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坐不住的不只是本地居民,还有外国人。施更生联合老范来到袁家花园,道县二署、商慈两会,也有代表前来请愿。程羽宵悄悄告诉李玉亭,前两天老陕一个团长被人刺杀,且留有声讨檄文,蒋世杰颇受震动。他们知道信阳有人在做禹县的文章,上次大面积搜查过,可惜没有拿获。本以为时过境迁,想不到仇家还在。程羽宵提醒李玉亭万勿言辞过激,李玉亭心里有数,但却微微一叹:“何必还要言语刺激?我估计老蒋的耐性已经到头。不说别的,单说鸦片断顿这一宗,这堂堂的师长大人便受不住。”
事到如今,蒋世杰依旧言语刚强:“我之所以苦战不退,无非为了西峰(岳维峻字西峰)以及诸友,为了民族国家的福祉前途。事已至此,我已尽到军人责任与朋友义务,为减少民众伤亡,愿意接受和谈。具体条件,请商会慈善会和教育会组织人出去谈。我个人并未战败,要求让开西门,我们经豫西回家。”
最终决定,程羽宵、李玉亭、刘景向分别代表政府、商会以及教育会,出城谈判。蒋世杰的亲信王汉明,冒充慈善会代表,以为监视。程羽宵担心王汉明坏事,但李玉亭不以为然:“他同去更好。他亲眼看看亲耳听听,回来说话更管用。”
出城和谈,终究要穿越火线,肯定会有风险。然而这次的代表身份,非由别人推举,而是李玉亭主动请缨。他很想知道台票的行情。前几天他曾经嘱咐高继古,通过那连禹县兵问问,但他们行刺之后再没回来。机不可失,他无论如何也要出去看看。
随即安排出城计划。刘景向等人写好十几封信,内中称,次日将派民众代表出城和谈。如果同意,请在合适的出城处停止射击,并树立红十字标志。老陕的士兵将信都捆在砖上,招呼一声,使劲扔出阵地。其中有一封,李玉亭特意要求邓东藩送给那个禹县连,由他们转交。
当夜全城一片宁静。还有三天就是十五,月亮已经团成圆球,清辉一片。然而大家已不习惯这种平和,每个人都心怀不安。尽管知道鄂军不会反对,但依旧悬心。次日清晨睁开眼,李玉亭正想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已有欢呼声遥遥传来:百姓们口口相传,说是城北的豫南大同医院方向已经树起标志,代表可以出北门接洽。
李家上下齐声叫好,个个如获重生。李玉亭犹不放心,又派人过去亲眼查看。一顿饭的工夫,得到确切消息:鄂军已插起一排红十字旗。为避免与医院的标志混淆,那排旗都插在双方战线中间的泥地上,就是上回刘玉春与杨瑞轩打擂的比武场。最后一场雪尚未化净,遥遥看去,血红的十字旗配着雪白的背景,煞是刺眼。
残存的希望就像是枯井中那一点可怜的积水,闪烁着最后的光亮。李玉亭草草吃完早饭便赶到县署,然后人手一面红十字旗,直奔北门而去。城门打开时,太阳已经出来。雪地反光强烈,李玉亭不觉抬手挡了挡眼睛。气温日渐升高,城中因为粪便尸体无法及时清理导致的恶臭,与房屋焚烧过后产生的焦煳,彼此混杂,在城门打开、清风扑面的那个瞬间,越发令人不堪忍受。不知道是肺腔已不熟悉干净与清新,还是味觉如梦初醒般地不能容忍肮脏与陈腐。
大家全都长嘘一口气。
李玉亭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城门,身后的王汉明立即惊问何意。李玉亭没有吭声,几步追上程羽宵,迅速离开老陕的外围防线。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兵,脸上都带着晓月一般的苍白。走出大约一箭之地,两名便衣迎上前来,确认身份后带领他们经过那排红十字旗,穿越鹿砦等障碍物,直奔刘玉春的司令部。
