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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方死方生

早上七点十五分,东方微熹,叶灵站在十七楼的阳台,几乎是俯瞰的姿势,望着刚刚苏醒的城市,一切还笼罩着惺忪的睡眼。

就在她面对的方向,直线距离一千三百米,有一片城中村,参差竖立着紧挨的砖红色出租屋,还有几间破旧的瓦顶平房。在其中一间瓦房里,阿娟刚刚睡去五个小时,十六个小时后,她将在这里被人杀害。

如果叶灵知道,她将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陷入这团黑色旋涡,也许她不会穿那件黑色雪纺裙,虽然上面的刺绣是这一季米兰时装周上最热门的——黑色猫头鹰——她后来认为那是倒霉的象征。

十点,阿娟醒过来,一切还在黑暗中。这是本地人从前住的那种小砖房,遮上仅有的那扇窗后,小屋就成了个碉楼,四壁的墙压抑着仅有的那张木床,一个杂物柜,一个简易布制衣橱。床脚对着个木楼梯,爬上去是用木板搭出的半层空间,现在那里已经成了老鼠嬉戏的乐园。阿娟扯开床头的灯,小小的空间顿时染成一种妖冶的桃红色,墙壁上的裸女竭力伸展着四肢,灯光中的皮肤像是能滴出蜜一般的诱惑。楼上的老鼠似乎被光刺激得骚动起来,开始在木板间走动起来,时而停下来看着阿娟,黑豆般的眼睛像在洞察着人类的秘密。

也许这只老鼠是这场凶案唯一的目击者。十三个小时后,正是警察推测的被害人遇害时间。它在杂物柜里搜寻着残留的食物,听到开门声,它迅速弹跳下来,轻盈落在墙角,沿着木楼梯的扶手回到了那堆麻布袋中。从缝隙里它看到阿娟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男人,她每天都能带回几个男人,每次的脸都不一样。它试图看清那张脸,却只看见灯光投射在墙上的模糊。

黑从光的灰蒙中离析出来,洗印出剪影。直立的影子弯曲下去,站起来的猿猴瞬间幻化为四脚朝地的虎。随后那影子开始颤抖、变形,将墙上美女身体的每一处轮流掩盖,于是黑暗与光亮交替出现在嘴唇、乳房、大腿间。桃红色空气被搅拌、鼓动、烘热、沸腾,狭小的房间酝酿成纵情喷发的岩浆,原初的欲望从最阴暗的角落诞生,罪恶的力量也在最黑暗的地方复活。这一刻,一丝腥味渗入老鼠的鼻腔,甜腻却生冷,像是刀尖刚刚刺出的血的腥味,它开始不安,微微痉挛,脚爪在麻布袋上紧张刨动着,四周找寻着气味的来源。

它的眼光如金箭,准确射向了那个位置。老虎影子又直立起来,前爪从裤袋里抓出一截生锈的铁丝,熟练、迅速地套住身下女人的脖子,像水手吹着口哨那样轻松地,给桅杆打上一个漂亮的水手结。两只膝盖牢牢压住她的手,一只手肘抹在她的脸上,将她的嘴、鼻子和半边眼睛按成一团扭曲,并如踏进沼泽那样开始下陷。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短促的几个呼吸间,床上的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大脑的指令还没有传达到声带,已经被阻断了呼吸的通道,腹部无力地挺了几下后,房间再次陷入新的寂静。

木板上的老鼠躁动起来,来回跑动,不时停下来,咬着一块硬纸板,焦虑地摩擦着前齿,惹得静止的黑影抬头望了一眼,昏暗中他们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影子抓起床头一本笔记本朝老鼠扔过去,咒骂着,又开始在尸体脸上猛抽着。喘了一口气,他翻下床,踢开女人的鞋子,找到手提包,迅速翻动着,将里面的四十元钱和手机揣进衣袋。整理好裤子后,他又打开手提包,取出一管口红,开始在裸露的尸体上写字,鲜红的痕迹游走在苍白的柔软上。老鼠没有再跑动,从阴影处探出脑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也许它在思考什么:自己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偷窃一点食物,就被人类以正义的借口咒骂和追打。而眼前的人类,不管以什么理由,可以这么简单地将生命盗窃走,如此平静、随意,连一丝惶惑的颤抖都没有。

第二天上班时,叶灵穿的是红色,但似乎前一天的黑色延续到了今天。她走进公安局的时候,每个人的脸都裹着黑色,没有人注意到这袭红艳。

昨晚十一点左右,又发生了一起针对底层妓女的凶杀案,这已经是南麓区发生的第二起类似命案了。前一起案件发生在半月前,距离不到两公里的另一个城中村。

会议室的气氛非常压抑,甚至压制了叶灵思考的能力。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已经成了专案组的成员,傻傻坐在椅子上,失神地拿着一支圆珠笔,听同事们分析案情。一切似乎非常明确,罪犯非常大胆猖狂,犯罪手法简单残忍,与被害人发生关系后,迅速用细铁丝把女人勒死,然后用口红在死人身上写字——坏女人!杀!杀!他留下了脚印、指纹、笔迹、精液等一切可以留下的东西,潇洒自如地离开。在这片秩序混乱的城中村里,来往着无数居无定所的流动人口,在无数可能的面孔后,警察们不知去哪里寻找黑暗中的那个面孔,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案件又将发生在哪里。

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叶灵看着触目惊心的照片,在心里问自己。做了这么多年警察,她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刑事案件。局里就几个女警,大家都当成宝贝,平时安排做内勤工作,也不需要值班。叶灵的主要工作是管理人事档案以及计划生育。每个季度她向局里民警妻子们所在单位发出计生征询函,询问她们是否做到了每季度的妇检,结果是否有孕,是否采取避孕措施,避孕措施是上环还是吃药。

