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花开·牵缠
一个繁华的老上海,由见证人活生生带到眼前来,怎不教人怀念向往?
这世界是同情拙慢愚蠢者的,为他们编写了多少动人的故事。绝大多数的人从未企及那种高度,那种把事情做到最好最美的极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与生俱来的聪慧过人、才华洋溢,他们不懂。
一阵冷风从阳台刮来,一霎时,天暗了。她从书里抬眼,一年到头都是灰阴的上海天空,现在蒙上一层雾,像路边那个盲人灰翳的眼珠。每次去上课时,盲人就坐在公交车站旁福建沙县小吃和台北盐酥鸡的夹缝间,一个纸杯里几个铜板。她总是给他钱。再怎么样,她也是不愁吃穿,不用工作。
她扭开沙发旁的立灯,长长探出的灯管拐个弯,俯照在手里的白纸黑字上。一圈光亮,像一个舞台。在上海,像她这样背景的人,喜欢读书的不多,尤其是读手上这种书。书里正说到黛玉和姊妹们成立了诗社,点香限韵吟白海棠。旁人绞尽脑汁寻觅佳句,只有黛玉不以为意,待到香尽时辰到,她才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其中“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两句,赢来一致赞赏……
她合上书,时间差不多了。她总是掐准了时间去,不早一点,不晚一点。太早了,众人喧哗;晚了,她又真的喜欢跳舞。衣裤是早就换好了,太空鞋、钱包、水壸和交通卡也在包包里,她套上及膝的风衣,带子在腰上一束,穿衣镜里她看起来很神秘,猜不透接下来要去哪里做什么。她不去向人解释,也不随便暴显自己。生活里有很大一部分,她是一个人。跟家人吃饭也好,跟朋友喝咖啡也好,走在闹哄哄的人世,她常常觉得就是一个人。黛玉也这样吧?她的诗句来得快又好,无人能及,除非走得出那个园子,要不只能捺住性子陪大家玩。
车子很快就来了,她落在最后,乘客不分老少都往前头挤。就在她要上车时,一个水桶挡到身前,水桶的主人随之也挤到她前面,她看到水桶里一只大乌龟,或是上海人喜欢吃的甲鱼?上了车,只余乌龟主人旁的空位,她坐下来,水桶就挨着她的鞋。车子开得极猛,连停车都是紧急刹车。水桶会不会倾倒,让跟她脚一样大小所谓长寿的吉祥物伏在她脚上?她可以选择站起来,不坐这个位子,她提醒自己,这并非不能改变的事实,不是黛玉走不出的大观园。但她不会轻易被一只乌龟吓跑,即使它看起来巨大并丑陋,因为,因为她属兔。小兔兔,上学前,妈妈总这样叫她,这曾经是她的小名。小名总跟动物有某种关系。
因为她属兔,她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龟兔赛跑。别像兔子那么骄傲哦,跑到一半就到树下打盹去了,结果还是勤勉努力的乌龟赢了。妈妈这样说。但她不喜欢行动缓慢的乌龟,烈日下一寸一寸挥汗前进。她要像狡兔敏捷腾跳,轻巧一纵,就把众人远远丢在后头。
这世界是同情拙慢愚蠢者的,为他们编写了多少动人的故事。绝大多数的人从未企及那种高度,那种把事情做到最好最美的极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与生俱来的聪慧过人、才华洋溢,他们不懂。她愤愤下车,从那个盲人前快步走过。
