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苑高二时,幻想过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初中的曹苑,也幻想过中考结束的日子。那是四月,她和顾非从体育中考考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扒着后窗看倒退的街景,兴高采烈地讨论中考后的去处。她们说要去街上闲逛,从天黑逛到天亮;或者回小学,偷溜进校园去看那棵会落毛毛虫的榕树。没说完曹苑就到家了,临下车前,她还嘱咐顾非:
“再好好想想啊!”
六月的广州,藏了许多场大雨。从空调考场出来,身上立马流下了黏腻的汗。曹苑和顾非走到校门口,顾非的电话便响起来。“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她说。
那勉强算句流行语。然而曹苑没力气笑,只说:“我也是。”
两人分了手。曹苑回家吃完午饭,一头栽入被窝,从天亮睡到天黑。半夜三点,她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想了很久,才想起考试已经结束,她不用再去上学了。
再后来,她和顾非一同接到录取通知书,从S中初中部升上S中高中部。
她发着呆,连风翻过书页都没察觉。顾非瞧见了,径直走过来,轻敲了下她的脑袋。
“啊?”她还懵着,歪了头看顾非。
顾非得逞地笑道:“想什么这么入神?想张洛啊?”
“嘘!”曹苑飞红了脸,她小声警告顾非,倾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哪里,又回来。紧接着搡了顾非一把。
顾非被戳中笑穴似的,埋头笑个不停。斜后方的男孩儿抬头,往这边扫了眼,挑挑眉复低头。曹苑懊恼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勾着顾非的腿肚子要踢。顾非笑够了,铆足了劲儿偏要捉弄她,转身喊:“张洛!”
张洛放下笔:“干吗?”
“借一下你的月考数学卷,我们曹苑想看。”
张洛不置可否:“你考得不是比我还高吗?”
顾非拍拍桌子:“对比一下看我们俩解题有什么优劣嘛!”
张洛俯身从书包里抽出文件夹,他翻开卷子看了看,对曹苑说:“放学前还我行吗?我还没改完。”
“好……好。”曹苑低头接过,把卷子用书仔细压好,而后扯着顾非出了门。她要训她,明明知道她最怕在谁面前丢丑。几句要紧话还没出口,远远有声音:“欸,中午吃哪家外卖?”
顾非趁机脱身:“吃什么外卖?吃饭堂啦!”
对面“哈哈”两声,喊回来:“你还想吃饭堂?中午要开会好不?”
顾非没来得及问,就听广播果然有了通知:“请模拟联合国高一、高二全体成员于今天中午一点,在高二年级会议室开会。会议内容重要,请勿缺席。再通知一遍……”
唐政阳绕过杵在门口的两人,问里面:“张洛,订不订外卖?”
“不。”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信我吧!”
“不吃,我去饭堂打饭。”
政阳摇头:“真是……”他的眼神落到曹苑身上,“老实!真是老实!”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逼她不自在地挪开了眼。“跟我说干吗?”政阳偏头瞧她,也是顾非的德性,非要探到些东西,“我也没说什么呐!”曹苑一瞪,“谁理你啊!”钻回教室去了。政阳跟顾非作怪:“气着了气着了。”顾非好笑:“你也来逗她。”
他们三人一贯熟稔。这要追溯到小学时候。偏巧的缘分,他们从六岁开始便将同学一路做上来,没断过,关系自是非比寻常。三人彼此门儿清,对方稍有风吹草动都摸得一清二楚,比如曹苑这事儿。先是顾非拿了她的一个眼神做文章,成天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按曹苑的立场,本来没什么,一来二去倒像是有什么了。久而久之她当了真,顾非才收敛,不过仍爱时不时作弄她。政阳最先不知这回事,是见了曹苑的扭捏样子,才后知后觉揪出线头。那以后他便与顾非一般,常有高深莫测的笑容,惹得曹苑浑身难受,恨不能躲着他俩走。
玩闹归玩闹,顾非和政阳的嘴还是实的,到底没把她那点心思漏出去,特别政阳还是张洛的好友。
上体育课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门口跑进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跃到讲台上:“谁没上体育课?”
