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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天:游戏开始

有的游戏可以一代一代传下来,有的则会在一代人手里终结。

过家家、打泥炮、走担担棋、区字棋、吃子、攻城、跳方格,是过去泥娃子的游戏,如今看不到了。捉迷藏、敲弹子、斗角、跳远、跳绳、跳毽子,现在的小娃子还热衷其中。还有一类游戏,如打板砖、滚铁圈、走二五八棋、打四角板、铲纸角板,断断续续介于存亡之间。打板砖就是在地上立四块方砖,前面等距一字排开三块,后面居中一块,五人在约二丈远的地方用砖头掷它,掷倒后面那块就是皇帝,前排三块分别是士和太监。一块也没打倒的算输;输者要背着皇帝跑一圈,士和太监们谁也不闲着,一路上捏他鼻子扯他耳朵,各司其职。这游戏始于尧舜,旧时称作击壤。壤父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但这游戏演变到今天,也有了皇帝一角。马新华当过皇帝,当过士和太监,不济的时候也背过皇帝、被捏鼻子扯耳朵。

这次回老家,他是为了扫墓。路边空地上,他见承承和涛涛半蹲着击弹子,想起自己的童年玩过不下五十种游戏。小娃子童趣了得,就地取材随手一来,即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游戏。游戏构成童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记忆:打纸板时,同伴甩铁板铲方格里的纸板,不慎飞歪,命中他的后脑勺。这个疤现在还在,头发剪短了就能瞧见。那时他的伯母前后各举一面镜子,帮他照那个疤。“你看看。”她在镜中指着硬币般大的疤。——五年前伯母得胃癌,走了。那时有个家伙天生好眼力,击弹子时,老远的地方将手中的玻璃弹子定在眼前,瞄准了一抛,啪,就将另一颗弹子不折不扣地击中。他若有机会参加奥运拿个射击冠军不在话下。现在的小孩还乐此不疲,耍着他儿时的游戏。游戏有种种,马新华又想起那些小孩的和大人的,农村人的和城里人的。电子的,最早接触了俄罗斯方块,马新华借初中同学掌上游戏机玩过的。上高中时在学校附近的游戏厅,昏天黑地耍过恐龙世纪、三国志和街霸,对戴黄帽的摩斯塔法·开罗恋恋不忘,玩伴们叫他队长,耗在游戏厅差点玩到视网膜脱落。大学之后网吧里又陆续风靡传奇、CS和魔兽,当下年轻人聚会时喜欢“杀人”。在西人眼里,游戏就是博弈论,视它为一门严肃的学问,我们只当作好耍。鉴于有趣的对称性,游戏就是人生的一个副本吧。譬如小娃子过家家,大人叫结婚。小娃子扮打仗,嘴里叭的一声,游戏中的另一方必须倒地装死。大人死了,要送殡哭丧,送了殡,每年还要选一个日子祭祀他们。也可以说清明节也是游戏一种。

要不是今年清明节马家要搞什么重大祭祀活动,马新华也不会回来。十多年在外游荡,他极少选在清明节回家。老祖宗在坟墓里骂了无数次,他也毫不在意。

回乡的第一天,朝霞满天。马癫子站在后院的田脊上做早课。马癫子的早课是他自己发明的。向着太阳张开双臂祈祷,碎念着“嗡嘛尼嘛尼訇”。这是独创的仪式,其声嘤嘤嗡嗡,无人会晓。他是他自己的教主,也是他自己的上帝。他充当了大家的“神父”。晒谷镇每天的太阳能照常升起与他的功劳是密不可分的。没有他每天辛勤的早课仪式,太阳早就掉到粪缸里去了,晒谷镇的人休想看到白天,也休想让地里的谷物蔬菜生长;但是晒谷镇的人非但不领情,反而骂他是癫子。马新华提着包和老婆路过街道,房子与房子挤得密密麻麻,中间有一块空地,一排整齐的牙齿缺了一颗似的,大概是软子一家留着砌新屋的。本来请王砌匠修屋的,因为砌匠师傅得了尿毒症,卧病在床,没法出工,而镇东的大工马永强前一个月修屋搭电线时触电死了,所以空出这块地;由于空出了这块地,所以马新华就看到了马癫子;由于看到了马癫子,所以他老婆就吃惊地问:“他在干吗?”由于他老婆吃惊一问,所以马癫子就发现了他们,嘟哝了一声,他的喉咙里扯着痰,乜了他们一眼,叫道:“出来啰!出来啰!”马新华对老婆说:“在做晨练呢。”他抬头看东方,这时太阳还在云层里堵堵塞塞,被挤破了一块,五光十色流淌一地。往远处菜地里看,马癫子老婆正拿着长长的尿档淋蒜苗。马癫子的小儿子甩着一条左胳膊走在二楼阳台边伸懒腰,冷冷地瞟了马癫子一眼。他的右袖管是空的,那条右胳膊的前臂在前年炸鱼时告别了他。手梗子残缺后,年轻的老婆也远走他乡。他瞟完父亲马癫子之后,也看到了马新华。说起来,马新华还是他同学,马新华记不起他的学名,只晓得他叫二猛子,后来人们叫他独臂佬,因为那阵子《神雕侠侣》中的独臂大侠着实流行过一段时间。再后来镇东的花鸡公脑袋灵光一转,更正了这个名字,他说二猛子断的是前臂,不是整个手臂,因此叫独臂佬不够准确,要配得上这个名字,必须将整个手臂炸掉。马二猛子小学留级留了三次,终于和马新华成了同班同学。马新华佩服他的乒乓球打得厉害,可以左右开弓。有一次在镇医院的木质球台上,他和关老爷一样过关斩将连杀了十五番,坐了一个最长的庄,比起那坐龙椅时间最长的康熙帝还要骄傲。

