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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孙庄

我的父亲姓孙。

我的村庄叫孙庄。

我永远记得孙庄。

我二十四岁离开孙庄。

我二十三岁时,我的户口从赵庄公社魏楼大队孙庄村迁走。一个男人走到赵庄派出所,迁走我的户口。

孙庄那个叫孙建魁的家族从此在赵庄派出所的户籍册上消失。

我的父亲叫孙建魁,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孩子。

因为是个女孩子,父亲被村人确定为绝户头。绝户头是贬义词,歧视加辱骂。

绝户头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绝户头。他们躲闪在人们鄙视的眼光里,内心不堪一击。他们长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用以抗拒绝户头的形象。抗拒的方式以“一世为人”作为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

我的父亲倒没有表现出绝户头所应该表现出的低人一等的形象,也没有长出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以抵抗绝户头的形象。在他四十八岁那年,他比正常人少了两只耳朵。少了两只耳朵的父亲完全没有失聪人所具备的那种愚钝相。他听不到任何高分贝的声音,在他的世界里,孙庄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公平的、公正的、正常的、合理的。凌辱、贫穷、苦难、离散,对于无声世界里的我父亲,似乎都无所谓了。

老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在地图上像一只气宇轩昂的公鸡。我记忆里,孙庄在大地的版图也像一只公鸡。

村庄西南田地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往村外伸长脖子一般把房子建造在麦地边上,他们是鸡头。紧挨着他们的一片海子里长着茂密的芦苇,秋天的芦花鸡冠子一般摇曳着蓬松的花絮。村子内里纵横的道路、错落的住房、深邃的海子以及那些繁茂的树木,把一只饱满而丰盈的鸡身子丰沛起来,然后便是延伸到东边和西边的两条河,鸡腿一样伸展开美丽的趾尖,让河堤和波纹荡漾出粼粼的光彩,鸡尾巴翘起在小学校的蓝瓦上,那是村子里最富丽的建筑,一杆红旗高高飘扬,所有的希望都从那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孙庄西边的村庄叫张老家,张老家北边是张土城,321省道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边上。站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里,看到一辆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缓慢地向西驶去,这样的货车是要出省,向不可预知的远方而去。

沿321省道往西走两公里是大刘集。大刘集是一个集市,与山东省交界。父亲带我去大刘集赶集,我们步行去大刘集。一条斜向西北的小路上长满荒草。我们不走321省道,从张老家庄里经过一个窄窄的小河便到大公路,斜穿过公路还是一条土路,路边的野草逶迤到路上,矮矮的豆地里种着芝麻。

每一回走到大刘集父亲都要说:到山东省了。

在我的意识里,大刘集是山东省。

孙庄西邻山东省。

有时父亲带我去朱集。

朱集在孙庄的西南,离孙庄十多公里。

父亲骑自行车去朱集。沿一条黄色的沙子路一直往西南走,路两边是半死不活的老杨树,树皮从树身上裂开,戗在半空中,有断裂的干枝杈耷拉在树身上,很多树没有树头,秃秃的几个枝杈斜伸到路上。

黄沙路边有一个个茶棚子,里面卖大碗茶,也卖西瓜。西瓜是切开的,二分钱一块。经过一个个茶棚子,到一个叫王沟的集市,继续往西南,是一处更荒蛮更偏狭的地方,房屋低矮,密集而狭小。街道上是黄泥土路,两边的门低低地压在屋檐下,门槛错乱,招牌模糊不清。早市上冷清,来往的人稀疏缓慢,冷风在街面上流窜。

到朱集,父亲说:到安徽省了。

我知道去安徽省的时候走最远的路,在我童年的概念里,世上最远的地方是安徽省。

从孙庄出发,一直往西南,不是去安徽便是去河南。两省的界限在我幼年时模糊不清。我并不知道世上有两省之分,也不知道世上除了山东河南安徽之外还有其他省。后来知道,孙庄就处在这样一个四省交界的位置上。

孙庄地处安徽之一隅,河南之边陲,山东之半围,江苏西北最偏远之处。落后与落后碰撞在一起,我们不觉得我们落后。贫穷和贫穷聚合在一起,我们也不觉得我们贫穷。偏僻和偏僻交汇在一起,我们觉得村口的官路最宽,赶集的时候,能并排跑开两辆大马车。异域和异域糅合在一起,我们听山东人、河南人与安徽人的口音和我们的口音一样。仔细区分又有一点点区别,山东人的口音重一些,河南人轻一点点,安徽人有一点点卷舌。杂乱和杂乱掺杂在一起,安徽的柳琴和河南的豫剧,山东的梆子和江苏的扬琴在我们村里经常唱起,江苏的白大妮和黑大妮会唱安徽的柳琴、河南的豫剧也会唱山东的梆子。扬琴却是唱得最出名的,唱到全国各地。

中国的村庄以家族式居住,孙庄也不例外。孙庄除了一家姓李的和姓许的,余下的姓孙。孙姓家族的祖上从何处搬来此地,已经无从查考了。祖先没有留下记载,而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烙印。伸出我们的十指,最小的小拇指上有一个弯曲的记号,那是先祖留下的标记,每一个孙姓子孙,小拇指都是伸不直的。据说凡是长这样的手指的人都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家在山西老鸹窝。

我的父亲出生在这个村庄里的时候,村里人不变的家族情怀一直旺盛:群居并一致对外,外安之后是内扰。

浓密的树荫下孙庄露出古朴的景象。泥墙灰白,茅草灰白,没有上漆的木门灰白。灰白色的草房像褪色的树桩一样蹲在裸露出白色盐碱的地面上。茅草在冬天的风中一根根掉落,成为白色的粉末,在岁月中消失。

草房多向阳,两间或者三间,为正屋,正屋左边或右边盖一个更窄小低矮的灶屋。正屋的门洞狭长,敞开和关闭都无关要紧,门里穷光光,门外亮光光。风肆意地吹打薄薄的木门。阳光随意进入屋子里,在门里的地上贴上和门洞一样大小的一块金光。燕子随意进去,在屋梁的第二道梁上垒窝。

草房子有窗户,长方形的木窗深陷在厚实的黄泥里,远远看到有雕琢痕迹的窗格透出精细的木工手艺,原木的颜色,染上灰白的岁月风尘。

窗户边上有鸡窝,一只破烂箩筐用布条拴在窗格上。箩筐里一把光滑油亮的麦草散发出母鸡的体温,隐蔽在麦草里的白色的卵晶莹剔透地卧在里面。

正屋旁边的灶屋,有矮矮的门洞,敞开,露出里面的灶台。穷人家做不起门,富余的人家会用秫秸做一个篱笆门,打开时,拿起放在一边,人进去做饭吃饭,人离开时,拿起盖住门洞。

正屋的房子呈灰白色,村庄便是灰白色。在这些灰白色的草房子中孙姓人家的身影晃动在村庄里。没有院墙,我父亲从两间草房子里走出来。他出门往东去,东边是村庄的边沿,一条南北路在榆树林里,走出榆树林看到村外的田野。麦子稀稀拉拉,在天空下露出大片的地皮。地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潋滟,鱼群在水波里游。父亲从榆树林里走到村外自留地里,走回家,从家里走到村子里,在西队里游荡。他走来走去,一生都在村庄里走来走去。低矮的草房子淹没他的身影,脚底的土路在杂乱的草垛和腐朽的篱笆园子间延伸。他走过一片水塘,水塘里碧绿的水倒映着他盛年的脊梁。水里有鱼,鱼在他的身影间穿梭。他向更深的村里走去,走过一家姓许的,走过一家姓李的,姓许的和姓李的是住亲戚,住外祖母家,某种意义上姓许的和姓李的也是孙氏一脉的传承。他继续往村子里走,孙庄分西队和东队,西队和东队之间,没有界线,也没有标识。村子里人依据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居住位置分出东队和西队。

孙庄的人从老爷爷辈开始居住在一个地方,到爷爷辈还是居住在一个地方,一辈辈人延续在一个老院子里。人老得快,三十多岁灰头土脸,上身穿一粗布老蓝大襟褂子,下身是大裤裆裤子,三十岁和四十岁一样日复一日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为生计愁眉苦脸。五十岁步入老年行列,爷爷和孙子打照面也不打照面。人多短命,平均活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算长寿。没有计划生育,小孩生得多,死得也多。女人一生怀孕十几次,小孩成活率不到一半。生之旺盛和死之迅速平衡着村庄的人口。村庄没有扩大也没有外延,村子里面的人没有觉得村庄狭小,人们在敞开的屋子里和没有院墙的庭院里活动,像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缓慢生长的。村子的大小还是几百年前那样,村子里爷爷姓孙,儿子也姓孙,孙子的孙和爷爷的孙是一个孙字,孙庄人表达亲近的时候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三辈子以前是一个爷爷的。孙氏家族在孙庄延续着孙姓子孙。西队里家家姓孙,爷爷姓孙,儿子姓孙,娶来王家的女儿、赵家的女孩还有诸葛家的闺女,生下的小孩一律姓孙。东队里孙家的女儿嫁给姓许的,生了姓许的孩子。孙家的女孩住在孙庄,她和姓许的男子结了婚,她的孩子要姓许,在孙庄是外姓。李家的女儿亦然。女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姓氏,嫁入谁家,姓氏是谁家的,比如孙庄的女孩,嫁到李家,再回娘家,喊老李来了。女孩不入家谱,不入出生地的祖坟。