台下没人应他。这伙逃课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体育老师也没办法。高二下学期的学生,半只脚踏进高三,你唬人家去上不入高考科目的课吗?不过要让他们为高三打个身体基础罢了。至于真正实践了多少,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钟济没法儿,挠挠头下了台。他挤到顾非的桌前:“欸,你被老师抓到了。”
“为什么?”
“老师问班长在哪儿啊,那班长不是不在嘛。”
“哦。”顾非不以为然地扭过头,“不管他了。”
钟济讨了个没趣,三两步又蹭到张洛身旁,手臂钳住对方的脖子。
“说啊!怎么不来上课?!”
“放手放手!”说着,张洛却上手把钟济的脖子扳下来,两人互不相让,斗得可狠。政阳见了,说老袁一会儿上来,两人才松了气儿。“别老盯着学习了,过几个星期篮球赛你上上心!”
张洛叹气:“别老想着篮球赛了,下周期中考你上上心!”
“你别损我,没用!”
“没损你,你看。”张洛努努嘴,顾非课间也没闲着,正归纳错题,“你觉得我能放松吗?”
钟济看了会儿,好学生间的明争暗斗从来关不着他,他也从来是个将学习高高挂起的人。唯独见着顾非,他有种紧迫感。倒不是说她过分权威,要赶着他跑;而是说,他再不努力,就像要够不上她了。当然现实中轮不上他来思考这个问题,她有旗鼓相当的对手。钟济半真半假地捶张洛一拳,趁袁平进门的时机,赶回他的座位去了。
袁平是十九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青春期的孩子不好管,文科班尚可忍受,毕竟女孩儿多,懂事得早。但十九班不是善茬,上学期闹出的事儿在年级仍有余威。
十九班是袁平教的第一个班,初来担重任,扛了班主任的活儿,袁老师一路走得艰辛。他是个最好开玩笑的人。并不是说他的性格有多软弱——相反,他犟得很。刚毕业的老师,有满腔热情,却少教学经验。高二的第一学期,他教的两个班,数学成绩在年级里排倒数。抓来个同学问“为什么”,答“袁老师教的课我们听不懂啊!数学课上随随便便就‘易证’,这哪儿‘易证’了?!还有他乱编的‘一步到位法’,我又不是数学系毕业的,哪里知道要怎么‘一步到位’?!”
袁老师也很委屈:“平时上课我问你们‘听懂了没’,张洛、顾非这些同学一点头,你们也跟着点头,那我为什么不省略步骤呢?”
被询问的同学有口难言。课堂上,老师用殷切的眼神盯着你问“懂了吗”,难道你有勇气说“我不懂”吗?再看看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学得倍儿认真,练习册上抄满了笔记,对这道题已是成竹在胸。这种情况下,你有脸说“我不懂”吗?识时务者,自然大点其头,收下老师嘉许的微笑,抄下黑板上天书一般的解题过程,下课再慢慢啃吧。
数学科一向受到家长们的特别关注。听说袁老师课教得不好,家长们一纸诉状递到了校长办公室,要求即刻更换数学老师。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学校没接受换老师的请求。袁老师被请去谈话,他得找出合适的教学方式。
反对的声潮压下去,内里的矛盾愈积愈多。无心向学的本就蠢蠢欲动,有了“课上得不好”的由头,更是变本加厉地吵闹。有经验的老教师碰上这种情况,一般是敲敲桌子,或者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课室的某个角落,再或者干脆停止讲课,让吵闹的自知理亏,安静下来。而袁老师还没掌握“如何友善地让学生安静”这门技术,后排一吵,他就把脸一虎:“安静!”活像个新上任要摆谱的纪律委员。