有二十多年他们没有往来了。马新华想喊却张不开口。马二猛子木然地瞅他一眼,咳了一声,然后木然地回到房里。马新华按了按夹克内层口袋里的白沙烟,继续往前走。刚过马支书家,门里蹿出来一个小青年,染着黄发,后面紧跟着马支书家的儿媳,手里扬着扫把骂:“你这个短命鬼,夜里死哪去了。还知道拢屋?住旅社还要登记呢。天天出去打牌,还回来干什么!”马新华认识小青年叫马小列,是马支书儿媳的大儿子。马小列跑得远远地叫道:“不就是打个牌嘛。你看这街上哪个不打牌?而且我还赢了呢。输了你骂,赢了你也骂。”马小列娘扯着嗓子大骂:“以后死出去就莫回来了。喜欢打就让你打个够!”马小列踢着路上的石子,哼哼着往镇东走,遇见马新华也不言不语。他认识马新华。马新华前年曾介绍他到广东进了一个电子厂,想叫他,看他低头不愿与人搭理,只好继续前行。马支书家紧挨着是其堂兄马克俭,马克俭正担着两桶粪从小巷穿过大街。马新华笑脸招呼:“二叔好。”马克俭停下脚步,抬起浑浊的老眼睛说:“新华?从广东回来啦?这是你老婆?发财啦!”言容不由自主捂着鼻子,马新华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粪桶里翻滚的蛆虫,也有些不好意思。粪面上钻出来不少蛆虫在做蛙泳蝶泳。言容打小生活在城里,受不了这臭烘烘的场面。马新华赶紧掏出那包白沙烟,撕开烟盒塑套,从紧紧的烟支里抽出一支递给克俭说:“哪里。吃根害子烟。”马克俭腾出一只手接烟,指甲盖又粗又黄,有一半萎垂向下,他将烟衔在嘴里说:“精品白沙?这还没有发财?听说你一个月有五千多块是吧。这次回来是挂亲吧?今年我们马家要搞祭祖活动。”马新华打上火机为他点烟:“所以回来看看。你到地里上肥去?”马克俭说:“给观子冲那块地浇肥。”他挑着那担粪穿过另一条巷子,躯干瘦成一张弯弓,驼着背一弓一弓往观子冲的地里走。言容扯着马新华的衣襟说:“快走快走。臭死人了。”马新华笑道:“农村就是这个样。虽然臭,你看这里的环境多好。空气新鲜呢。”言容说:“还新鲜?差点吐了。”

两人继续往西。前面有一个大门牌,据说是马氏祖上积了功,朝廷赐下来的牌坊,有两百余年的历史了。这也是由西自东进入老街的关隘。过去这街是条直肠子,从东到西各有两扇大门,东大门早在解放前被毁了,只剩下这座西大门。马新华往前望西大门牌楼,唯一的大门也仅剩下断壁残垣。他急忙走过去,白鸡公和马新友正在地上拾砖,一个往粪箕里码,一个往板车上码。马新华惊讶地问:“白鸡公,这门怎么拆了?”白鸡公抬头说:“新华回来了?这门是镇政府派人拆掉的。”新友说:“这破破烂烂的大门,立在这里碍眼。镇政府说街道要扩宽,到时候重修一座大门。”马新华又摸出那包拆过的白沙烟,一人一支。新友吸上烟,瞧了一眼言容:“这是你老婆?”言容笑笑,点了点头。马新华问:“捡砖块做什么?”白鸡公说:“拉回去砌茅茨。”新友笑道:“别看是老板砖,质量蛮不错哩,我挑回去是砌猪栏。”马新华苦笑:“质量不错。”他和言容出了旧大门,接着前行。言容问他:“茅茨是什么?”马新华说:“就是茅厕。”老远了背后传来白鸡公的话:“长得白白嫩嫩的……妈的真有福气啊……”这话如刺,刺得马新华又痛又痒。出了大门,原本是片荒田,这一段街道房屋是人口膨胀外延的结果。他家住在街道的最西端。过一个长坡,正对面是粮站,马路向北拐,前面不远就是马新华的老家。

这一路是柏油马路,在长坡拐弯处,一辆五十铃货车似瀑布般冲下,掀起一阵灰尘。言容捂着鼻子避在路边。驾驶座上打方向盘的是马志财,他是马新发的大儿子。马新华想打声招呼,五十铃呼啸而过,崩起路上几颗石子哐当哐当颠簸而去。

远远看到老屋,一栋八十年代旧式砖房,坐东朝西,依旧是那般旧,前面有一排檐廊,后面坠了一个院子,上面是鱼鳞青瓦,墙体是火色褪旧的红砖。四间不动声色并列的平房,像马新华的四兄弟。大门上方挂着一面圆镜,据说可以避邪。因地基下沉,方格子红砖墙壁裂出几道宽两厘米的缝隙。言容这是第一次回婆家,婚前他们在深圳买了一套房,新华爸妈去过一次,耍不到两周便说还是不如自己的老窝。

马新华跨进堂屋,堂屋里正有一伙人在打牌,争着哪张牌打错了哪张牌打对了。老四马新民坐在首席,抓着牌,不经意瞧见马新华便喊道:“回来啦,二哥?姆妈,二哥回来啦!”他接着抓牌。牌桌上围了三邻四舍,在座的有马新发、马永坚、花鸡公,李法官儿子也凑在一旁。马新发的前面堆了不少零票子,他背对着马新华,回过头对马新华说:“新华回来啦?这是弟媳吧。”马新华给大家散烟。新民又叫了一声:“姆妈,二哥回来啦!”母亲在后院的伙房里正剖着鱼,放下菜刀,满手鱼鳞跑出来说:“喊冤了!叫什么叫!”见是马新华夫妇,她惊喜地说:“华猛子,正念着你呢,你就回来啦。难得回来。先到里屋坐坐。言容,你们辛苦了。”新华和言容进了堂屋左边的房间。母亲在井边的水盆里洗了手,在手帕上抹干水,穿堂入室。马新华从行包里掏出两套老年外套递给母亲:“买了点衣衫,给你和爸爸的。”母亲眼睛一亮,抖了抖黑底红色花纹的圆领老年衣说:“这件罩衣花太多了。回来还带什么东西?”马新华看言容瞪着傻眼,翻译了一遍:“妈妈说,这件外衣太花了点,说我们回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言容说:“这是应该的。”母亲说:“好好!你们先坐坐。我去街上砍两斤肉回来。”马新华问:“大哥呢?”母亲说:“上班去了。中午回来吃饭。”马新华又问:“爸爸呢?”母亲指着后面的方向说:“正在田里挖水,准备犁田。”她转身出了房间,揣着塑料袋上街去了。

