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徽章
送走逍渡来人。
鉴四爷郭信臣忽然发现,这条经年的古道,因两边的老屋,而成街巷的仁记巷,此刻显得幽深,且有一种神仙缥缈的意味。
他努力回忆,这条未被屋厝围起的青石板路古时的模样。它从北向南,由烟桥驿道延伸而来,穿过绵延的茂林修竹,潜过练江,遁入铜钵盂的乡间土坎,绕行村边而去,隐入田洋之中。
它在逍渡的水边环行而去,从此便有了逍渡这个地名。潮汕平原无处不在的水流湿地,在中原马踏而来的铁蹄之下,韩江三角洲肥美松厚的地脚,显得过于凝滞多情,使古驿显得漫长、行脚轻盈,令铁火的马蹄瞬间温软。许多驿官滞留,不思归去。
千年之前,因了秋日夕照中乡间山野一声妇人的无意呼唤:“刮鼎哟!”(刮犵狌狅,“刮”与“郭”在潮汕话中同音,即“郭家之鼎”)而闻名。那一声悠然温暖的古域唐韵,那一抹睌归的秋日斜阳,那几枝练江湿地湾流上瘦瘦的菖蒲,锐利三角的咸草,竟然牵绊住了郭氏先祖郭浩将军坐骑的马脚。
一声“刮鼎哟”撩动郭浩将军心底流连已久的神思,天籁之音此时以一种彻骨的关怀,神一般照耀天地人心。郭浩从此马放南山,开枝散叶。于是,有了“郭家之鼎”,更有“铜之钵盂”,自然亦有“仁记之巷”。
1906年的这天早晨,因了逍渡的不速之客,令向来踌躇满志的仁记巷,平添了一丝云霭。郭信臣突然就有了一丝寒意。秋天明丽的练江早晨,巷中仍有淡淡湿气,郭信臣满目迷蒙。
逍渡贼事,匪类绑人,乡里日日有之,不必过于挂怀。而朝中大局,频有端倪,皇上忽而下诏,废除科举,此乃开天辟地之事。僻静的仁记巷,亦开始骚动不安。人声蹄声辚辚车声,不绝如缕,南来北往的马队车队,日日夜夜,影影幢幢。山高皇帝远的烟桥茶山,似乎也不太平了!不知哪天便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郭信臣目光下意识地穿越仁记巷的上空,秋日晨起的怅寥天庭,不知怎的,竟飘荡着几抹血痕一般的云絮,在寂静中撩拨着几许淡淡的不安。他听到客鸟从小巷深处掠过的声音,有一只翅膀似乎撞上天井檐上鳌头,小巷里飘起几羽黑色的绒毛,轻飘得几乎无从觉察。鉴四爷脚步却愈见沉重,他差点儿挪不动双脚。他触到一块松动的路石,那深嵌的路石,早已在千百年间,让驿马的铁蹄踢踏得溜圆。他蹲下,摩挲着那块也许是来自烟桥的油麻石,不禁悲从中来。流年的驿道已然松动了。
仁记巷有八座驷马拖车,八座下山虎,八条大伙巷,八座四点金,七十二个天井,四十八座前后花园,二十四片后库,数不清的东西南北厅,无数互为贯通的八尺过道,上下左右的前后厢房,纵横连通的密室地库。
潮汕是一座城,仁记巷就是城中的紫禁城,郭信臣的祖辈包括父亲郭仁卿,正是怀着这样的野心,在僻壤之地,藏匿一份源于先祖的叛逆。仁记巷便是无数与皇宫相媲美的老厝中,一枚古旧家族的徽章。
仁记巷从同治年间破土动工,断断续续几十年,历经三代而成。到了光绪三十一年的1906年,最后的“汾阳世家”石匾,又再次升上了驷马拖车的门楼。郭信臣是这座门楼的开基者,也将是这座门楼的最后传人。这是郭信臣意料不到的。
郭信臣还有四十三年的时间。虽然那时,他已暮年,可门楼敕石上他的名字,终将会告诉后来人们一些故事。
潮州歌册
只要走进仁记巷,只要独自一人,只要是秋阳秋日秋夕,只要是无风之时却又阴风隐匿,郭信臣便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这条无比熟悉的街巷,会在瞬间变得陌生,陌生得令人发怵。那些精美的中西合璧的墙饰,那些在墙头上嵌瓷而出的宝相花、三国人马、水浒好汉以及三娘教子、岳母刺字等活灵活现、五彩斑斓、过分俗艳的嵌瓷,仿佛在阴风中活了过来,随着马踏中原而来的腥风血雨,滚滚而来,在仁记巷晴朗却冷飕飕的巷道中,雄壮却又疲惫不堪地穿街而过。
人马、铁骑、戈戟、旌旗,连同男男女女肩上的辎重,都像轻风,从郭信臣身上穿过,仿佛透明一般。
此刻,思绪便回到唐朝。唐朝的软语,软软的,又十分浑圆的韵味,使整条仁记巷忽然就歌舞升平,市声熙攘;忽然就丝竹琴弦,天籁希声;忽然就煎炒蒸煮,香气四溢,连卖三味橄榄的吆喝之声也显得悠扬。原本寂静无人的仁记巷,倒像日夜喧嚣的汕头小公园……