寒假结束后,家长们明白事已成定局,只好偃旗息鼓,祈望上高三后能换一个数学老师。这时,袁老师却显出他作为数学系高才生的水平来了。他真学了无数的计策来教书、讲题。新方法虽时有磕绊,好歹能让学生听懂、服气。袁老师放松后,也能妙语生花,课堂上竟逐渐多了笑声。他与学生们的年纪还算相近,钟济错叫他“袁平”,他依旧乐呵,不生气,纵容得钟济乱喊不止了。顾非、唐政阳等人有度,面上照例尊称“老师”,私下喊得更勇,“袁平”“老袁”之类层出不穷。当然,要仔细藏好不让袁老师知道。但这也算是袁老师与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依据了。
数学课后是午餐时间。三人草草用外卖填了肚子,下楼去。会议室里站满了人,见前辈来了,低年级的纷纷把中心会议桌的位子让出来。会议要讨论的是即将召开的“五月大会”。“五月大会”是S中模联的年度会议,倾注全力,迄今已十届。王牌不能砸,所以每次的会议文件都得由上届成员审核,通过方可发布。
新成员们认真,一个个站上去介绍提案。曹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只需要提意见,决定权在顾非手上。他们三个,她是媒体部的学术顾问,顾非是媒体部部长,政阳是学术部的学术顾问。大会上,学术部成员组成各场会议的主席团,媒体部成员组成主新闻中心的主席团。此外还有四处活动的外联与资管部。办成一届大会真不容易!曹苑早有感慨。好在他们新鲜感与活力尚存,挨得过。到了高二这个份上,当初再怎么热爱,如今也倦了。
下午两点,顾非留下协商别的事情,曹苑和政阳先一步回教室。两人都乏得打哈欠,曹苑说:“做完这回就解放咯……”
“解放?”政阳扫她一眼,“你把高三置于何地?”
曹苑语塞:“这……我只是说模联终于要结束了嘛。”
“你高兴吗?”
两人一同沉默下来。谈不上高不高兴,忙总归令人厌烦,不忙总是最好。比起未来的离愁别绪,现时能否挣点空闲时间更受他们关注。教学的步子迈得大,说是要赶高三的进度;考试也多,卷子成摞地发;老师时不时拿“高三”来敲打他们,效果显著。事情赶羊一样来,除了闷声接着没别的办法。政阳耸肩:“别谈这个了,好好准备吧。”
期中考的结束铃打响,高二楼传出一片如释重负的喊声。顾非收拾了东西,急急地往宿舍赶。在宿舍门口碰见学妹,害羞地朝她打招呼,又忍不住雀跃地紧跟着问:“学姐,什么时候排开幕式啊?”
“晚上吧。代表都联系好了吗?”
“好了。对了,今天晚上会通宵吗?”
“看情况吧。”顾非看她一眼,“这么想通宵啊?”
学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想了想,红着脸补充:“好玩嘛,哈哈。”
顾非撑着的前辈架子还没散下来,刚想习惯性地告诫“熬夜没那么好玩”,嗓子哑了。缓过来,一琢磨,也不是严肃的事儿。再说了,去年她们虽然累得跌在沙发上睡,心里是愿的,往后想起,都挺开心。
宿舍门开着,下床排着几件要穿的西服。曹苑从阳台的窗户探出头:“他们让我们七点在酒店集合。”S中大门不远处开了家酒店,逢着老师们开会或是社团搞活动,少不了人进出。
“那你还吃晚饭吗?”
“当然吃啊,不吃怎么战斗到两点半?”
顾非摇头:“那不一定。今晚肯定会订夜宵的。”她歪躺在曹苑床上,感慨:“日子过得太快了……我们就要退休了啊。”
曹苑嗤笑:“退休?太夸张了吧?”