村庄的姓氏结构自古流传。孙氏子孙记忆五辈以上的亲人,叫五服之内,也叫不出五服。凡在五服之内的亲人都是本家族人,红白事,拉帮结伙事,济弱救贫事,相帮相扶事,五服之内的人有义务出力出钱出人应付,五服之外,诸事几乎不相往来。各个家族划地为邻,一个家族居住一方领土,多以亲疏远近为居住地。家以屋宇和庭院为分界点,屋门之外,庭院之外为别家的或公共的。建房子砌院子砌到最边界,不让出毫分,也不多占毫分。后来有了私欲,学会侵占,多以土地为争战的导火索。

父亲和他的兄弟、堂兄弟一起居住在村庄的东边,我家的屋子在南边,大伯家在北边,堂叔家在西边,三家形成一个院子,相距不过三十米。门对门,共同使用一个院子。孙氏家族的遗训是兄弟间要相互帮扶,在一起享乐,也在一起吃苦。到我父亲这一辈,孙氏家族的子孙远了,五服之外,彼此没有深的纽带联系,显得生疏。五服之内也因为性情不同或穷困所迫,大家也开始变得冷漠和疏离。那年我父亲把朝阴的屋门堵上,在朝阳的一面开了一个门洞,把对着堂弟的屋门改到向阳的一面。和他堂弟的距离远了,和亲兄弟也不再面对面过日子。

我的父亲还在村子里游走。他走过枣树林,抚摸着每一棵枣树的树身,炸裂的树皮戗起乌黑的口子,像张开的嘴巴一样质问着他。他像抚摸祖宗的身体一样抚摸着枣树,那些质问的嘴巴在他眼睛里凝成血红的泪。他无从回答的哑然使枣树上的树叶纷纷坠落。他失魂落魄,他无地自容。他面对宗族的羞愧在一日日啃噬着他的心。他茫然地游走在枣树林,游走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村东大片的土地荒芜,盐碱雪白,一株老梨树笔直地眺望着远处。他从梨树下走过,往东然后往西,走过西队里的蜿蜒小路,走过一家家冒着炊烟的草房,村子里鸡的勤劳,鸭的匆忙,牛的耕作,山羊的反刍和狗的警醒……每一分子都在生命的光亮中辛苦操劳,我的父亲他无所事事,他游荡在东队和西队里,越过西队那片空阔的场地,他沿着一条细细的小路走向青石板铺就的小桥,小桥的两端芦苇密布,小河在芦苇下涤荡,清澈的河水丝绢一样围绕着田地和村庄。水是绿的,也是蓝的,有芦苇的绿,有蓝天的蓝。芦苇把蓝天切割,一块一块在水里漂。我的父亲从青石板桥上走过,水鸟在他前面,清风在他左边,也在右边,背后是掩映在芦苇深处的村庄,依稀可见的草房子越来越低,火柴盒一样方方正正地安放在蔚蓝的天宇下。他继续往西,西边的田野广阔无边,田野尽头是另一个模糊的村庄。我的母亲躺在这片青草芬芳的土地上。这是父亲祖上的土地。大片肥沃的土地上长满荒草,荒草下埋葬着我的母亲和另一位英年早逝的女子。她们在这片寂静的土地里相依为伴。我的父亲去看我的母亲。我觉着我的父亲从没有离开我的母亲,他深深地眷恋着她,思念着她。从蓝天白云之上飘着的花朵上看到我的母亲微笑的脸。他仰望着远天把我的母亲记忆,他低头看到芳草青青仿佛看到我母亲在地下又苍老一年,他越来越苍凉的心田又多了一层忧伤的思念。

我的父亲从那块埋葬着我母亲的土地回到村里。这个他出生的村庄默默地坐落在太行堤河之北,拦河大堤高高在上,村庄在下沉,我的父亲在下沉。他在大堤之下,徒步行走,从这里出发,他去赵庄,一条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刺槐树绵延不绝,我的父亲消失在高大的拦河大堤中。他在赵庄,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有他相知的友人,彼此一起读书。从赵庄出发往东十五公里是丰邑,古时有凤凰落在此地,大汉天子的祖上居住在这里。一条白色的宽阔土路直通丰邑,他在这条路上遗失了他的亲人,他找不到我的母亲,一路上他追着那些抬着我母亲的人,黑夜里,他们健步如飞,躺着我母亲的软床像云一样向丰邑医院驶去,没有走到医院我的母亲咽气了,父亲在这条路上遇到那些抬着母亲回来的人,他们的棉袄湿透,神情沮丧,哀哀地对我父亲说:回去吧,人不行了。

我的母亲死于难产。我的父亲从此失魂落魄。

我父亲踏过大片的土地,他往西走,十里开外,他左脚踏在山东的土地上,右脚踏在江苏的土地上。他看到两省之间的泥土一样乌黑油亮,柳树在春天发出嫩黄的细芽,他摘了带回家,蒸柳芽,烧柳芽稀饭。吃着山东的柳芽和江苏的柳芽,他品尝到两省柳芽的味道一样的苦涩。

孙庄娴静地端坐在平原上。

平原是一望无际的平坦。道路、河流、土地在同一地平线上。

高耸的树和隆起的房屋组成村庄,在地平线上标记出植物和生物居住的痕迹。村庄以重叠的屋子遮挡开阔的视线,把平原切割,分割成一块块绿的田野,红的土壤,清澈的溪流。

村庄安祥,宁静,悠远。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相距不过二三公里,隔着一块棉花地或者一条麦垄间的小路。村庄内里布局凌乱,这凌乱意味深长,原始的、野性的气息在曲折幽深中层层涌出,形状各异的庭院屋舍简陋朴实。零散的村庄大大小小无法描述,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形状,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布局。这些布局和形状自然形成,沟渠水井,矮墙屋舍,树木野草,无不带着原始的姿态呈现在天幕下。

孙庄是平原上无数村庄中的一个,以地平线为基点,土地、道路和河岸在地平线上,高出地平线的是树和房屋,猪舍羊圈,矮墙篱笆。地平线上的屋舍棚圈、土墙篱笆像平整的土地上乱扔的土坷垃,这里扔一个,那里扔一个,随随便便蹲在地上,或直或方或圆,或大或小,或奇特或平常,都在各自的宁静里缄默不语。

孙庄的形状,不方、不圆、不长、不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图形表达这个庄体,唯独用一只大公鸡形容它最为贴切。有些村庄以路为标准,勾勒出村庄的形状,比如有些村庄里有一条笔直的大道,人们挨着村道居住,村庄是长方形的。也有村庄庄里有十字路口,人们在路两边建设家园,村庄便方方正正的。孙庄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路,每一条路都曲里拐弯。西队有一条南北路,亦通不到村外,在村子南边截止,往西去,然后往南、出村。东队的路多斜着走,西南东北方向走,或者东南西北走,也有一条南北东西路,直来直去,走三五人家,走到人家门口,没有了路,拐弯,走向斜路。也有两三家门前的路,走二十米,是水塘,沿半圆形水塘往外走,走到出村的大路上,大路斜向西南,去小孙庄和李集。

道路不直不顺,村庄不方不正。村庄里的房屋一定是方方正正,造房子打地基的时候,要请地理先生用罗盘和指南针定准方位,放了鞭炮才能砌墙。正房朝阳,猪圈朝阳,鸡窝朝阳、羊棚朝阳。低矮简陋的朝阳,高大富丽的也朝阳。正屋的门窗朝阳,篱笆围起的院子朝阳,篱笆门朝阳,一株老槐树也朝阳。村里房屋坐北朝南,人们面南而立,靠在墙上晒太阳,抽烟,打瞌睡。

孙庄村后有一条东西的路,西通张老家,东连王堤口、许庄。村东半条环村路,绕了整个东队经半个西队,往西南而去。路窄的地方,容一人通过,宽的路,跑开马车。长的路连接十几户人家,短的只是自家门前的一寸方地,一条细细窄窄的路,从两家的墙角挤进去,到自家门前,到家了,路也走完了。长路短路,宽路窄路,经年老路,没有人记得这些路怎么形成,路在村庄里,发着幽幽的青光,被熟悉的脚抚摸,也被千篇一律的日月抚摸。