刘玉春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着将军服,但没戴军帽,满脸疲惫。若无身后墙上悬着的那口大刀,很难相信此人就是那天比武场上的好汉。副官手执各人的名片依次唱名,刘玉春面含微笑,点头抱拳见礼:“各位辛苦。用过早饭没有?”程羽宵赶紧答道:“多谢总指挥,我们都已吃过。”
李玉亭的心怦怦狂跳。他很想直接开口询问台票行情,但一路至今,他已用尽所有的勇气。翻开报纸,没找到台票的结果,却读到了大帅的通电。庆贺讨贼军,哀悼岳维峻。
闲话不说,正事要紧。程羽宵首先转达蒋世杰的条件。这等大事,刘玉春岂敢擅自做主。他一边下令拿出茶点款待代表,一边电报请示大帅。三小时后,副官前来报告:大帅电令,信阳代表南下汉口面谈。刘玉春随即调来机车挂辆三等客车,派副官长和一名参军随行,护送代表赴汉。
这三个小时对于李玉亭而言,简直就是地狱烈火。他已经探听清楚:就在年节期间,豫票破产,台票倒台。豫票破产可以理解,台票为何也倒了台呢?说起来肯定怪不到张之洞,但也难怪萧耀南,只怪连年征战。信阳围城期间,萧暴病而死,陈嘉谟继任后另起炉灶,台票遂成废纸。台票也好豫票也罢,内中的道理相同,都是饮鸩止渴杀鸡取卵,最终卵得鸡亡,渴解命丧。
最后一点点希望,也像早春的残雪那样消解。李玉亭的心随即裂成碎片。他仿佛能听到碎裂的声音,类似开春后浉河上化冰的动静。台票豫票这两具巨大的尸体轰然崩塌,顺带着将和盛钱店压死砸毙。他经营多年的事业就像萧耀南,突然暴死。
火车渐次南下。因连续一个多月未正常通车,铁轨两旁已有枯叶堆积。火车一过,树叶随即被风带起。或吸入车厢下面,或跟随车厢短暂飞起再四散跌落。还有的根本不能近身,老早就被远远吹开。看着那些枯叶,李玉亭突然一阵无来由的疼痛。仿佛它们的知觉,全都接通在自己的心房之上。他随即换个姿势,希望阻断不快,可哪里能行。
这一路直到李家寨,沿路新坟成片,弹痕累累。两边的村庄里,烧毁击破的房屋随处可见。虽然不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程度,但那种萧条凄凉,也足以动人心魄。信阳属于楚地,向为河南的鱼米之乡,何曾残破至此。李玉亭呆呆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他得运用全部的功力,调动起所有的精神,才能支撑住躯体,不当场垮下。就他目前的情形,已经不便主持商会。理当马上让贤。
程羽宵看看窗外,再看看李玉亭,虽然微微叹息,但犹强自打气:“玉亭兄不必悲伤。战事已经结束。我若还能担当职责,咱们联手组织建设。”李玉亭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着连连摇头。
六个多小时后,心痛慢慢平息。伤口虽然还在,此生只怕也难以消弭,但痛感已经麻木。猛烈必定短暂,隐痛则意味着漫长。就这么暗无天日地抵达大智门车站,并未见人迎接。他们可以不要面子,但却需要顺利。可惜赢家通吃,败者无从讲究。吴佩孚的总司令部设在查家墩,他们摸黑赶过去后,住处都没找,便由参军和副官长领着,直奔目标而去。
吴佩孚的总参议白坚武将他们领进一间旧式客厅,正面布置着高大的几案,两侧各设太师椅一张。太师椅之下,左右两排各有八张椅子。几案与椅子均有漂亮的雕花,周围结双魑纹。他们依次坐在右手的那排椅子上,等了大约半小时。李玉亭左顾右盼,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并非因为缺乏见识。他只是需要持续的新鲜刺激,以便遮挡所有的注意,不去想钱店的暴死。故而即便心烦意乱,他还是将堂上的对联,刻入了记忆:
一生佩剑走东西,有吞并八方之志,有纵横百万之师,几番石破天惊,成也英雄,败也英雄,余子纷纷何足数?
十载中孚震华夏,无属各贿选之讥,无卖国媚邻之诮,赢得轻裘缓带,兵知儒行,将知儒行,戛玉铿锵岂等闲!