可现在,她突然就成了一个连环凶杀案的专案组成员。局长刚宣布她是专案组成员的时候,她还以为领导读错了名字,她一个负责人事档案和计划生育的女警察能做什么,没有摸过枪,也没有破过案。后来从领导委婉的话语里,她才明白过来。美丽并不总意味着好运气,也许是另一种不幸。犯罪嫌疑人不知所终,但大家分析,他还会继续针对街边妓女作案,且不会距离太远。在巨大的破案压力下,有人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用一个女警察假扮妓女,在站街女经常出没的地方进行侦查,收集线索,也许还能引诱他出来再次作案。本来想从市局借两个女特警,但凭她们那雄壮豪迈的气质,光是站在那里,估计就把嫖客吓跑了。美丽的叶灵自然就成了最佳人选。

会议结束时,窗外的街灯已经点燃,她还坐在椅子上发呆。今天是星期二,是女朋友们聚会的日子。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应该脱下警服,精心整理着衣裙,或者早已经坐进了私房菜馆,与女友们聊天了。

女人们在一起,谈话的中心永远是男人,就像男人的话题总和女人的胸部和屁股有关。结婚前,女人的话题是衣服、发型、化妆品,当然这些都是为了即将遇上的男朋友准备的。结婚后,话题就变成了老公,关于老公的体贴、疏忽以及性生活的频率。再过段时间,老公就要让位给孩子了,但大家基本上都生了男孩,所以还是关于男人。平时叶灵是餐桌上的主角,因为她比女友们还多一个话题,就是她的工作。女友们大多嫁了好老公,婚后就辞职回家,享受富家少奶奶的闲适生活了。而叶灵的生活多了这一扇窗户,自然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特别是某韩国明星来访,她参与了现场维持秩序,这样她能够近距离拍了明星几张照片,在女友们艳羡的尖叫声中升腾着自己的虚荣心。

但她今天疲惫极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时她总在炫耀的那些新鲜事也腐烂在嘴里。难道她讲述一个妓女在出租屋被杀害的经过?这对她们来说太遥远了,虽然是同一个城市,却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哈哈哈哈,女友们的笑声让她回过神。她们在笑我吗?她们笑我沦落为站街女,这下可神气不起来了。叶灵猜疑着,脸有些发白。她想要发怒,却不知道是谁惹了她。女侍者端上来一碟红酒汁浇鹅肝,飘逸的红色淋汁在盘里画出几个感叹号。而叶灵的胃顿时翻腾起来,她马上想到了尸体上的红色字迹,还有那女人瞪着的眼睛。

老鼠在惶恐中度过了那个夜晚,后来它才慢慢睡着,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一声穿破云霄的尖叫给惊醒。下意识告诉它,那是一个女人遇到老鼠的反应。它如触电般弹出去,往另一处隐蔽的缝隙躲藏。待它冷静下来,才发现那叫声不是针对它的。那是邻居一个女人走进来,看见了死去的阿娟。接着就有一大帮人涌进来,到处拍照片,拿尺子量,用小刷子蘸白色粉末一点点刷着什么,将散落的衣服、头发,还有地上的脏东西,都用塑料袋封好,包括砸向它的那个笔记本。

蛰伏了两天,它觉得应该换一个住处。虽然这半层空间如此舒适自由,旁边的垃圾堆也有充足的食物,但总感觉有个黑影笼罩在房子的每个角落,似乎随时可以将它吞噬。它正犹豫着,准备从屋顶的破洞钻出去。门开了,又一个女人走进来,小心踮着脚,似乎到处都有地雷。它有点紧张,不自觉挪动了几下步子,碰掉了一块纸皮。女人闻声尖叫,倒退了出去。

叶灵按照领导要求来熟悉环境。在迈进这间屋子之前,她想象着那具僵硬的尸体,还有无数男人在里面留下的污秽。平素温柔的她甚至骂出了一句“他妈的”。门口有一棵芒果树,满树开着细碎的芸黄小花,像罩上了一层轻纱。她没有感觉这份春天的气息,却突然想起别人说,芒果树是靠苍蝇来授粉的,她顿时觉得自己正要走进一间布满苍蝇的粪坑。带着即将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她小心迈进去,斜上方一声异响,仿佛一群苍蝇正准备围剿她,吓得她尖叫一声跑了出来。

我不干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凭什么让我扮妓女?她站在门口,气愤、委屈,又觉得羞愧。我叶灵是什么人?她们又是什么人?就说穿衣服,她们仰着头也看不到我那个档次。

叶灵站在一棵大榕树下,穿着一件紧身短裙,介于皮质和塑料之间的一种廉价材质,上衣搭配了最艳丽的桃红色针织衫,紧贴着胸部,突出两颗丰满的桃子。这是前一天她在地摊上选购的。在身上比画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灵魂抽离的感觉,似乎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旁,捂着嘴巴,不敢相信叶灵也会穿这样的衣服。但此时,叶灵确实穿着这样的衣服。一阵风吹过,榕树的气根微微抚动着她的脸颊,刮下了几许白色粉末,那是她咬牙敷上去的一层厚粉。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从胸部到大腿。突然她觉得很好笑,紧绷的脸哗啦一下笑开来。

这一笑,倒让近旁几个人紧张起来。在叶灵左手方向,有个男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面摆着一篮子擦鞋的工具,看到有人来,就随口喊一句:擦鞋了!叶灵白了他一眼,心想哪有擦鞋的人衣服穿那么干净的,眼睛就往人家脸上看,从来不知道看脚,当心把鞋油擦到袜子上。这阿斌做事就是不掂当,看看人家杰哥,那才是专业。她崇拜的眼神看向了右手十米处,那里站了个推着三轮车的男人,车上架着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是用莴笋、海带、萝卜、蕨菜做成的麻辣凉菜。他扎着油腻的围裙,娴熟地将等份的凉菜装进塑料袋,手腕点上两点,撒上一把香菜和葱花,手指动两下,扎好袋口递给顾客,同时,眼睛迅速扫了叶灵一眼,鹰一般的敏锐。在叶灵的身后,则有一对情侣在黑暗中谈恋爱,搭着肩膀,窃窃私语着什么。他们组成了一个隐形的三角形,像三座灯塔,不时探射出灯光,交叉扫描着来往的人们,并将叶灵保护在中间。