“本来就是!”顾非拍拍床单,“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参加会议,在罗马广场那儿。”
罗马广场是教学楼外的一块地,呈半圆形,外围一圈石阶座位。平时少有人往那边走,只偶尔有一两对小情侣在上面闲坐。高一头次参加模联会议时,组委会专门把广场辟出来,用作记者招待会的场地。十二月,众人穿单薄的西服外套,抱着胳膊在寒风中开会。学术代表四十人,将媒体代表六人重重围住。媒体代表提问,被点名的学术代表挤进来回答问题。天冷,把人的活络心思都冻住,学术代表们说得老实。顾非他们不停地记,不多时得了一筐信息。记者招待会结束时,学术代表们走回阶梯室,想起刚才在外面的口不择言,悔得干瞪眼。
曹苑想起来,抱着衣服乐。
今年住的是套间。她们进去时,主席们已经打开电脑工作了。顾非随口问了问报纸的排版情况,翻开摊在桌面的前瞻性报道。没看两页,负责人走过来,附耳说话。
“你们要加规则?”顾非蹙起眉头,“这事儿怎么不早点说?背景文件发了这么久。”
负责人挠头:“期中考前没时间……”她偷瞄见顾非的脸色不好看,忙接:“也是前几天才想出来的,毕竟媒体的角色……”她欲言又止。曹苑放下电脑,把位子挪近:“说什么呢?”
顾非看着对面:“你详细说说吧。”
“是这样的,我们想增加一条新规则,不过还得学术部那边支持。”
“什么规则?”
“‘假新闻’。”
曹苑咧嘴:“假新闻?不行吧。”
“我们是想让媒体代表和学术代表所代表的国家签订协议,媒体发布对相应国家有利的消息,学术提供独家新闻。至少要把信息交换的渠道打开……”
“你的意思是,要把主新闻中心变成信息交换场?”
负责人试探地看了顾非一眼,见她没什么表示,大着胆子说:“不全是。基础部分会保留,主要是增加主新闻中心在会议中的参与度吧。”
“不行不行……”
“未尝不可。”顾非站起来,“写个策划,晚上给我看吧。”
“好!”
负责人兴冲冲地走了,曹苑说:“你怎么就答应了?”
“她说得没错。”顾非看了主席团一眼,“增加媒体的参与度。”
“这可是假新闻,用得不好是要砸招牌的!”音量大了,远处工作的都抬头,有些不安。顾非递了个眼神,两人往门外去。
模联订下五层的全部房间,供参会人员使用。陆陆续续有他校的代表上楼,拖着行李箱左顾右盼。曹苑冷眼看着,听顾非说:“你刚刚听见了,媒体是什么角色?”
“什么角色?”
“鸡肋啊。”
曹苑瞥对门:“学术说的?”
“还用说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主新闻中心在一场会议中的职责,她们通常认为的,“传递信息,架起会议间沟通的桥梁”。然而现实是,同一会议中,会场与会场间的距离只几步路,午饭间隙的闲话足以完成“信息传递”,更别提短信和微信这些快捷的联络方式。不同会议间,学术代表纵然对别的会议有天大的兴趣,也不会将时间尽数花在读报上,而大多数代表明显对本会场外的事兴趣缺缺。
模联是个小世界,但它太小了,只容得下一张桌子。决策在桌面上进行,所以桌边需要决策者、参与者,而不需要倾听者、旁观者。新闻却是写给后两者看的。新闻让倾听者、旁观者,让数以亿计的民众得知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的真相。若比新闻为舟,民为水,则水涨才能船高,互相促进方有桥梁之用。模联抹去主新闻中心的读者,主新闻中心的声音太弱,根本不能将信息传递到小世界外的大世界。
于是从很早以前开始,她们就试验各类方法。即时新闻,事件发生后,媒体代表写稿,经媒体主席审核后印发。这过程需要一小时,等印刷好,时效性早过了,否决。茶点时间,提供茶点的同时派发含深度社评的报纸。代表们浏览,“嗯,写得还行”。开会时间到,好心的顺手将报纸揣进会场,无心的直接撂下就走。否决。
“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们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报道,主席团加班加点印出来的报纸,只是人家的纪念品而已!谁会去看马后炮?媒体能想到的观点和办法,学术想不到吗?媒体到底有什么用?媒体要有用才行啊!”