村里有一条海子。所谓海子是一条窄窄的深深的沟。海子是建造屋宇挖地而成,像一道幽暗的目光,深不见底,睁开再没有闭上,横亘在村子里,夏天被雨水覆没,冬天裸露出胶泥。

水塘在村子里荡漾着树的影子,东队四个水塘,村北一个,村里两个,村南一个。村北水塘长方形,水塘边有一株高大的棠梨树,另外便是杨树、榆树和槐树。杨树是疙瘩杨,半截身上都是粗粝的疙瘩,一块块疤瘌一样鼓胀着。慢慢树顶枯萎了,树枝戗着干树皮,耷拉着,掉到水塘里,刮风下雨的时候,有人在水塘里抢树枝。

村南的水塘在路边,挨着村子,我们叫皮坑。不知道为什么叫皮坑。夏天女人去皮坑里洗澡,传说皮坑里有水鬼,掐人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坑里常年有水,水是流动的,和绕村的小河连通,小河里的芦苇也长到皮坑里,清幽的芦苇荡漾在河水里,云洁白,天蔚蓝,夜晚的星星水晶一样透明,落在水里,钻石一样发光。我们在皮坑里洗澡也在皮坑里畏惧水鬼。皮坑对我们的诱惑一直很大,在皮坑里,水底是柔软的,细沙铺地,不陷脚,只有柔软。水清得能看到水底芦苇的根,有鱼在脚面上滑去,用手去抓,什么都抓不到。

村里两个水塘,一个在大路边,一个在小路边。大路边的水塘四四方方,水塘里有荷花。我记忆里有荷花开在水塘。可是这样的记忆显得十分虚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梦里,在我未来此世之前。但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水塘里淹死过一个孩子,是我同学的弟弟,她家两个女孩只有这一个男孩,夏天上大水,小孩被水卷走。她家在水塘边上。那天村子里笼罩着阴郁的气息,她家没有院墙的院子正对着水塘,出来进去的人脸色阴沉。我看到我的同学哭得很伤心,她的柔弱的母亲昏死过去,后来病了,一家人在悲痛之中,经年不振。这个水塘似乎不吉利,水塘之南,紧靠水塘之上,有一对夫妻,村子里都是茅草屋时,他家建造了瓦沿边的瓦屋,两间瓦屋在水塘上很招眼,还有一个小院,也精致安逸。只是这对夫妻很多年没有孩子。大人们议论他们说:是两个好人,一辈子没有解怀。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议论,不知道没有解怀是什么意思。后来恍然明白没有解怀是从来没有生育过小孩。善良的村人说话是含蓄和婉转的,是识文写字的人也想不到的语言。后来他们要了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叫荷花,女孩长得美艳,荷花一样漂亮,女孩后来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从我家往东,走过榆树林间的小路,往南,到一个三岔路口,有一水塘在三岔路口。东边是队里老牛屋,北边是路,路北两户人家,是亲兄弟,孙氏家族的几代孙,我不清楚,我知道我们是同族。水塘西边是小路,路边垂柳依依。路西是云家。水塘之南,紧靠水塘是一个叫小皮的人家。小皮的父亲是酒鬼,醉酒后,和小皮的母亲打架。村里人露出不齿和同情的眼光。

水塘是两个水塘也是一个。水大的时候,水漫过中间的土堤,成为一个水塘,水少的时候,土堤浮出,成为两个水塘。水塘边是柳树,土堤上也是。柳树侧身斜向水塘,而柳条又是垂柳,长长的,春天开满金黄的柳花,在水面摇着晃着,更多时候安静地下垂着条条柳丝。夏天,云的父亲把水牛牵到水塘里洗澡,老水牛蹲在水里,露出头和脊背。我们去洗澡,站在土堤上,从上往下跳。没有太阳,水温有点凉,我们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水里跳。嘴唇冻得发紫,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脚和手都泡得发白。

村里有三口井,西队一口井,东队两口井。西队的井在毛七家门口,高高的青石台砌在井口,井边石缝里青葱的小草绿绿的,像眼睛。西队的人吃西队井里的水。东队村北的井在小皮家院子门口,人来人往不断。村南的井在大队书记家门口,井边住着一个孤老太太。井前面有一个叫合作的人和他媳妇闹离婚多年,他媳妇死也不和他离,村子里人都偏向他媳妇,背后骂合作是陈世美。

东队一个菜园,西队一个菜园。菜园里有毛驴拉的井,哗啦啦的铁链子带出井里的水,链子上的水浪花一样白,流到木质的水槽里,一汪青玉一样颜色的水,从水渠里流到菜园里,流到蔬菜的根部不见水的踪影。水渠里一道道水走过留下的痕迹,细沙铺成,水波一样层叠着。菜园子里有看园子的老头,围着菜园子溜达,没有人敢靠近菜园子。

孙庄多淤土地,一块块挖开,红色的胶泥一样黏。村东村南和村北都有东队的土地,一片开阔的土地通到外村,北边和段四魏楼隔一条河,东边和王堤口隔一条干沟,南面和张河隔着一条太行堤河废弃的土堤。土堤高耸,土堤之南,地势低洼,望得见张河的村庄,望得见苍苍茫茫的太行堤河。土堤之下,土地平整,水渠、阡陌纵横交错。

村里有一个卫生室,在东队。先是在大队卫生室,后搬回家中行医。医生叫后库,一脸多愁的皱纹,笑起来腮边都是括号一样的纹线。多年后有了另一个行医的人,叫文庆。文庆从部队回来,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结婚一天,那女子回娘家,再不回来。文庆长一张微笑的脸,开口露出白色的牙齿,有点羞涩还有点过分厚道。文庆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四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小孩子都在背后猜测他为什么不娶媳妇?那个女子为什么只跟了他一夜就不回来呢?

孙庄最高辈分是基字辈,下面是建、敦、厚、裔、世、克、诚。我父亲是建字辈。建字辈在村子里属长辈,基字辈已不多。和我父亲同辈的多是老人,在我们一脉上,居住在东队村后。村南和西队,晚辈居多。我父亲出门到西队和村前,人见了,多喊:二老爷。我遇见比我大两三倍的媳妇、老太太,也喊我:小姑姑,小姑奶奶,老姑奶奶。老姑奶奶小三辈。

少年的我,在这些沉重称呼里,无法呼吸,也言不由衷。

四面皆水的孙庄环绕在碧波荡漾之上。笔直的树木和错落的屋瓦倒映在粼粼的水纹之中,纵横的田畴和交织的阡陌,在水波簇拥中变幻着四季的颜色。淹没到泥土深处的村庄,因了水纹的映衬,拙朴中多出几分灵秀,荒蛮中有了些许清逸。

小河以其粗犷和秀逸呈现出天然的姿态,或宽如小湖,在田野间展开一面开阔的水面,或细如溪流,在田地里涓涓地流淌着不绝如缕的歌吟。宽的地方和窄的地方各自舒展着妙不可言的自然形态,那种不规则的宽阔,那种曲曲折折的细流,那种百转千回的顾盼之水,在村庄之外流淌着。

夏天多雨,村庄里的水沿着村路流淌进小河里。田地里的水沿着植物的根茎流淌进小河里。小河里的水是村庄里的水和田地里的水汇聚而成。小河涨满了泥土一样颜色的水,有点浑浊,是那种黄乎乎的浑浊,是沿路冲刷而来的泥土搅浑了河水。几日之后,河水澄清为一面碧绿的镜子,泥土下沉了,河水开始清澈。

村后的河面宽阔。春秋天人们在河边挖土脱砖坯,河边的空地上,整齐的砖坯垒砌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家的砖坯,红色的泥块方方正正,我们在里面奔跑,相互寻找着对方。那些砖坯的间隙有缝,我们偷窥着对方的身影,有时把砖坯碰倒,我们偷偷跑掉,谁也不说是谁碰倒的砖坯。

在开阔的河对岸,有一个砖窑。砖窑高耸入云,相对于平原它是令人惊恐的。我们在河边遥望着高高在上的窑,心生畏怯,无数次有攀登上去的意愿,无数次被大人的恐吓震慑住:千万不能到窑上去,窑上有吊死鬼,耷拉着一丈长的红舌头,专门拉小孩子。这样的恐吓阻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不敢走近窑,更不敢攀爬上去,只能远远地在水边遥望那个神秘的窑洞,对窑洞里住着红舌头的女鬼深信不疑。

当河边的砖坯送进窑洞被烧成红色的砖运出来时,我想那个女鬼在窑洞里是不是会被烧死?