这里叫藏宝山,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山包,以前是本地村民埋祖坟的地方。后来这一带发展成为城市,工厂夹杂着出租屋,粤语夹杂着各地方言。区政府动员村民把祖坟集中迁到山顶,其他地方种上树,修几个凉亭,放一排健身器材,建成了一个小公园。附近有几间大工厂,许多打工一族下班后就来这里散步、游玩。于是这里就出现了很多卖零食、小饰品的摊贩,还有些小型游乐场,跑动着给孩子们玩乐的电动汽车,聒噪地唱着喜羊羊、美羊羊、灰太狼……后来就出现了很多穿着性感的女人,在单身的男人身边搔首踟蹰。当地人叫她们站街女,社工叫她们底层性工作者。大概是这里环境幽静,附近交通方便,站街女越来越多,把孩子们的游乐场赶走了,换作了成人的游乐场。人们也不叫这里藏宝山了,叫成了“打炮山”。区公安局组织过几次大型清扫活动,但清静几天后,她们又像过完冬天的杂草,迅速在春天生长起来。平时看到警察远远走过来,她们还调戏着喊两句,警察兄弟,来玩一下啊!看到警察走近了,连忙笑嘻嘻地缩进阴影里,待警察走后,又像蜗牛一样,从阴影里慢慢探出头来。

曾有一位老板驾着宝马车路过这里,不知什么原因他停了下来。朋友说他是平素吃惯了鲍鱼,突然想去吃个大排档了。据他自己说,那天路灯颜色特别不一样,透过玻璃投射进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于是他像循着灯光的飞蛾扑上山去了。那天晚上下了历史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街道变成了河道。他整晚未归,他老婆第二天一早四处寻找,却只找到浸过水的宝马车。他老婆以为他被水冲走了,抓散了头发,带了一群人四处挖下水道。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没有被水冲走,而是幸运地被警察抓了。拘留十五天后,老婆戴着口罩去公安局交了三千元罚款,把他领了出来。走到门口,老板看见一个男人蹲在那里哭,那是被抓女人的老公,他交不出三千元罚款,哭着说他老婆为了赚五十元,就被抓进去,要被人睡六十次才能把罚款的钱交出来。

老板帮他交了罚款,回来后成了一名爱心人士,组织了一个民间关爱团体——折翼天使拯救团,带领一群爱心满溢的阿姨,志在拯救这些堕落天使。有一次他勇敢地闯入了当地商会的年会,结巴着向老板们募集资金。他认为站街女是社会稳定的重要力量,是底层人群的和谐天使,直接一点说,她们满足了单身工人的性需求,帮助他们这些工厂主稳定人心,留住人才……他还没有来得及讲出后面的重点,人群中已经响起了嘘声。爱心人士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继续慷慨陈词,我不是说她们就好,只是需要我们去帮助,需要献出我们的一点爱心,要平等包容、用心关爱、引导正道。

有老板已经不耐烦地嚷起来,喂,大佬,你不如去选香港特首。你那个不像是拯救站街女的方针,倒像是特首的施政纲领。今年原材料成本上涨多少你知不知,人工成本上涨多少你知不知,现在三险一金什么都要买,你还要我们去为他们准备叫鸡的钱吗?

拯救团的阿姨也十分热心,时常来这里献爱心,拉着站街女谈心,发放避孕套和宣传单。站街女们却不太领情,觉得这些女人热情的背后,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施舍和矫情。她们就是求一个生活,生活其实没那么复杂,生活就是赚点钱,养活自己,养活家庭。她们觉得那一脸正经的女人,不见得比她们高贵,比她们幸运。说不定那些女人刚走,女人们的老公就来找她们了。她们欣然接下避孕套,那些宣传单就成了吃饭的垫桌布,饭碗下压着一排煽情的字——折翼的天使啊!让我们为你搭建一片天空。下面紧接着印了一个美女头,旁边的标题是:姐妹们,请你记住几个无论!无论什么时候,工作时请使用避孕套;无论什么时候,不要跟陌生人去陌生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样站吧。叶灵打量着四处的女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她发现,虽然她们装束各异,却有着一种共同的姿态。她们总是叉开两腿站着,像夹了个足球,脚尖朝外写成一个大大的“八”字。叶灵不知道她们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如此,巧妙暗示她们可以提供的服务。叶灵犹豫了一下,是不是也应该这样把腿张开一点。但她勉强位移了几下脚后,放弃了这个尝试,最后将脚矜持地站成了丁字步。

叶灵的出现,首先引起了一片嫉妒的目光。她们迅速扫过叶灵的胸和屁股,在心里盘点着她的价格以及竞争力,努力挑剔着她的毛病,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年轻。她们大多数超过四十了,努力描画的面孔掩不住苍老的事实,只能在这个地方守候一些低收入的男人。一旦有年轻些的女人出现,便立刻搅乱了此地的生态环境,使得她们弥漫出群体性的敌意来。

她们努力地朝叶灵前面挪,企图把她挡在有利位置后。她们有着丰富的经验,可以一眼看透这些麻木面孔后的渴望,准确嗅出衣服下那丝隐藏的荷尔蒙气息,适时发出简短而有力的信号。

靓仔!来玩一下嘛,很爽的。

哪怕只是偶然走过的一个人,在突然的问询下,潜藏的火光会瞬间被点燃,就像人们通常不会知道,下一秒自己将做些什么,皮肤下面的欲望也许比大海还要深。

而少数那几个年轻些的女人,比她们的前辈更有风情,似乎也更骄傲。她们漫不经心地审视走过的人,不主动打招呼,不急于下手,仿佛在挑选着更为优质的猎物,愿意为自己的青春奉上更多的献祭。而当她们看准,便直接摇着屁股跟上去,将手插到男人的臂弯里,如老夫老妻一般,不用说一句话,就把男人领走了。

当然也有几个年纪更大些的,干脆也就不打扮了,一条黑裤子一双拖鞋,躲躲闪闪地,跟着其他人后面,靠低价获取一些生意,像是已经丧失战斗力的流浪猫,只能等年轻的猫吃完了,再上去捡一些残羹。

靓女,你好。

终于有个男人鼓起勇气走上来。

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在叶灵身边转悠。他们大多羞涩,除了心中,还有囊中。这个人已经绕榕树走了五六圈,无数次摸了裤袋里的钱才勇敢走上来。

靓女,靓女,多少钱?