“闭门会议里,可以禁止除主新闻中心外的信息流出……”
“今年这是闭门会议吗?”
“……不是。”
顾非撇了撇嘴,要进门,曹苑拉住她。
“那么现在你是要他们不择手段地来获取信息,写报道了?”
“不是不择手段,是必要的妥协。”
“妥协?”曹苑苦笑道,“你记不记得自己在背景文件上写了什么?我们要提供‘公正、客观、准确的报道’!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要背叛?”
顾非静了很久。然后说:“谁告诉你,‘假新闻’不能是真的?”
“你在胡……”
“会议里哪有民众的声音?民众的声音都是我们自己编出来的!我们以前写的是‘真新闻’吧。那么,靠自己编和靠别人编,有什么区别?”
“这不一样。”曹苑失望地看着她,“在逻辑基础上编和在利益基础上编怎么会一样?”
顾非别过头:“我不管。这一届的主新闻中心必须发挥作用。”
“开玩笑……”
“我是部长!”
话一出口,两人都呆住。顾非要辩,开口咂嗒,忽察到自己是蛮不讲理的那方,闭了嘴。曹苑恍惚得没反应过来,顾非何时搬出过名头来压她?气哽着,反上不来,发不出了。正发怔,学术部活泼的小伙子过来,风风火火敲开她们的门,带上一群姑娘有说有笑地出来。“排开幕式啦,学姐!”他们招呼顾非和曹苑。顾非还愣着不说话时,曹苑先反应过来,跟在队伍后面走了。
开幕式排练走几道流程,高一成员闹得像开派对。之后轮到她们上场,顾非失误多得不似平日,曹苑全程寒着脸,两人磕磕巴巴勉强完成了彩排。政阳没眼力见,往前凑着她们说话,反倒遭了冷遇。
回房间的路上,顾非打破僵局:“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你一定要加规则咯?”曹苑没接她的话,她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是。”
“模联不是乌托邦吗?如果乌托邦连这点都实现不了……”
“不是,”顾非打断她,“不是的。我要保障我们的利益,仅此而已。”
“即使破坏底线?”
“我不认为我破坏了底线。”
高一刚入学的十二月,顾非在房间里换好西服,抓起棉大衣,出了门。她是记者,是将力量倾注笔端的人。这天她找到不少新闻,但她还须查明一件事情,为此,对学术代表的访问必不可少。
敲门,隔墙传来响动,里面似乎推托了一番,才有脚步不紧不慢地过来。刚照面,顾非立马换上明朗的嗓音:“请问是美国代表的房间吗?”
来人大概没想到会场下还有人注意他的身份,顿时很受用,目光抬上来:“对,我是。”
“你好,是这样的,我是《泰晤士报》的记者,想采访你们一些关于今天会议的问题,可以吗?”
美国代表不是能做主的人,他踌躇了,问里间:“欸,说是要采访!”
没人出来,只有把大嗓门:“谁啊?”
“主新闻中心的。”
“哈?”终于有个男生趿拉着拖鞋出来,“呃,媒体的吗?”
“对,我是《泰晤士报》……”
“哦哦哦,不接受采访,不接受采访。”男生把住门,“回去吧,不好意思啊。”
顾非还没开口,门先关上了。她心里有疙瘩,又想,罢了,不是每场采访都能那么顺利。退开两步,她转身要走。
“笑死我了,是媒体的人!”
她停下。
酒店的隔音效果不好,话说得大声点,能穿过墙。顾非靠回去,倚着墙听。
“媒体?今年还有新闻业主题的会议吗?”
房间里传出肆意的笑声:“不是啦,是主新闻中心!就是那个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的部门。”
“所以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啊?过来混个‘杰出代表’吗?”
“就是啊。采访的东西一点营养也没有,我都不看的!”