村东边的小河是一条细流,我们叫干沟,它深而陡,隔开我们村的土地和王堤口的土地。过了干沟便是王堤口的菜园,菜园里有一口深井,井边那头毛驴耐心地移动着缓慢的脚步。黑色的链条哗啦啦地响着,银白色的水从链条上抽出来,流淌在木质的水槽里,流进菜园。干沟里没有水的时候,我们越过干沟到菜园子里喝水,趴在水槽上,咕嘟嘟喝一气,毛驴靠近了,停下来,等我们喝过水,再继续走。

村南的小河和村东的小河一样只是一条夏天的蓄水池,到村子西南却成为一片广阔的汪洋,一直到另外的村庄都是一片无际的水。雨水多的时候,庄稼和道路全部成为水的世界。我到大队里的代销店买东西要经过那片水域,挽起裤子,蹚水而去。这片水域和村西的水域连成一体,浩浩荡荡,沉陷在地平线下。最壮观的是这些水域里长着茂密的芦苇,从水里到岸上,把村庄遮掩得严严密密。

芦苇是根生植物,它们的根在水里泡着,在泥土里埋着。每一个春天都生发出比原来更多的新的芦苇,芦苇蔓延在河水里,往岸边的土里延伸。土地在低洼处,被雨水浸泡成河流,成为芦苇的温床,更多的芦苇生长出来。

红褐色的泥土上清澈的小河倒映着芦苇的身影,风拂过河面上,我看到水在芦苇之下漾开奇妙的涟漪。有蜻蜓飞过,蝴蝶落下,水车在河面轻轻地点过。岸边的草开着紫色的小花,蒲公英梦想一样摇曳着迷人的絮羽。我的父亲在芦苇地里挑选粗壮的芦苇,拿回去做竹竿。他也摘芦苇的叶子,铺在锅里,蒸馍用。父亲会用芦秆做成芦笛,教我吹出歌声。

这些绕村的小河相互连通,和村子里的沟坎,和村外的沟渠、小河,和不远处的太行堤河都是相连的。我是说,我们的小河不是无源头的小河,它和发源于浮岗集流入南阳湖的太行堤河紧密相连,它在太行堤河的侧旁流淌着岁月的从容。旱了,太行堤河里的水向小河里流来,涝了,小河里的水向太行堤河里流去。

古老的太行堤河耸立在村庄的东南,和村庄有一块地之隔。我们去堤河上挖野菜,捡蘑菇。遇到乱死岗子上早夭的婴孩,大人说堤河上“很紧”,是扔死孩子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我打很小就感觉到那里的荒凉,要么是光秃秃的一片白色的盐碱地,要么是山一样陡峭又突兀的大堤,要么便是茂密的灌木和黑森森的槐树林。我的父亲喜欢从堤岗上的小路去赶集,我拽着他的衣角从堤岗上走过,看到碧青的河水也看到小孩子的绣花鞋。小孩子绝对不能到太行堤河里洗澡的,只有大人才敢去。

村西和村北陡峭的小河深陷在酱黄色的淤土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道柔软的月光交叠着夜晚的神秘。如此安详的小河两岸总是流淌着浓郁的豆香和阵阵悦耳的虫鸣,雨后清新的气息散发出的是泥土的芬芳,带着一丝淡淡的水草的腥气,仿佛小河的呼吸,弥漫出植物渗入的味道。落叶小舟一样在河面漂浮,水鸭静静地卧在水波之上,云彩在水底若隐若现,柳丝的长辫抚弄着水湄的青草,青蛙没有长大之前黑色的花纹一样镶嵌在镜面一样的河水里。

是我们扰乱了小河的幽静。十几个,有时二十几个,或者更多,有时也更少。小男孩和小女孩像小蝌蚪一样亲近着这条古朴的小河。我们从长着白色绒毛的豆地间的小路逶迤而去,在浅浅的小河边把上衣脱下扔在豆地里。女孩子穿着裤头,男孩则赤身。十二岁之前男孩夏天一律光腚,贫穷村庄习惯于这样的风气,没有人觉着不雅或有什么忌讳。他们晃动着赤黑的身体在村庄里窜来窜去,滑泥鳅一样哧溜一下滑到河水里。小女孩们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试着水温和深浅,慢慢向河心走去。

在一处宽阔的水面,水深清凉,那是大男孩占领的区域,小男孩和小女孩不敢去,大人吓唬我们那里面有水鬼,有马鳖,还有水蛇。我们只能在远离开阔水面的河沟里洗澡,一道浅浅的水湾绕在豆地间,对岸的红薯秧垂下来,红薯快熟的时候,男孩子爬上岸去扒红薯,把白灵灵的红薯泡在水里,边吃边浮在河面上拍打水花。小惠和七羽从河坡上往下打滑溜,像青蛙一样一下跳到河心,有一次七羽的屁股划破了,血流到河里,我们都吓坏了。

夏天的雨水把两岸的泥土冲刷进小河里,小河改变着河水的深度,也改变着河面的宽度。河水浸泡着两岸,那些柔软的泥土滑进小河里,从豆地里流进小河里,雨水涨满小河。夏天的河面和豆地平行,随着雨水的充足,河面向庄稼地里扩展,有低洼处的豆子泡在水里,露出豆叶青绿的顶芽。三五天水退去,太阳晒热豆地里的水,豆子不是被淹死,而是被烫死。

我家有两分地在河边,我不知道那块地为什么一直种豆子。去河边的时候从豆地里经过,紫色的豆花和白色的豆花一片粲然。父亲一个人蹲在地头的小河里。太阳的热,灼烧着大地,豆子软软的叶片抵抗着太阳的火舌。因为雨水充足,豆子从不怕太阳的暴晒。这时候,人抵不过植物,无论躲到哪里都呼吸困难,热汗淌满油亮的脊背。水牛走进水里,猪躺到稀泥里。井边的水洼里,一层新鲜的绿苔绒毯一样柔软。

我父亲在河水里蹲着,只露出半个头。不远处的河面上漂浮着一个个黑色的变形的头颅,那是村子里的男人,植物一样长在了水里。

白天的光亮渐渐减弱后,暗暗的夜要来了。一身水的男人一个一个从河水里站出来。他们光着脊梁,肩上搭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一走一晃地从豆地往村子里走去。

夜晚的小河是一道柔媚的月光,轻轻地绕在村庄的周围。水是白色的,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水温不热不冷,和肌肤的温度一样,浸泡在里面,一天又一天,白天和黑夜。

天完全黑下来后,小河是女人们的。从枣树下的阴影里,女人们沿着豆地边的小路向小河走去。幽暗的豆地向远处绵延而去,地边的小路窄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在上面行走。所有的人都排队一样走在地边,小孩子踩在大人的脚上,不是挨骂就是被巴掌击中。有时去早了,有男人还在河水里没有上来,女人们站在豆地里轰他,小路被堵死,他只能沿着小河向远处游去,从豆地那边落荒而逃。

夜晚的河水退去白天的浮躁,水面的温热和深水处的清凉滋润着我们的肌肤。浸满黏稠汗液的身体在河水里玉一样柔软了。粗糙的女人身体在河水里也是软的,她们像水一样的肌肤变得温润,轻柔的话语在小河里飘荡。

这是洗涤坚硬和劳累的小河。这是把男人和女人还原为最初的人的小河。是人的自然之处,也是自然的人在自然的洗涤中回归自然的情景。

上天给人热浪,也给人雨水。它有惩罚也有宽容,人像动物一样总会找到一种自我救赎的办法。于是有了蓄水的小河。是的,那时候的小河是蓄水的。田地里的雨水,村庄里的雨水,统统流到小河。小河在村庄周围,四通八达,连着村子里的海子,连着鱼塘,连着那些不规则的水塘。当雨水溢满村庄所有的低洼处,那些水便会顺着小路向小河淌去。

我小时候闻到的水的味道是腥味的水。活的鱼和黄浊的泥在水里汪着,急水是奔跑的,缓水是行走的,当水汇拢在小河里,它们安静地躺在岸的怀里,慢慢沉静,慢慢清澈,小鱼找到住所,泥浆沉于水底。于是我照见河水里我的模样,小辫子和瘦弱的身体扁扁地沉到水里,鱼群来了,蝌蚪来了,我的影子散开。我坐在河边照镜子,把脚丫浸泡到河水里,望着向东流去的河水想东边是最美的,河流的方向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如果小河能够带走我的身影,我还会回到小村找到我的家吗?

