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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1

“走出这道门,你就得到了重生。”有人在我背后说道。眼前是五月的早晨,晴空看起来很真实。好奇的行人能从我这里看出点什么呢?一个习惯了佝着背的身体,穿着白衬衫,所有扣子都扣上了,身体一侧是一只大拎包。五年了,我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在我19岁的生日前一周。但是我还没想好。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永远忘记过去的生活,从这个城市消失。可那就像魔术师变的戏法一样。没有什么会真正生出,或者真正消失在哪里都差不多的空气里。但我喜欢消失这个词。

注意到母亲消失,早在我发育之前。早上送,中午接,下午送,晚上接。四个来回,总是准时。在她莫名其妙消失之后,我一个人来回,放慢脚步。空荡荡的她的椅子摆在沉默的屋子里。父亲怒气冲冲。第一个月,屋子里经常有人来,显出空间的拥挤。人们为母亲开脱,认为这只是闹了别扭后的一次冲动。有一次,父亲喝多了酒,他把人们都推出了屋子。从此母亲的椅子无人再去坐了,它后来被丢在阳台上盛灰尘。母亲到哪里去了。

母亲消失前,有过几个傍晚,一家三口在林荫道上散步,看着太阳被树林吸走。三个人,没人能说出那些树木的名字。小小的草花在树下生长。我们慢慢地走,直到地上出现树枝的影子。那条林荫道非常有名,改造它的历史曾经进入我的小学课本。母亲消失后,我的心中浮现一个理想主义的想法:如果我知道那条道上所有植物的名称之后,母亲就会回来了。但那条道,连同那些小花园,不久就被压缩成了隔离带。马路被拓宽,美好的事物已经消失,永远不可能挽回。

所以我不打算回家。还是再见吧。那屋子就在市中心的三楼,朝北,采不到好光,整栋楼没有任何传奇,从来没有风光过,即使因为我,它被短暂地呈现在白纸黑字上,也没能上过头版头条。现在它被摩天大楼团团围住,眼看就要被彻底围剿。

我打算去找母亲。她消失后,有许多流言蜚语,但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可靠的消息。父亲似乎有先见之明,在她消失前,藏起了她的身份证。他们结婚十年。但这没能困住她。造假虽然还不流行,但据说,她有一个表哥在山城做官。她很美丽,是那种不稀有不精致的小巷里的美。那种美只有放在一个贫穷、脏乱的环境里才能引人注目。她离开几年之后,她的照片被一一损毁。有的失去半边身体,有的从胸部被撕开,然而这种损毁没有一点死亡的味道,她的眼睛还是含着笑意。最后她的形象完全从家里消失。但我一直营造着她那张脸,那张脸,我已经认定是她的了。事实上,我已经忘了她原本是什么样子。每当我想起她,那张脸就突兀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从没想过,应该进一步为那张脸搭配出一具身体。

开往山城的火车准时出发。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寄身多年的城市像脏东西一样从两侧被吸走,也许我的脸上有轻松的表情。我的脸像我母亲的,但因为眼白比较多,心情恶劣时有某种乖戾的凶相。这双眼睛以一种冷漠的警觉看看周围。人们在看报纸,往地上吐瓜子壳,有个小孩被母亲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孔,擤出一条鼻涕来。我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浅睡。然后,父亲出现了。他的全身被白壳裹住,他悲伤地看着我,他的嘴形在说,救救我。那层白壳像玻璃一样又硬又脆,我拿起榔头开始敲打。白壳出现了放射状裂纹,父亲的血从那些裂纹里渗出,流了一地。我猛然清醒过来,人已经黏嗒嗒一身汗了。

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坐在陌生人的喧嚣中,汗水和轻微的反胃,还有那种总觉得在被什么人窥伺的感觉里,我的寻找旅程才刚开始。

2

毫无预感,平地而起。一阵短暂的天昏地暗,阳光被屏蔽,白昼化为黑夜,在最后一道光消失时,一只庞大的怪兽,从地底下飞快跑过。风聚集,漏斗一样旋转,粉末般混沌的空气里,人体做着最后的跑动。房子坍塌,像掉在地上的生鸡蛋,再没有家的秘密,所有内容物流了一地,很快堆得小山一样高。

我是谁?还有谁在?

在预制板与水泥块之中,椅子、枕头、书页、家具的某个残部、变形的饭盒、沾满灰尘的鞋子和衣服,与房子的残骸混合。二十天内,这里的空气中将挤满灵魂的碎片,破碎的记忆,无法再拼凑完整的自我,割裂的血缘,隐藏在心里来不及说出的话,渴望实现的梦想,永远关上门的未来,昙花一现的爱情。然而在地上,是另一些大而空洞的字眼在回响:灾区,灾民,死者,幸存者。被区别对待。

即将结束还是暂无止境?

怪兽在动,人们浑然不觉。因为无法觉察,大地变成杀场,先是被人们诅咒,然后被人们记住,成为这一年的关键词之一。怪兽在地下乱翻一气,而我只是重重摔在地上。我觉得我想叫喊,我被山崩的噪音吓住了,它们在四周咆哮,但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口,尖叫声在喉管里上下冲刺,冲劲如此之大,令我整个身体颤抖。我想人们应该都在喊,但其实,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恐惧像一整瓶红墨水倒进了一脸盆的清水里,扩散。

3

你在半清醒半昏迷中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你的身体慢慢变成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它先将你的身体变平、变薄,再变得细长,变成一缕烟,轻盈地摇摆出来,然后,再变出腿,修长的脖子,支撑起自己的脑袋,稳稳地站在地上。

有一个瞬间你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空中出现,是一个健壮的男人,上了一点年纪,穿着黑色的老头衫和灰色的裤子,头发上蒙了一层灰。他稳稳地站在空气里看着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你高声问他,“是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了还是人太多了?”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对一个死掉的丈夫说话,尽可以直来直去。但是他挠了挠脑袋,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问你,发生什么事了。你继续大叫,“有没有看到我们女儿?”他说他没看到。“你活该,你不应该抛下我就跑。”你指责他。“但是那块砖头,正好砸在我后脑勺。该死的,总是要死的,就这么回事。”“现在你倒看开了。”你嘲笑他。“死是件好事,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他的声音突然近得到了你的耳边,那声音酥痒酥痒的,像是在轻轻咬着你的耳垂。“来吧,上面很快乐,你却还在下面。在下面,只会越陷越深,一直陷进黑暗里。”你开始害怕,“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别说了,赶快走开。”你重重闭上眼,男人从空中消失了。但是疼痛,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疼痛踩着它呼啸的风火轮向你冲来,疼痛原来是一种可怕的噪音,它从身体的最上层向里钻,离心脏越来越近。连尖叫都被死死压住,没法从双唇间爆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刺穿这一切,让尖叫自由释放?男人又从空中向你飞来,来吧,他对你喊,现在就来吧。

残破却在生的生命如何去到那里?

4

什么是生存意志?就是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这力量让你知道,你还有一星微火。但你开始怀疑这一点,一开始,你不想承认,你觉得自己意识错乱了,你的运气一直都不错,这一次,也应该可以渡过难关。而且你不想再与死去的丈夫有任何瓜葛了,你要挺过所有这一切,重新开始。然后,你发现你在疼痛中屈服了。你在它下面,它居高临下,从你身体的正中心开始,向外四分五裂,将你的血变成钢筋,将你的肉变成水泥,你的血你的肉,再由外而内包住你,抓紧你,心脏被箍得无法忍受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就完全征服了你。但你还有你的嘴、你的手指,它们可以动,它们听你的。

你没有信仰,但你开始祈祷,在你清醒的每一分钟,你在心里念:菩萨保佑。保佑什么呢?菩萨为什么要在这一天,遗弃这么多人?你知道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沉重的水泥板不会自己挪开。只要不死就可以了,即使需要截肢,毕竟还是有痊愈的那一天。菩萨心肠,最柔软最善良最慈悲,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所以要接受惩罚?

5

很久很久以前,就像所有讲故事的人都会用到的开头一样,有一个15岁的女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捡到了一只皮夹,那个女孩那时刚刚走出校门不多远,她拖拖沓沓地往家的方向走,天气很热,她的皮肤因为出过一次又一次的汗而变得黏嗒嗒,连她自己都讨厌触碰到自己。那只褐色的皮夹就躺在路的中央,她警觉地看看四周,尤其是背后,然后,装作系鞋带,慢慢地蹲下身子来捡起它。打开,扫一眼,然后发现,里面都是钱。厚厚的。大喜过望,她一下子站起来,一秒钟的头昏眼花。她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从来都没有过零用钱。她没有信仰,所以,她不知道应该感谢谁。但她觉得,好像有一道门,安全的,为她开放了。

她终于有办法对付那只怪兽了。想到那只怪兽,她就会微微发起抖来。怪兽是个大块头,但它走起路来却轻盈得算得上蹑手蹑脚。在白天,它检查她书包里的每一件东西,打开她的作业本,如果不让它满意,它就撕下那一张,它这样虐待她的本子,却不许她在书上涂涂写写。没有一样东西是你的,它告诉她。在夜晚,它喜欢偷偷出现在她的房间里,有时在半夜把灯打开,房间里亮得发烧,它把她强行剥光,骂她贱得只想被人碰,而它偏不碰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羞辱她。那是在她来月经之前。14岁的一天,她自己出了血。它开始抓住她,俯身压向她,用爪子堵住她的唇,尽情碰她。嘘,嘘。因此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它说她是它的。她不出声,也不反抗。怪兽的凶悍使她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想,总有一天怪兽会离开的,而她只需要等。有时她会恨一恨她的母亲。如果母亲还在,她就可以逃脱。母亲应该比她更有办法。她是一个乖女孩。但是从天而降的皮夹使她在活到15岁时终于明白,她注定要去消灭那只怪兽的。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就始终想着了。

