧?”“大少爷,听见什么啦,是在叫爸爸,还是叫妈妈?”“大少爷,听出少奶奶肚子里的是公子还是小姐啊?”大家都笑了。“我听出来了,是个小姐,跟少奶奶一样漂亮。”大伙笑欢了。

入夜,珺玫喝了一碗绿豆汤,早早睡了。不到半夜,肚子剧痛,珺玫知道,要生了。她赶紧推醒洪若水:“若水,快备车,去医院。”洪若水翻身下床,急急地将珺玫送到医院。

四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洪若水急得大汗淋漓,父母在一旁也坐立不安。

“家属,家属在吗?”一个声音焦急地问。“在,我就是。”“孩子大人只能保一个,保谁?”“大人孩子都保,都要!”洪父说。“老人家,恐怕……”“保大人,保大人。”洪若水急死了,“爸,孩子以后会有的。”洪父大声吼:“你们快救大人,磨蹭什么?”

又一个医生出来了,对洪若水道:“她想见见你……”洪若水夺门而进。珺玫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地抖,洪若水一把抓住她的手:“珺玫,孩子以后会有的,你好好的,坚持住……”“若水,若水……”珺玫握着洪若水的手,“如果我死了,给孩子找个妈妈,好好爱他……”“珺玫,你不会死,你答应过我,不死……不死在我前面,你答应过的,珺玫……”珺玫的手忽然很有力地握住他,“哇”一声啼哭,孩子降生了,珺玫全身湿透,她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孩子,想对洪若水再说点什么,可是不行了……

珺玫就这么走了,完全不守信约地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洪若水都爱不起自己的孩子,他认为,是孩子夺去了妻子的生命,一看到孩子,就看到妻子苍白的脸,他的心,就痛,就疼。不过,当听到孩子的啼哭时,他就想起珺玫的话:“给孩子找个妈妈,好好爱他……”他就会辛酸地抱过儿子,放在自己的胸前。

洪若水起身到书房,久久伫立在那幅《湖心亭观雪》前面,画的背面题着:赠爱妻,新婚纪念。苍凉的泪,一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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