欢乐得很。
顾非把身子裹紧。第二天美国代表们依旧谈笑风生,见了她,还打招呼。但她总忘不了昨天的事。
来自各校的代表,开过会散了,脱下西服,脱下身份。今日美国代表,自由民主的灯塔,指着天花板向各国要人权;明日摇身变成朝鲜代表,铁铮铮护着主体思想,将昨日信仰的全付诸垃圾桶。他们不过是穿梭在一个个身份间,坐不同的位子,说不同的话。她也一样,为难民发声,为工人发声,为资本家发声,为独裁者发声。
这当然是幸运的,起码除了舌战群雄,还要与自己搏斗。起码真理还有个愈辩愈明的过程。
最幸运的,从一开始就站在正义的一方,自始至终,没忘记过理想,那也是从小所信仰的。
也有人运气不好,被迫着去相信自己未相信、未思考过的东西。要尝试着说服自己,要去做个“反派”。最后成功了,再没改过,抱着与社会相异的观点忠诚地生活下去。
唐政阳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学术部人多,个比个的声音大。他负责的主席团,男孩女孩见他都嬉皮笑脸“阳哥阳哥”地叫。他爱同他们一块儿,噼里啪啦的火花整日地闪,叽叽喳喳也是巧言善辩。“来来来阳哥,看我们画的‘瓜分波兰图’。”
“还挺细心。”他笑着接过,扫两眼,“讨论什么呢?”
“危机中心讨论呢,怎么多安排点冲突。”领头的男孩小周,一脚跨过杂物,递来电子平板,“你看,我们打算头天在边境制造点事故,要是有战争更好,看他们的觉悟吧……”
“等会儿,你这上帝的位子可坐稳了。”政阳收了笑意,“会议还没开始呢,你们就打算用战争来引发高潮啊?”
几个人面面相觑。小周抿嘴:“不是模拟的会议嘛……”其他人七嘴八舌附和道:“对啊。现在代表的口味也是刁得很,不这样他们都提不起兴趣!”“早打算的好,谁知道今年代表的水平怎么样,还不是靠主席来带!”
“太鲁莽了。拿别的方案给我看。”
小周不情不愿地递过去,嘀咕:“那就没那么带劲了……”
“你说什么?”
一伙人闷头进了里间。政阳同他们一块把资料理好,姑且整出个像样的方案。工作久了,哈欠声此起彼伏。外间的组长敲门进来:“吃不吃宵夜?”
“吃啊!”一哄而出。
政阳走出套房。曹苑迎面过来:“不吃点宵夜吗?”
“没心情。”
“怎么?”曹苑靠着墙笑,“他们不积极吗?”
“积极,他们积极得很!”政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抱着头蹲下,“不过,太激进了吧。”
“呵,可不要把你的观点强加在他们身上。”
政阳把事由一说,曹苑道:“是年轻了点,不过年轻人不都会犯这样的错误吗?用战争推动议程。”
“我没犯过。”见曹苑拿眼神刺他,政阳抓抓头,有点恼,“我不是说这个……你觉得,民众在模联里算什么呢?”
曹苑愣住:“至少对媒体很重要吧。”
政阳仿佛没听到,继续自言自语:“有的时候,我觉得那些人不算什么。利益才重要。能交易多少武器,签多少经济合约,把谁排挤出阵营,才重要。至于民众会和这些事情发生多少联系,我很少想。
“有人吧,纵横捭阖,拉一边踢另一边,私下还牵扯了第三方,可滑头了。最后拿了‘最佳代表’。可能也没什么不对,大家都觉着他聪明。后来我越想越冷,他签的那些合约,完全凭几个人的意愿,拍桌子就决定了。从始至终,没考虑过‘民众’会受到什么影响。也对,因为‘民众’从来没有在模联出现过,所以他们无论遭受什么都没关系。但你还记得每次大会前我们说的吗?”