听着堂屋里打牌的争执声,言容皱着眉,四下瞧瞧房间,临街一面有一扇推出式窗子,镶着一排钢筋条,窗格里嵌着压花玻璃和透明玻璃,白光从外面照进来一个矩形。阁楼上铺了一层简易木板,形成一个小隔层。地面是水泥和窑渣混合铺成。房间整体上并不透亮,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味。西墙边的老式实木桌上摆着一台二十一英寸彩电,桌子旧得岌岌可危,对称的五个抽屉都有错位,桌面变形,四条腿颤巍巍向外岔开,似乎难以承受笨重的彩电。彩电的电源按钮也已松动,调节按钮的盒盖也不知去向,遥控器裹了厚厚一圈透明胶纸。公公婆婆的床在临窗的墙角里,床是旧式床,红漆脱落大半,床上张挂着坠了几块补丁的灰色蚊帐,两头各摆一只内充荞麦皮的枕头。言容说:“你爸妈是分两头睡的?”马新华笑道:“我们农村人都是这样。”中间摆了三条板凳和两张木椅,靠墙有一张旧藤椅,脱落了三条藤条,松懈一地,类似于肌肤松弛的垂垂老者。言容开了电视,用手试探木椅上的灰尘,小心地坐下来。马新华说:“你先看电视,我出去看看。算算有五年没有回家了。”言容说:“我想上厕所,厕所在哪里呀?”马新华说:“跟我来。”言容跟马新华出了里屋,来到堂屋。

牌桌上,马新发哗哗洗牌,对众人说:“早知道不打红桃K好了。”花鸡公说:“不能让你盘盘手气那么好吧。让我们也赢一两回。”马新发说:“狗日的,你在百货商店开赌局晓不得赢了好多。我这点小钱哪能跟你比!”马永坚看着马新发桌前上的钞票说:“我崽呀,你今天上午赢了这么多。这比你卖水泥钢筋还拢钱。”晒谷镇人说“我崽呀”,好比西方人的口头禅“My God”,或者城里人说的“我的妈呀”。一种略含贬义的惊叹。马新发转首对新华说:“在深圳还好吧。最近物价上涨得厉害,猪肉要十二三块钱一斤。你们那里物价怎么样?”马新华说:“也差不多,只比家里贵一点点。”

马新发老婆从外面进了堂屋,一手叉腰,操一门大嗓喊:“狗日的发猛子,我老弟来了你还不回。”马新发说:“你一来手气就坏。”马新发老婆竖起眼睛说:“你回不回来?”马新发将一手牌罩在桌面上无奈地说:“好。回来回来!”又对三位牌友说:“下午接着打。”李法官儿子嘿嘿傻笑:“怕老婆,怕老婆。”马新发踢了他一脚:“怕你娘!”李法官儿子吃痛,硬起脖子说:“你娘的。我娘早死了。”

新华领言容上厕所。茅茨缀在后院末尾,茅茨并不是草盖的,多数是砖瓦砌成,大家只是沿用过去的叫法。言容进去一须臾,又退了出来。马新华靠着旁边一棵椿树问:“怎么啦?”言容透出一口气说:“这是厕所?太臭了。里面苍蝇、蛆虫到处是。”马新华说:“天气并不热,应该没多少蛆虫吧。”言容说:“我不上了,看了恶心。”马新华皱着一双眉头说:“农村就是这样嘛。要是你早生十年,做做知青就知道啦。”言容眼睛里冒火:“不信你进去看看。我宁愿憋着。”马新华进了茅茨,看到厕坑上搭着两块木板,上面不知被谁尿湿了,角落里摆了两个尿桶,盛满了黄澄澄的酸臭的尿,表面结了一层白膜。厕坑里堆着几股大便,蛆虫钻了无数孔眼。粪水糜烂之状确令人恶心。马新华从小在这样的厕所里拉屎拉尿,现在也不习惯了。他屏住气出来,故作平静:“我带你去小学的公厕。那里要好一点。”

为了避开熟人,他从后面抄小路去小学。走上柔软的田脊,皮鞋底下有一种久违的弹性。太阳已入云层,令人眩晕的光隔着云层晕染地面,田野一片奇诡的柔静。说它奇诡,因为静中蕴含着隐约可察的轻响。在小镇北面,三条港子从小河分流而出,由北向南,分别灌入田野穿过晒谷镇。新华领着言容下了一段小坡,跃步跨过一条小溪。他回头朝言容伸一把手,将她拉过对岸。溪流哗哗,甚为流畅活泼,不带丝毫的浊重之状,在急而窄的两岸激起转瞬即逝的水花。溪边拔出纤细的马辣子草,绛红的茎叶随溪流曼舞摇曳。左岸辟出一块狭长的葱地,右岸种了两块油菜,一黄一绿对称而生。田脊上簇生着蟋蟀草、野麦草和狗娃花,时而点缀鲜红的蛇葡蕉。蟋蟀草又叫做千人踏,扎根土里,将田脊裹成一道绿屏,新华想,鞋底下的弹性多半是因为它。言容指着蛇葡蕉说:“这是什么?”马新华说:“书上好像叫蛇莓。小时候打猪菜时摘过,很甜,但听大人说有毒,蛇信子舔过,上面有它的口水。”看着金灿灿的油菜花风韵盈动,言容眼睛迷离了。马新华说:“这田脊塌了几块,小心跌跤。”言容说:“田脊?”马新华说:“就是田埂。”路经镇医院,到了小学的后面,从后门进去,发现厕所新修了一次,方位全变了。墙根种的那排当作樊篱的牛王刺丛还在,儿时马新华常在刺丛里捉黄牛刺虫,一种拇指头大的甲壳虫,用细线绑了刺虫的一条后腿,一手牵线,一手将黄牛刺虫往空中一抛,它就嗡嗡地振翅旋飞。特好耍的玩意儿。牛王刺丛下长着七八株灯笼草,挂了两朵去年秋剩下的枯萎的灯笼,新华小时候生了疥疮,父母曾摘过灯笼草给他泡澡。马新华领着言容到了女厕所,指着门口说:“就这里,你进去吧。”他顺便钻进男厕里小解,听到隔壁女厕里有人说话。

一个男孩的声音:“妈妈,这是女厕所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嗯,女厕所。”

马新华仔细辨听出那男孩应该是承承,那女人是克勤的媳妇。

承承说:“在这里拉粑粑,我不好意思。”

克勤媳妇说:“这有什么要紧?你是小娃子嘛。”

承承说:“妈妈,你坐这这,我坐那那。”

过了一会,承承又说:“妈妈,涛涛老是打我。”

克勤媳妇说:“真不害羞,你比他大,你不会打他?”