如果我回不来,我的父亲会死的。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带着我落到小河里的身影飞快地跑回家,看到父亲在家,并且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看到我回来了,我才安心。

从村庄出发,出去要经过小河,雨后的河水在青石板桥上流淌。路口的青石板桥少,有桥的路要蹚水过河,没有桥的路口更要蹚水过河。下地要过河,赶集要过河,往东去西去和北去都绕不过小河。往南去有一条大河,大河上有大桥,所有的人从桥上过河,那条宽阔的河叫太行堤河,有名字的河都是有深度的河,轻易蹚不过的那条河。

父亲出村往西去,他去赶集。我要跟他去赶集,山东省的大刘集。

父亲不带我,他说: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儿回来。

我跟他到村外,走到小河边,父亲脱下鞋,挽起裤子蹚水过河。到河心,他回头看我,我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他回来,抱起我,一起过河。

父亲领我去赶集。走到张老家,我不想去了。我知道张老家的庄子长,长到无边无际,半天都走不出那个庄子。庄子里有狗,有在路口拿着石子土坷垃砸人的小孩,有不怀好意的挑衅路人的疯子,指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喊:给我一分钱。

我想回家。我停下脚步,拉拉父亲的手蹲在地下。

父亲拽起我继续走。

我干脆坐在地下。

父亲抱起我往前走。

我在他身上往下滑,我要回家。

父亲领着我往回走。玉米在路边静息一般站立,远方吹来的空气中有莫名的恐惧。我有一种被搁置,甚至被抛弃的感觉。我拉紧父亲的手,越走越慢。

到河边,父亲把我抱过小河。他说: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转身走进小河。我站在河边看河水湿了他的裤子,看他一步一步蹚过小河。我站在岸边突然大哭:我不,我要跟你去。

父亲听不到我的哭声。他蹚过小河,一直往西走去。

我把鞋脱下,提起裤子,小脚丫沾到了河水。河水温热,河底的路平平的,水流从小腿间滑过。一种爽爽的柔软在脚面浮着,我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河水湿了我的裤子,湿了我的褂子,一直浸到我的嘴边。

我不敢走了。我大声地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不知道哭意味着什么。

我遇到危险时哭,挨了欺侮时哭,疼痛时哭,遇到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会哭。哭已经不是代表伤心,它是一种呼喊、倾诉和发泄。有时是软弱和胆怯,有时是为掩饰软弱和胆怯,或者为软弱和胆怯壮胆。

河边没有一个人。天空高远,四野空寂,风在芦苇之上吹来吹去。

我倒退着回去。退到岸边我已经不再哭泣,干巴巴的泪痕在脸上。抹抹泪,我回家。

湿淋淋的衣服没有被风吹干,我已经又站在小河边。我一遍遍向对岸望去,那条通往张老家的小路寂然无声,路上只有寂寞的风没有行走的人,更没有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之内。

我在小河边游荡。到豆地里逮豆虫,河水漫到豆地里,有黄焉焉的豆子被水淹死,稀软的泥陷住脚,拔出脚,鞋子留在稀泥里。把手伸过去,从稀泥里拽出鞋子,到河水里洗洗鞋上的泥,把脚丫也在河水里洗洗,湿的脚穿上湿的鞋,或者干脆不穿鞋,一手提着一只鞋,满地找豆虫。

也在浅水处逮蝌蚪。有小鱼吸引我,故意在我面前摇头摆尾,我伸手去捉时,摇一下尾巴不见了。一会儿一个一模一样的鱼带着挑逗的神情游过来,我还是会去抓,还是抓了一手空。

蝌蚪好捉的。最快的办法是站在水里,把水泼到岸边,蝌蚪一只只也被泼到岸上。它们在地下扭着,笨拙地摇晃着,很好捉。

把逮住的蝌蚪放进岸边的小坑里,小坑里泼了水,小蝌蚪在里面欢快地游。小蝌蚪住在河边的小坑里就像住在一个小房子里,隔壁的大房子和小房子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在水里,在水里的泥浆里。

我的湿的衣服上是泥浆,胳膊腿上脸上是泥点子。小坑里黑乎乎的蝌蚪有几百只,它们黑蚂蚁一样在一起,彼此擦着身子,拥挤着,磕碰着,却还在不停地游动着。我看着它们,光滑乌黑的小蝌蚪真是神奇的小虫儿,它光光的身体凭什么去游泳?它大大的肚子软软的,水一样柔软,用力一捏会爆炸,小眼睛亮亮的,仿佛会思想的鱼,却没有鱼的机灵和智慧。我知道青蛙的前身是小蝌蚪,小蝌蚪长大后才能离开水,没有水,它会死。

这样想的时候,我会把小坑划开条缝隙,让小河和小坑连通起来。小蝌蚪获得释放一般沿着那条细细的小径游到小河,也会从小河里游到小坑里。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去找我的鞋子,鞋子整齐地摆放在路边的太阳下晒着。父亲蹚水过河,他看看我,看看地下玩过的地方,没有说话,拿出一个烧饼给我。

在大部队左侧,泥墙的屋子敞开两扇木门,终日敞开着,冬天的冷风从对面的大路上直接灌进屋子里。门内一面高的柜台,墙一般堵在屋子中间。靠一头,有一个人能进去的过道,用木板小门挡住,能自由开合。里面靠墙摆一张货架,货架里货物叫洋烟洋火洋布洋油洋线,新事物都带着一个洋字。柜台里也没有更多货物,无外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铅笔本子之类,食品类不多,洋糖是有的,颜色最鲜艳,用塑料糖纸包着,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一分钱两块,吃完了要把糖纸保存起来,折叠成小小的星星,珍藏着。早先有没有饼干我不记得了,我知道那时去代销店买一根麻花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在代销店当营业员的人叫后平。我不知道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粗声粗气的雄壮男人当营业员,小时候很怕他,看到他赤红肥胖的脸上那双凶煞的眼睛觉着此人不善,去买东西时他张开的嘴里的语言不是说出来的,是吼出来的。我总是把一分钱举起,从柜台的边沿推到里面,怯怯地说:买糖。他不搭理我,扭身在柜台里拿两块糖,扔在柜台上。冬天,他也敞开怀,腰里扎着绳子,露出半截胸口上红通通的肌肉。

堂姐吸烟,吸一种叫火炬的香烟。火炬烟八分钱一包,我姐给我一角钱,派我去买烟。她说:剩两分钱买一端子(一种量器)洋油(煤油)。两分钱一端子洋油正好装一墨水瓶。有时她说:剩两分钱买块糖吃吧。我上学后她会说:剩两分钱,买块橡皮用。两分钱有时候是我的路费,有时候不是,她说:买盒洋火(火柴)来,我抽烟没火了。

我乐意去代销店。握着钱风吹树叶一样在大路上翻飞。我熟悉村子里每一条路,每一条通到村子各处的路。就像蜜蜂知道哪里有花蜜一样,我带着触角出发。一个小孩可以随便在路上,孤身一人,在空阔的大路上行走,在四周是田野的路上边走边看蝴蝶起落。我家和我姐家在村子最东北角,去大队部要穿过村子,穿过皮坑,穿过皮坑那边的几块田地,经过小孙庄,经过小孙庄西边的两块田地,一个向西南的地方。夏天,出村到皮坑要蹚水过路,皮坑里的水溢出来,在路上和庄稼地里。看不到路,看不到路和路边的沟的分界点,地里的豆苗若隐若现在水里。我赤脚,穿着短裤,蹚水过路。水大的时候,路上的水一直漫延到小孙庄,小孙庄里面是水,庄外是水,路上的水漫过田地,在看不到边界的地方汪着。水深的地方是小孙庄西边的小河。水从河里漫上路,路上没有桥,有水走水路,水干走旱路。夏天多走水路,下地和去买东西,赤脚从水里蹚过去,穿鞋也是提着。

在这没有边界的水路上,我从来没有走到小河里去,也没有走到路边的深水坑里去。我知道路在哪里,水里的路在哪里我也知道。没有人看着我,牵着我的手走,我独自在路上。在有水的路上,在看不见水路的路上,知道哪里是路。

有时天黑了,点灯的时候没有洋油。父亲摸瞎烧火做饭。孙庄人的晚饭在天黑之后,叫喝汤。做饭叫烧汤。父亲的汤烧得晚。我玩儿后回家,看不到父亲,我到屋里找火柴点灯,灯跳一下,留下灯芯上一簇黑点,熄灭了。我端起灯摇晃一下,知道没有油了。在墙壁上的一个洞里,或者在箱子底下,我摸索一个钢镚。如果有,我会端着灯上路。大多时候没有。恰巧这时摸到一个两分或者一分的硬币,我喜出望外,兴冲冲地进入村庄的阴影里,从最西北角这间低矮的茅草房出发,往西南方向的代销店奔去。

黑夜无边。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像半阴天明灭的星光一样模糊不清。凭感觉走在路上。出村是皮坑。皮坑里芦苇林立,风吹芦苇,窸窸窣窣。皮坑里有水鬼的传说还是让我战战兢兢。而我走在芦苇地边还是觉着芦苇亲切,不太相信水鬼会出来伤人。野地里有坟茔隆起,在庄稼地里起伏,移动的树跟着我,我会觉着身后有一个人紧紧追我。父亲告诉我不要害怕,身后是你自己的影子。我想着父亲说的话,自己给自己壮胆。