怪兽仍然待在我们脚下,它不肯离开,它懒洋洋,一天里,要翻好几次身。于是山像被子一样滑下来,废墟越来越高。总有碎石块在眼前嗖一下来去,总觉得自己在摇摇晃晃。空气变得浓稠,像一碗发臭了的肉汤。我能感到自己的焦虑不安,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有过类似的体验,但那一次,我只是走到阳台上,大口呼吸了一番。夜晚,就安静了下来。

6

在这第一个持续了将近10个小时,没有电,断断续续清醒的黑夜里,你首先想到的是女儿。

发现怀上她时,对你而言,是一个晴天霹雳。你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整整一天,直到做出决定为止。那时你可以放弃她的,但你更需要她,来肯定一段经历的存在。当你自己成为母亲后,你满怀爱意,将胖胖的小婴儿抱在胸前,那一瞬间你心情激动,那个人的影像在记忆里匆匆出现,但很快就消失了。

女儿从来不知道,你给了她一个父亲,其实她在出生前已经被遗弃。你多想老天再给你一些时间,看她长大,但现在,你对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毫无信心。女儿是个胆小的、纤瘦的女孩,这么大了,还要求你替她梳很难散开的“蜈蚣辫”。19岁,她的美丽还没完全绽放呐。为什么没有人在怪兽的午餐里下药?它吃饱喝足,开始在地底下散步,那个时候女儿一定惊慌失措。她会不会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一样死去?也许邻居会帮她逃走的,那么,现在她会在哪里?千万不要躲在桌子底下,或者躲在床下,那些都会变成废墟。可你帮不上她。你想象她就在你身边,那么你会设法掩饰你对怪兽的恐惧,尽管你的手被压,一动不能动,你还是看到了自己抚弄她头发的情景。也许那只手会微微颤抖。这个时候,你真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生过孩子。

你想起那次恋爱,那天你不过是在辫子上系了块手帕,格子的,那天的阳光似乎全落进了你眼睛里,你在一教室的学生中间,看起来真是发亮。你知道他就在那时锁定了你。你一直保持微笑,下了课就和其他女伴离开。你不会做那些女孩,一下课就去腻在男生身边。回到宿舍后你一个人照了很长时间镜子,打磨自己的眼睛与微笑,你对自己的窈窕与肌肤的光滑充满信心。他暗地里开始追求你。你向他献出珍贵所有。可是那最后一天是怎样到来的?你记得他站在你门前,低声恳求你让他进去。你不想与他争执,隔墙都是眼耳口鼻,最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你佩服自己的坚定,但是,悲伤仍然像那晚的被子一样,把你从头裹到脚。

从大学回到家的第二个月,赶在第一个相亲对象可能改变心意之前,你就让那人娶了你。但是你们一直无法了解彼此的心思。

你结婚的那天是八月十五,那么热的天,你在镇上最大的宾馆门口却打了一个抖。婚后你发现他其实一毛不拔,你要用自己的钱买自己的衣服,还要为他买。这么多年你没有多少新衣服,有一件红色外套,你很喜欢,逢年过节都穿。经常为了钱吵架,就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但只是硌得难受。每个月你都必须确定自己的钱够支付女儿的开销,还有一家人的一日三餐。你总在忧心忡忡中,你们结婚后,他没请你看过一次电影,一次也没有,连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也一样。你们也没有下过馆子,连一顿火锅也没吃过。现在你回顾自己一生(是不是人死之前,都会这样?),好像只记得每样东西多少钱。

在这十九年里,他倒是显得心满意足,下了班就坐在房间里看电视,特别爱看动物世界。他也不太想证明自己是个父亲。他和女儿一起抢东西吃,试图抢下一个鸡腿或是一块排骨,不过每次都因为你的出手干预而功亏一篑。他已经有半年没碰你了。你见过他自己送自己到高潮,大大方方,当着你的面,把你当一片空白。晚上他仍然睡在你身边,于是一点忧伤抓紧了你。也许从你生下孩子那天起,他已经不再把你当妻子,但至少是个没负担的女人。虽然宝盖头上空一片阴影,但还生存在同一屋檐下。女儿还有个家,是的,一个家(可现在,没有人在家了)。

心里实在不安静时,你会坐汽车到省城去挤公共汽车。票价很便宜,男人们鱼贯而入,像搁在大转盘上的菜,油亮亮的,慢慢被送到你身边。有一次,有一位实在离你太近了,你的手似乎碰到了一个温乎乎的鼓胀体,你尴尬万分,怒目而视他,并拼命将手缩回背后。但是车厢很快空了下来,你注意到那人的水壶挂在长外套底下。那天你脸红红地回家,看见他仍旧盯着电视机看,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恼羞成怒之火,这火一直熊熊燃烧,烧光你和他的美好记忆,在怪兽出现的那天,你们彻底成了各自飞的同林鸟。如果可以出去,你想,你要过一种没有男人的生活。出去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人好好擦一擦自己。只能随地小便。你想要求别人把你送去医院以后,用微烫的水和肥皂把你洗一洗。天光光,水清清,赤条条。然后,你就可以被安置在白色的病床上,只盖一条薄薄的床单(你再不需要厚厚的被子,在你胸口堆积如山)。

有过短暂的几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你突然觉得浑身轻松,所有的疼痛,就像这些年来所有的摩擦、争执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你闭上眼睛,看到了女儿的微笑。那微笑如此灿烂、快乐,你相信无论什么人,见了这样的微笑都会忍不住勾勒起幸福未来,于是你朝着那微笑伸出手去,几乎就要碰到。你却晕了过去。如此的疼痛。如此乱七八糟、左冲右突的疼痛。

7

这里似乎与外界已失去联络。这里好像已经被遗忘。被摇晃团团围住,山体的碎片四处抛散。在黎明的时候,你突然醒来,因为你看到迷彩的颜色在穿过废墟,你想你真的看到了那些人,你甚至听到了挖掘的声音。但这清晨,时间在继续前行,你仍在那个被怪兽俘虏的封闭的坚硬的环境里。你看着那个背靠着废墟睡去的女孩,既切近又遥远。你能做的,是昏沉沉,进入自己的时间里。

在你曾经因为爱情而痛苦的那段日子里,你迷上了做梦。在你的梦里,可以发生你想发生的事。每天晚上,你冥思他,苦想他,从这种想念慢慢过渡到睡着,好了,他就在你眼前了。有时你因为憋尿而醒来,再次入睡后他就在老地方再次出现,好像有人进入你的梦里,在你离开的时候按下了暂停键一样。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的身影立刻到来。

“你现在在哪里?”你自问自答,“你肯定不在这里。唉,你是我这一生的最爱,真的,信不信由你。你是不会看到我这么些年的生活的,支离破碎,你给我的女儿成了我生活的意义。”很快,影子飘飘然远去。

那么梦,是不是跟轮回一样?轮回是一场轮盘赌吗?连续不断,可能被掷成老鼠,可能是一只鸟。但轮回开始之前,先得死去。

如果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下辈子可以去做什么呢?如果可以选择,自己要做什么呢?石头,因为不需要死亡。或者鸟,可以飞,只要翅膀拍拍,就可以在怪兽头顶飞过。你突然想起一个密宗师傅说过的,修炼成今生成佛,就可以在临死前集中起自己的灵魂,让它独自成为一个黑洞,吸收其他飘散的、自己想要的灵魂,粉碎、搅拌、融为一体混为一谈,然后在身体死亡那一刻像练过轻功一样凌驾其上,毫不恋旧,进入一个婴儿体内。那新婴儿,只是一个旧人的变形。但是你什么都没做过,连香也不曾烧过。那么,是什么让你还活着?没有当时立刻死去?你是没有信仰的人,你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比如,佛、菩萨不是有大神通的法力吗,既然要普度众生,为什么不在世间多多显像?这样不是可以直接证明佛的存在吗?人们不也会因此相信因果报应而多做好事了吗?如果让你看到戴着光圈的菩萨,你就不会再怀疑自己亲眼见到的证据。怎么能相信眼睛看不到的存在?可是现在,你这个怀疑佛的人,却在心里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据说他将在未来掌管这个世界)。

8

两千多年前,罗马雄辩家、纯文学作家、思想家、禁欲主义者、阴谋政治家及高贵绅士西塞罗讲了下面这个故事。有人把一幅画给一个无神论者看,画上画着一群正在祈祷的拜神者,他们在随后的沉船事故中幸存了下来。其寓意在于说明祈祷能保护人们不被淹死。无神论者问:“那些祈祷后被淹死的人的画像在哪儿?”

淹死的拜神者已经死了,所以很难从海底爬出来到处宣传他们的经历。这能够欺骗那些粗心大意的人相信奇迹。

9

在这里,黑夜给人的感觉是,你是落单的。白天与黑夜的温差极大,寒冷阵阵袭来。怪兽现在变成死神的模样,从夜空降临在废墟顶上。看不见它的翅膀,但是能感觉到它们在脑袋四周扇动着翅膀,也许它还有爪子,还有长长的头发,一并卷动起山上巨大的石块。没有地方可以保护自己,全看有没有好运气。石块滚落不眠不休。有一阵子,怪兽休息下来,人们放松戒备,这时,怪兽就会继续攻击。坐待或是拼命逃跑。但是它的速度更快。

在梦境里,我成了女英雄,可以使得怪兽暂时消失。在我恢复清醒(而不是醒来)后,我注意到自己嘴里的焦苦,在一个没有干净衣服换又忧心忡忡的世界,每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人,身上的气味都不好闻。我低下头去看了看女人的脸,巨大的灰紫色在她的眼睛四周蔓延,那层颜色很奇怪,像能遮住骨架或者轮廓的颜料,在那层紫色下,她的整张脸都像一个垮掉的柿子。灰土在她的脸上与头发上集结,却又没有多到完全遮住。

我站起来,绕到这摊废墟的背后空地,蹲下撒尿,尿了很久,不是因为尿多,而是少而辛辣,每一滴的经过,都会带来一阵灼痛。之后,我又在她身旁坐下。一言不发。(如果我知道这方面的知识,我会让她保持清醒。)

整个上午,我们都一言不发。她似乎已经放弃希望。她的身上笼罩着一种奇特的与现实疏离的感觉,无关紧要了,所以可以任凭摆布,也可以说成是听天由命。打破僵局的是一瓶水。那瓶水是一个当地的女人送来给我。她看着这瓶水,她说想喝水。当地的女人说:“你有内伤,不能喝水。”她也不争辩,她只是无声地看着水。当地的女人后来走开了。可我也不能喝那水了(那样显得我对她很漠不关心似的)。

“有水,人就能活下来。它凉凉的吧?”我点点头。

“今天是我生日,今天我正好满42岁。在家时我会烧很多菜,前一天晚上,我会把生日这天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折好放在床头柜上。现在却一个人。

“你能帮我去找找我女儿吗?”