马新华偷笑起来,自己那个年纪也中过武打片的毒,八三年前只有粮站的人买了电视机,每逢夜晚他就跟伙伴翻墙进去,到别人的单位楼里看霍元甲、陈真和霍东阁。他笑着自语:“功夫片看多了,说话都是大侠的口气。”马新华从男厕出来站在一棵梨树下等言容,言容好半天才蹭出来。马新华说:“我还以为你掉厕坑了呢。”言容说:“你才掉进了呢。刚才有一个男孩也钻进了女厕所,我只好在里面躲起来。他妈妈也真是的。”马新华说:“我在隔壁听见了。那有什么要紧。一个小娃子懂什么男女。”言容说:“他不懂?他都感到不好意思了。”马新华抿着嘴笑:“他卵尻子绿豆大,有什么不好意思。”

新华和言容又从小路回来,路上言容捉了一只绿色草蜢。马新华笑道:“你还是小孩?比岚岚还小。”言容说:“要是岚岚在,她肯定高兴。”岚岚是他们四岁的女儿,在深圳上幼儿园,由言容的母亲看管着。过了一块小池塘,一群鱼游来游去,鱼嘴冒出水面,水面上出现了一片窟窿。言容说:“那是什么鱼?”马新华说:“鱼苗子,可能是草鱼可能是鳙鱼。快到午餐时间了,我们回去帮爸妈做做饭。”

回到家时,打牌的人散了伙。马新民上粮站一家酿酒厂去买米酒。父亲正在井边压出一桶水洗脚上的泥。马新华高兴地喊:“爸爸。”言容小声地说:“爸。”父亲抬起古铜色的脸,皱折一刀刀绽出微笑,他点点头:“你们回来啦。华猛子难得清明节回来一次。今年族里要搞祭祀,新人等下也要回来,一家人终于可以聚一块了。”马新华对言容使眼色,言容钻进伙房对婆婆说:“我来帮你。”婆婆说:“不用了。你到间子里坐坐,刚回来有点累。”言容歇歇手就回房开了电视机,马新华看在眼里怏怏不快。马新华递了一支白沙烟给父亲,问他这两三年家里的情况、稻谷的收成、街上的变故。母亲不时从伙房里探出头说:“这两年谷子价钱低,靠卖谷子哪里能拢钱,只能饱个肚子。去年肉价低,我们没有养猪;今年肉价涨了,粮食也贵了,我们养不起。家里这几年开销蛮大的。”马新华在小板凳上低头不语。他父亲说:“无工不富,搞农业是发不了财的,农产品涨价了成本也跟着上来了。”

堂屋响起一串脚步声,新华抬头一看是新中。新中嗓门一咕隆:“是新华?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对里屋的言容说:“你是弟媳?我在照片上看到过你。”言容看新中个子瘦高瘦高的,仿佛单薄的稻草人,上身穿着深棕色夹克,挽着袖口,脚下的皮鞋布满了灰泥,浑身给人一种粗糙的感觉。她知道这就是老大,笑着回答:“大哥,你好。你就叫我言容。”新中说:“哦,知道知道。”言容说:“大嫂呢?”新中说:“还在街上卖麻辣烫呢。我是先下班回来看看。”

新中、新华和父亲来到堂屋,坐在八仙桌旁讲白话。新华问大哥:“回来时我看到西大门被拆了,听人说是镇政府派人拆的?”新中说:“那个大门太旧了,上面说影响我们晒谷镇的形象。以后要修一座更大更好看的。”新华叹息:“这是古董哪,越旧才越有价值。”新中说:“没办法,要拓宽马路改建老街。”父亲说:“改建改建,改了五六年还没有建好。现在镇政府每年喊口号,从上喊到下,就是没动作。”新中说:“爸,有些事你不清楚。”父亲哼了一声,看堂屋正中的毛主席画像。言容从里屋出来,进了伙房对婆婆说:“菜别做多了。够吃就行了。有没有咸菜呀?听新华说家里的咸菜很好吃。”婆婆高兴地说:“有,有坛子菜。我马上从坛子里挖点出来。”基于这仅有的优势,乡人特别在意城里人对土特产的夸赞。母亲净了手,取勺拿碗钻进伙房旁边的小矮房。墙边摆着七个腌菜的坛子,每只坛的槽沿注有一圈浅水。为防水滴溅入坛内,母亲先将坛子倾斜,使槽沿的水聚在一端,再沿着无水的一端慢慢揭开坛盖,伸入勺羹,挖出几勺酸辣椒,然后盖上盖。她又接连开了三个菜坛,取了些酸豆角、酸萝卜和剁辣椒。在砧板上,她把坛子菜切成段段和片片,分别盛入碗中拌了红艳艳的剁辣椒,叫言容来尝。言容来到伙房说:“就这样吃啦?”婆婆说:“可以吃光的。”言容听不明白。新华也跑进伙房,看到言容一脸困惑解释说:“可以光着吃。”言容瞪着眼睛,更加疑惑了。马新华说:“就是可以直接吃,不用喂饭了。”马新华率先用两指拈了条酸辣椒,丢在口里碾嚼,又脆又酸且辣,辣得他咝咝咝倒吸凉气。他扬了扬手说:“太辣!好吃!言容你吃不了辣的,吃萝卜吧。”言容吃了一块萝卜,酸得眼睛眯成了缝。婆婆问她:“好吃吧?”言容吞吞吐吐地说:“还行。”母亲看新华额头涔出了汗,端来一杯凉水:“快喝口水吧。”母亲探出头透过堂屋瞧了瞧外面的马路:“这个新民,买个酒也去这么久。死哪去了!”话刚落音,新民和新人夫妇从外面进了堂屋。

一家子相互寒暄,堂屋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说:“刚才我还在说,民猛子怎么打酒去那么久?”新民鼓着白眼说:“半路上我碰到了小哥哥和小嫂嫂,就跟他们一起回来。”新华问新人:“湘湘没有回来?”弟妹小玲说:“她学习紧,今年就要小学毕业了,不好请假。”父亲说:“好了,你们兄弟几个全齐了。春兰,可以开饭了吧?”母亲说:“还有一条鱼正在煮,你们先吃。”老三说:“大嫂呢?”老大说:“不管她,她还要在街上守摊。等吃完了我晓得送饭。”