叶灵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咬着嘴,含糊答了一句,五十。

五十?这么贵!

贵了?叶灵很不满意地想,五十块能买什么,突然这么想一下我还想不到呢,一双袜子?

少点吧!四十。

五十。不少。叶灵望了杰哥一眼后,直接将这人排除了,扭头不再看他。

男人的手在裤袋里抓着,犹豫地看着叶灵敷满粉的脸。

另一个女人已经走过来,迅速挽起了男人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男人的手往自己的胸上抓了一下,大哥!跟我走,四十!货真价实。给八十就全套了。

小婊子还喊高价。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扁了一下嘴。

另一个妇女吐了把口水,小婊子年轻呗!

叶灵没有说话,似乎也无话可说,她只感到一种极度不真实的真实。

晚上,叶灵回到了临时出租屋,也是一间旧平房,离阿娟处不远。同事怕她被人跟踪,就租了这间房子,让叶灵进去待一会儿。等他们观察好周围的情况,再护送她回家。

叶灵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发黄的墙壁。又是个潮湿的春天,地面黏腻,墙上的灰皮不时往下掉。有那么一刻,她开始害怕,她想如果自己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无法接受教育,找不到工作,嫁一个老公又被抛弃,还要养活一个孩子,那她该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走上这条路?想到这里她的鼻子有些酸,似乎自己就是住在这间房子的那个女人,倚靠在椅背上,瞭望着远处的悲伤。

她与阿娟,本应该是两条遥远的平行线。但现在,扭曲的空间,让两条平行线相交了。恍惚中,她觉得自己陌生起来,她猜测,也许叶灵这个人就是不存在的,我是阿娟,因为我过着阿娟的生活,但阿娟的生活是怎么样呢,我不知道。

她斜躺在床上,拿出了一个笔记本,这是同事在阿娟房里找到的,给叶灵熟悉情况。她急切地翻看笔记本,试图从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后面,发现一个热腾腾的人。这几乎就是个记账本,大部分记载了日常收入和开销,也有零星几段日记。

三月二日,买菜三元,充手机三十元。五个,一百元。

三月十七日,买菜四元,买药二十元,咳还是没有好,可能要去打吊针了。只接了两个人,四十元。

三月二十一日,阿芳送了一包方便面,舍不得吃。

叶灵曾认真思考过吃饭这个问题,觉得人们完全没有必要花时间在食物上,像个饕餮怪兽,每天吞进那么多的动物、植物、细菌,还变换着不同的方式,混合着不明化学物,在内脏那团恶臭里面搅拌。为什么不直接发明一种药丸,吞下去就满足每天所需能量,这样人就不会老是被吃的欲望主宰,也不用浪费时间。

朋友笑她,说她有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她吃得太多了,对食物厌倦了。如果她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就绝不会冒出这种谬论。叶灵回想了一下,她的确从小被过度喂养,她唯一感到过饥饿的是产后,那时候她太胖,不得不节食减肥,不过也只坚持了三天。事实上,她从来都不需要为生计操心。她是少数的幸运者之一,出生在富裕的家庭。父母在改革开放初期经香港亲戚介绍,办了一个玩具厂,积累了一定财富后,又在金融危机到来之前结束了厂子,将财富转买了房子和写字楼,稳定享受着财富的收益。这之后,她家的家具全换成了红木,包括给叶灵孩子准备的婴儿床。普洱茶占据了整整一层楼,用叶灵的话说,就是全家人天天用普洱洗澡,一辈子都洗不完。每到了潮湿的春天,茶叶发酵的气息,混合着老鼠蟑螂的腐臭,飘过积满灰尘的玉器、紫砂壶,游荡在家庭的每个角落,这是叶灵记忆里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九月六日,买菜四元,买一件衫给阿弟,他要过生日了,四十元。四个,八十元。

十月二十二日,老公打电话来,阿妹又打烂人家玻璃,要给钱人家。文文又要上补习班,还要钱。三个,六十元。

十二月二十九日,买菜四元。最近菜贵了,天气太冷了,阿娇送了件棉衣给我,不好意思,给了她二十元。

十二月三十日,不买菜了,这几天都不买了。三个,六十元。

二十元的衣服?叶灵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就在前些天的聚会上,她还因为手袋牌子而得意,因为女朋友们看不出手袋的品牌。她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仅仅眼角向眉梢靠近了一点,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女友,她这个品牌是英国王室比较偏爱的,符合贵族低调而奢华的那种风格。当然,有了标识就意味着你要为牌子付很多钱,但没有标识,又要显示出有标识的品位,就意味着要付更多的钱,让有钱在无形中彰显。

胖胖的阿章站起来,絮叨着没有牌子,鬼才买那个包,同时把椅背上的包炫出来,说是刚从欧洲购物回来的战利品,欧洲的牌子货太便宜了,买的人太多了,不要说那些郊区的奢侈品工厂直销店,就是英国那个叫什么哈罗斯的百货公司,导购人人都能说普通话,有的还会粤语呢。炫耀包的同时,手上那只金晃晃的蛇形手镯也顺势爬了出来,绿色眼睛张扬着极强的存在感。

叶灵鄙夷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那画着巨大LOGO的手袋就别背了,拜托!那是小白领的专利。但小白领背起来至少看起来还像港版仿真A货,你那个真货背在身上,配上你那散发泥土芬芳的暴发户气质,简直从A货跨到F货去了。叶灵不止一次跟其他女朋友抱怨,那个肥婆阿章有钱,那又怎么样,关键是她最没有品位,肚子肥得叠了三层,偏要穿那件紧身裙子,其实我是心疼那裙子,那可是今年阿玛尼的主打款啊。

唯有一次,阿章算是做了件有品位的事,邀请几位好友去打高尔夫球。几个女人瞪大眼,你除了麻将还会高尔夫?她抖动着满身的肥肉,笑着,不会啦!就是我们家开的,邀请姐妹们去玩一下。那简单,拿个杆子往那个球一敲就行了,就像锄头挖菜一样。等到了豪华高尔夫球场后,大家跃跃欲试,准备在清新空气的绿草坪上面扭动靓丽的腰肢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回到保时捷车上,在大家惊诧的眼神中,她拿下了一把锄头,你们先去打啊,我前天在高尔夫球场旁边开了一块菜地,现在青菜农药多,不如自己种点安全菜,我先去翻下土。