代销店里灰暗的灯光下后平躺在床上。门是敞开的,我进去,喊:有人吗?打洋油。我的声音怯怯的,小得像猫叫。后平肯定没有听到,或许他醉了,正沉醉着。我喊了几声,他忽地起来,瓮声瓮气地吼:打多少洋油。一端子。我把两分钱放在我刚好伸手能够到的柜台上,往里推推。

有一回,我只有一分钱,怯怯地放在柜台上说:打一分钱的洋油。一分钱半端子,也能点亮夜晚的灯。

后平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站在一口缸一样的容器边舀洋油。把煤油灯的灯芯拿出来,溜子放在墨水瓶口,一种微黄的液体缓缓地流进墨水瓶里,瞬间散发出略重于墨汁一样别致的气味。倒完洋油,后平把墨水瓶一放,毫无善意的脸上一脸凶相。我端着墨水瓶,墨水瓶沉甸甸的,在星光下我看到墨水瓶满满的,一分钱也给舀满满的。我知道了一种特殊的关照,在无声无息中。

那时候起记住的温暖,一直记得。对那个粗嗓门的男人有了好感。他那凶狠的样子或许只是样子,内心却是温和的向善的。

大队部分代销店开后搬到孙庄。在村子东边,靠近路边的一个小屋子里,代销店更狭小地存在着。土墙屋,比两间小些,比一间大点,屋檐低低的,高个子进去要低头。搬到孙庄之后,代销店似乎成了后平家自己开的,在大队时,是属于公家的代销店。后平不在时,后平的女儿在代销店里卖东西。

后平的女儿叫毛蓝,头发细如牛毛,金黄,飞扬,像一蓬乱草,怎么梳都是那样。是一种特殊的头发,像种族遗传一样不可更改。毛蓝遗传了她爸爸的基因,胖而大的脸,厚眼皮,小眼。大鼻子大嘴。脸色赤红,人高马大。村子里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唯一一个,像烈性马一样的人。毛蓝人憨实,心眼也憨实。她对我极好,故意多给我洋油、盐、酱油、糖块。夜晚我去代销店买东西,站在柜台外面玩,她拿糖给我吃。

天黑了父亲还不回家,我出门去接父亲。去接父亲,就是漫无目的地走,就是没有着落地乱转。

走过榆树林,走到枣树林里,经过桑树林,走到棠梨树下,过去一条小沟就是代销店。黑暗中我爬到棠梨树上,在棠梨树上坐累了就去代销店,代销店里亮着灯光,毛蓝在里面。晚上毛蓝在里面的时候少,都是后平在里面,看到是后平在里面,我缩回头,退回来,看到是毛蓝的身影,才进去。

代销店里灯是煤油灯,照亮一小片,我远远看到从门里斜射出来的灯光,打在地下,浅黄,含糊不清。灯影里能看到毛蓝的身影还是她爸爸的身影,都是那样一副宽大的身影,把灯光都遮住,从背影里,我还是能看出是谁的身影。看到是毛蓝,我哧溜一下滑到树下,走进代销店里。看到是后平的身影,不免失望。望着那个身影摇来晃去,想着毛蓝怎么不在代销店呢?

代销店在村口路边很多年,低低的屋檐下,冬天的雪水化到路上,冰柱在屋檐下,毛蓝伸手够到冰柱,拿在手里,往嘴里送。她笑着,张大嘴吃冰,说着:冰棍,冰棍,好吃。

孙庄有三口井。西队一口,东队两口。

西队人吃西队井里水,东队人吃东队井里水。东队村前的人吃村前那口井里水,村后人吃村后那口井里水。

三口井一样深,一样水清甘甜。冬天热气从井里升出来,能看到袅袅的气体云雾一样飘溢井口之上。打出来的水,温热,像暖在地下火里的。放学回家手冰凉,父亲会说:用井温水洗洗手。把手伸进水,冻僵的手立刻融化,触摸到水的温和与柔软,似握住了一把暖和的空气,也似捂住一抹暖阳在手里。夏天的水,打出来,清凉透亮,是真正的凉,是酷热的夏天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凉爽。把手伸进去,触摸到玉石一般,柔软,沁凉。午间天热,或者黄昏闷热,从田里回来的人,打一桶水,坐在院子枣树下,洗脸,洗脖子,洗胳膊、腿、脚,把身体上裸露出来的地方洗一遍,汗液消失,浑身凉飕飕的,汗腺张开之后又关闭的皮肤滑润洁净。女人会端一盆水,到屋子里,关上门,擦洗身体。浸透水的毛巾拧下水往身上擦,水贴近身体,凉意袭人。肩、胸、脊背、小腹、大腿,每一处都浸润到井水的清凉。闭上眼,有一点点小小的非分之想,恍然间一个不可言传的小幸福传遍全身,芳草的清香,花开的颤抖,在黄昏的月下朦朦胧胧。

东队村后的井在小皮家门前空地上。我家吃村后井的水。打水用土陶罐子,也担,也提。一只罐子,提着。罐子土红色,也有土黄色,烧制简单,没有上釉,粗糙、易碎。罐子沿上有鼻,鼻上拴麻绳,饭前或清早,家家都要去井里打水。打水是一件大事,生活条件好的人家买起木水桶,做一个扁担,去担水。条件差的,家里人口又多,用土陶罐子担水。最穷的是提着土罐子提水。

从我家到井边经过一个碾盘,上一个高岗,往东,看到青石围拢的井台。

井四周很远地方的泥土是潮湿的,仿佛地下充足的水浸润到地面上。地潮而不黏,始终是那种清凉的泥土展开在眼前。井台高出地面,青石颜色,是那种素雅淡蓝的青,泛着清浅的白。穿布鞋踏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脚下不滑。井台周围的泥土,潮湿而结实,雨天,在井台上也不留泥土的湿痕。打水的人,从井里打出的水,一滴不舍得洒,井台上没有水迹,干干净净。而石缝里,却长出旺旺的小草芽,小草芽一直那么齐刷刷的,一簇簇,在石缝里露出绿绿的细叶,鲜嫩坚韧。梅雨季节雨水多,井台石缝里面,长出青苔,最浓的翠绿,毛茸茸的一层,绒布一样围在石缝里面,仿佛给井台边沿的石壁绣了一圈花边。井台之上,还是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泥浆,草叶乱石。

我一直记得那些井边石缝里的小草芽和梅雨季节的青苔。清凌凌的样子,绿得沉醉、迷人。天晴之后,太阳从树叶的边沿照到那些青苔上,毛茸茸的青苔怠倦了一般,醉意朦胧,颜色略淡了,厚的苔痕稀薄了,琐屑一样贴着石壁,似尘世的丢弃之物,又似老井一年一度褪下的岁月之衣。斜阳下看着,有一种怀旧的心痛,痛到恨不能梅雨纷纷无绝期。

清早打水的人多,人们从村子里一个个柴扉小门里出来,或肩挑或手提空的容器,慢悠悠地走在天清气朗的村道上。到井边,随意站着,把挑子竖起来,扁担和人相依靠立,也把扁担搁到两只水桶上,人坐在上面,等空闲时过去打水。人多,不排队,一个个等。井边只能一个打水的,把井绳系在水桶上,弯腰下到井里,黑黝黝的井底一泓幽深的水,水清冽,站在井上往下看水,墨玉一般的颜色,看得见明晃晃的水在深处漾着,有液体特有的那种不固定的微微的晃动。把水桶放在水里,水桶浮着,打水的人要把井绳沉下去,让水桶歪下,慢慢灌进去水,再提起,往深处沉几下,水满了,拔上来。有性急者,水桶下到井里,一阵猛烈摇晃,水摇晃进水桶,然后再顿几下,水满了提上来。井边一直有一根粗粗的大井绳,是和井在一起,谁去了谁用。

一口井用很多年,没有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谁打的井。井是公家的,一个村庄的,东队是东队的,西队是西队的,村前是村前的,村后是村后的,这是固定的,一代代人这样习惯下来。某种意义上说是属于这一方圆人群的,然而又不是这样的。外人来了,一样打井里水用,西队井里没有水了,东队的水也会是西队的水,村前井里没水了,村后井里的水村前的人一样用。井是公共资源,又是地域意义上的某些人的。

隔几年,村里的井会淘一次。淘井的时候村里人都去井边,小孩子看热闹,男人干活,妇女辨认井里淘出来的东西。井上支一个高大的架子,往上拉井里淘出来的污泥瓦块。井边到处都是污泥黑水,里面有水桶、罐子、碎了的瓷片,也有模糊不清的鞋子,小孩的虎头帽,绣花线在污泥里辨不出颜色。女人们仔细辨认着是不是自家的水桶,男人们拉着绳索,喝着烈酒,轮番下井。

