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经济形势不好,我所在的公司年初开会,大谈转型。某手机公司的大佬说,在风口上,母猪也能上天。互联网和智能手机进入生活,时代变了。过去,我是不屑于或无动于衷于这种变化。村上春树说,只看死了三十年以上的作家写的小说。我也持经典阅读的态度。时下流行的一概不理。但是深究细想之下,时代切切实实地变了,写小说应该也要变了。没有标准的小说做法。我原来崇尚的那种宏阔幽深的小说做法,似乎跟不上节奏了。你不能用一成不变的思维来思考。
现在企业有个标准,谁不跟互联网挂钩,谁就是传统,必将落后时代。我们做小说的,的确要想想,要给大脑松土。在鲁院的一个讨论会上,有位同学说,孔子驾牛车周游列国,那牛车就是他的述言立世的平台。言语间,真理在握,极不屑于网络文学。媒介方式虽是工具,但也改变了思维。孔子固然伟大,VIP收费阅读也伟大。
现在的叙事节奏讲究短怪快,要YY,要搞笑,要离奇,要死人,且死得残酷。怪力乱神,越乱越好。就像影视剧,不管是什么题材,你定要套上爱情和搞笑这两条,所有的古典小说人物都有了恋爱对象,爱情大于一切,必有一个会插科打诨的无厘头角色——娱乐至死嘛。雅极则俗,俗极则雅。纯雅会成为模式,庸俗也会。当庸俗成了唯一模式,我于是又不屑一顾了。这篇小说还是传统小说,最早却以网络面貌出现,2007年入围深圳的一个网络大赛,虽未斩获,但得到了评委萧夏林老师的赞赏。那时我是一个刚出道的不折不扣寂寂无名的毛头小子,他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他拿给朋友策划出版,中间有了变故,终未成行。2010年经朋友徐东推荐和马牧野编辑,小说在《宝安日报》连载。马编是北人,与小说里众多人物同姓,他说仿佛走进了故乡的马家屯。2013年1月15日下午接到花城出版社编辑老师的电话,拟出我的小说,就是现在的《春天万物流传》。那时叫《清明》。这小说写于2007年,掐指来算要用掉六根手指。在此感谢上面的师友。
这些年,越来越意识到干写作这行的悲剧性。它似乎被时代的潮流抛弃了。一个作品完成与读者见面,这过程叫熬。你须有超常的耐性,要静静地等,不声不响守在那里,不怕沉到底,即便出版了,你还要静静地等,你一急,就没法更好地继续。同时也感谢这六年的延宕,能让我现在有机会以成熟的心态去完善它。从2007年到2013年,无论写作的心境和趣味都已不同,以现在对小说的看法和做法,如从头再来肯定不是这样。当时以为自得的东西,今天再来看它就顿感惭愧。现在来修改,对语言和细节从头重新捋了一遍。尽管是细节的改动,却也耗了不小精力。啰嗦的地方剪掉,简陋的地方再添两笔。反复斟字酌句,整个相当于重写一遍甚至多遍,修改的过程是痛苦的。其时数事叠加,精力不济,工作之余连续熬夜,有时改得想吐。不无自怜地说,改得我脱了几层皮,几层头皮。有的地方总也不满,直到现在,也不敢说满意。我认同前辈的一个比喻,修改有如在泥人身上搓泥,总也搓不完。
作家毕飞宇有个感慨,“我很在意短篇小说的调性,在我的小说主张里,没有调性就没有短篇。可是,什么是短篇小说的调性呢?我其实也说不好。唱歌的人都知道,任何一首歌都有它的调式,E调或者F调。”不惟短篇,长篇中篇也是如此。每个小说都有个调,如果是从中硬插一手,或者改头不改尾,跑调了便成作品致命的伤。六年前,我是那样写的,六年后,我还得照那样的气息和调性来修改。我曾在塑胶厂待了三年,车间里注塑成型的塑胶品,在出模之后如需返工,顶多是批批锋,擦擦油,再矫正一下细微的变形度,这一切只是在局部细节上调整,如果还不合格,只有报废重来。对这个作品而言也是如此。全部推翻重写,仅是一个企图。大刀阔斧有大刀阔斧的难度,精雕细琢也有精雕细琢的挑战。我想它大致接近我所要的模样了,可以拿出手了而不至让自己羞愧。希望下一个作品带给大家更多的惊喜。
出版之前,编辑建议给原作改一个名字。绞尽脑汁想了十多个名字,中间我曾钟意《重返巴别》这个名,巴别是变乱之义,其义结合精神现状读者应自知。又认为西化风格与原作不妥,最终定名为现在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回乡的故事。高潮自然是最后的那场洪水。这洪水我是亲身经历过的,可惜我只能表现它的七分之一。乡土作家需要脱离故乡才能构建乡土概念。我在深圳构思遥远的故乡。一千八百万名外来人员有一千八百万个故乡。再加上,中国文学大半是从乡土出发的。我寻思,这主题早已被他人写过多遍,我这个故乡有何存在意义。我想,这里是城乡结合部的现代进程的片段,放弃部分传统的做法,尽量加入一些现代元素。
就现代化进程而言,中国所有的故乡都是千篇一律的,流行风吹入,年轻人出走。逢年过节我们又从遥远的城市回来,带来一些新鲜,用Iphone,追时尚,哈韩哈日,崇尚美国大片,看港产警匪片、武侠片,喜欢拖沓造作的情感肥皂剧,消费观念和处世态度也迥异于上一辈。年轻人自以为豪,老一辈却看不惯,哀叹或嘬着牙骂这个世道。
时下把这个叫城市化。了解城市化,有一个出发原点,有一个目的地,还有一个所谓的“人的城市化”。简单的统计公式是,从事非农业的城镇人口除以人口总基数,就是城市化的一个指标。在我看来,城市不是容器,而是一个像筛子的分数符号,合适的立在分子上,不合适的筛到分母里去。分子也罢分母也罢,关键在于年轻一代是否真的在城市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坐标,是否真的理解城市文明。在老家他们一身时髦,被视为新生代,但是城市管他们叫“农民工”或“外来工”。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呢?二十年后,城市榨干他们的青春,这些分母绝大部分只有回到土地,他们还能适应原有的乡土生活和效益低下的传统农业吗?出发点和目的地终将丧失。几十年后“两不靠”的他们,究竟该往何处去。谁来安顿这些灵魂。谁会给他们答案。这问题对下一个百年进程又将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呢。也许是我庸人自扰。这年代没事一边凉快去。不凉快的人于是要饮冰了。前辈的小说家说,小说不负责给答案。我认为,问题就是答案。
新旧碰撞的时代,故乡遂成高度热议的伪美的命题。七年之后,小镇又起变化。有的地方七年前是小说,七年后成了现实。当然反言之,也能找到反例。我也像小说中的马新华一样,在深圳干上了内刊编辑。马新华是一个迷惘的人,无奈的人。我也是。马新华离乡时,人们在叫“蛇蛇蛇!”于是蛇年计划了出版它。
2014年2月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故乡,也祭奠过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