二月十四日,买菜三十元,今天老公真的来了,还带了一枝玫瑰花。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玫瑰花,好香,好开心。

二月十四日,叶灵念叨着,那年二月十四日,是老公跟她求婚的日子,他们在泰国的苏梅岛上。酒店走出去是一片沙滩,海浪轻声吟哦,演奏着柔和的幻想曲。沙滩上摆放着几张软床,围着乳白色的纱帐。叶灵斜躺在里面,穿着略有些透明的薄裙,撑着下巴,看他将沙滩上一盏盏蜡烛点燃。当然她知道,这些蜡烛将点成一个大大的心形,里面将跪着虔诚的他,手捧着心形的钻戒。他做得并不新奇,但无疑这一切是美丽的。她在故作的惊讶中,真心拥抱了他,并在夜色更深的时候,把他推倒在沙滩上,她却站起来,用海风代替他的眼光,在曲线玲珑处舞蹈,抚弄又停留,将薄纱缓缓吹走,月光下,她的身体是银色的。

阿娟也和老公过情人节?叶灵想到这里,竟有些替他们尴尬。如果阿娟坐在面前,也许她会红着脸站起来,小声辩驳一下,为什么我们没有浪漫的权利?

叶灵见过阿娟老公,瘦得让人的眼珠无法聚焦,左脚略有些行动不便,接到阿娟被害的消息,他是被人搀着来的。刚进停尸房,他就瘫了下去,张着嘴啊啊啊吐着气,一口气刚缓上来,轰隆一声号起来,后来几乎把骨头和肉都哭出来了,只剩了一具壳,轻飘飘,挂在搀扶人的手臂上,喉咙里哽出几句,我的……阿娟啊……旁边不知谁说了句,有什么好哭,她做鸡的,是什么好女人?阿娟老公没有力气争辩,两行泪流下来,细细憋出几句哭腔,阿娟是个好女人……

合上笔记本,叶灵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她跟着阿娟一起到菜市场,这次她不拣别人剩下的菜了,将一张大钞票骄傲地抓在手里,在最新鲜的菜堆里精选着。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走到了卖鸡的档口。她拧起一只三黄鸡,捏了下鸡胸,估计肥瘦程度,又提起鸡脚,朝鸡屁股吹了一下,确保鸡的质量,等会儿才能给丈夫做他最喜欢的葱油鸡。而她丈夫先将鸡腿夹到了她碗里,尽管她说,她在前一天还吃过肉。

他把玫瑰花小心摆放在一个茶杯里,转过头对她说,以后我们要是生活好点,我们每天都做肉吃,过节……也买花。她想笑,但她的脸很僵硬,长久以来被生活施威、带着苦难下挂的脸颊,以及为了谋生努力上扬的嘴角,在她脸上熔铸成很不自然的褶皱。她努力活动了一下双颊,拉着丈夫的手往床边坐。丈夫明白她的意思,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只是紧紧捏了她的手,在家里,我每天都想你的,阿弟阿妹也想你,文文也想你。但我想,你先休息一下。

难道我就真的比她幸运吗?很多东西,在我看来是好的,在她看来也许是坏的。很多事情,我觉得是对的,她也许认为是错的。叶灵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她吃着低廉的食物,而我在讨厌食物。她渴望吃上一顿肉,而我的朋友,因为吃太好得了糖尿病,不得不每天吃清水煮萝卜,连吃的权利都没有了。

她嫁给一个没钱的老公,就真的不幸吗?那么阿章应该是幸运的,她嫁了那么有钱的老公。

但朋友们都知道,阿章老公在外面包了个二奶。阿章第一次在老公手机上看到异样的短信,她砸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跑到姐妹们面前痛哭了一场,叫嚷着要跟他离婚。但老公离家三天后,她马上煲好了一锅汤,等他回来吃饭。那个女人生儿子的时候,阿章还拎着一包纸尿片去了医院。回来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在发抖,把牛排切成了牛肉丝,却抬头笑着说,谁让我只生了个女儿。

如果仅从女人幸福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说阿娟比阿章幸福。叶灵反复纠结着这个问题,显然,她老公知道她的职业,他还是爱她。也许这种爱只是因为生活太过于卑微,两人互相依赖才产生的亲密。但这能让人心里温暖。幸福真的只是一种感受,并不是具体的物件。

而叶灵在几天后的那次经历,更让她深刻相信了自己的看法。

那天她回家很晚,老公已经睡着了。她听见嘀嘟一声,是从丈夫手机里传出来的。平时她不会注意老公的手机,但偏偏这一刻,她想起了阿章的经历,她看着黑暗里手机发出的绿光,像魔鬼的眼神,在引诱着她。她的肩膀有些颤抖,才几秒钟,她就向魔鬼投降了。她迅速拿起手机,屏幕上方闪出一排小字——风清子:念想安好,晚安!

她觉得混乱,眼前冒起星星,略略回过神后,她拼命划动手机——打不开——屏幕竟然锁上了。

仅仅这一点点的信息已足够刺激她。她开始联想、猜测、推理,这样的时间,不是正常短信的时间。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女人。这个内容,更是暧昧,倒过来读可以理解为“好想念”。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她。她不敢相信,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虽然一切还未证实。如果证实了,叶灵觉得,她宁愿自己马上死去,也不要生着面对这样的痛苦。她和老公是高中同学,一直被深爱、呵护着,这一切不能有任何的差错。经历越少的人,对于事情的承受能力越弱,对叶灵而言,单是想想老公将手搭在其他女人肩上,已足够她厌倦人生。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阿娟。就从生和死来说,此刻,她觉得自己都不比阿娟幸运,说不定死比生好呢?摇摇晃晃的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人人害怕死,谁又知道死是什么呢,说不定死比生舒服。说不定,人在死后,还后悔自己那么贪恋生呢。这个时候想生和死的问题,总好过想那个短信的问题。