还有五分钟,她走进炫舞工作室。柜台小姐投以疑问的眼光,这是第三次来,还是没人知道她。更衣室里有五六个人,年龄跟她相仿,脱卸掉身上的名牌服饰,露出不见天日被胸罩和内裤挤出的一圈圈黄白的肉。女人最见老的部位是腹部,尤其当了妈妈,原本就松弛的肉更明目张胆地囤积脂肪,背部两排肉以脊梁骨为分水岭斜挂,更是年华老去的铁证。她们换衣服穿鞋,嘴里一直絮絮叨叨过去几天发生的大小事情。这一班排舞跳了快两年,彼此都很熟了。这是一群以海归为主的贵太太。
她转进隔壁的洗手间。这里很宽敞,两间厕所都没人,一间冲澡间门开着,洗手台擦拭得很光亮,放了一盆吊兰。吊兰不是兰,是观叶的绿色植物,青叶白脉垂挂着,有的叶尾长出了小吊兰,也像母株一样,只是迷你。在上海,难得有这样没有气味的洗手间。也难怪,这里出出入入的人都很讲究。她呢?她喜欢洁净的洗手间,但是讲究需要余裕。她并不是那种可以把孩子送到美国学校或国际学校的海归家长。老公在这里开了两家泡沫红茶店,第三家正在找地点,一切刚刚开始。第五回合的起点。老公是台南人,他说泡沫红茶是台南开创的,老店就在中正路一个小巷里。只要是台南人就可以卖泡沫红茶、担仔面或米糕,他这样说,这回会做起来吧,血统比别人纯正。别的台商进入餐饮业,开的是高级日本料理店,他们是小吃,而且是扑倒后再站起来的第五个炉灶。这回能像这盆吊兰长出一个个子株来吗?
她把风衣一脱,镜里是苗条如年轻女郎的身段,胸和臀温柔地起伏,腰线十分婀娜。灰色紧身恤衫,黑色紧身裤,一条横走灰线荷边的金色短裙。当别人试图以宽松来遮掩时,她却亭亭匀称如二八年华。把头发束成马尾,她的背影是如假包换的青春。
墙如纸,谈笑声声声入耳。“刚刚那个人是谁啊?”
她停下换鞋的动作。
“哪个人?”
“有个女的,脸臭臭的。”
“是个新同学……”语声在这里却低下去了。
她换好衣鞋,走出去,没有看她们一眼。
舞蹈教室要再上一层,螺旋木梯一级级,她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老师已经招手要大家集合了。她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站定,这里照不到镜子,是她这种后来者、外来者应该站的地方。排舞,是众人排成矩阵齐跳之舞,它的舞步简单,容易学习。一群人一起跳舞会产生一种群体紧密联系的愉悦感觉,这是排舞跟其他舞蹈最大的不同。难怪这些太太都成了好朋友。
暖身操一做,身体醒过来了,脑里的念头原本如泡沫,沏沏沏,钢杯手摇出的泡沫红茶,沏沏沏,随着压腿弯腰,茶沫慢慢消失不见。从身体深处传来一种呼唤,她开始期待接下来的九十分钟。乐声响起,是前两周教的八个八拍舞步,那乐声启动了她的身体,身体自然随之舞动,前进踢点踏,后退恰恰恰,她半闭着眼,八个八拍行云流水跳完。
老师却说,过了一星期,大家把舞步都忘光了,方向也转得不对。重新来过,跟着老师的示范,第一个八拍如此如此,第二个八拍这般这般。要用心啊,月底的表演赛快到了。
体内流动的真气被阻滞了,刚要热起来的身体,一寸寸变冷。受挫的她睁大眼睛看身边近二十位舞友,她看见,这人转起圈来东倒西歪,那人左右不分拍子不对,而前面这位永远记不得舞步,一再停下,四顾茫然。原来她以为的力与美,竟是眼前的醉步摇晃。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脚步大有的人脚步小,队形变调,她站在了两排之间,镜子里出现了她。
好,休息一下,这位新同学跳得不错。老师对她颔首。镜子里,她看到自己僵着脸,而四周投来许多打量的眼光。你来,跳一遍给大家看。
后来者、外来者、身份不明的新同学,她该紧张吗?会不会当众出丑?该担心这些或那些事?没有,完全没有,她的心一片清平,没有钢杯上下摇动产生的泡沫,就是跳舞,没有别的,这个舞台属于她。
众人向两旁退开,她独自站在教室中央。