我记得一次淘井我在那些污泥里寻找过我家的土罐子,污泥小山一样堆积在井的东边,水桶变了形状,土罐子碎了。我想找到我家的土罐子,从污泥里扒出来,洗刷干净了还能打水。我找了很久,从中午到下午,看着那些污泥越堆越高,水桶都被认领走了,变形的水桶也带回了家。我只想等我家的土罐子淘出来。我父亲说,井绳断了,土罐子掉井里了。往井里掉过东西的人都在等。我也在等。我觉着等土罐子淘出来很渺茫,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那时候,村里人都等在井边,等奇迹发生。大约每一个人都往井里掉过东西,一枚纽扣,一颗糖豆,一支发卡,一根皮筋,还有橡皮、铅笔、小刀,大人们的针、剪子、玉烟袋嘴、铜钢笔、手表等等都有可能成为井下之物,甚至一根青丝,半壁身影,一声旧年月里深深的叹息,一滴向晚时分的清泪,一缕愁肠,万丈相思,也都有可能在深深的井底。女子的眼眸,多半留在了井底,妇人的哀叹,毫不逊色那些深井之深。老男人噙着烟丝,浓密的胡须在水井里荡漾……

这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从古井里淘岁月的沉淀。那些心怀理想的人终究要失望而去,等待充满迷人的美丽,怀揣婴孩的女人把衣服掀起来,在露天的树旁给孩子喂奶。穿着描花布鞋的孩子抓起污泥做老鸹窠,他不停地把那些污泥培成墙,培成他心目中的窠,那些稀软的污泥一次次培起一次次滑下,他不厌其烦,一遍遍把污泥捧起。

我在这些人中做一样的事情,我记住我家也有东西掉井里了,我在场,理所当然。直至人们都散去,我还看着那些堆积的污泥发呆。我似乎觉着我家的土罐子没有掉到井里。那些没有等到东西的人,都会觉着自己的东西没有掉到井里。

井淘完,井下除了水,还是水。人们说井眼淘出来了,新的水蹿上来。

东队有一个碾盘。不知道为什么西队没有碾盘,西队人用碾盘碾东西时,要到东队来。

碾盘在小皮家西边,往南有一条大路,路边是玉祥家,玉祥家后面是一片空地,广场一样平整、干净、开阔。碾盘往西有路,往西北和正北也有路。云家在碾盘正北边,那时云家还没有院墙,我们穿过云家的院子到达碾盘。

碾盘是碾盘的名字,碾盘也是这片开阔地的名字。村子里开大会,队长会吆喝:到碾盘上开会。东队上工前分配工作,也在碾盘处安排活儿。小孩出门到碾盘处,一家家都三五六个,蜜蜂苍蝇一样一团团聚在一起。女孩子玩拾石子、手拉手、配豆腐、碰缸碰盆、背瓦屋。男孩玩斗拐、打揦子、摔跤。男孩女孩也一起玩,拔河、拔旗子、占揦窑、摸瞎、地雷爆炸等游戏。

碾盘底座用青石擎起,上面是圆的平面,青石做成,石板颜色清纯,光滑透亮,边沿斧痕深处有洼陷的棱沿,磨得早已经没有棱角。青石板上卧着粗壮的石磙,石磙比一般轧场的石磙粗大,像一头蜷缩起来沉默寡言的老牛在不动声色地望着碾盘上碾过的岁月痕迹。石磙上卡着木制的滚窝子。小孩子爬上碾盘,骑在石磙上,两脚蹬着滚窝子踏来踏去,滚窝子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像古老的村庄发出的绝望喘息。

小时候不记得村里人用碾盘碾了多少谷子,不知道除了碾谷子还能碾多少种粮食。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过年的时候碾萝卜。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一家都端了萝卜去碾,从一进腊月开始,一筐一筐的萝卜聚在碾盘宽敞的场地上,黄的红的萝卜洗得干干净净,胡萝卜通红透亮,红萝卜艳红饱满,在露天的空地上晾着,等前面的碾好碾后面的。滚窝子套在毛驴身上,毛驴漫不经心地走着,一个人在碾盘边看着那些萝卜在石磙下碎裂,溅开,溢出红色的黄色的汁水。碾盘上一片鲜艳,染红青石板,地下有淡淡的汁水,天冷汁水冻僵,在地下,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冰痕。跟在毛驴身后碾萝卜的多是女人,拿着高粱做的刷把,边走边往里面扫碾碎的萝卜。毛驴听话,走得不紧不慢,人也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有时毛驴心情不好,或者人的心情不好,对着毛驴发了牢骚,毛驴走得急走得不稳,脚步不那么均匀悠闲,人在后面也走得急走得不那么均匀。扭着身子的人,手忙脚乱的,快速地走快速地扫。毛驴和人不能靠近了,在同一个圆形碾盘上相互拉开距离,必须默契才能配合好。有时毛驴不老实,蹄子不停地踢起来,人在前面和后面一样被毛驴骚扰,扭头训斥毛驴,毛驴突突地甩嘴,抗议不满。大多时候毛驴是乖顺的,悠着走,神态安详,步伐匀称,人也悠着走,神态安详,步伐匀称。

小孩聚在碾盘周围,跑来跑去,从大人的身子底下钻过去,从一筐筐萝卜中间钻过去,也撞在毛驴的身上,大人训斥着,跑开。饿了会趁大人不备偷一根萝卜,咯吱咯吱地嚼着。胡萝卜味甜,红萝卜脆如翡翠,汁水在唇齿间流溢。腊月的天色低沉,暗淡的天上一丝薄薄的日光似有若无,阴冷挥之不去。顶着围巾穿着单薄衣衫的女人在冬天的冷光下剪纸一样清瘦,戴着旧帽子穿着大棉鞋的孩子和冷风一起奔跑。年快到了,女人的脸上有一种沧桑的期待,紧张又茫然,偶尔有为各种打算暴露出天使一样的快乐,一时忘记了日子的艰辛。孩子不管天气寒冷,欢快的脸上是快要穿新衣服和吃最好食品的愿望。

有月亮的夜晚碾盘上是孩子们的天堂。天不黑月亮白灵灵地悬在东边树顶之上,小孩像刺猬一样不声不响地聚了一大群。从一个个炊烟袅袅的低矮灶屋里握着油饼出来,从扒拉几口的饭桌上拍打着身上的饭粒出来,从母亲训斥声音里放下正烧火的风箱逃出来,从姐姐纺棉的长线下钻出来,从哥哥写字的案板边奔出来,从爷爷一圈圈的烟圈下的布袋边闪出来,嘴里嚼着饼,手里拿着半截葱,断了底的布鞋跑掉,弯腰捡起鞋子提溜着,直往碾盘跑去。

我坐在碾盘的石碾上。很久很久坐在上面。这是结实的依靠。我知道父亲不在家。父亲不在家,碾盘是我的去处。阳光晒了一天的碾盘温热,我靠在那热的温度上,身体里暖暖的。我似乎感觉到石头做的石碾是柔软的,温情的。它的结实,它的忠诚,它不可动摇地对我的好,使我在夜幕降临之时从来不感到孤单。没有月亮也不觉得黑夜的黑。

月亮圆与不圆都没有关系,我们要在这里,要随性地玩儿。大孩子很会哄骗小孩子,给他们画城,给他们站岗,还给他们拿着脱下的衣服,看脱下的鞋子,给他们到很远的地方找游戏的工具,比如:一根粗的木棍,一块结实的砖头,有时也贡献出围巾给他们,捂住眼睛或者绑住腿。

那年有一个从西藏回来的大男孩子,住在城里,老家在村子里。他的脸瘦而白,皮肤细腻,没有被风吹过,没有乡下孩子那种粗粝的肤色,手也白,细细的,弱弱的。眉清目秀的样子,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有一点羞涩,脸上薄薄的皮肤都跟着害羞。月亮升起来,黄润的光,软玉一样照在碾盘上,那片空场地一片白色的皎洁。在那个大男孩的带领下,所有的孩子都参加拔旗子。他把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守住南面,一队守住北面,红色的小旗插在地下。小孩子不懂规则,讲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乱跑。他生气了,坐在地下说:不玩了,这没法玩。他鼓着脸,低着头。我们都围过去,大点的女孩拉他的胳膊,揪他的头发丝,也有伸手在胳肢窝挠他,他扑哧笑出声。我看到他洁白的牙齿整齐如一排白色的杏仁,娇小玲珑,在月下十分好看,大声对着他说:你笑了,你笑得真好看,你的牙齿,比月亮还白。他羞红了脸,闭上嘴,把牙齿藏起来。女孩子们哄起来,簇拥着在月下奔跑。

不久他走了,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里。很多年后我记得他的洁白的牙齿,像杏仁一样洁白的牙齿,比月光还白。

在碾盘放电影略显狭窄了,可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放电影的地方了。全村人都知道电影在碾盘处放映,许庄、王堤口、张河、蒋河、土城、朗庄……周围三乡五里都知道孙庄放电影的地方在碾盘处,他们直奔这里而来,在村外的路上,听到电影发出声音的地方。放电影的时候,碾盘上坐满人,孩子骑在高高的石磙上,看人头攒动,看每一个路口角落都站满了四面八方来看电影的人。冬天他会用他的体温把石磙暖热,趴在石磙上睡着,他也不愿意下来。

石碾上没有冷清过,无论清晨正午还是黄昏,石碾上都有人在。甩瓦屋是必不可少的。在深的河底挖来胶泥,在石碾上甩,甩得啪啪响,随着响声,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亢,内心的情绪变得饱涨,像歌唱者大声地唱了一曲:

瓦屋楼,响不响?