大家围着桌子张罗凳椅,女眷到伙房去端菜摆碗。上了十大碗,一只炖阉鸡公,一大碗五花扣肉,一碗本地俗称的“黄香肉”,似肉非肉,是面粉糅了鸡蛋,放进油锅里煎炸出来的,然后是猪脚炖红薯粉、大白菜、木耳炒猪肝、金针菇煮鸟蛋、红烧鱼肉、黄花煮米粉和炒牛肉。母亲在伙房里忙乎了半天还没上席,新华喊:“姆妈,别搞了,这么多菜和过年一样啰。你上来吃饭。”她从伙房里端出几样腌菜:“来了,我带点坛子菜过来,华猛子、人猛子我记得你们都爱吃。言容也尝尝。我晓得,小玲是不喜欢吃的。”小玲说:“哪个讲我不喜欢吃。我只是不喜欢太咸太辣还有就是太酸。”新人说:“不咸不辣不酸还叫坛子菜?”新民说:“现在城里什么都有。坛子菜、蔬菜、水果、海鲜、野味,天南地北的哪样没有,谁还稀奇坛子菜。”新人瞄一眼母亲撅起的嘴子对新民说:“老四,这你就不明白了,城里虽然也有咸菜、蔬菜,但那都是掺了化学剂做出来的,含有防腐剂呀、漂白粉呀、香精呀、色素呀,很多人都不敢吃了。只有在农村才有地地道道的东西。现在有些地方搞起了农家乐,就是因为大家看中了原汁原味的农家菜。”母亲笑开了脸:“人猛子讲得好。城里的东西大家不放心。什么是农家乐?”新人说:“就是在果菜园里搞一个旅游,园里的蔬菜水果不洒农药不打化肥,像鸡鸭猪所有养生都不圈养、不喂饲料、不掺催化剂。让城市人来参观参观,可以随手采摘,就地钓鱼捉鸡,然后弄一桌原汁原味的饭菜。”母亲听得半懂不懂。新华夹了一块鸡腿放在母亲碗里说:“姆妈,你多吃点。我们这里到处是农村,农家乐在我们这地方搞不起来。”母亲张开嘴露出一口稀落黄牙:“最近牙痛,可能又要掉牙了。吃肉就塞牙缝。我不要,给言容吃吧。”母亲又将鸡腿夹在言容碗里。言容来不及挡,口里说不要不要。新华说:“姆妈,你自己吃,不要管我们。”母亲又夹了一块鸡胸一块猪蹄放在言容碗里:“多吃点,莫讲礼行。”言容愁着眉头说:“不客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嫌母亲那双筷子上的口水,再说她也吃不下这么多油腻的东西。母亲说:“你身体瘦,多吃点。”母亲又看了一眼小玲的碗,夹起了一个鸡爪。小玲早有准备,端着碗移开了。鸡爪落在桌上,母亲怔怔地空举着一双筷子问:“你平时不是喜欢吃鸡爪吗?”小玲讪讪笑道:“最近……我也牙痛……也吃不了。”母亲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和我一样了。”新人在桌下用膝盖碰了一下小玲,夹起那个鸡爪放入自己碗里,笑道:“是啊。她牙痛,没福气享用,我来享用。”言容一看碗里堆高的肉就饱了,一直没有动筷。新华看着她的碗忽然想起大哥的上初中的儿子,鸡腿一般要留给年纪最小的人,他问:“哥哥,萧萧呢?”新中说:“他在学校寄宿,平时不回来。”新华说:“学校离家这么近也寄宿?”新中说:“在校寄宿成绩会好些。你当年不也是寄宿吗?”马新华想起自己的那段岁月,两人一铺,几十人住在阴暗霉湿的大宿舍里,一晃过了二十年,恰似昨日。

新人向大哥问起工作,问他:“你们镇政府最近来了一个姓黄的女人,他老子是我们市科委的主任。”新中吃了一盅酒说:“你是说黄洁英?她刚来不久,她老子是科委的。”父亲说:“别扯工作了。你们兄弟几个难得聚在一起,来,我们先喝一杯。”

大家举盅干杯。这时一只灰色的饭蚊子不慎失足,落在金针菇汤里。言容指着汤说:“苍蝇。”母亲赶紧将蚊子夹了出来。言容皱了眉头说:“妈妈,这菜倒了吧。反正没剩多少了。”母亲说:“不要紧。”新人也说:“没有关系。这是饭蚊子,没有蛆虫蚊子那样脏。”新华看言容皱眉的样子说:“蛆虫蚊子就是绿头苍蝇,新人说没事就没事,他是科委的,懂科学。”新人猛然喷饭,呵呵地笑:“我们是政府机关的,不是搞科研的,现在有几个钻研科学的,你没听说现在流行一个顺口溜:

苦干实干,做给天看;

东混西混,一帆风顺;

任劳任怨,永难如愿;

尽职尽责,必遭指责;

会捧会献,杰出贡献。

言容格格地笑。父亲却绷了脸说:“现在有些当官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新民说:“爸,你种你的田,管这么多做什么。你那是什么时代,现在又是什么时代。”父亲说:“别以为你比老子多念了几年书就长见识了。”新民不以为然瞧一眼父亲,闷闷地夹菜。新中说:“爸爸,你们先吃。我吃饱了,现在要给长琴送饭。”父亲说:“今晚叫长琴早点收摊回来,我有事要跟大家说说。”新中嗯了一声用钵子打好饭菜出了门。

下午,父亲扛锄头到田里看水,一会儿又回来了。马新民去镇东花鸡公家打牌。马新人上街拜访熟人。马新华舟车劳顿,就在最北端的房间睡觉。小玲和言容看电视,两妯娌聊起了家常。母亲在后院剁猪菜煮潲,抬头问老头子:“田里的水挖好啦?”父亲说:“水大得很,不守了。又没有别的人挖水,那周围好几家人的田不种了。马志财的田发给了别人;马永强死了,他家的田也不种了;花鸡公的田给了他兄弟白鸡公。只有克勤和克俭还种了两亩田。”母亲说:“这年代个个不想种田了,五几年要分田,克平、克安千里万里从北京赶回来,丢了城里的工作不要,偏要回来种田。”父亲说:“种田的穷,不种田的富,谁还种?现在穷人种稻,富人种草,穷人养猪,富人养狗。”母亲然后低声说:“克祥,这次二媳妇回来给了八百块。三媳妇才给了一百块。”父亲说:“她们给多给少,你接着就是,嫌多嫌少都没用。以前说女大不中留,现在儿大不中留。”父亲进了堂屋又问新民去了哪,然后骂:“这个民猛子,一天就知道打牌。年纪轻轻就不谋个正事。”小玲说:“爸爸,年轻人肯定在家里待不住,让他去嘛。”父亲看了电视里播着香港电视剧,看不惯无厘头,他拿遥控器换了一个戏剧频道,里面的佘太君和一个老生咿咿呀呀唱了起来。言容看了直打瞌睡。小玲听着磨磨唧唧的腔调坐不住,就去了镇医院找卫校的老同学陈艳丽。自毕业后,陈艳丽就一直在这里做护士。