联中植入“佩孚”“子玉”四字,可谓构思精巧。李玉亭正在吟哦,忽听有人叫道:“大帅到!”再一看,通报者正是汪崇屏,旁边则站着前河南省长李济臣。
代表们赶紧肃立迎接。
吴佩孚快步入室坐下,挥手示意大家落座。他头戴貂皮帽子,身穿蓝灰色素缎面狐皮袍,头发灰白,胡须稀疏,面黄肌瘦。不到两年,《时代周刊》封面人物的气度,已经风干殆尽,往日依稀的暗影,须仔细过滤,才能漉出几许。相形之下,李济臣跟当初败退信阳时的面容,倒还没有大的变化。当家不当家,差别就是巨大。然而李玉亭深信,他的皱纹不在脸庞,而在心上。那里也必定一片斑驳。
吴佩孚手持名片,依次问道:“哪一位是程先生?哪一位是刘先生?”如同过去不曾见过李玉亭,两个人素不相识从无交往。李玉亭见状,哪敢贸然攀交,也像程羽宵那样,老老实实地起立回答。他站起来时,吴佩孚睁大眼瞧了他一瞧。这不过是个短暂的瞬间,但已经足够让李玉亭体味到那如电的目光。大人物到底是大人物。打盹的老虎也是老虎。
介绍结束寒暄已毕,吴佩孚突然问道:“你们来干什么呀?”大家不觉一怔。南下面谈,不是他的电令吗?程羽宵左看看右看看,起立对道:“回大帅的话。信阳被围已久,我们几次要求蒋师长和平解决,他都不肯,说还要打个一年两年。如今他情愿让出信阳……”
吴佩孚勃然大怒,使劲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盖哐当一声,险些落地:“我同姓蒋的有什么好谈的!”
李玉亭赶紧起身接话:“请大帅息怒!大帅明鉴,我们是信阳百姓代表,不是蒋世杰的代表。绅商各界知道大帅出师是为吊民伐罪,因而委托我们前来求救,也是请降。”李济臣、白坚武、汪崇屏和另外一个看似大官儿的也在旁边帮腔。后来才知道,他是吴佩孚的总参议蒋雁行。他们七嘴八舌,都说是姓蒋的不识时务,信阳百姓完全无辜。
吴佩孚余怒未息,半晌后昂然起身道:“好,留他一条狗命;不好,非枪毙他不可!”说完拂袖而去。
李济臣他们先簇拥吴佩孚出去,片刻之后又折转回来。李玉亭等人心里的希望立时死灰复燃,赶紧恳请他们在大帅跟前多多美言,妥为周旋。李济臣等人自然连声答应,随即请代表们回去安歇,次日再来听信。
出门时,汪崇屏拍拍李玉亭的肩膀,跟他点了点头,但没有攀谈。代表们随即出了司令部,到电报局对面的迎宾大旅社住下。李玉亭心犹不死,顺口打问台票行情,老板连连摇头:“台票信用破灭,早已不能流通,先生难道不知?很抱歉,要是使用台票,请恕小店不能接待。”李玉亭没好气地摸出一把大洋,使劲朝案上一拍:“瞧你的小气劲!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话还真是没错!”老板接过银元嘻嘻一笑:“先生,我不是湖北人,而是河南人。不过来湖北做生意已经多年。四位贵客!”一个伙计随即接口喊道:“四——位——贵——客呀,楼上有请!”
午饭是在刘玉春的司令部吃的。虽是军中,饭食倒还可口。拿当时信阳的标准,简直就是奢侈,大家自然都要饱餐一顿。饶是如此,一路奔波至今,也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赶紧催饭。可热腾腾的饭菜并未荡开气氛的沉闷。刘景向责怪程羽宵不该一口一个蒋师长,还说什么让出。程羽宵叹道:“论说老陕纪律再差,也是国家核定的军队。唉,不消说,是我失言!”蒋世杰的代表王汉明自从进了总司令部,便一言未发。此刻看看形势不对,突然不辞而别,留下纸条,以养病为名溜进了租界。
次日早晨八点半钟,副官长带着两辆马车赶到旅社门口时,李玉亭他们早已恭候于此。上了车,马车轻轻摇晃着一路前行,刚到司令部门口,便觉出气氛明显不同。大门口的卫兵翻了一番还多。李玉亭不觉心里一紧:看这架势,难道是白虎节堂?走到近前卫兵高呼立正,又吓了他们一跳。
随即有人过来,将他们迎入大门。
进去一看,更是了不得:吴大帅竟然表情和蔼,亲自降阶迎接,并且以熟人的口吻跟李玉亭打招呼:“玉亭先生,你们来了!”李玉亭哪敢攀交,立即规规矩矩地鞠躬见礼:“回大帅,我们来了!”