我?

10

我看到了一个完全用废墟建造起来的小城。没有结构,连还没有成形的婴儿都不如。有人在用简单的工具掘地,好像那样就能逮住那只反复无常飘忽不定的怪兽。怪兽不像房子,也不像树,它没有根,但它像人一样,喜欢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流连。随心所欲地摆弄积木,积木原本为人效命,但现在,它们蹲伏在路边。只有几处,积木仍然保持高大身躯,但身上张开了好几张大嘴。路变成开裂的拱桥。突然一个女人挡住我的去路,“你看到她了吗?”女人手上举着一张照片摇晃。我摇摇头,女人的手臂立刻垂下,从我身边走开。更多的人围着那些积木(它们一旦倒下,就成了捕杀人命的陷阱),边来回走动边嘶嘶大声喊,或者对着某个角落喃喃自语。到处都是嗡嗡的吵闹。

我打算从城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路很不好走,地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浅色调的,全是阴沉的深色调。至浅都是阴影。天却蓝得纯净,天壤之别。顺着有路的地方走,不时还能看到树,叶片都很脏,但没看到开着的花。城闻起来有一点点腐坏。爬坡或者下坡,不久我看到了一所小学,写着校名的招牌和撑起它的铁门倒在地上,像条巨大的蜈蚣。地上都是写了字的纸。老师们曾经鼓励他们的小学生们刻苦学习,努力攀登高峰。此山非彼山。在蜈蚣的背后是一堆大废墟,她的女儿据说梳“蜈蚣辫”。19岁的人怎么还像小女孩?她家应该就在小学的背后。我围着那一片走,并且呼唤着女孩的名字:吴裴家。吴裴家。

有几分钟,或者更久,周围如此安静,安静得又有些令人恍惚,好像眼前一切已经进入睡眠。站在这里,我是谁。突然,我感到自己的小腹一阵胀痛,有几滴腥热滴答而出。这时,我听到了回答。吴裴家,她由后被压住,还没有死,而我,活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她面前自由自在地飘动。因为她的突然出声,我有点发傻。是一整块预制板,为了抬起它我使尽全身力气,有人前来帮我,不止一个,能感受到一些力量,但是不起任何作用。腹痛一阵接着一阵,我想把那痛逼走,于是蹲下来。

她趴在那里,手臂在外面,可我不敢触摸她。我只能和她说说话。那声音不像是我的声音。我告诉她,“你母亲还活着,但她来不了。”我想说,你不会死的,可我再说不出什么,我只能听任嘴唇嚅动。连哭泣都那么难,原来眼泪也会受惊,会在眼眶周围凝结。

11

来吧,我的乖女儿。有多少次,你背对她,抹掉泪。这一次,要是她在你面前,你要抹掉她脑袋里可怕的记忆,她们还有很长的好日子可以过的。那个女孩,看起来和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她能找回她吗?你突然担心,女孩也许会迷路,不再记得回到这里。应该提醒那女孩做个记号的,你开始后悔。可你只能等着,你总是等着。一直到高中,只要等上一小时,你就会沉不住气,会跑去女儿的学校门口,有时还没下课,你也在那里张望。小时候女儿喜欢在操场上跳橡皮筋,后来变成打羽毛球,连门房老头都要笑你,真的,有什么理由紧张兮兮?女儿后来没考上大学,你也没怪过她,任她天天在家睡觉看电视,任她天天等你下班回家。

今天在你旁边的没几个人了,离开这个城市,或者去大路上等待救援部队。你好像又听见女儿打羽毛球时发出的安静的哒、哒。她的技术很好,打起来气定神闲,一下接一下,总能接住飞来的球。她是你的宝贝啊。然后你听到了脚步声。

她在你面前坐了下来,你问她,“看见我女儿了吗?”

她摇摇头,“我想她应该好好地,有人看见她向省城方向走了。”说完她笑了笑。

可你仍然不安。你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但泪水却夺眶而出。谁还能来保护你的女孩?

很累很累。但还是要拼命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有时你又希望死神快点来,一了百了。你眼下真正渴望的,是宁静、安详、没有噩梦的长长睡眠。但是理智告诉你,不能睡着。为了对抗恬静的睡意,你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许自己眨眼,但是很快,眼前一片空白,视网膜好像变成一张雾蒙蒙糯米纸。是不是下雪了?你想,那么白。你是不喜欢雪天的,年初就下了很大的雪,女儿还做了一个雪人。每天到了学校办公室,或是到了家,都要用力拍掉羽绒服上的雪。雪融时很冷,冷到在房间里开了暖气还要跺脚的地步。人好像读不懂天空的情绪,比如下雪前的征兆,又或者这一次。早晨起来,你在院子里看见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甚至觉得心旷神怡呢。老天还是万夫莫敌,你想,只是它为什么要席卷这个地方呢?

不知为什么,身上已经不再那么痛。只是睡眠变成了习惯,不知过多久会苏醒一次。每一次醒来,第一个瞬间,仍然觉得只是在发噩梦。你再一次恢复意识时,看到空无一人,没有人在你周围。难道这尘世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你想活下去。你试着动自己脚尖,只有脚触碰到土地,才能走出第一步。可是你已经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你只是知道,它该在那里的,它本该,必定,会出现的。

必定会出现的是另一个朦胧的身影。他看起来那么英俊,高大,健壮,像你的第一个恋人一样,戴黑边眼镜。他的外套敞开着,黑色的,在风里飘起衣角。他向你招招手,大地就像筛子一样被筛动了,你在地上滑来滑去,就这样滑到他面前。你看到身边所有,被低低抛起,远远看去,像是一场巨大的舞会。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岿然不动?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紧张得带着颤抖。

过了一会儿,那个高大的形象蹲伏了下去,大地静止,舞会结束了,你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怪兽向你弯下腰。天哪,你害怕得又开始发抖,它要吸走我的气了,你的大脑开始放映反抗动作。你觉得心口猛然一紧,又一紧,就像那天上午,你在教室里看到他。那一次,你一样害怕,心脏会突然停下。然而,怪兽背对着天光站了起来,向远处走去了。

12

现在我要来形容一下怪兽的长相:看起来他长得不难看,鼻子有一点歪,中等身高,身板像一块麻将牌。怪兽不喜欢女孩的大眼睛、长睫毛。怪兽走路时的步子很大。要躲开怪兽,得懂得沉默,得练出很轻手轻脚的本领,否则就会成了怪兽的活猎物。所以她的体育成绩非常好,她可以在3分20秒内快速跑出八百米远。那天下午回家后,她将钱装进了保鲜袋里,埋进阳台上的花盆里。那以后,只要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就会去那里,隔着泥土摸上一摸。

那个遗失了钱包的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却经常出现在她梦中,她认定那是个身材比怪兽更结实的男人。

怪兽开展攻击前,其实不是没有预警的。为此她去过离家不远的一座寺庙,那里有看起来面容皎洁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她在胸前合掌,在心里膜拜,但她没有钱买香来烧,然后她如释重负地回家。

就在那一晚,她觉得自己已经安全时,遭到了怪兽的攻击。她本来想大叫,走开,不要,但它压住她,捂住她的嘴,它继续,很有规律,由快转慢再转飞快。撞击的力量使她的小腹前后晃动,尖叫被闷在里面颤动,因此她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来。疼痛让她半清醒半昏迷,她突然产生一种想法,要是自己变成被子里的棉花就好了,这样怪兽就会扑一个空:棉花堆里没有漫长而狭窄的隧道。

她哭的时候它抓住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警告她要保守秘密,否则,她会遭到所有人的排斥,会比孤儿更感到孤独。

怪兽很会谈条件,它说,“你看,你做这件事情又不费力。我保证你以后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去买。”怪兽又警告她,如果它是狼,那她就是那只小羊。要是被它发现,她不听话,它会用巴掌教训她。“你要明白……”这是怪兽的口头禅。有一次,有个男孩来她家,怪兽命令他不准出现在她家门口,给我滚得远远的,它喊。

她是它的地,完完全全属于它。

她开始安静下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这是她给怪兽设的陷阱。

怪兽总是在她身上动个不停。她讨厌它,于是她让自己抽离,就像坐在鸟的翅膀上飘浮在床与天花板之间,她的分身俯瞰着这些。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些滑稽了。她发现,怪兽的武器,不过是母亲常常用的一段黑色橡皮管,母亲用那管子接住自来水浇花。怪兽的管子没有那么温柔,是冲,不是浇,而且在过程中始终保持恶狠狠。

它不过是浇浇水。她想。

有时那分身也会飞下来,无声无息地站在床单上,站在怪兽的屁股后面,试试应该有多长的尺寸,才能让刀扎透怪兽的整个臀部。不过大部分时候,分身不愿意离女孩太远,分身坐在女孩的额头上或是后脑勺上,仔细打量着怪兽的正面相。

白天房子里空无一人时,她就对着空气说话,对自己那个分身说话。后来分身决定:总有一天,不再只是做旁观者,而是成为主角、当事人。

有一个星期六,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印了牡丹花的被子下又一次一丝不挂。浑身都痛。窗外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候。因为痛,她不想起身,她看着被太阳照得发白的窗帘。然后,在那两片白茫茫的窗帘上,慢慢显出一个小黑影子,小黑影子用尖细的声音冲着她喊:起来吧起来吧你这个懒鬼,决定吧决定吧你就选今晚,杀了它杀了它我和你一起。

她听出是她分身的声音。她坐起来,问她的分身,“昨晚怪兽又来攻击我了吗?”小黑影子从窗帘上飞到她身边,“攻击?它是要吃了你!”她的分身跺着脚,用夸张的语气指着她的身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走到镜子前,她的分身很夸张地用屁股对着她,避开看她身上的瘀青。她的头很痛,她站在镜子前,托着一侧脑袋,像一棵负荷太重的向日葵。“你是怪兽的小宠物”,分身嘲笑她,“看看你,多么百依百顺。”

“难道我是自愿的?可是它会进入我的房间,没可能锁上门。但我一定会把它赶走,我向你保证。”分身可没那耐心,“别傻了,你这个怪兽的玩具!它根本不在乎你那些小小的反抗,它的欲望无法平息,它的舌头在你的嘴里它的拳头在你的脑袋旁,你会被它吞噬!你这个软弱的家伙,你只想每天什么事都没有,平平安安过去,可是对怪兽你只能战斗。”

“我该怎么做呢?”