大家好像是头一回看见,只见这人亭亭俏立,眼皮低垂,显得静如处子。是的,大家同时想到了下一句,动如脱兔,因为当乐声响起,她开始舞动,举手投足是那样活泼有力,转身利落,步伐灵动,完全不费力的准确。老师教的舞步很简单,但是她却跳得那么复杂,每个动作都被适如其分地强调并优美化,加上自然的律动,金色裙花一个又一个开落,每个动作因此有了许多耐看的细节。她跳的是一支自己的舞蹈,跟所有人的都不一样。或是说,她跳的是一支生来就会的舞蹈,举重若轻、熟稔自如,就像从小到大就会跳的一支舞,里头没有需要勉力去记忆的舞步和舞序,里头没有头脑,只有身体。她是个天生的舞者。
她舞着舞着,没有任何压力或期待,只是欣喜于有一个舞台,有众人难得安静的一分钟,让她专注地做好一件事。现在整面镜墙都属于她了,她跟自己舞动的姿影不断打照面,那旋转起落,那前仆后跃,优美敏捷如草原上奔跑的飞兔,赛跑前赛跑后,依旧只有它见首不见尾地纵跳。她可以做到这样,她竟可以不费力就做到这样。老公的红茶店,之前的甜不辣、牛肉面、卤味和香肠,都跟她是谁无关。她就是她,草原上的飞兔。云端里伸下来一只手,宠爱地摸摸她的头。她的眼睛湿了。
舞毕,掌声热烈。老师要大家多练习,熟能生巧呀!休息十分钟,多跟这位同学请教请教吧。
她还在她的世界里,在草原上,但整个舞台瞬间瓦解,观众解散如沙,她不再是中心点。没有人来向她请教,她树立的是一个异例,不是常态,每个人都看出,那并不是靠练习就可企及的高度,她们也不需要企及那样的高度。排舞只是运动罢了,每星期九十分钟,朋友一起动动筋骨出出汗,这就是排舞的所有意义。
只有一个人上前,含笑对她说:“跳得很好。”
“谢谢。”
“我是这班的班长,Amanda,很欢迎你的加入。”
“谢谢。”除了谢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关于她的一切,刚才舞蹈里都说了。
“你年轻,不像我们,四五十岁,关节都硬了,膝盖也有毛病。”
年龄能解释她刚才的舞蹈吗?“我跟大家一样。”
“是吗?我属兔,你属什么?”
“你属兔?”她愣了一下,“你属兔……”
有人跑来打断她们的谈话,在班长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哦,对了,我们月底有个表演赛,欢迎你来,”也属兔的班长说,“不过,排舞就是要整齐才好看,刚才你跳的样子,跟我们差太多了,到时候你可能要注意一下。”
是啊,如果鹤往鸡群里一站,会更衬托出每只鸡的短脚。看到她的犹豫,班长说:“到时候,别人不夸你跳得好,却说我们跳得差。”
你,我们。这是排舞,是群舞,怎么可以从群体里分出个人,让个人去表现?她点点头,不知是同意对方的说法,还是答应会跳得跟大家一样。黛玉吟白海棠一段,不知读过多少回了,哪会不晓得最后还是沉稳入世的宝钗夺了诗魁。龟兔赛跑的结局不也是?
下课了,大家换好衣鞋,三三两两走出来到马路上,一个个拿出手机呼叫司机。一会儿,一辆辆黑色的奔驰宝马过来了,七人座的休旅车也过来了,太太们说笑着上了车。班长Amanda临上车前看到她,不忘问一句,住哪里?怎么回去?
“哦,就住附近。”她说。
目送宝马轻裘的贵妇们离去后,阴了半天的天空,终于飘下蒙蒙细雨,冰线一般。汗湿的衣服贴住肉身,虽然套着风衣,寒意还是一阵阵侵入。她把手探进衣袋里,在衣服里环抱自己。也罢,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她往公车站走去,这回,没有忘了给那盲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