古驿道的时代已经远去多年,烟桥茶山也早已焚于一炬,仁记巷作为古驿道残留的繁华,也早已让几座深宅大院的精美布局,打扮成深闺的少妇,既沧桑却又徐娘半老,半羞涩半放荡地倚门探看。
又有瞽姬走来,郭信臣心头一紧,路逢瞽姬,不知道会在不期而遇中,听到怎样的唱词?潮汕歌册的神异之功,那种探窥人心的神功,常于陌生与陌生擦肩而过的瞬间,便道出人生的密语:
光阴似箭猛如弦,一年过了又一年,时日如梭催人老,不觉新春正月期。宋王清早登殿中,文武百官来朝参,各个来到金阶下,太监随主在两旁。满朝文武贺新正,皇上欢喜有十成,太子朱辉年十二,文章诗对无人赢,众臣拜年在金銮:“愿主江山万年传,枪刀归库民安乐,马放南山不用观。”
郭信臣紧张得心头松松紧紧。入秋已来首遇瞽姬唱曲,他连忙掏掏口袋,并无带银钱,一时慌急,便扯下瓜皮帽上的和田玉牌,双手捧着,放在瞽姬手中,又抓起她的手,把玉牌捂紧:“师傅,这是玉牌,十分贵重,急用时可换银钱。”瞽姬约有七八十岁,双手寻找郭信臣的脸颊,捧在手里,嗅嗅:“先生大富大贵,喜兴多多,造化造化!”
昨夜毛贼潜入逍渡,来去无踪。有报寨门未破,只见郭氏祠堂前灰埕上有人烧起火堆,直至凌晨仍烈焰冲天。原本寨内夜不闭户的逍渡,此刻因周姓更夫敲梆报讯,乡民闻讯忽而家家大门紧闩。护院家丁围住祠堂,并无人影,而祠堂前大火熊熊。
1906年的逍渡,和仁记巷隔着一片田洋。逍渡其实是铜钵盂的门户。耸立在仁记巷头的四层碉楼,与光德里的碉楼遥遥相对,隔江相望,似平原上两个高人顾盼。也有说是两个相怜相惜望夫的妇人。铜钵盂和光德里的男人,不是去上海,便是走南洋,或往更南的地方,女人们只能望夫,不然还能怎样?静心守着活寡,盼着团圆。
借灯笼
这天早晨,有人到仁记巷来借灯笼。
来人一脸惊惶,说这回贼人十分诡异,无影无形,穿墙入屋,只烧了一堆大火,便悄然隐遁,无声无息,乡民个个惊疑,恐有什么莫测之祸在后。但不管如何,恳请信臣先生借几个灯笼,挂上寨门,警示贼人。
此话听来怪诞,信臣爷却不言语,令来人坐下,并不说灯笼的事。他正神闲气定,捉笔运腕,黄庭坚的《砥柱铭》摹了几日,还欠晨起几笔。突然来了借灯笼的莽人,乱了心思。心有烦忧,正想换笔重墨,免除运笔凝滞,再行说法,忽报逍渡又有客来。
来人是一少年,与大儿应木同学,名郭豫中,昨日大婚,十六虚岁做了新郎,族亲硬是求郭信臣做证婚人。信臣爷有些不悦,但还是去了。皆因逍渡有人做了拳匪,正是豫中族叔豫立,现还匿于寨中。信臣主张将其送去烟桥茶山劳役,既免受官衙之苦,又图革新做人,家人硬是不就,便成寨中刁泼。此乃郭信臣自觉亏欠之事。
新郎哭说,昨夜洞房,酒酣和衣而卧,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遍寻新娘不见,想必让贼人掳走了。
信臣“扑哧”一笑,笔停在空中,瞥了少年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天井的石榴树上,石榴树红花白花正碎在枝头,一抹朝阳亮着了新翠暗绿。他心想,盗贼怎的看上了新娘?这出乎常理!四乡八里,方圆几十里郡县之内,哪家盗贼没有交情?说信臣爷通匪不错,他心宽得很,匪也是人嘛,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儿女情,就是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越货常有,而动辄无故杀人,潮汕匪类未必如此。
他心中有底,无非情事。
见那少年惊惶失措言不及意,信臣心想,虽已为人夫,仍少不更事。想自己亦十六岁完婚,拜烟桥所赐,虽不至于凡事仓皇,但也天地不知,懵懵懂懂。他有心宽解少年:“新娘长相如何?或可派人找寻。”
豫中一脸茫然。昨夜酒酣未及细看,此前从未谋面,全系媒婆牵带,并不认识。
信臣心中了然,莫不如是矣。他与连淑发连理多年,要描状其详,也难。他不想为难少年,但想应使他有所承担,便问:“妻室丢了,做男人的,当如何?”