小黑影子耸耸肩膀,“昨天早晨,我在路上看到一个醉汉,他就睡在马路上,他就像昏过去了一样。”它补充道,“很多很多酒,否则你就死定了。”

她在床上坐下,小黑影子走过来,紧靠着她,它伸出一只手,抚摸她那些瘀青。

昏过去,她喃喃自语,我要你永远昏过去,永远别再醒来。

她的分身将那只手捂在了她的嘴上,“什么都不要说出口,你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13

怪兽到底长什么样?你问。于是女孩形容给你听,其实怪兽的脸,没有想象的那么巨大。它躺在那里,就像个普通男人,只不过是强壮而已。脸上的皮肤疙疙瘩瘩的,像一张充满水分和油光的橘子皮。

这不是追赶你的那群怪兽中的一只。那群怪兽,会喷出火来,暮色里,半边天都发红。它们唱着歌,歌声难听,爆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有时又打个隆隆的嗝。你是爱干净的女生,看它们把地弄得肮脏,碎碎粉粉,就觉得悲伤,就无可避免想跑在它们前面,那年你才几岁?21,22?轻盈曼妙,瘦削单薄,头上还戴着白色太阳帽,你那么灵巧穿梭,游刃有余。但是仍被一只怪兽追上,你是那样尽力奔跑了,在宽宽的大街上,从南往北跑,真是筋疲力尽,一步接着一步,一二一二,你必须要跑去见他的,你必须沿着路面向他赶去,就算流流河水,水深及腰,你也得跑。还有其他人跟着你一起跑,这是个乱跑的日子。你看到轮胎的橡胶都成了白灰,可你的鞋底居然还没有磨破。不知怎么,你身边一辆黑色小车就翻了。不知怎么,你会拽住一个男人的胳膊,平平地起飞,飞过马路上的水泥分道墩,低低擦过像蚯蚓一样满地勾曲的钢筋栏杆,你安全了,就这么回事。你没有回头看那男人,你奔跑的双脚使你不在现场。

然而五天六佛七窍生烟,没有神灵回应你的祈求,你终究没有见到他,他消失。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爱的反义词也可以是不爱,但那时你被恨冲昏头脑,你想你为何要庇护他,据说他只是穿了一件用丙烯写过几个字的T恤,就骗得好几个女孩陪着他散步,你想象他搂着女孩们的腰,沿着长安街往东散步。漫天白云之下,他为她们唱着歌。齐整的、悠长的散步,从海淀一直走到建国门,再有同样悠长原路等着返回。而你,那时你身材单薄,像支铅笔直上直下,你的爱如此满溢,胸部实在该高高鼓起像颗桃子才对。

你领取毕业证书,毕业证书金光灿灿,交给父亲锁进箱子好生看管。领取之前你必得走进那扇红门后方的大办公室,你看到一个男人五大三粗坐在那里,令你望之由衷生畏,你真诚忏悔,全程低垂眼睛结结巴巴表明自己对早恋的深恶痛绝。但你仍然被毕业分配的省中学踢下去好几级,踢到了一间县城小中学里。

你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抓出父亲做人生榜样。你11岁时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突发脑溢血死去,父亲可没表现出什么。你记得他上班加班下班,不多言多语,好像这和买来一只鸡杀了吃了不见了一样,是司空见惯意料之中。

上班以后,你以加倍学习展开另一场长跑,你在眼前摊开更多的书本,每天都背出更多,好像学的东西越多,关于他的记忆就会越少。

不久你在家乡生下了你和他的女儿。一直到她10岁,你还是喜欢亲手将饭菜送进她的嘴巴。后来女儿厌烦地推开你的手,妈妈,我自己会吃。她还小,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是你的一切,既是你的爱人,也是你的孩子。

再也没有人穿着白衬衫来找你,你也不再觉得谈情说爱有多有趣。有一年同学聚会,在省城,到了几个,没有人再谈理想,但后来喝酒喝到半夜,突然有人开始哼唱起《国际歌》,你借故先离开了。后来你开始跑步,你告诉丈夫你跑步是为了保持体形。每天晚上你就在门前那条道上来回跑,有时你会觉得,有什么在跟着你一起跑。然后你会回家,瘫在一张椅子上。

你认为跑步能让你忘记怪兽的追赶吗?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严肃。这是我在那天晚上学到的,你回答他,怪兽并不存在,只要我们不去想它,我们就可以生活在童话故事里,懂吗?每一件事的发生都只是冰山上的九分之一,我们这些站在地上的人压根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你让我如何去分辨事情的对和错?你也一样,你对怪兽是什么并不知道。要么,你去面对它,解决掉它。要么,像我一样,在路上奔跑,全部的真理、幸福,都在脚下,你信不信?你跑得越快,就可以离怪兽越远。怪兽,都是你虚构的,都是谎言,真相就在你跑过五千米后,持续的胸痛里,它就藏在被你吸入肺的稀薄冷气里。和我一起跑吧。你再一次昏了过去。

14

你年轻时,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儿,你那唯一的恋人曾经这样夸奖过你,说你如此少见,说你一尘不染,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坏事或是坏人。他的手掌柔软平滑,在你肌肤上逡巡。这是他爱上你的根本原因吗?他第一次摸到你的乳房时,对它们的丰圆赞叹不已,你真像我的Angel.他用英文用双手用舌尖和嘴唇赞叹它们。你只爱我的身体,一切幻灭之前你质问他。你的身体太美了,他承认,可惜我们时间不对。平时,你是完全回避去想的,可是现在,睡眠太漫长,无事可做,既然清醒如此难以忍受,还是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场梦境去吧。

那天晚上,你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你打算告诉他,你爱他,你觉得那个时机很好,虽然你早该告诉他了。你想告诉他只要他没有死,还活着,你就会坚贞不屈地爱着他。可是他,非常不明智地拒绝了你,而且那声音是充满惺忪睡意的,你甚至肯定自己听到有女人在问他,是谁?对不起,你飞快地说,对不起,拨错了。

他的形象已经不太鲜明了,他在不远处的山上对你唱歌,歌声是那样甜蜜,听得你销魂蚀骨,歌词也动情,告诉你他的婚姻无法让他忘记你,这时却响起童声大伴唱,没心没肺的啦啦啦啦。既然他如此呼唤你,你就去他家找他了。他拿着一面塑料框包边的长方镜子来开门,一见到你就举起了镜子,好像那是一面照妖镜。你发现一张惨绿的沾满沙土的脸盯着你看(曾经的那张脸去了哪里?),你抓起镜子继续往下照,看到了自己肋骨被砸断的身体。任何一个人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变了形走了样的自己,都很难再保持镇定了。你尖叫一声,再次回到了现实。现实是,你在山一样的废墟下不断提醒自己,你还活着,还有未来。

难道是因为那一次恋爱,上天才惩罚你?可那是你的婚前行为,婚后的你可算得上严谨。就算在公车上动过性幻想的念头,你的行为却是自律的。那次短暂的恋爱让你有了个孩子,你对她也负了责任。如果上天真是因为这个理由,那么它肯定是老迈无用了。

不过这种思辨只会使人更加昏昏欲睡。似睡非睡时,你突然出现了另外一种幻觉,也许上天是在拯救你,地不是裂开了巨大的口子,而是除了你躺着的那块地方,整个消失了。如果不是用一大堆结实的土方压住你,随便一个小小的翻身,你就会从这块陆地上掉下去了,一直坠入未知里。

但这仍然是一次噩运,不是吗?

噩运就和故事一样,是被创造出来的。

女儿曾经问过你,突然的反义词是什么?你告诉她,是久久。正确答案应该是逐渐。

很多影像,就是在这突然一震之后,逐渐在你脑海出现的。是想象,还是它们已经存在很久?

15

你看见自己在一间办公室里,一开始你说,你和他不熟。但是没人相信你。在你耳边回响的只是脚步声,有时遥远,有时又逼到你近前,其实没有人对你大声吼叫,可你就是觉得耳鸣得厉害。“小姑娘长得还不错,怎么那么糊涂。”你听见有人在说你。是的,你有大眼睛。又有人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你,“他是不是带了件衣服回来?你们全班都看见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这样。”为什么大家都在胡扯?

已经是晚上了,你不知道几点了,房间里没有钟,你是在路上被叫来的,没有拿上手表。你很想去他家看他,你们说好一起吃午饭的,想想看他该多为你着急,可那你就得说点什么。之前你犹豫了很久,但后来你想明白了,这是你早该做的事。你说,他确实去过那城市一次,你不清楚在那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总之,他好好地回来了。他的性格?一贯都是脚踏实地的呀,怎么这次会做出这么不明智的事。办公桌上有一只电话机,红色的,和那件衣服上的血一样,红得都发黑了,你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快把他带回来的那件衣服烧了,一切就雨过天晴了。

你突然发现,自己其实逐渐得了局部失忆症,从那年夏天开始。

16

“你真是幸运,”你问我,“人能有多幸运?”

谁才是真正的、终极的,奇迹制造者?