“吾等联合国之子民,为更美好之世界而联合。”
“对。”政阳笑笑,“可世界并没有变得更美好。签协议只是为了达到一场个人的胜利。协议一签,会议结束了;或者干脆,战争爆发,‘砰!’会议结束了。谁会管后头的事呢?
“所以,我们究竟是在培养公民,还是在培养一群虚伪的政客呢?”
“顾非说,模联不是乌托邦。”曹苑谈起刚刚发生的事。政阳苦笑:“不说乌托邦,只是没想到已经差到这份上。你要理解顾非。她说的没错,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要考虑那么多。”
第二天早上,曹苑与顾非一同去会场,算是言和。两人虽没提昨天那份协议,但会议前新发布的文件已说明了一切。会议开始后,顾非就撒手让新一届的去干了。她和曹苑不过到处走走,听听会议,倒是比当代表和当主席的时节轻松。
中午,大家聚在行政楼顶层的会议室吃盒饭,吃完了再挽起袖子干活,也蛮有趣。
曹苑把作业带到会议室,见政阳还要看一堆文件,嘲笑道:“这么不省心呐?你昨天不是教育过了吗?”
“教育的是主席团,代表没法教育。”政阳把资料按页理好,“搞不好真要用战争推动议程了。”
“真的?”
“假的。”政阳倦极,揉了揉太阳穴,“不过,不得已而为之吧。”
学术小火慢熬,熬得主席都上火了还没熟,陪着拖时间。媒体却当真是大火烧到家门口。一名代表气冲冲地闯进会议室:“我找媒体的负责人!”
曹苑哑然地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顾非,对方沉着脸摆手,曹苑只好应承下来:“我是。”
“你们媒体的记者也太搞笑了吧?现在写新闻也能胡编乱造了吗?!”
大祸酿成于一小时前。自由磋商时间,《读卖新闻》记者接到短信,内容是法国代表私下发表的颠覆性言论。他即刻把消息写成新闻,审核通过后,全会场传发。这一发便炸了锅,另外两个分会场会也不开了,全堵在主会场门口,吵着要向法国代表讨个说法。此时,法国代表声称自己“从未说过此话”,并指责《读卖新闻》记者是“一派胡言”,于是一路闹到了调度中心。
“谁提供的新闻?”曹苑转头问记者。男孩支吾着说不出句整话:“协……协议规定,不能……透露提供者。”
“好啊!那谁来保证我的权益?!”代表重重捶向桌子,“我忙了这么久的合约,现在我的合作伙伴都要找别人了!”
曹苑将他请出会议室:“五点半休会前给你答复。”
回到里面,曹苑把小记者也打发走了。会议室里除了她俩再无别人。顾非面不改色:“我负全责。”
“现在不是谈责任的时……”
“顾非!今年媒体可是搞了个大新闻啊!”话音未落,两位同会场的学术指导推门进来,“小朋友们不开会了,现在都在安抚代表的情绪呢。”
顾非不说话。另一个没那么嬉皮笑脸的,严肃地说:“媒体要保证,不能再出现这种事故了。”
“我知道,我会负……”
“学术才是应该懂得应对这类危机的吧!”
三人诧异,曹苑平日不是大声说话的人:“让学术主席告诉代表,他们自己说的话、发的短信,记者手里都有证据。报假消息,那就是单方面撕毁协议!也别怪我们的代表在报纸上公布提供者。如果不是假消息,法国代表私底下说这些两面三刀的话,还不允许记者报道了?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要懂得负责!别老把脏水往媒体身上泼!”
两人沉默,反应不过来。还是活泼的那个先开了口:“好吧……但是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要一起解决。”
夜里,主新闻中心的套房,来人络绎不绝。新闻太多,媒体主席索性把记者留下,边核对细节边审稿。没一处是没坐人的,顾非和曹苑便坐到露台上吹风。好在风还飒爽,没带水汽,不流连着给人增加负担。政阳寻来:“嗐,你们在这儿啊。”
“你不忙啊?”