白天光线充足,吴佩孚给李玉亭的印象又有不同。眼前的总司令吴,跟初上鸡公山的直鲁豫巡阅使吴,气度完全两样。那时他兵败南逃,前途未卜,却一身戎装,精神抖擞,像即将出征的大将军;如今卷土重来,坐拥雄师十万,却头戴貂皮帽,身穿狐皮袍,像个殷实的小地主。在昨天印象的叠加下,李玉亭感觉这的确是个儒将,指挥若定,缓带轻裘。
进去刚一落座,吴佩孚便发觉少了一人:“还有一位呢?”刘景向说:“他是慈善会……”李玉亭赶紧抢过话头:“他是蒋朗亭的副官长,冒充慈善会代表监视我们。如今被大帅虎威所阻,已经逃入租界。”吴佩孚连连点头:“我早就知道!昨天发火,就是骂给他听的。”
李玉亭道:“嗯,大帅神机妙算,所向披靡。更兼忧劳国事,心系民瘼,所以信阳绅商各界才派我们来请求大帅开恩,以苏民困。”
吴佩孚微微点头,问问城内的情况便起身道:“你们先坐一会儿。”随即进入内室。
这一会儿就是一个多时辰。室内除了三人,就是卫兵。卫兵老老实实地立着,一言不发,类似塑像,他们三个也不敢吭声。房间宽敞,因而寒气愈甚,但眼前又没有炭火。李玉亭感觉这里比信阳还要冷。甚至想起城北的冲天大火,他都觉得温暖。还有柜上成堆的台票豫票,也不如烧火烤。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心痛。这疼痛虽然剧烈,但却可以遮蔽无边的寒冷。
副官给每人都奉了新茶,但李玉亭始终没喝。他觉得副官的手碰过茶杯口,甚至浸过水面。副官军容严整,浑身清爽,可依旧让他想起油酱铺外的那只手。等他渴得嗓子冒烟,有心润润喉咙,茶杯又已冰凉。程羽宵与刘景向喝完茶,卫兵没有续水,他们俩也不敢要求。
许久之后,一个副官出来叫道:“哪位是李玉亭先生?大帅有请。”李玉亭看看程羽宵又看看刘景向,有些莫名其妙。论说程羽宵身为李济臣委任的县知事,应当是首席谈判代表,原本轮不到他这个破产钱鬼子的,然而此情此景岂容客套,他立即起身跟进。
里面房间稍小,墙上挂着地图,办公桌旁边还有一张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全,一张水墨,似未完成。李玉亭进来后,吴佩孚竟然起身与他握手道乏。他的手也没有丝毫热气,看来彼此彼此,都已年老气衰。论说这是执子之手,远古的礼节,李玉亭一介草民,理当感觉无上荣光,但落座之后,他的右手却不住地朝袍子上抹,仿佛那上面有无数的污垢。
吴佩孚微微颔首,李玉亭连连拱手:“大帅,一年不见,你气色好多了呀。”
吴佩孚飞快地笑笑,然后又收敛笑容:“蒋朗亭有什么打算?”
李玉亭顿时感觉有戏。庆幸自己昨天直呼蒋世杰,今晨便用了他的字。但再看吴佩孚的眼睛,觉得那里依旧寒气四射,立即挺起身子坐好,规规矩矩地答道:“他起初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螳臂当车,如今已经感知大帅军威,决心改弦更张,不再与大帅为敌。”
吴佩孚唔了一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算军人本色。他具体有何想法?”
“他想请大帅让开城西一路,他们沿豫西退回老家。若岳西峰确已败亡,也甘听改编。一切由大帅定夺。”
“岳西峰已经阵亡。与我为敌,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是,那是。”
“蒋朗亭是个人才,我还要借重。不过他身体不好,不适合带兵,给我当参议吧。他手下的兵马,由我们改编。”
李玉亭不觉心里一梗。大帅此举,岂不是招降纳叛,藏污纳垢?冯玉祥跟老陕穿一条裤子,已经有辱清名,难道吴大帅也要步其后尘?吴佩孚见他半天没说话,便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