17

因为身体无法动弹,你渐渐分不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每个时刻都像做梦一般。

在已经被你忘记的过去,有一段时间,你总是做着这样两个梦:你知道城里出现了一个专吃女人的恶魔,它对所有的攻击方式了如指掌,但女人们对它却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给门窗上锁、加固。你知道这一天的黄昏,它将为你而来。你听见它在屋顶上盘旋,于是你奔出去,对着屋顶大喊,但它却只给你扔下一根羽毛。整个城里空荡荡的,人们躲在门窗后,猜测你因为恐惧而发疯了。

或者是另一个梦:你看见他向你狂奔而来,白衬衫上都是血,你知道他在为求生而奔跑,他甚至跑出了S形,S形,多么灵巧,难以被瞄准。在他后方,尘土漫天,很多人,很多车,缓缓逼近他。有什么击中了他,他摔倒在你的脚边。他一直盯着你的眼睛。你跪在地上,任他凝视。

这两个梦一直让你很惶惑,为此你去找过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她告诉你,第一个梦,说明你害怕当众孤独。第二个梦,说明你害怕无法与你爱的人在一起。

你决定被人从废墟下救出后就要去尝试找他。你有一种直觉,他的妻子这次遇到了最坏的情况。你会在他最艰难的时刻陪在他身边。你和他的女儿也会分散掉他的注意力。你会天天为他细心烹调食物,让他对自己的后半生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们一样可以白头到老。你甚至听见空中响起邓丽君的歌声,他穿着白衬衫在远处出现。头发和眼睛黑亮,帅得让你心痛。可就在这时,一阵喧嚣打断了乐音。许多年轻人在相反的方向出现,男孩们都穿白衬衫,袖子管卷到胳膊肘上。女孩们穿圆圆的花裙子,他们如此朴素又如此鲜艳,衬托出观看的人群黯淡而庸常。可你觉得不安。你想大声警告他,但是他们已经相遇了。你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互相都说了些什么挑衅的话儿。也许那支队伍打头的男孩开始侮辱你?总之,周遭的人群摇旗呐喊,到处都是重重身影。两个年轻男人将外衣脱下,扔在身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结果你的他倒地。胜利者捡起他的血衣掷向你的脚下,你捡起它,看着他们掉头远去。

好像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很快,你又看到更奇怪的幻影:你和其他女生一起,坐在夏天的阶梯教室里无所事事。穿着白衬衫的他站在讲台上宣讲着什么。突然,他举起一件沾满鲜血的衣服给你们大家看:看看,这是她的第一次……你感觉自己一下像被剥光了吊在半空,白色的衣服暗红的血,你对他的爱被碾得粉碎。后来警察走了进来,你指着他哽咽:就是他,就是他。很快,他被押上一艘灰色的小船,浪涛卷着小船,起起落落。他要去往的,是一个灰色的小岛,小岛铅灰的天空压得极低,岛上没有树,没有花,没有鸟,没有可以仰望的星光,什么都没有,灰色的粉尘有些微的毒性,要不了人的命,它们只是无声地跟着风跑来跑去。据说,人在那个岛上很快会感染一种老化病,头发很快就会变白,一直白到每一根汗毛。不,他临上船前还安慰你,没有那么糟糕。为了你要的东西,首先你得学会付出。他的声音从远处一路翻滚着过来,变成了耳语:为了有朝一日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你得先在海上漂泊经年。他的同伴们开始唱起歌来,唱得越来越大声。那个六月的凌晨,冰冷洁白,荷包蛋黄将破不破,然而你被那歌声吓坏,也失去耐心等到破晓,你转过身去,觉得自己的脚步才更真实。

18

他仍然穿着白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轻盈地落在你的眼前。真是难以置信,他居然还是那么年轻。你好像在他身后看见了月光,又好像看见了一片湖水。那年夏天开始得太早,你还没机会和他一起去游泳。你会很多种,蝶泳、蛙泳、自由泳,为了让他笑出声来,你也不介意学一学狗刨。你是来接我的吗?你冲着他喊。他点点头。你知道去天堂的路?他摇摇头。不,我不想去地狱。你大叫起来。不要这样,我亲爱的,他的声音温柔沉静,天堂需要诚实,你只做错过一件事,去面对它,就这么回事。你现在居然还对我讲大道理,你气得想笑。是你把我交出去的,他的声音更近了,你是我纯洁的白鸽子,却藏在了乌云背后,把我一个人扔在没有文字的黑暗里。你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也许他不知道吧,当你听说他已经离开那个灰色的小岛,回了自己的家乡,你因为想念他而连夜坐上火车,10小时29分后到达省城,之后是长途汽车,然后,还需要走上整整一天,你可没有裹足不前。离他越近,你越感觉心脏被一股紧张不安的力量攥住,你想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到了下午5点,你的双脚仍然在矿区里脚踏实地地前进,你开始怀疑,也许你永远也走不到他所在的地方了。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你继续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他被分配来教书的矿区职工子弟学校。然而那里的人们回答你:他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们带你去看他的宿舍,空荡荡的桌椅摆在静默的房间里,他的失踪凸显出家具的寒酸。他们面对你因失望产生的微微怒气,胡乱说着虚词,为失踪找理由:唉,他一定又是,他向来都有点,反正他就是不见了。因为不知所言,他们将矛头指向你:你为什么要来看他?你是他什么人。你回答不出,人群很快散去,你像他房中的椅子,无人理会,丢在地上沾灰。

他到哪里去了?那时你一筹莫展,为很快到来的夜晚而惊慌焦虑。看看天色,已经很晚,地方空旷而巨大,这学校就像一块灰色墓碑,标识出被城市遗忘的后果——就在那里,学生们连最简陋的图书馆也没有。你开始嘲笑自己,如此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就在你打算离开时,一个老师指了指远处的一间平房,告诉你,那里住着他最好的朋友。

那房子,在巨大的夜色下透出奄奄一息的灯光。

你转过头去,看到那位老师抽着自己卷的纸烟看着你,不知是不是等着看笑话。

我难道没有去找过你吗?为什么你总是爱玩失踪?拜托有点责任心好不好!你对着他大声喊道,他将在你的质问面前哑口无言,你敢断言。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心里怕得要死。如果你可以自由活动,你会在他面前跺脚,摇晃身子。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呢?他问你。

你敲了门,后来敲改成拍,总算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来开门了。他失踪了,男人告诉你,他以前就失踪过。夜色茫茫,你渴得不行,看见门边不远处就有一个水缸,你跨进一脚,但他轻轻地把你整个人推出了门。你别进来,他说,你要喝水,我给你舀。你喝完水他接过水瓢,门就关上了。可是现在,你要以怎样的口气告诉他这个故事呢?

19

我放弃了,我为你哭过,在路上踢了几块石头……不知道在废墟之下,他是否看得见你的泪光。那时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问过一些朋友,但也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那些年,我坚持读报纸,听广播,看新闻,那时还没有网络可以随便搜索,后来我被这种在字里行间捕风捉影给弄烦了,你是谁?一个前男友呀,对不对?我结婚,丈夫对我很好……嗯,他点头,你还是很美,还没有变得很粗糙,你的皮肤、眼神都证明你不用过另外一种生活。哪一种生活呢,他继续自言自语,贫穷的、沉重的,就像我们这块土地一样的生活。

他真的觉得你过的生活坚实光滑?从小,大家就觉得你个性坚强,否则你怎么能对像河马一样大喝黄酒,大剌剌把痰吐在门前地上再用鞋子碾一碾的丈夫熟视无睹?你只是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也知道如何继续下去。我只是有勇气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你喃喃。我也是,许多年前,你知道,曾经,我是个很怯懦的人,我因为怯懦,做父母要求我做的一切事,但我庆幸,我终于做了一件勇敢的事。

你突然想起,你似乎是收到过他几封信的。“而我,只有一样变化,那就是老而呆痴”,他在信里写道,“羡慕也没有用,听听《二泉映月》,有比咱还悲惨的”,这几句话,你用红笔圈了起来,你现在突然想到了那些信纸,被你锁在抽屉里的,应该也被压在了废墟之下,开始腐烂。腐烂是无所不在的。那些字,一笔一画剥落,失掉了意义。就像那年夏天,他在墙上贴的那些海报,斗大的字,宣告着他的爱,看着像是俯瞰着人群,但从清晨到黄昏,像人一样会犯困,眼皮越来越重,开始从墙皮上低下头,越来越低垂,狂野倾颓,几个露水之夜,它们就整张整张剥落。也还有几张顽强挂在墙面上,但像王失掉了左膀右臂,最终被一把撕下,直接从断头台上滚开。再后来,整个布告栏一无所有,水泥墙面空荡荡。

20

你好!

一晃竟然有两年多没有给你写信了。今天写信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你高抬贵手,将墙角桌下一堆堆或将扔掉将卖废纸或已蒙灰盈尺的旧书废报垃圾文字,打成邮包(若干),惠寄给我,以便我等劳动流汗之余,开开眼界,饱饱眼福。不知可否?

当年(当年!)倒是有朋友寄来书刊无数,我自己翻阅之后,悉数送给他人传阅,一段时间,在厕所里蹲着的几排人马,人手一册文学刊物,场面令人心酸,足见文化生活之重要性,也更显寄书一事功德无量。有时候,有人来借书,问他看哪些方面的书,回答说“有字就成”。以此来教育那些占有书报却不屑阅读的奢侈的人们,有文字的读物(且不论日期,比如几十年前的一本旧杂志)对许许多多人来说,仍然是一份珍贵的精神财富。

自那年年底之后,我投入到紧张的生产劳动中去,一直持续一年半左右,去年情况大有改观,劳动依旧,流汗依旧,只不过多了些看书学习的时间,已是感激不尽,倍加珍稀。这段时间,冰雪早已消融,春暖花也开放,眼看炎夏就要来临,抓紧点时间看看书养养眼,也算是小有怡情,苦中作乐吧!