但我不想死啊。第二天,叶灵冷静下来后,又开始质疑那一瞬的想法。

活在现世中的人们,虽然在精神的某个节点上,总在有意无意攀登着理想的世界或天国,然这就像人手里的风筝,在接近最高处的时候总会断开绳索,永远不能衔接这现实世界和人生,于是人们永远在断线的这头猜测着,在未知中恐怖,宁愿把握可以看见的生,而不是幻想中超脱的死。

而消灭死亡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忽略引起恐慌的那件事。这时候,叶灵开始庆幸手机上了锁,因为至少那一切只是猜测,她还有无数的理由为老公开脱,为自己寻求安宁。这件事,也就跟第二天早上的生活垃圾一起扔掉了。

时间总在向前行进着,叶灵也在继续着阿娟的生活。生活的确是个魔术师,短短几天,叶灵迅速从生涩的新人成长为妖娆的猎手。她的眼睛扫过前来搭讪的男人,脑子里快速筛选着他的特征和信息,她脸上的笑容决定了男人与嫌犯的匹配度,而匹配度越高,她的笑就让对方更加神魂颠倒一些,而价格也好商量一些。接下来,那个浑身燥热的男人将被带到偏僻的小巷,由叶灵的男同事来伺候他。

这几天里,叶灵还从一个站街女那里获得了重要信息。阿娟被害那天,那个女人离她不远,看见她跟一个搭讪的男人走了。那个男人穿了一身黑衣服,身高一米七左右,这和民警根据现场勘查的估计差不多,晚上黑看不清样子,只记得脸上似乎有黑色络腮胡。

叶灵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渴望着她。在这个无风的夜晚,她感到了一股灼热。

多少钱?一个男人走近。

叶灵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的腮帮有些发青,显然是刚刚刮过脸,如果等上两天,黑色的络腮胡将会长出,身高也在预定范围内。

她稍稍呼了一口气,假装不在乎,将头扭向另一个方向,身体的扭动幅度更大一些。过了一会儿,她才懒懒回答,四十。

男人的喉头动了一下,那是在咽口水。

叶灵斜眼望了望他,突然她的眼睛在某一处点亮了,心在一种强力刺激中怦怦跳起来,男人的左手无名指微微翘着——根据侦查,犯罪嫌疑人的左手无名指可能有一定残疾。也许就是那双手,勒死了两个女人,而这只手现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突然间将自己置身这般危险之中,叶灵的呼吸粗重起来,又在紧张中生发出异样的兴奋来。她的脸晕出了红云,脊背也在发热。

怎么样?玩一下吧,靓仔。她主动走上一步,绽出妩媚的笑容,其实她是在暗示自己平静一些,也暗示不远处那几个紧张的同事,暂时不要有动作。

对方的喉头又蠕动了几下,已难以按捺身体的欲望之火。

好不好?……就摸一下,不做,十块。他突然冒出一句来。

叶灵愣住了。本来她已经想好了,就像电影片段那样,昏暗泛着苍黄的小巷,她摇曳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踏过,罪恶的手正要搭上她的肩膀,她轻巧一闪,男人已被埋伏好的人按倒在地上,从他裤兜里搜出一截铁丝。她走上前,对着地上的脑袋说,你还记得用这根铁丝做过什么吗?

此时,剧情变化太快,她没反应过来。

男人的膝盖都快跪下去了,涎着脸皮说,就摸一下嘛,美女,你知道吗,这辈子除了我老婆还没有摸过女人。但美女你太漂亮了,就摸一下,求你了,就走到树后,给我摸一下,十块,好不好?

叶灵就像一个屏住呼吸、拉满弓箭的猎人,已经瞄准了那只老虎,而这只老虎突然站起来,拍拍手说,我只是个兔子,我不玩了。如果可以,她想将千百支箭射过去,把他射成刺猬。

她不光恨他的猥琐恶心,还恨他减少了被怀疑的可能,害自己白白卖弄了风情。按照专案组分析,犯罪嫌疑人应该存在变态心理,也许是受过一定心灵创伤,对妓女怀有报复心理,在连续作案后,还有着强烈的犯案冲动。如果他是犯罪嫌疑人,他会千方百计把女人带到出租屋再行凶,而在树后行凶是不太可能的。后来叶灵还是把他骗到了僻静一点的地方,让同事去确认他的身份。但她心里明白,他不太可能是那个要找的人,这就意味着她的榕树下生活暂时还没有结束。

她觉得晦气,没等其他人回来就气冲冲往回走。迎面过来一个乞丐,花白头发,应该是个瘸子,用一件旧衣服盖着腿,坐在一副自制的滚轴木板上,两手套着橡胶皮,在地上滑动着。

看到叶灵,他停下来,说,妹子,夜里黑我看不清,你帮我看看,花坛里那朵花去哪里了?早上太阳最好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有一朵花,红红的,像是山茶花,怎么就没有了。可能这花太好看了,才入夜它就被人折了。直到叶灵停下来,掏出几个硬币丢到他碗里,他还没有住嘴的意思,他又滑到叶灵面前,妹子,我看得出的——我的眼睛不好,我的腿不好,脑子还是好的——你是个好妹子,不要做这个了,回家去,好好过你的生活。

出租屋里,叶灵继续翻动着阿娟的笔记本。其中一页,横横竖竖写满了“回家”两个字。叶灵也想回家了。就在前一天,她老公还在抱怨,说最近到底忙些什么,总是这么晚回家,连孩子都顾不上了。早知道做警察那么辛苦,当初就不该去做。还不如像那些朋友一样,辞职回家,带带孩子,打打麻将就好。老公的话里有责备,更有怜爱,他觉得,能让自己老婆不工作享福,是自己的荣光。当然,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叶灵到榕树下工作去了。

窗外响起一声尖厉的叫声,像老鼠的叫声。这叫声如此凄厉刺耳,似乎是老鼠被钳子牢牢夹住脖子,在生命结束前发出的最后一丝尖叫,接着是几个玻璃瓶子被摔碎的声音。叶灵站起来,她闻到一股不知名的气味,如果可以形容,她觉得那来自死亡,是墓地上才能闻到的、压抑的、尸骨分解的气息。那些气息因子又像融进了生冷的铁锈,在空中混成了红锈色的烟,从窗户和门缝里一点点渗透进来。房间里很静,她只听到自己重重的呼吸声。她站在门后,想要探手开锁,而她又明明感觉到,那可怕的气息就在门的对面,像死神的钩镰,等待她的出现。