大门怎么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镇子最西端?马新华伸手抚着门牌柱上的麒麟。门下一群小娃子在耍游戏。马新发和承承、涛涛玩吃子。这石子带有纹理,是山上捡来的,可能是某种卵类化石。吃子有几种玩法。马新发抓一把石子,翻起手掌,把石子抛上掌背,一颗一颗顺着指缝往下放,剩下一颗子然后抛起,抓起地上规定的子,再接空中所抛的子。抓子中不可触动别的子,新发抓第三把时就犯了规。新中和新人用湿泥捏了两个碗状泥炮,啪的一声倒扣在地,泥炮迸出个大窟窿。两人从各自的泥炮上掐下一块泥,捏成饼状,去补对方的炮窟窿,谁窟窿大谁就占便宜。这里有马太效应:谁的泥多,谁的泥炮就做得大;谁的泥炮大,打出来的窟窿就大;谁的窟窿大,就能得到对方更多的泥来填补。大泥炮越打越大,小泥炮越打越小,也可以说这是泥炮效应。几个跳绳的女孩喊他:华华,过来跳绳。刮了一阵大风,大家都消失了,应该是捉迷藏去了。捉迷藏叫做“躲诈”。新华不知不觉来到了镇医院,马二猛子和他在乒乓球台对打。马二猛子晃着那只缺手掌的右臂,光秃秃的,藏在衣袖里。他说:“我不用左右开弓,我一只左手可以打赢你。”球台上,那只球乒乒乓乓地跳来跳去,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无规律地飘了起来。一记扣球,马新华手中的球拍也飞了起来,在空中飘忽不定。旁边站着许多伙伴,陈艳丽也站在中间,那时她还小。小时候的马新华并不认识她,怎么知道她是陈艳丽呢。他迷惑不解,想过去问她。这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是他的女儿岚岚。这时才九岁,怎么有了女儿呢?全乱了,全乱了。

言容拉着他的手说:“起来啦,快吃晚饭啦,还睡?”马新华头脑昏昏沉沉从梦里醒来,拍拍头说:“唉,越睏越困了。”言容瞪大了眼说:“你说什么呀?”马新华意识到对言容说起了家乡话,立即改口为普通话:“越睡越困。”他望着刷了石灰的旧墙和七年前就贴在墙上的元帅画,感觉自己刚从梦幻中久远的尘埃里归来,尘味还在鼻腔里久久盘旋不肯离去。

马新华瞧着言容小声说:“你怎么不去帮手呢。”言容说:“妈妈说我第一次回家,免了。而且我的手艺也不怎样。”在隔壁,马新人正坐在电视前看央视新闻。他刚从镇政府回来,去拜访了那个黄洁英,聊起了黄主任。小玲在伙房里帮婆婆煮饭炒菜,母亲将中午的剩菜倒在锅里又重新煨了一遍,再炒了一只鸭,一条草鱼,一碗菠菜。

天黑的时候,长琴才收摊装车回来。粮站的坡又长又陡,新中在前拉着板车,长琴在后推着,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起跑,拉至坡的中段,两人力道渐缓,新中吁着气左右拐着S,终于上了坡。往前一箭之遥,到了自家屋前的坪地。马新华高兴地喊:“嫂嫂!”言容也喊:“嫂嫂。”长琴从板车后面露出黑黑的脸来干笑了两声,也许是天太黑了,笑容隐入不甚分明的夜色里,她微微喘着气:“你们回来啦!中午新中还在说呢。”马新华搭手帮着卸货,长琴说:“莫动莫动,我来搬。”她和新中一件件卸着炉子、锅、碗和桌凳。马新中说:“你们进屋吧。不用帮忙了。”马新华停下手抬头望西天,天边有几颗暗淡的星子,天上有云,厚厚地团在一起。低空弥漫着一群小数点似的檐鼠,檐鼠扇着薄薄的双翼,来回蹁跹捉着蚊蚋。

马新人从房里走出来说:“大哥,大嫂,怎么搞这么晏才回来。别人已经吃了夜饭了。”马新中埋头在角落里卸东西,淡淡地说:“今天还算是早的啦。爸爸不是说有事要和大家讲嘛,所以我就催长琴早点回来。”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卸好摊子走进堂屋的灯光里。言容这时才看清楚大嫂,大嫂比她想象中的要显老相,满脸皲黑,眉间和嘴角各有一颗黑痣,衣服也穿得灰旧小气,头发披肩用皮筋束着,倒是两颗眼睛黑亮深邃。长琴说:“你们坐啊。别客气。”母亲在伙房里喊:“回来啦,长琴。”

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父亲喊开饭了。小玲端着一碗焖鸭肉从伙房里出来说:“吃饭了,吃饭了。”大家忙着摆碗分筷,端酒上菜。父亲说:“新民呢?新民还不回来,死到牌桌上去了?天天念紧箍咒,转背就忘了!新中平时你也要说说他。”新中说:“他哪里听得进?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父亲说:“不等他了!”他坐上首,脸色凝重地说:“今天儿子媳妇都聚在一起了,难得!平时新中在镇政府上班,新华在深圳打工,新人在市里上班,新民去年高中毕业,在家待了半年多。大家天南地北不容易。想一想,崽女能在外面混也是一种出息。我也很高兴。今天我要说一件事,说事前我先敬老爷一杯。”他在桌前摆了三盅酒,拱手作揖,将酒洒了然后归座。

父亲顿了顿说:“我今天要说的也是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说的事。俗话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你们都大了,我也老了。以前没机会在一起,一直没有明确分家的事……”堂屋大门没有上闩,这时新民闯了进来。父亲拉下脸骂:“野鬼回来啦?还知道拢屋的路?天黑了鸟也晓得回窝。”新民不吭声,拾凳入座。母亲说:“正要讲分家的事,你回来刚好。”父亲接着说:“你们老子也没多大出息,就这点家产,四间屋,一个院子,也没什么好分。但是该说清的一定要说清,免得在我百年之后,你们兄弟之间发生争吵,分家不只是分家产,也是分家庭关系。我希望分家以后,大家的亲情和家风还要一脉相传;父子分了还是父子,兄弟分了还是兄弟。”马新华听了不禁佩服起父亲。父亲是一部苦难史。他从小是个读书的材料,在学校里,老师遇到生字,先请教他。后来搞公社,他不过十岁,食堂大师傅常请他去算账,他站在那里直接口算,算得分厘无差。但是他双亲早故,家产悉数抄没,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十一岁那年小学没读完开始给人放牛砍柴。父亲种田插秧也是把好手,公社出工时,每次插秧他打头阵,又快又稳,根本不用拉线插的秧也整整齐齐。寄人篱下的父亲饱受冷暖,大冬天被人赶出来,将被子抛入阴沟。后来父亲外出烧木炭,打小工,做石匠,凡卖气力的活都干遍了,二十多岁回乡买了一座牛栏,改成小屋,在此成了家。几年后凑西拼东,贱价买下一座烧坏的砖窑,四处张罗修了目前这座砖瓦房。