在这里,除了偶尔给几位老朋友写写信,我和外界几乎没有联系,偶尔照镜子,观察那几根硬刺般的白胡须,只恨恨地感叹岁月无情呵!再偶尔看看电视,里面的人仿佛在天外行走,里面的事好像是真的。有一天忽然想写诗了,拿起笔,却突然不知诗为何物,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下午呆,晚饭也没吃,算作对自己的惩罚。

百忙之中,写几个字寄来吧,一瓶汽水的功夫,花不了你多少时间。邮寄刊物的费用,今后我给你报销即可,就当小额定期存款吧。

祝:心情愉快!

21

你好!

……

希望在方便的时候多寄些有汉字、有图片的各种学习资料来,寄书报杂志很方便的,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甚至可以不写你自己的姓名地址,只要是学习资料,内容健康向上,能够帮助我们提高思想觉悟,端正劳动态度,安心积极改造,树立对未来的美好信念,那么,我们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盼,努力搞好学习,合理安排自己的业余时间。

春安!

22

我在这里一切均好,天气开始炎热,但我始终奉行“心静自然凉”的信条,多看点书,增加点信息量,以尽力平抑烦躁之火。

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要写小说的事情。那是许多年以前的规划,但一转眼,规划中的那个年份已经到来。写作的冲动与不便写作的困扰让我焦急万分……

夏安!

23

这段时间天气无比闷热,身上一阵阵的热汗,汗水把手中的笔也打湿了,为了不让你一打开信封就闻到一股酸臭腐朽的汗水味,我坐在床上(上铺),背靠着墙,旁边准备好一卷卫生纸及时擦汗。几天来想得好好的一些内容,竟然也随着汗水无情地远走了。要知道,一个多月以来,为了战胜中暑,为了能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给你写信,我已经喝下了无数支“藿香正气水”,这种状况,恐怕你要发挥一下想象力了。我是一个不善于诉苦的人,因为我早已明白,这个世界上已罕有人愿意倾听你的苦难,或者很少有人能有切身体会。那么就让我们在欢快友好的气氛中为和平友谊共同举杯吧!让我们在焰火中、激光音乐中,在美如流光溢彩的美眸中把这一切尽快地忘掉吧,让我们抓住岁月的尾巴,横扫物欲之流,乐不思蜀,乐而忘忧吧!

天气虽然万分闷热,但我们不忘看一点闲书,写几句抒情诗歌。日积月累,有时细细一数,还真不少呢。这里给你抄其中一首,仅供参考,多多批评与指导。你批判有所不妥,我不会有意见的。前天中午从一头热汗中清醒之后,抓起笔竟然一口气写了一百五十行短诗。可笑的是,其中,许多熟悉的汉字竟然死活想不起来。比如吝啬的“sè”字,正准备去查字典。《三国演义》里那个荀彧的彧,曾查过三遍,竟然又忘了,明天到车间去找那本小字典,再查一遍。

……

也许这世界,本无所谓期待,无所谓超越,全然是愚人的自说自话吧。想想,又尽快释然了。想想,当年我们在学校河边种种对文学的初恋的感觉多么美好,只是很快否定或忽略不计,那种原汁原味的“文学的味道”,才是真正的色香味的一道午后茶点,就像此时此刻我坐在床上,一边无聊地期待着什么。

祝好!

童年

安静下来,读几页情诗

女诗人纤细的脚步

轻轻地走进大地

安静下来,在几张

怀旧照片上涂满各种色彩

在她脸上堆满愁容

那段黑暗的日子

即将过去

隔着铁丝网我怀念

长满泪水的老屋

十月大街上的寂静午后

从树荫下开出的运尸车

安静下来,我不想旧事重提

你们看上去孤独无助

睁开黑洞洞的眼睛

凝望远窗,高呼无用的手

你们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

你们衣食无忧,不知死期将至

24

我可以帮助你,他向你承诺,我还记得你年轻纯洁的灵魂丢在了哪里。他向你飘来,好像一个游魂,可你却一点也不害怕,他是如此年轻,高大,英俊,头发黑亮亮,微卷,因为蓬松而性感。他向你弯下腰,双手抓住你的双手,全神贯注凝视着你,然后,轻轻亲吻你的眼睛。你会恢复你失落的记忆,找到真实而正确的影像。

25

你的视线重新恢复,其实你的身体已经不再疼痛,但你知道,它还在流血。你向来无法忍受疼痛,一直是个“碰哭精”,他就嘲笑过你的爱哭。那时你还反驳他:谁会喜欢疼痛?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地狱的折磨,真会有那么多人信佛信神苦修今生?你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也许注定要被迫呆在这里,待在一堆石梁破布之下。也许地狱不过如此。

求求你,留在这里陪我一会,时间不会很长,你好好陪我说说话吧。我想上天堂,但这种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你说过我像天使,那只是以前,很早以前,二十年以前,那时我或许有那么点像天使。不像现在,一个自私的女人,只想过太平日子,甚至伤害到你。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我比较可爱。

嗯,他点头,你不该说些你自己都不了解的事,那些真是幼稚的话,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的。

可你不知道那时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忍不住为自己辩护,人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被孤立,被隔绝,但只要你肯开口,你就立刻有了朋友,有了工作。说到这里,你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嗯,知道,他说,这不怪你,在信义这方面,我们没接受过什么教育。其实我那时的回答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我在组织上跟他们没关系,在思想上不赞成,在行动上不参与。唉,其实也是一种撇清。他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好似一种催眠,但是没关系,让我们一起清空内心,这样它就有能力发出光来,好对抗你身边越来越黑的黑暗。

那我应该怎样做呢?你问他。

他现在看起来如此温柔,清空是很容易的事,对你做过的一切错事,你都真心忏悔。如果你愿意说你错了,如果你愿意说对不起,而且想一想那些可能被你伤害到的人,那么你就重新干净了。

26

你重新睁开眼睛,你想象自己的身体慢慢蜷缩起来,蜷缩成在母亲子宫里的样子,然后,在这个新的破晓前夕,愉快地向着他无限舒展开来,那是一个非常柔软、自在的姿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喃喃自语。这时,你感觉自己如释重负,你已经永远摆脱了那强迫住你的巨大的废墟,你甚至在空中被掉了个个儿,现在你是头下脚上了,那是胎儿滑进产道的标准姿势,他张开手臂拥抱住你。你的心情如此轻快,就像一张白纸。在你们的下方,正等待你们降临的,是你们涅槃重生的目的地。你隐约觉着了初夏淡淡的温暖,新的一天的光线正从某一点汩汩而出。

27

我还活着吗?没有足够吃的,没有足够喝的,呼吸到的气体又是乌烟瘴气,人似乎处在一种轻度晕眩状态,这个时候,疑问会特别多。为什么我可以活着?是上帝在空中为我罩了保护罩吗,然后我就可以任意趟过一道道地缝?可我不是值得保护的天使,上帝绝对不会专门看顾我,没这回事儿,但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又为何如此健康。你看,我知道,我还是真的,是个活着的人。我的手可以挥动,想几下就几下。

上帝的决定,我无法知道。我知道的是,你死了。

幸好阳光现了身,阳光即使出现在斑斑血迹之上,仍然可以用晴朗、温暖来形容,它刺穿了混沌的布满粉末的空气,也带出一些人体的臭味。我看出你的脸色完全不对了,绿色的皮肤上撒着土颗粒,你的眼睛没有完全合拢,有一瞬,眼皮动了一下。那些蛆,用力爬出来。我眨眼,揉眼,但那惨淡的绿色拒绝改变,于是我知道,你是从这里坠入更深的一个地方了,地会开得更大,一路都是死魂灵,地下的河流流过你们,就好像你们是需要洗涤的水草。在改头换面干干净净之后,你们会去另一个地方,某个虚无的地方,没有腐败的气味了。天堂?可我想象不出。

你是谁?

28

如果这一切拍成电影,那么导演或许会这样处理:人们在尘土中拖沓前行,他们在逃离这座死寂小城。他们一小群一小群走,背着他们能找到的东西。在他们背后,死亡正在进行,而生命在前方等待。女主角会穿着白色沾满血的衣服,披散一头乌黑长发,发丝在风中群魔乱舞,好像这就足以发泄悲伤与愤恨。

怪兽是大自然派出的复仇者吗?人们待在自己那时候该待的地方,不知道某种惩罚正在等待他们,某种复仇,大自然的复仇,复仇没有光明和黑暗的界限,因为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是模糊的,很多时候,复仇施加在无辜者身上。

在这个破散的小城里走上一圈,大概要花4个小时。然而阳光还是从天上洒下,植物还是古怪地欣欣向荣。有一小群羊从山坡上走下,在凉爽的青草里获得它们需要的水。

在我离开时,你周围的许多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也许还有人没有死,不过也死到临头了。就好像,大家耐心地安静地在休息室里等着,叫到自己了,就去推开另一道门。也许是在发烧,走过你们时我一直在颤抖。其实我没法看清你们。所以我来描述一下,离你不远的一个人体模特。女性的身体,歪斜在废墟上,失去了脑袋,脑袋是从胸部断裂开去的。郁热。因为众多肉眼不可见的细胞分子,空气如此黏滞浑浊。走到远处再回头看,只有建筑物纠结成团。在此之前,直升机在一些地方降落了,部队慢慢地前进,在加气站,运送人群的大巴等着领导的签字。但是,不是这里。它孤零零地堆在那里,上面再罩上一层轻薄却难以穿透的死寂。只有动物充满诡异的活力,狗和兔子一样焦躁不安。

再过一些时日,这里的一切会被清除干净。然后水会灌入这整个小城,尘也好,土也好,全被冲个干净。空气与大地会被消毒粉净化。在净化过的空间里,一切或许重新开始。有消息说,一百年后,怪兽才可能再次追逐到这里,真是一段长路呵,但人总是会被死神的各种化身团团围住。非此,即彼。

最后一次在这个小城上行走。一座石土之下的城。越过废墟与废墟,在下方,有时可以看见空隙里某个路牌的名字。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空气也显得稀薄、迟钝而寒冷。走路时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在这不可思议的高处,我好像重新窥见了自己那个装满木头家具的老旧黯淡的家。回去以后,要把帘子换掉,换成十分轻薄的。要去买一架新的床,床的上方用纱撑出有褶皱的顶篷。

我为什么要去想象以后的生活幸福快乐,是想要假装眼下这个地方并不存在吗?