响!

啪一声,一个蒸好的胶泥瓦屋楼甩在石碾上,随着响动,瓦屋底甩开一个大洞,另一家要拿胶泥把洞口补上。以此赢得胶泥。

少年人的感情无处宣泄,用力甩瓦屋,是一种力量的宣泄。石碾上粘满泥,一层层贴在青石板上,擦不掉,等下雨的时候雨水冲刷干净。玩过甩瓦屋,一方把另一方的胶泥赢完了,双方停住交战。有时候输的那方也会早早停住,剩下的胶泥要捏小狗,捏弹弓子。赢了胶泥的,在碾盘上大摆龙门阵,他会做成汽车,火车,小鸡小狗小兔子,也有手枪步枪地雷炸弹,一个个摆在石碾上,奇形怪状,也奇丑无比。太阳照在那些胶泥上,晒干晒硬,揣在怀里,拿回家,放在奶奶的鞋筐里,珍宝一样藏在碎布片下,母亲发现了,会给扔出去:又弄一堆泥蛋子,有啥好玩呢!

我去石碾只是去找人,有人在石碾,我不和影子玩。我和人玩。没有人在,我等人来。我坐在石磙上等人。不出一分钟,某一个方向的路口晃动出一个头,路口的树叶一样飘来。两个人,我们玩对脚板、踢毽子。三个人我们玩配豆腐。四个人我们玩碰缸碰盆。五个人我们玩地雷爆炸。十几个人我们玩砸沙包,藏猫猫,我们公正地分配人员,手攥手抽七,也石头剪子布。

石碾像一个张开宽阔胸怀的老人蹲在村子的这片空地上,它的伫立标志性地把我们的心性笼络在一起。我们不用相邀,神秘的气息在少年的眼前飘荡。不由自主,脚步向这里迈过来。

碾盘是公家的,磨是私人的。家境稍好一些的人家里都有一个石磨,磨谷子、麦子、玉米、红薯片。

石碾是把谷物从皮壳里碾压出来,磨是把粮食磨成面粉,两者工作的原理不同,生产出来的效率也不一样。都是石头和石头摩擦,石碾是直接把东西放在青石板上碾压,磨是要把粮食经过磨眼漏到磨盘里,在两片磨盘间碾磨碎,碾磨成细小的颗粒,直至成为粉状物,盛起,经过筛子筛出面粉,余下的继续在磨盘上碾磨。

孙庄没有生产面粉的机器,那种优雅的小型面粉机还没有在村庄盛行,人们所有食用的面类食品都要经过石磨碾磨,最差的办法是用石碓碓碎,更慢。也就是说村庄里人们还在沿用着石器时代的工具生活,而最早发明火药的中国却在使用着所有的洋东西,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布(除家织布之外俱是)洋烟洋车子(自行车),所有先进的事物都被冠以洋字,顾名思义这些东西最先是从外面学来的。

石磨在家庭里占据着重要地位,是家里一件大工具。磨有磨房,专门为这个笨重的工具修建一座房子,可想它的重要。以至于后来有了粉碎粮食的机器,不叫面粉机,叫磨坊,有了磨坊之后,石磨才真正在人们的体力劳动里消失。

我家的磨房在院子西边,叔家住的西屋南面。是一间屋子,石磨在屋子中间,石磨周围,有走开一个人的空间。我看到父亲在推磨。他抱着一根棍,在磨房里走,一圈一圈,不停地走。磨不停地转,磨上面黄的颗粒状物质往磨眼里漏。碎玉米粒在磨盘上面减少,它们像倒塌的沙丘一样越来越少,慢慢滑向未知的地方。石磨之上,茫然的磨眼还在张着大口,吞噬着空气。磨的周围,圆形的有些粗糙的磨盘和磨盘中间那点细微的缝隙间,细细的粮食由颗粒成为面粉成为更小的颗粒,它们不停地往下漏,漏成一道道雨丝,在磨盘周围均匀地落下。我喜欢出神地看磨盘转动,看那些微小的颗粒一点点减少,一点点落下来。在磨盘周围,整齐、均匀、白亮或者黄亮,有淡淡的雾蒙蒙的小纷扬。父亲头上会落一些面粉的细丝,也那样雾腾腾的,一层,浅浅的一层,在发丝上,看上去那样多,一点儿也不清洁。父亲身上也有,肩上,后背上。父亲拿着扫把扫起面粉,盛在簸箕里,经筛子筛了,余下的颗粒再倒到磨盘上,继续推磨。

父亲抱着磨棍,一圈圈走。他身子前倾,几乎趴在磨棍上,事实是他推着磨棍走,仿佛是他挂在磨棍上走。他前倾身子,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很远,远看不像一个人在推磨,像一件衣服搭在磨棍上。我不知道父亲走了多久,他一直走,我蹲在地下,看那些颗粒在磨盘之上缓慢地漏着,消失,之后在两个磨盘中间碾磨出细碎的线一样的丝线,那些丝线流下来,在磨盘周围形成一道圆,雪一样白,红薯干是白的,麦子是白的,有时是黄色的,谷粒、豆粒、玉米粒是黄色。有时是红色的,高粱和红小豆,一种残血一般的红。有时是绿色,磨绿豆的时候,面粉绿绿的,好柔软的颜色,我觉着绿豆是甜的,但吃的时候涩,而且硬。金黄的玉米和豆子都会散发出芬芳的气息,磨房里有生豆子的味道,也会有玉米的甜腻气息,可是,尽管它们的气息美好,做熟了一口也不喜欢吃。生豆子的气息在煮熟之后还是很浓烈,我无法下咽,而玉米面看上去醇香而且甜,当我吃到嘴里,是刺嘴的坚硬,那些粗粝的颗粒摩擦着舌根、牙齿、腮,我觉着咽不下,卡在喉咙处,无数玉米粒的刺在刺伤我的喉咙。我只吃一样食品:小麦的面粉。无论是拌大块的疙瘩小块的疙瘩或者是那种金鱼一样的拨疙瘩,我都喜欢吃,更不要说蒸出雪白的发面馒头或者是用葱花炕了油饼,鸡蛋夹了烙饼,都是我狼吞虎咽的食物。我是说,把麦子的面粉做成什么我都喜欢吃。麦子面天性柔软和滑润,细腻温软的秉性在我体内滋养我,和我的嘴巴舌尖喉咙接触时散发的是温玉一样的舒适。

把麦子磨成面和把玉米磨成面是一样的程序,只是麦子筛出麦皮,叫麦麸,玉米筛不出皮,玉米面和玉米皮不容易分离,一起漏在玉米面里了。麦子皮极其容易脱落,且不容易碎,筛的时候,麦子皮顺利筛出来,麦子面里基本都是面粉。

不等五月割麦子,麦子叶子还青着,父亲要早早把自留田里的麦子割一些回来,晒在院子里,等麦子干,等麦粒脱落。麦子秆黄的时候,他用棍子把麦粒敲下来,用簸箕簸了,端到磨上,磨些面粉给我吃。他说:臭妮几天不肯吃饭了,麦子接不下来。

我出神地看父亲磨面粉,那几步的路程父亲走了大半生。他的大半生,在推磨,这个沉重的磨,是魔,是生命的魔,磨尽了他的骨血。像那些石磨上的粮食一样,父亲把自己塞进磨眼,在磨盘之间,血肉模糊。

后来这个磨拴过我,用铁链子把我拴在磨盘上。是母亲下葬的时候,不过三岁的孩子会被亲人带走,要用铁链子用铜锁拴住孩子。我不记得是谁拴了我,我知道这压在父亲身上的磨盘又一次把我拴在上面。

有了机器磨面粉之后,磨渐渐从生活中消失。父亲会背着半口袋麦子到磨坊打面,是的,我们叫打面。有地方还在叫去推磨,沿袭着老叫法。我的父亲去打面,每一次他都会说:又占一次磨头。机器里面有铁箩,箩上要留下面粉,面粉经过机器要损耗,父亲心疼那些损耗。他说:够臭妞喝两顿疙瘩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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