如果,不是这只老鼠的叫声引发了玻璃瓶子的破碎声,也许下面将陈述另一个凶案了。刚走进村口的同事也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他们粗重的脚步声如同警报,远远拉响。当叶灵感觉那可怕的气息在一点点消失的时候,她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仅有一只惊慌逃跑的老鼠。她朝着气息消失的方向跑了一百米,仍然没有踪迹,只听见隐约的轮轴声。接着,是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同事。后来大家一致认为,那只是一点声音和气味造成的虚惊,连猜测都算不上。而叶灵保持着沉默,即使看不见,那一刻她真实感受到了,与死亡的那一点点距离。

而这一晚后,民警们再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犯罪嫌疑人也没有出来作过案,仿佛跟着那股轻烟消失了。叶灵再待下去,也是会暴露身份的。几天后,她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依然每天准时上班,整理人事材料,按时发放计生征询函,下班后到母亲家喝汤,陪孩子到公园游戏,偶尔与朋友聚会,炫耀一下新买的衣服。如同她在长长的汽车旅程中,打了一个盹,梦里走进另一个世界,醒来后,窗外依然是后退的公路。

每次开车从那片城中村经过的时候,叶灵的车速会突然慢下来,她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仿佛山径上会走下来一个熟悉的面孔。而这天,她的车突然熄火了。她干脆下车,往山包上走去,高跟鞋踢到了一个吃剩的方便面盒,里面残余的汤汁流出来,弄脏了她的皮鞋。她停在那里,看着糟糕的皮鞋,她的心却在另一种糟糕里徘徊,心里很空,空得难受,想要被什么东西去填塞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却拿起了电话,向同事问询阿娟家的地址。回到车上,引擎又一次发动,她朝着那个方向开去。

原来阿娟家并不远,在临近一个县的小村里。村口也有一棵大榕树,树下几个老人,围坐在一个盲眼的歌者身旁。那位盲人拉着二胡,用一种悲怆的声调哼唱着:“古云贫乏无亲眷,锦上添花人赞羡,目下世间人眼浅,家淡清贫谁可念……”

正在门口择菜的妇人,听到叶灵问起阿娟家在哪里,亮出奇怪的表情,冷冷甩一句出来,阿娟去外面做鸡被人杀了。叶灵知道,有时候乡村舆论对道德的珍视超过了生命。她只好亮出身份,表情严肃地说,她是来查案的,希望对方配合一下。妇人马上换成了谄媚的脸,还丢下菜篮,主动给叶灵带路。

路过村小学,正是放学时分,戴红领巾的孩子们从校门涌出来。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人,纽扣错乱,衣角一高一低,手臂上绑着一个红袖章,学着交警的手势,指挥小学生的方向,不时有几丝口水滴下来。学生们自顾嬉闹说话,没有人看他,没有人按照他的指挥,哪怕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胳膊擦到了他的身体,依然无视他的存在,仿佛他是在真空中表演行为艺术。

死仔神经病!妇人嗤了一声,指着他说,这个就是阿娟老公的弟弟,都叫他阿弟。真是!她老婆也是个神经病,居然还生了个孩子,你猜是不是神经病?哈,居然不是神经病。

叶灵久久望着他,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情形让人笑,而真正在生活中邂逅荒诞,根本笑不出来。

转进一个巷道,他们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这是一间没有建好的毛坯房,仅用红砖搭了框架,外面还没有上水泥刷灰,没有门窗。站在空空的门洞前,叶灵疑惑着这里怎么住人。妇人冲楼上喊了一声,阿良,警察找你啦,又小声嘟囔一句,一人衰就满屋人都衰。

阿娟老公扶着墙,从没有扶手的楼梯上拐了下来。看到叶灵,马上直起腰,像看见老师的小学生,恭敬地望着叶灵,等待她发话。叶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装作很自然地扬扬手,找了理由说是在附近查案,想起来阿娟案子的事,想再找他了解些信息。说的时候,她却别开脸,不敢正对阿娟老公。她能带来什么呢?犯罪嫌疑人到现在还没有抓到,阿娟早已在化尸炉里成了一捧灰。她的到来,除了痛苦的回忆,连可以祭奠阿娟的消息都没有。

二楼的地面用水泥平整过,墙面也粉刷过,除了一张长木沙发,能够让人注意的仅有一台小电视机,以及电视机上摆着的阿娟的照片。这层也没有窗户,只用两块木条夹住一片厚塑料布做成窗帘,叶灵注意到,窗口周围的墙面因为被多次浸湿,已经濡染得发黄带绿了。

叶警官,人穷就是这样了。阿良挪到木沙发上后,指了指四壁,这房子十几年前修的,刚砌完砖,父母就走了,家里也没有钱继续建了。也是能住的,就是怕下雨。我基本上不发梦,唯一发的梦就是家里装上窗了,是玻璃窗,不锈钢的框,下雨的时候,站在窗边,这雨真的落不进来了。现在也发梦,就是梦见阿娟回来了。

突然,从侧面房里冲出一个女人来,身上挂着几根彩色布条,前额的头发绞成几缕,拖到嘴上。她偏着头,眼珠往左上方一翻,甩甩头发,嘿嘿对着叶灵笑,惊得叶灵猛然后倾了一下。阿良连忙拐着步子上去,挡在叶灵前面,抱着女人的肩膀哄她,阿妹乖啊!家里来客人了,我知道,你跟客人问好嘛。你乖的,就去厨房帮下手,盆子里有些芥菜,你洗干净,等下我煮饭给客人吃。阿妹走进去,一会儿又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根腊肠,嘿嘿笑着要递给叶灵。阿良无奈地望了叶灵一下,脸上有种想哭的表情。把阿妹哄进了房间后,他艰难地拖着左脚出来,对叶灵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叶警官,这是我弟媳,她脑子有一点问题,本来她也是好意,昨天看到我拿甘蔗给她吃,她以为腊肠是甘蔗,就想拿给你吃。