但无论是在安全的铁栅栏里还是在这里,怪兽的脚边,总有一些如此爱抱怨的人。在我回家的火车上,我听见人们对很多事情批评个没完没了:物资没有均衡发放到每一个人的手上,会被有些人拿去贪污掉;妇联忘记了卫生巾;为什么有些地方没有电只有蜡烛;防疫工作不到位,很不安全;为什么不买更多蚊香发放,而蚊子、蟑螂和老鼠又长得飞快;我们的医护人员是多么没水准,刚开始几天居然不知道要为伤者打一针肾上腺素……那么多抱怨,看来他们的确是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懂得如何头头是道。可我却觉得,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述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和当初杀死怪兽的感觉如此相似,虚无围绕着身体,像是一种嗡嗡嗡的低频波,为了摆脱它,就只能打起精神,装作这个世界有很多应接不暇的事。

29

242弄,18号,201室。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最好还是回到老地方。房子在老地方。往事像空气一样进入,充满。往事无色无臭。怪兽没有亡灵。铁门嘎嘎响,木头房门缓缓开,记忆里的事物,它们更旧,更脏,但都还存在。墙上的风景画,家具,用来洗干净手好打110的肥皂,玻璃窗上的彩色粘纸,床头的小方闹钟。桌子上还放着课本。没有人动过它们。它们只是像树叶一样,中了时间萎缩的暗算。清理。不同的杀法有不同的喷溅法。流在地上的那些干涸的暗红,比较好处理。墙上那些喷溅型的,怎样也清理不掉,除非把墙都敲了。只好粉刷。粉刷也只是遮挡一下。法医学的书上说,喷溅型的血迹才真正讲述故事。可我回到这里,不是来重新听我的童年少年。我的青年生活,我必须给我自己机会。

在家附近我找到一个送快递的工作,每天开一辆电子助动车跑来跑去,可以戴着耳机听音乐。没有什么邻居和我说话。好几次,隔着耳机,我听到某一个对另一个低声说,你看,就是她。有一次,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笑着摇摇头,听不见。我没有拿下耳机。那女人再问我一遍,我依然保持微笑,重复同样的回答。那女人,对这回答不会心满意足。

我努力做到,每天平平静静地过去。不久就交了男朋友,比我小一岁,是个魁梧而粗俗的家伙。没有尝试去了解这个人,也没有长期生活的打算,连中期都没想过。在他把脸凑近我的脸时我就认定他是我的梦中情人,所以接下来的一切理所当然,我飞快地对他开放了所有,他没必要假装爱抚心灵就可以直接进入。渴望被打开,渴望身体里的毒素通过这种方式流泻而出。没有丝毫的自怜或自厌。

30

沉静地活到这个年纪,她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不会比活着更痛苦,她对自己信誓旦旦。她今年刚好90岁。一天里有很多时候,她从她沾满灰白尘垢的卧室窗户眯着眼睛向外看,看着不同日光下楼下的林荫道。这是看人最好的位置,人们进进出出,活动着的人和狗,远看这些已经成了习惯。每天只做一些重复的事情,让她有永恒的感觉,其实她也清楚自己老态龙钟,去日无多。

有时半夜睡不着,她也会在黑暗里摸索着下床,站到窗口看看天亮前的楼下马路。那个时刻,什么时候会来呢?把窗向两边费劲地推开,风于是来看她了。她的童年是在苏北滩涂边长大的,她还记得波涛接近时的样子,阎罗王会不会站在船头来找她呢,一群眼睛比铜铃大的小鬼起劲地挥动船桨,船像飞一样扑向她。可是她确信这一幕不会发生,据说能看见那些来捉人的小鬼的,都是天赋异禀,能看见阎罗王,却看不见眼前的现世。

外孙女在喊她吃中饭,她点点头却没有应声。她的丈夫死去很久了,总有十来年了,也许夜里他来看过她,但她的眼睛已经很不好,即使他在她的床边坐过,她也无法看出一道坐痕或者一个有点下陷的枕头来。有时候,房子里会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小声响,她会认为,那是他进门了。在这幢老公房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十多年,墙纸的每个细胞里都住满了记忆,也许那只是回音。基本上,房间是沉默的,像坟墓一样哑口无言。

女儿外孙女年年烧纸钱,她对那些假元宝嗤之以鼻。阴间是什么,就是结束了的阳间。她想到这里,嘴巴瘪了瘪,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又有点不屑一顾的表情。她曾经是个充满活力,喜欢在海边跑来跑去的女孩,喜欢捡寄居蟹。她身高一米六,除非疼痛压弯,她那瘦削的背脊总是尽可能挺直。头发齐耳,年轻时头发更短,那时为了避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她的头发贴着头皮削,男人也不过如此了。头发剪短以后,比起从前,要孤单许多。但她不觉得自己处在一场死了很多人的战争中,战争太突然了,可也没什么奇怪的。她看到过她熟悉的几张面孔,穿着卷起裤脚的裤子,被杀死在街头。尸体穿着还没死去的衣服,看起来并不陌生。后脑勺中了一枪,翻过来满嘴血的死人她也见过。这段经历后来成了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她讲了又讲,死人们保佑她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全家那么根正苗红,但连她后来都失去了信心,她千真万确,看到了那些日本人杀人么?美好的日子后来过去了,经历不再珍贵,她的双眼用来看湿漉漉带鱼,完全无须怀旧。每一次睁着,就是银锡色秤盘,银锡色带鱼。

丈夫死得早,那时她才满头灰发,梳成一个松散的髻,配了一副不太舒服的假牙。但至少,没有人再占据她整张床了,没有人会把被子从她身上卷走,卷得个一干二净了,没有人在屋子里随手把袜子扔在地上让她一次次弯腰去拣了(坐到哪里就扔到哪里),也没有人放屁、抱怨住的地方太小了。他的坏习惯在这房子里,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住在六楼,但她却坚持在底楼的公共园圃里种葱。女儿女婿想过将她送进养老院,当他们大胆建议时,她干脆地甩上了自己的卧室门。她很少再出去串门子了,为了提防他们采取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她日复一日,待在自己家里。后来连女婿都去世了。外孙女结婚时她只是象征性地唠叨了几句,因为那孙女婿居然是个买不起房的外地人。但那年轻人提着大包小包敲响家门时,她还是带着一丝好奇(那好奇里还有点惊喜),打开了房门。年轻人结结巴巴叫她奶奶,说奶奶你快进去。是的,那是个大热天,外面进来的风太热。然后她蹒跚走回自己的房间。

今天她穿了淡蓝色的汗衫,稍深一点的蓝睡裤,蓝色是安宁的象征,也许会短暂地关闭那该死的大肠疱疹,那疱疹,让她整夜失眠,连祈祷都没有了力气。来吧,带我走吧,不那么疼的时候她恳求着阎罗王,让小鬼带我走吧。

六百年后,这里都是灰。她从电视里听到的这句话。那么六百年前呢,也许这里全都是海边的滩涂。然而疼痛起来了,她想着的什么被那种痛戳得支离破碎。疼痛是她的私人物品,好像整个肚子里全都铺满了粗砥的碎石块,有推土机从上面碾过,把石块深深压进。她摇摇欲坠,最后还是在床上倒下了。眼睛能看到床边一只油漆剥落的小柜子。那是她的花园啊,里面塞满了埋藏在她脑子里的回忆的线头。折叠起的信纸,空信封,邮票,有几样看起来古旧却不值钱的小首饰,几根橡皮筋,她用来捆扎过什么呢?记不得了。空掉的樟脑丸白色纸袋,保护着这个不精致不脆弱的小花园,那些内衣裤,真是没一件紧绷着的,它们和她一样,也是往昔过,弹性过。

这辈子,她搬过几次家,但始终都在这个区,她确信这个区比她小时候大了许多。她最后的这个归宿是在比较安静的地方,楼房最高只有六层,周围全是树。有半年多,她被各种小毛小病弄烦了,却只能住在高高的楼顶。这是大肠疱疹,不致命的,每次疼起来的时候就像在涨潮,退潮很快,被遗弃的是她。疼痛是会把一条活生生的鱼抛到岸边,任它在遗弃里翻白眼的。90岁,九十年过去,她躺在床上等着死去多年的丈夫,这是他们自己的家,鬼魂应该理直气壮长驱直入旧地重游。

这天晚上,在疼痛暂时过去之后,她再次站到了窗前。她得想一想,她自己九十年的历史。我已经这么老了,她自言自语,再老下去,就可以做老妖怪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想着自己的童年,但她很快跳过那一段,直接切入自己过得最不错的几段岁月。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一个海上的男人,海有多广大呀,光用眼睛看,一辈子也看不过来,但她嫁给了一个烧菜师傅。他到她家提亲时她已经是一个二十好几的老处女,她只可能答应。过门前她来到那片浩渺海边问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问题:她得做些什么去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头上是天,眼前是海,一样无边无际,一样深蓝,但最终是她自问自答:管它,总之是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让她感受到了他的强大,她只需要躺在那里,就可以享受浑身发抖的,深沉的快乐,有时白天想到,她也会兴奋得打一个战。他们俩的日子一成不变,日复一日。第一个小孩生病夭折,她看着那具小棺材入土,哀悼了一会就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第二个小孩在她快满30岁时出生,那时候已经不太平,就像台风季,风强劲得要把房子都吹倒,但是一关上门,躺进丈夫怀里,她又觉得进了港,风平浪静。但是很快,他被叫去给日本人烧饭,他告诉她,每天要给好多人做饭,他们个个厉害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吃肉的动物,他告诉她。她后来亲眼看到了他们的凶悍,立刻学会了低声下气。那段时间他们几乎忘了之前的生活是怎么过的,他们只是温顺地跟众人一起。

这时她突然感觉肚子一阵剧痛,撕扯的剧痛,好像有钩子勾住了她的肠子,又好像有把小火在慢烧。她忍不住趔趄到床前,往床上一倒,我快死了,她想。

31

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砰”,我抬头一看,墙上的灯饰在晃动。

她的身体落在103与203之间的平台上,我坐在201的窗台上看,看不到表面有什么粉碎。雨下得很大,不知她有没有过呻吟。有没有人看见她正在下落?她穿了短袖汗衫与睡裤。她不是少女,不会选择一条可以像大气球一样在空中鼓起的长裙。她的头发齐耳,没有四散飞扬的效果。

她是我的邻居,住在603.她是谁?当年她因为什么而结婚?她结婚多少年?丈夫是做什么的?围观的其他邻居向我提供了简单的讯息:她和她70岁的女儿,孙女、孙女婿一起住。她得了大肠疱疹,病情没有多严重,但疼痛整日整夜。夜里,他们听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在她死后看着她。是不是对她很不尊重?

