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皮佳佳是80后小说家,《方死方生》是她的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个中篇四个短篇,规模大约在十万字左右。从数量上看也许并不壮观。在小说越写越长、越出越多的今天,《方死方生》很可能因其细弱而湮灭在那些文字泡沫的海洋里。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有必要推荐一下皮佳佳的小说。皮佳佳的小说与当下80后的风尚写作没有任何关系,她既不同于“金钱奴隶制”的《小时代》,也不是浅尝辄止的“意见领袖”。如果从谱系关系来说,皮佳佳延续的还是新文学以来的小说传统。这是当下仍然被视为“正统”的小说传统。这个传统强调作家与生活、与社会的关系,强调对价值和意义的守护,强调人物的塑造和想象力的重要。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皮佳佳就是一个年轻的“老派”作家。事实上,任何一个继承新文学传统的作家,由于个人阅历和禀赋的不同,他们的小说创作一定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作为80后的皮佳佳也大抵如此。
中篇小说《彼岸天堂》,大体可以在“留学生文学”的范畴内来讨论。这是一个有着百余年历史的小说题材。但是,只要有中西文化的交流,这一题材就不会终止。需要指出的是,虽然都是留学生文学,但不同的时代背景赋予了这一题材远不相同的内容和讲述方式。一个叫林雅的女孩子,是为了出国勉强嫁给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学霸”肖恩。但这远不是“才子佳人”模式的古旧小说。林雅在屡次被拒签后,终于幸运地通过了签证,她如愿地来到了美国陪读。但是“彼岸”并非“天堂”。两个来自第三世界的青年,迅速被抛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在两种文明的边缘,他们的现实生活捉襟见肘,情感生活分崩离析。令人尴尬甚至不堪的场景不断被呈现出来。最后两人终于还是分道扬镳。“彼岸天堂”照亮的是自己本土的文化记忆——深夜的台阶上,林雅看着满天的繁星,她想起云南老家的夜空,还有北京的无数夜晚。“我发现,每一处的星星都是很美丽的。只是这美丽,要在我回忆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美丽的。”在云南或北京的时候,林雅不会有这种发现或感慨,只有在异国他乡有了另一种经历后,才知道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美丽。当然,在当下的语境中,无论林雅还是肖恩,都说不上谁对谁错。肖恩出身贫寒,他一直过着紧张的日子,他节俭地生活理所当然;林雅是一个北京知青的女儿,生活上要求多一点浪漫亦在情理之中。但是,在那个“彼岸天堂”,他们的青春和爱情,都在那险象环生的精打细算中付之东流。
我惊异于皮佳佳塑造人物的笔力。比如她写来自山乡的穷苦学生肖恩,一方面写他的“城市化进程”相当缓慢并经常出现“不确定性”,一方面也写出了这确实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乡村青年知识分子——
也许疲劳过度,有一次,他深夜从实验室回来,咯出了一大口血来,结果是肺结核,住院一个月。这次真的把他吓坏了,躺在病床上,他想起了父亲浮肿的脸,还有母亲那老树皮般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从医院出来后,他听说牛肉能补血,就去市场买了两斤牛肉,借同学的电饭煲,不管生熟,煮了就吃,结果又因为急性肠胃炎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宿舍同学说,他简直就是中国农业社会急速城市化的一个缩影。
肖恩的坚韧、担当和过惯苦日子的形象、经历,就在这一段讲述中一览无余。当然,日久天长的压抑和以求一逞的焦虑,也终于异化了肖恩,这种异化是如此的彻底,几乎浸透了他的灵与肉。当肖恩与林雅有可能实现男女之事时——
肖恩的身体顿时产生了宇宙大爆炸,刹那间,他已经被炽热炸成了无数尘埃和碎片。他大吼了一声,在一种无法控制的狂躁中,他剥下了林雅的衣服,扑向了他梦中的那个地方。但是,他刚刚拉下裤子,高耸的大厦轰然倒塌,华丽的乐章戛然而止。
就这样,他就在天堂的门口,结束了他人生中划时代的一幕。
从小,他父母只教他做一个好人,长大后,他老师教他做一个有用的人,可惜,没人教他怎么做一个人。
对男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比这样的难堪更羞辱的了。但是,只要了解了肖恩的前史后传,他的这一带有隐喻性质的病患,就并非难以理解。
另一方面,皮佳佳在小说中非常注意景物描写。比如,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林雅目光所及——
穿过森林,低缓的山坡前竟有一处湖泊,平整如镜,闲淡如诗,四周满是白絮茫茫的芦苇。几只野鸭从夕阳中归来,弄弯了几羽芦秆,飘落几处白絮在湖面。湖旁是一座白桦木搭成的房子,一瀑紫藤从二楼直泻而下,门口挂着鲜花编织的花环,下面吊着一串风铃。屋前是排精致的小篱笆,种着玫瑰和波斯菊,屋后摆放着秋千和篮球架,还有一只白色小艇。
当肖恩在美国策划了一次短暂的旅行,从拉斯维加斯出发,林雅看到的是——
天气出奇的好,空荡荡的蓝天,纯粹得没有一丝云彩。苍莽无垠的岩石奔啸起伏,在远处与蓝天相接,像是沙海里腾起的金黄的风暴,被上天有意凝滞,又像是从天外倾泻而下的史前文明之柱,带着宇宙的密码,静静矗立。潺湲的科罗拉多河,将大峡谷横腰切成两块,再随着视线蜿蜒逝去,带走的,满满都是人的渺小和感慨。自然,即是美,任是多么伟大的头脑和身躯,在自然的伟大面前,都会失去思考和骄傲的能力。
现在的小说,为了抓住读者,大多情节密不透风,很少有景物描写。这样的小说既没有张弛有致的节奏感,也少有闲情逸致的趣味。但皮佳佳的小说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景物、场景的描写,都如期而至,让读者在既定的节奏内享受着悠然自得的起伏。这是皮佳佳小说特别值得肯定的方面。
《方死方生》的题材,对于皮佳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表面上这是一起针对底层妓女的凶杀案,一个名曰阿娟的妓女被杀了。作为专案组成员的女警察叶灵走进了这个案件和与这个案件相关的生活。小说在侦破、悬疑和正面书写等不同角度穿插变幻。这不仅是个匪夷所思扑朔迷离的案件,重要的是,在侦查案件的过程中,通过叶灵的视野,我们看到了部分底层人的生存状况。他们难以为继的存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的精神状况。这个被命名为阿娟的女性,她的生存状况就在生死之间。因此,这是一篇具有鲜明左翼传统倾向的小说。《夜色无色》是一篇有强烈抒情意味的小说,当然也是一篇具有鲜明戏剧性的小说。“戏中戏”的那段爱情故事,真是年轻,也唯有年轻才如此动人。尽管这个故事已远不新鲜。余下的《罪愆》《阿公的心事》,也都别具一格。这里对日常生活的描摹和人物的状写,都相当有体会。我惊异的是,皮佳佳写小说的时间并不长,而这里收录的几篇小说,却都有不同的样式,绝无重复或模式化之感。这实在是不容易的。我曾多次说过,一个中短篇小说家,最怕的就是结集——单看一篇小说时会感觉非常不错;但如果结集后会发现,那里总会有程度不同的雷同之处。但皮佳佳这里没有。仅此一点,皮佳佳就是一个值得寄以厚望的小说家。
就在皮佳佳的小说即将出版的时候,同时传来她考取了北大博士研究生的消息。作为前辈校友,我在向皮佳佳表示祝贺的同时,也祝愿她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2015年9月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