父亲接着说:“我和你们姆妈商量好了。最北端那间子和我们住的这一间以后归老四了。堂屋和老大现在住的间子以后归老大了。伙房共用。等我们闭眼睛了老大老四就把后院平半分了。考虑到新人是吃国家粮的,你在市里有房有家,而新华呢在深圳也买了房,在外成家。新华、新人你们没有意见吧。”新华说:“我没意见。”新人说:“我也……”小玲踩了他一脚说:“爸妈,我知道我和新人在市里成了家,不该分什么房,但是我们也要孝顺你,也为家里多多少少出了力。到时候爸妈百年之后,我们每个做子女的都要哭孝送终。怎么新人就不能分点什么?新人虽然在市里上班,但工资还没有新华高,日子也紧巴巴的。我们要求不高,起码能够有点补偿吧。”新人挖了她一眼,她冷冷地回敬了一眼。父亲说:“什么补偿啊?”小玲说:“起码分一点钱,这总可以吧。”长琴既不满意父亲的分法,更不满意小玲的说法,她忍不住说:“你们两夫妻都是吃国家粮的,都在单位上班,还要分父母的钱?平时爸妈病了,是谁送他们上医院的,是谁照顾的。是你们吗?老二在深圳,老三在市里,而老四刚从学校毕业回来。有一次爸爸要上市人民医院看肾病,打电话叫新人来看看,新人说正在上班抽不开身。对这个家出力最大是谁?是我家新中!里里外外都要操心。”新中也觉得自己的付出与所获不成正比,有些怨气,但碍于兄弟情面没有说出口。他老婆一说,他涨红着脸搁在一边,似乎替他出了气。新人看着酒盅说:“你这句话我不同意。大嫂,爸爸病的那天,我确实忙得很,领导要我急急火火地赶一份报告。我想爸妈应该会体谅的。”父母的眷顾,新民本来还比较高兴,但见大家争争吵吵的也起了反感:“我没做什么贡献,我那房就全让给你们!”长琴放开了嗓门说:“你说你做了什么?”小玲说:“那你说你做了什么!”母亲哭哑着嗓子说:“我和你爸还没有死呢。你们就争个不清!”长琴对婆婆说:“姆妈,你别急,今天大家都在场,亲兄弟明算账。今天把话说清楚了把账算清楚了,以后大家都没闲话说。新华、言容你们人很好,这没得说。但是新人,你想想,四兄弟中老大学历最低,才是个初中生,老四还读了个高中,加上这几年学费也涨了不少。而你和新华都是大学生,家里供你们读书花了不少钱;尤其是你,帮你找工作还花了不少钱。家里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还争这点家产?”小玲插话道:“听说新中从部队复员后找工作也拉了关系的嘛。”长琴素来和小玲不和,语气陡然急促:“是拉了关系,那也是靠他自己拉的关系呀!但新人是爸爸亲自去求市里的马克政,费了好大的劲去了三次才落实工作的。”一直冷在一边铁着脸的父亲敲起饭桌,震得酒盅里的米酒全洒了,母亲赶紧扶正了酒盅。父亲气上了头:“吵,吵,接着吵!丢人!我还没有伸腿呢。你们兄弟就是这样做兄弟的!到时候老子在棺材里都睡不了安稳觉。父母将你们养大带大吃了多少苦,我就不说了,可到头来你们就这样争父母的家产。谁吃亏谁占便宜了?兄弟之间吃亏是个福!”他竟然涌出两颗老泪,抬了抬头,似乎装着泪水不让它流下。他接着说:“今天我就跟你们几个兄弟掏个心窝。你们兄弟本来有五个,第二的在出生不到半个月就死了。那年代营养不良是常事。我本来想子孙满堂,享个多子多福。你们爷爷死得早,传到我是个独子。我没有兄弟姐妹,从小无依无靠,我想,生儿生女能有依靠,就打算生六个,名字早就取好了,按新字辈就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后来实行计划生育,生到新民时就不允许再生了。穷人养崽不容易哪。说不容易其实也容易。因为做父母的为你们吃苦丝毫不觉苦,那是享福。可你们现在看看,闹成这个样!”