见少年窘态,先前来人便敦促少年:“还不快向四爷叩头!又求四爷赏几个灯笼。”
“灯笼何用?”信臣明知故问。他曾劝逍渡乡贤,合力缔造乡里治安,先做善堂,再兴乡学,但响应疲弱,致使逍渡频遭匪类骚扰。
信臣令家人取来两个灯笼。来人看着灯笼,面露难色,苦着脸望着信臣爷。
信臣“哦”了一声,挥笔在灯笼上写了两个大大的楷书:信臣。
无人不知这两个字的分量,真正的价值胜过万金!尤其对于盗与匪而言,他们是凭着灯笼来与四爷数钱的。
来人大喜过望!跪地叩头。少年更是手足无措,唯唯诺诺。来人以目示意少年,向四爷跪拜。
请回吧!信臣将两人送出门外。他站在仁记巷头,望着一老一少隐入逍渡的田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无端的怅惘。
烟桥·茶山
烟桥的名字,已丢失多时。年轻如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人,无人知道烟桥。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依稀知道烟桥这个名字,但不知它在哪里。
“文革”之后,与烟桥有关的一切,再无人说起。我曾经指着一片灌木疏落的山地,对乡民说,这是我祖上开辟的茶山,有名字叫烟桥。听者敷衍其词岔开话题说,潮汕人只喝茶,少见有种茶的,哪里有种茶的烟桥?
人们对传说中的烟桥全无印象,没有人说得清楚。它并不存在?这只是一个传说?
因为写《仁记巷》,我必须将这个传说中的烟桥茶山融会贯通。
在《铜钵盂》完稿那天,我在那个流转了六十五年,终于在2016年回到我手里的木匣中,发现了郭信臣的遗物。读者还记得吧?我说到遗物中有一个红木梭子,那时我并未细看。有一天午夜,我百无聊赖,又取出红木梭子,摩挲之间,发现梭子竟然是一个类似旧时印匣的东西,滑动打开,里面竟藏有郭信臣的手札。石破天惊的发现,午夜时分直逼鬼魅。这是一幅写在宣纸上的烟桥地图。
这是郭信臣的手笔。他在地图上标出了郭仁卿藏宝洞穴密室的位置,就在阴阳八卦白鱼嘴所指方位。这幅画于1906年的地图,藏于1949年的木匣之中,于2016年6月,不可思议地到了我的手里。
一百一十年了。烟桥消失了,与烟桥有关的人,也早已魂销玉碎,只留下一些残缺的记忆……
1926年,郭仁卿一把火焚了茶山,烟桥茶山随之湮灭无迹。无人再记起烟桥茶山,更无人知晓茶山的宝藏。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郭信臣从上海回到铜钵盂,他曾造访过那时已经没落的烟桥。他的日记中记下这件事,隐约说到藏宝的事,并提到,这些宝藏,是郭仁卿为将于1907年的某次起事准备的。
孙文的中国同盟会,于1907年即光绪三十二年,共发动了七次起义,全以失败告终。
藏宝事件有太多疑点!当事人早已谢世,知道这笔财富的人不多,但有关的消息流传却广。
知情人之一郭文雄,从1938年参加革命时起,就不忘起出这笔财富,献给大南山游击队购买弹药。土改时,郭文雄曾多次追寻无果,郭信臣来不及开口,就自杀了。郭文雄的日记里也写到此事。
仁记巷迄今藏着多少秘密?铜钵盂又隐匿着多少诡谲的历史?
许多年来,我常于街灯幽暗人影婆娑的仁记巷中,听到从墙缝中传来的喑哑之声,那些似乎看得见却听不清楚的声音。我总觉得,仁记巷中,每一块路石下面,每一个屋角的拐弯处,在有雨的暗夜,都会突然走出一些各个年代的人们。
1864年失败的太平军,1900年脱逃的义和团,以及之前满身是血公车上书的书生们,土改时被绑上刑场的地主,凯旋的共产党人,还有那些从巷中走出,又从欧美归来的仁人志士……
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却了烟桥,忘却了茶山的宝藏。
母亲马凌芳,而今是这个家族最年长的人,她经历过郭信臣最后的岁月,她也许是最有可能知道茶山宝藏蛛丝马迹的人。可是,岁月悠久,世事苍茫,她早已不念旧事,也了无时间的羁绊。她在九十四岁生日那天,让我看到了清澈的笑容。她已轻淡地原谅了历史。我也希望能如母亲一般。何苦再去想念烟桥,缅怀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