他说着说着,头越垂越低,好像地的深处还有另一个世界,他似乎已经不敢向上期待着什么,天上世界的美好不是他能够期盼的。人世已经安排了那么多苦难。曾经他也想问为什么这些苦难一定要属于他,然而当他真正面对生活的痛苦时,他又习惯用更痛苦的情形来安慰自己,比如街头行乞的老人,躺在屠板上那头行将被宰杀的猪,一缕被风吹落在石头上的蒲公英种子。他觉得自己已经比那一切都更加幸运。唯有在面临阿娟死亡的那一刻,他渴求过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地下的那个世界,那里会不同吧,不要听到自己的叹息,不要看到别人桌上的鱼肉,也许那里连感受都没有,这样他就不会感受到失去阿娟的痛苦。

都是我苦了阿娟。他把头抬起了一点点,叶灵才看到他低头是为了掩饰流下的眼泪,这时候他已任由眼泪流下来,阿娟不嫌我脚不好,不嫌我家穷,她说人勤力就不怕穷。那时候,她在镇里制衣厂打工,下班回来又做手工,可以赚两份钱。村里照顾我,让我打扫卫生,每个月也给点钱,还可以照顾家。阿爸阿妈也在,种点菜,生活还是可以过,眼看新房子都要建好了。哪里知道,阿爸阿妈都病了,储下的一点钱都花完了,借了债,人也走了。

远远地,盲人歌者的声音又传来,“除是相逢梦一眼,一眶眼泪滴腮边,娘亲明早过洲洋,母叫子时泪两涟”。

我弟弟从小身体不太好,走路不稳,说话也不清楚,人家说他是智障。我知道他不是,他喜欢上学,喜欢学生。他每天都在村小学门口站着,等小学生放学了,他就围一个红布条在手上,帮着指挥秩序,怕学生摔倒。小学生朝他丢饮料瓶,叫他“傻佬”,他也是笑。后来村里看我们可怜,就哄他说正式招聘他当小学保卫员,每个月还给我们五百块钱。也好,他每天也有个去处,有次还帮一个小学生捡了红领巾,回来就一直跳舞,他心里欢喜。

后来我们给他在邻村找了个老婆,就是刚才这个阿妹了。叶警官,我知道你要笑我们了,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还给他找老婆。但阿爸阿妈说他大了,他也是个人。而且阿妹也没有人管,她阿哥本来要把她卖去当乞丐的。嫁给阿弟,我们还可以照顾一下。阿妹嫁过来,刚开始还是好的,除了不太喜欢说话,还能帮着洗衣煮饭,两个人还生了男仔小宝。老天还是看了我们一眼啊,小宝样子长得好看,人又机灵。哪里知道,生完没有多久,阿妹就开始犯病,不认识人,还到处跑。看到邻居吃饭,抓起地上的鸡屎就往嘴里塞。看到天上的飞机,就吓得嗷嗷叫,拿起石头往天上砸,结果把好多人家的玻璃打破。最遭孽的是小宝了。有一回阿爸阿妈不在,阿妹就用开水给小宝冲奶粉,把小宝的嘴都烫烂了。小宝使劲哭,她吓得把小宝丢到地上,半边脸都青了。

阿良已经开始小声抽泣,鼻涕流到下巴。他没有擦,他只想这样讲下去,也许在很久的时间里,他连一个听众都没有。

叶灵看到了阿娟,她一个人在江边坐了很久,看着鱼儿在水面翻身,荡开徐徐的水轮,像阿娟长长的叹息声。进门后,她看着丈夫,阿良啊,阿爸阿妈走了,把阿弟阿妹还有小宝接过来一起住吧!我们养。

我们……哪里养得起。村里人讲,只能把他们送精神病院,把小宝送福利院。

阿良开始捶打着自己的头,真的不是我狠心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阿娟是好心,但我们怎么活,我们的女儿文文也要上学。文文好乖,知道家里困难,从来都不开口要东西,家里煮一个鸡蛋,她也说要留给弟弟吃。只有一次,文文回来哭,说老师批评她,上体育课不穿运动鞋。但是我的文文,连一双运动鞋都没有,她每天只能穿一双拖鞋上学啊。

最后阿娟也答应了,我们说好一个月后把他们送走。有天夜里来了台风,打雷闪电下雨,像倒了坝。家里没有窗,塑料布被吹掉了,雨水泼进来,到处是水。阿娟和我拿桶使劲往外舀水,阿弟阿妹吓得哭,大叫海龙王来了,天兵天将来了,要捉人了。阿弟哭了,阿娟就去抱阿弟,阿妹哭了,她又去抱阿妹,后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哭。阿娟对我说,阿良,我们不管他们,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阿妹从里屋又探出头来,跟着远处的歌声唱起来:“叹尽凄凉亦枉然,别家离儿离祖先,此去天涯杳无言,一头心挂两头人。”

歌声里带着哭腔,阿良的嘴唇又翕动起来,结果是我们把阿娟逼上了死路,好好一个女人,哪个愿意去做那种事情,阿娟就是想多赚点钱。她自己过的什么生活,四十岁的女人,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穿过。我记得,阿娟刚到那里两个月的时候,我去看她。我看到她的手臂上有道血印,是她自己咬的,她说总觉得心里痛,也不知道为哪样痛,只好咬自己,手臂上痛一点,心里就没有那么痛。

叶灵觉得脸上凉,她知道自己流泪了,这眼泪,此刻像硫酸一样,灼伤着她的心。但仔细勘察后,她发现,这些瞬间涌起的情绪,在她心灵的沙漠里,只是微微吹起的几颗沙尘而已。这些因阿娟而引起的悲伤,比叶灵在脸上发现一条皱纹而引起的悲伤不会强烈多少。

突然她问自己,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没有答案。仅仅为了同情?她觉得这同情带着卑鄙的旁观,这让她觉得耻辱。

但她忍不住对自己说,应该有些不一样吧!应该有些不一样吧!

她想离开,朝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摸了一下包,想把包里的钱掏出来。

身后传来阿妹的喊叫,阿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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