她自己选择命运。她为自己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她死后的皮肤很白。白得都不像皮肤,全身像被送进冰柜里,镀上了一层薄冰。因此她的皮肤没有像豆腐一样碎开,看不见有血,或者不多的血随着雨水流失了。

下着雨,黑暗大得像云一样无边。偶尔有汽车的前灯闪亮一下。女儿应该早早睡了,可不像她,有如焚的痛苦。女儿真是能睡,好像这样就能多活几年似的。之前还能听见外孙女外孙女婿的动静,他们在另一间房里走动,这么多年,这屋子里再次有男人的脚步声。

她闭上眼睛,再抬头,发现自己看着的不再是天花板,而是更加黑也更加大的天空。她突然看到有些人影在地上移动,这么晚了,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她心想,她在身边摸了摸,没有找到老花眼镜,因此只能看到一些虚晃的人影。人群发出沉闷的议论声,好像被雨水隔去一些音。沉闷里猛地刺出一个女人的哭声来,竟然是自己外孙女的哭声。

32

突然,一个明晃晃的大灯在她眼前打亮,任谁都会目眩神迷,她感到头晕,同时又有点惊慌。那光黄亮得发白,照耀着她,她想说,关掉灯,但她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太轻了。她想找她的拐杖,拐杖还没有找到,倒是看见了一个穿着消防制服的小伙子,扛着一把竹梯走来。原来是自己的外孙女去找了小区保安,保安又打出去几个电话,现在就有一个班的消防员等在了这里。竹梯被架在了墙上,碍事的铁栅栏被迅截断了三根,打头的两个,现在离她很近了。路上还有人打起手电筒,那些细条子光在黑夜里和雨丝一起飞舞,有这幢楼的居民,还有从前几幢后几幢里出来的,谁都想看看热闹。

那两个长相平平的消防员蹲在了她身边,他们大概想直视她来着,可她选择了一个向左侧睡的姿势,右手还挡在脸上。这两人,很快又从梯子上退了下去。很快,大部分消防员都进了对面那幢楼的底楼,那些人,挤在人家的客厅里好躲雨。这时她又看到了自己的外孙女,只听到哭声,完全听不清都在说些什么。

救护车,警车,但最终还是那辆消防卡车把她带向了新生活。她先是听到法医和警官爬上六楼。女儿穿着睡衣打开她的卧室门,衣服上残留着肥皂粉的气味。她看到自己的卧室亮起了灯光,她就在他们身边,看着整个过程,一言未发。直到她被一块黑色的塑料布包起,身体上扎出井字型花样,光着脚,头下脚上被抬向消防车,仍然没有人注意到,她一直在。此时那盏大灯已经关闭,难道没有人清清楚楚看到,从天而降一个金色隧道?那隧道,只延伸到她身前,无数细碎的金光源源不断地涌向她。为什么大家只顾看热闹却绝口不提?但她突然想明白了,他们当然得否认这一切,现在是21世纪,而这又是一个无神论国家。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就够了。

33

我的眼睛略微有些大小差异,下巴很尖,没有人说我长得好。即使我盛装打扮,那也只是在筷子上涂巧克力,本身并不是诱人的巧克力棒。我早就不是处女,如果我的母亲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打我,骂我贱?我不知道生命值多少钱,自己又值多少。但我开始哭泣。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经打定主意随波逐流,但之后的夜晚我开始陷入忐忑不安。有种感觉一直隐隐存在:某个阴影在天花板的顶角窥伺我,我害怕看到那样一种景象,那个老太太,带着她温柔且极其没有血色的白皮肤,顺着夜风从窗口里深深沁入我的卧室。她的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血,与其说她是一个让我害怕的亡魂,不如说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因为我总是想着她而无法远离的亡魂。我害怕自己死后,尸体会在地狱的火焰上焚身,或是被一次次推下悬崖,又或者被绑,任鹰啄食乳房。在我战战兢兢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男朋友正在努力挤进来。不行,我对他说,我想一个人呆着。

但她从不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我却见过你。你向我走近,怀里抱一个眼睛像洋娃娃一样睁大却悄无声息的小女孩,她的脑袋贴着你的脸颊。我看到她一头卷发,正如我自己。

34

少女多次遭生父强奸弑父获刑

2003年11月08日今晚报

本报11月7日讯劣迹斑斑的父亲杨某多次将女儿强奸,女儿不堪受辱愤而杀父。日前,该案经市中区法院判决,女儿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刑。

女儿杨小丽,生于1989年,犯罪时还未成年。经法院审理查明,杨某平日脾气暴躁,品行恶劣。自杨小丽12岁起,杨某多次将其强奸。

2003年5月9日晚,杨小丽购买了110片安眠药,将药片碾碎。5月13日17时许,杨小丽将110片安眠药药面放入购买的啤酒及小菜中让父亲食用。杨某吃了部分饭菜后入睡,怕药量不足以让杨某死亡,担心杨某醒来后对自己不利,就试图用棉被将其闷死。杨某被憋醒后,杨小丽朝其头部乱砍数刀,但杨某抓住杨小丽的头向墙上猛撞,这时杨小丽又抓起一把水果刀朝杨某颈部、上身捅刺数下,又用腰带勒住杨某颈部,致其丧失反抗能力。

随后,杨小丽通知了其他亲属,亲属到来后将杨某送往医院抢救,经抢救无效死亡。杨小丽归案后,对杀害父亲杨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被害人杨某的亲属书面表示放弃对被告人附带民事诉讼的赔偿请求。

法院认为,杨小丽已犯故意杀人罪。但因长期受被害人迫害而将被害人杀死,可以认定为情节较轻。杨小丽犯罪时不满十八周岁,依法应当从轻处罚;被告人亲属报案后,主动带领公安人员将在家中等待的被告人抓获,可以视为自动投案,是自首,依法可以从轻处罚。依照我国相关法律,法院判处杨小丽有期徒刑五年。(杨小丽为化名)

35

十月我又去了次北城。怪兽已经停止了奔跑,也许它离开了。之前见过的绿绿的橘子树眼下已经完全消失了。九月时有过几次堰塞湖洪水,再后来是泥石流,小城完全被土黄覆盖了。天气以阴沉居多,昼夜温差巨大。邻近的小镇,路灯还没有装上,虽然有月亮高挂天空,地上却仍是黑压压一片。需要一只手紧紧握住手电筒,另一只手抓一根棍子,野狗实在太多了。然而白天,在日光之下,这里已经开始喧哗骚动。

街道看起来簇新、可靠、平凡,多了一些小吃摊,因为对口的援建城市是山东,这里的食物面貌焕然成了大葱卷饼。小小的食铺一间连着一间,一袋包子3元,可以吃上一天。到处是简易结构的小平房,几间连在一起的,便成了旅馆,10元一天,一个单间。新修的广场一片空白。用电脑打印出的北城今昔照片,昨天与今天,繁荣与死寂,颜色品质欠佳,但还是能卖出10元一套的好价钱。可以俯瞰整个县城的观光点居高在黑暗的上方,确实不朽,不会再化脓,流血,褪色。可每当我一探头,鼻子腔道就莫名其妙卡住。有人告诉过我,年轻时去偷拍天葬,到关键时刻,相机就会戛然而止。卡壳会不会截断记忆?吞噬一切的泥石流不再向外蔓延,它们只是恰如其分覆盖。这种覆盖如此彻底,拒绝腐坏改变形状,也拒绝人们无止境地追寻。

那是人之死,日子是不会死的。人工制造的广场,夜晚的篝火呼呼发亮,10月29日的羌历新年,人们跳着锅庄舞,美丽的脸,丰满的身体,手拉着手,神情平静,突然一场雨降下,残存的喜悦被冲得摇摇晃晃,作鸟兽散去。

36

我们这代之前的人,也包括我们这代人,疼痛感和我们之后的一代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小时候打架很暴力的,也不怕疼。我们小时候去拔牙,医生不会给你打麻醉药,在腮帮子那边插两根金针,中医土法麻醉,其实很疼很疼,我自己小时候拔过一次。

我突然想起来,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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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互联网女子图鉴》已开始连载,欢迎收看!交流可加:883033761各种女子图鉴火了,男子图鉴有人看不?用平实的语言讲述一个真实的在北京打拼的故事。从家乡出来,背负着理想梦想来到北京,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从事着别人眼中最高精尖的工作。?然而看似光鲜亮丽的IT工作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为了篡权夺位,又会出现多少牺牲品?本书是《北京男子图鉴》下半部,第一人称男主视角,现实主义小说,互联网行业的职场文。作者是女性,站在另类的角度来写的这本小说,应该会有不一样的视角吧!谢谢支持!
  • 竞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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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政治家的后代,宗苏南保留了看《新闻联播》的习惯,如果说是文化商人,他则被“联播”后当地新闻中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这条消息看来是一组系列报道中的一则,画面上表现了一群人排着长队依次向一个捐款箱投进五元、十元不等的纸币,情景很像捐资助学或是因为某一个可爱的孩子罹患不治之症,偏偏他的家庭又异常困难,于是众人集资以表爱心。不过这条消息的主题并非如此,解说词说,连下岗职工也被发动起来,他们从微薄的下岗津贴中拿出钱来支持《章邺沦陷录》即将在京举行的竞买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