父亲说得兴起时,老校长忽推门进来喊:“克祥老弟,还在吃夜饭呀?”父亲说:“老校长,来来你来坐,喝两杯。”老校长说:“刚吃过饭,不喝啦。”马新中说:“老校长,再喝一点。”校长坐在马新中让出的空位说:“不,不喝啦,我说个事就走。”新华、新人向老校长热情招呼,他们曾是老校长的学生。老校长还是同族,叫马克达,在家行二,四年前退了休,哥哥克远在上海工作,死了将近三年,弟弟克进在家耍锄头把为生。新人递酒杯给老校长:“老校长难得来一回,喝一点点吧。”老校长挡不过热情说:“好,今晚舍命陪陪克祥和大家。”母亲说:“大家吃呀,菜都快凉了。”众人动筷,吃得心潮涌动。一杯酒下肚,老校长就成了话篓子。他看了新中、新华、新人、新民四兄弟一圈说:“克祥啊,你还是能干的。能养出四个有出息的儿子。有两个还是大学生,你家的祖山是开了坼。”马克祥瞟了四个崽一眼,老大硬,老二实,老三活,老四愣,说实在的,儿子们成人他也欣慰了,但是今晚一闹,他情绪很坏,冷冷地说:“是啊,有出息,有出息!”新中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新华低头夹菜,新民露出一丝冷笑举杯喝酒。新人端杯起身敬老校长说:“老校长,夸奖了,我们兄弟小时候都是你的学生,也是你教育的结果。来,我敬你一杯。”老校长呵呵笑:“别看你们老子是个农民,在这条街上,他也是个了不得的人。克祥,你看看你这后院,你这四间房,这地方宽敞得很。”克祥脸上增了色说:“这有什么值得一说,街上的都砌了楼房,你看你现在住单位楼房。”老校长说:“你老子老娘死的早,我记得你爸是六零年死的吧。你妈还死在前面。那时候你两手空空,穷得遮不住屁股。能有今天这个样,你已经很了不起啦。”克祥笑道:“吃酒吃酒。”他提酒壶为老校长酌酒,老校长挡了杯:“够了够了,再喝就走不动了。”克祥说:“走不动我叫新中背你回去。”又为老校长斟满了一杯,老校长说:“好好,就这一杯。克祥,我们是从小光屁股耍大的,就是有一件事说起来是迫不得已。批斗的时候,把你也押上台斗了一场。说实话那是不应该。”克祥提酒壶的手颤了一下,按住酒盅子说:“戴那纸帽子,丢脸!丢了祖宗的脸!”老校长说:“是不应该。但是也没办法。说起来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虽然成分不好,摊了个地主成分,但是你的家早就败了,到你手里时穷得比街上任何一个人都穷。克祥,你还是相当争气,没有辱没祖宗。”克祥落下重重的目光,摆手道:“以前的事不提了。”老校长望了一眼后辈们说:“不提了不提了,你是个苦命,提起那些事来你的几个儿子会流眼泪。”克祥嘿嘿地苦笑了两声。新华眨着两颗泪,让它悄悄地从鼻管里淌下来。新中凝了脸色不语。新民眼睛红红地喝着闷酒。长琴不耐烦地夹鱼脊上的肉,公公的苦命史她已经听别人聊过好几遍,就像祥林嫂的故事一样,磨成了耳朵里的茧。小玲默默地扒饭。言容认真地听着,眼睛一闪一闪的。新人说:“老校长,以前的苦日子总算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好了。这日子会越过越好。老校长,来吃菜。”老校长望了一眼油澄澄的鱼肉说:“春兰,你家有没有坛子菜?”母亲从伙房里送来一碗酸豆角、酸萝卜和枣子萝卜。老校长吃了一条酸萝卜说:“这味道做得好。”新华说:“我就想着家里的坛子菜。”老校长说:“新华在深圳过得怎么样?”新华笑道:“那边物价高,压力也大。其实还不如家里自在。”老校长说:“你是正当年,扳手指头数数,在这条街上出大学生的就那么几个。你为父母争光也是为家乡人争光。能在外面闯就在外面闯。有空多回来看看你父母。”新华点头。新人接着话头说:“那是那是。要经常回来。现在生活水平高了,交通又方便。”老校长说:“现在生活水平是高了一点。但是比起过去,有许多事越来越差了。我活了大半生也看多了,新人是在政府里做事,应该晓得这些官越来越腐败。前不久看报,有人说,人民政腐,勤捞致富,得财兼币,择油录取。人民政腐是腐败的腐,勤捞致富是捞油水的捞,得财兼币,得是得到的得,钱财的财,人民币的币,择油录取,油是油水的油。”母亲没多少知识,只顾着给客人碗里夹菜。新人笑道:“这年代错别字连篇。”老校长说:“哪是错别字?错得对啦!哦,差点忘了今晚来是为说一件事。大家出资在镇政府后面修了一个祠堂已经完工。克祥,你们家后天,也就是清明节前一天,去登记族谱。到时街上同宗的人都要去登记族谱。由克勤哥主持,修一修族谱。”新华说:“还建了祠堂?在我小时候除‘四旧’,祠堂不是被拆了吗?”老校长说:“这是你克勤伯伯发动大家筹资新建的,就连长年在外的人也出了钱。这年代应该让年轻人知道自己的根。”克祥问:“克远哥的两个崽回来吧?”老校长红着眼说:“屁。我们这小地方穷,他们年轻人已经把上海当老家了。哦,你记住,修族谱那天你把你屋里的人口清单交上来。”马克祥说:“晓得了。到时候我领四个崽都去。”老校长说:“好。我也吃饱了,吃了多夜了。要走了。”马新人说:“再坐坐。”母亲说:“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校长说:“不了,还有马新发一家没有通知到呢。我先走了。吃了多夜了。”马克祥说:“哪里。慢走啊。要不要新中送送你?”老校长摇了摇手,微晃着身子拧亮手电筒,消隐在夜色里。

老校长一走,父亲瞟了一眼大家,叹口气说:“今天分家的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小玲还想说什么,马新人在桌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袖。父亲说:“那好,就这么定了。”

新闻联播刚播完,新中、新人夫妇和父母在看电视。最北端新民的房间被一张布帘隔成了两小间,马新华和言容睡在靠马路的一端。言容太累了,很快入了梦乡。马新华也许是白天睡过了头,枕着手臂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人披上外套,开了房门来到马路。繁星,春风,柏油路。云层散去大半,露出幽蓝的星空。路面贴着一层薄泥土,两侧杂草丛生。往街东一望,小镇上灯火一片,水田里也倒映着另一片灯火。北面盘着一条叫岚江的小河,静静注入小镇的怀抱;拱桥上游,一道坝拦腰截流,小河从坝上冲下,激起簇簇水花再聚新流奔赴更远的下游。在矮小的丘陵间,空出一块开阔的平野,小镇呈东西走向拉伸,像一条狭长的围巾,与南去的岚江垂直相交,十字架般嵌入大地。灯火不稠不稀,唯有在这种辽阔的原野上看这种灯火点缀在夜色里,才会生出诗的遐想。在城市里,灯火太旺太炫,反倒失去疏落的韵味。镇东端的山坡上有一座小镇最高的通讯信号塔,夜空中,那粒红光一闪一闪,烟头不灭,象征晒谷镇存续的脉冲。

隔壁邻居传来一对夫妇的吵架声,大约是为了喂鸡的事。新华走了一段马路,站上一块鱼塘的坡堤回头东望。田野里飘移着两处光柱,那是打鱼人的灯,与星星交相辉映,同山脚村落的灯光交织在一起。靠坝上的那个人头戴矿灯帽背着电瓶,手执电棍溯溪而上。观子冲水田里的那个打鱼人一手矿灯,一手铁叉,沿田埂找从泥眼里冒出的泥鳅,然后向水中迅猛一刺。水暖了,鱼也开始产子了。有人在残枯的禾蔸下埋了竹篹,放篹人在每个埋篹处做了记号。竹篹里装着用野葱炒香的鱼饵,诱泥鳅和长鳝入笼。这竹篹是一种竹条编织的特殊鱼篓,状如汽水瓶,留有一个易进难出的口子,腐败贪吃的泥鳅们钻进去就陷入牢笼,只有熬到天亮等人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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