“忙啊!”政阳一拍大腿,“这不是,在那边听说你心情不好,过来慰问一下嘛。”
“我心情挺好的,真的。”顾非直起身子,“曹苑替我出了头。”
“女中豪杰啊,今天听说了。”
曹苑挥手:“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看我们苑苑,真酷!”政阳笑道。恍然像小学时候,三人坐在栏杆上,晃着腿胡侃。曹苑托腮:“你们组小朋友,怎么样?”
“就那样呗。”
“什么样?”顾非好奇。政阳说了一通后,她撇嘴:“欸,你怎么对小周偏见那么大。”
“我……偏见大?”政阳又笑又叹气。顾非指点他:“你别怪他是个好战分子。如果他以往被要求扮演的角色都是那样的,他不可能不被影响。而且有些事,是要深入体会了才会明白。我们之中,哪个是一蹴而就的?他很努力,是个好苗子,别放弃。”
政阳多看了她两眼:“你呆在媒体,倒比我还清楚?”
“信不信由你。”
曹苑用脚戳他:“跟顾非说说‘公民和政客’的见解呗。”
顾非摇头:“他以前跟我说过。”她望着政阳,“以前我没明白,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怎么说?”
“你把模联看得太高了。我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以后是不会成为改变世界的记者,也不会成为八面玲珑的政客的。”
政阳等着听她下一句,曹苑微笑地看他俩。
“无论在会场上多么威风,我们在生活里,都是‘民众’。既然一贯的立场如此,我们就不会偏离成你担心的那样。”顾非难得温和,“该理解的总能理解,我们会成为合格公民的。”
临走,曹苑叫住他。
“政阳,不要以一概之。像你一样的人,还是很多的。”
政阳回到房间,焦头烂额的主席团如遇救星,小周跑过来。“阳哥,新情况!”被政阳打击了一次,他还怯着,“你不让我用原来的方法,我就想……”
政阳拍拍他的肩膀。小周的声音大起来:“我们就想……欸,别吃了,回来开工了!”
露台凉风习习,很惬意。顾非仰躺在沙滩椅上,闭眼想着什么。
“顾非,你刚刚说,政阳把模联看得太高了。”
“嗯?对。”
“我想说,别把模联看得太低了。”
顾非睁开眼睛。曹苑目光炯炯,不是看她,却是看天。“也许我很天真,但是,模联在我心里,就是乌托邦。我们在这里讨论理想,这里不就是理想国吗?我们纯粹地做新闻,哪怕没别人看。我们发表了意见,我们抗争过了,这些,我们自己都清楚。至于以后的路,谁知道呢?”
闭幕式。颁发奖项是高潮。学术代表占大头,得了奖的欢天喜地,吵闹不停。顾非好不容易把气氛压下来,开始主新闻中心的颁奖。
然而在那之前,她还有话要说。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主席团成员和代表们,下午好。我是媒体总监顾非。”
她挺直腰板:“主新闻中心,一直在会议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尝试了很多新规则,也引发了一些事端。我想这是改革的阵痛,希望诸位谅解。希望在未来,媒体与学术能够一同努力,一同进步。而我们的媒体代表,”她顿了顿,“我们的代表,一定会谨守新闻人的准则,为大家提供公正、客观、准确的报道!”
并非掌声雷动。她已很满足了,整个主新闻中心都望着她。他们眼里都有希望。
一个月后,模拟联合国送走了高二年级,他们真的“退休”了。下个学年,还会有新生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
离开熟悉的阶梯教室,她们回高二楼。班门前,曹苑忽然迟疑了。
“你说,以后我们还会为这些问题吵架吗?”
“嗯?”
“为了这些与生活无关的问题,会吗?”
“也许……”顾非回过头。曹苑的眼底有茫然,顾非牢牢牵着她的手,“一定会的。”
她们并肩走入教室。高二十九班。右上方的广播传来级长的声音:“下面是高二年级第十二次周测,请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