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红学,可不是为了研究《红楼梦》。其宗旨是抗暴防匪,保乡卫民,是武的,不是文的。红学是信阳人的俗称,正规称谓叫红枪会。那段时间,豫北豫东红枪会大盛,慢慢扩展到豫南。徒众供奉张天师,每逢三七九日,都要到香堂集中,焚香跪拜,念咒练武。香堂也叫学堂,规矩很多:平常忌驴牛狗鳖肉,初一、十五、二十三不吃荤腥,早晨解手不朝东,中午不朝南,傍晚不朝西。除了红学,还有黄学。规矩都一样,只是红学用红色的地方,他们全都改用黄色。红学也好黄学也罢,多以村为单位,每村一堂或数堂。大师兄负责训练组织和作战指挥,实际掌控者则是堂主。也就是出资人。虽然不用洋枪,但碰上活动总得管饭,大刀长矛也得打制。没有财力基础,岂能如愿。
这种事情,李玉亭肯定不会干。可小李家不干,还有大李家。这一堂的堂主,便是李世登的父亲李立人。
从辛亥年至今,中国已经乱得不能再乱,还能怎么乱?看看老雷再想想红学,李玉亭不觉产生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个疯疯癫癫的大师兄,恐怕会一语成谶。这感觉如此强烈,李玉亭甚至不敢形之言语,唯恐强化不祥。可尽管如此,最终他依旧未能幸免。
李立生在美国的休假述职结束后,带着一本《时代周刊》重返信阳。洋文的杂志李玉亭与刘景向都看不懂,但封面人物他们都很熟悉。那不是别人,正是如日中天的吴佩孚。下面有两行附注:GENERAL WU(吴大帅);Biggest man in China(中国最强者)。本来胡传道的惨死,多少有损于大帅的亲民形象,但临城劫案发生后,列强一度要求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事实,让李玉亭对吴大帅又多了几分理解。在此期间,大帅坚决反对金佛朗案,反对拆除故宫建设新式政府大楼。凡此种种,都让他在民众跟前连续得分。
然而他们想象不到,吴大帅已经被历史定性为军阀,成为被打倒的对象。此前一年,孙中山派蒋介石出使苏联,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在新疆和库伦建立军事基地,避开直系进攻北京,但未获首肯。再度与皖奉结盟,随即成为国民党的必然选择。孙中山的确是一心北伐,目的却是双管齐下。他对蒋梦麟叹道:“北伐能成功固然很好;即便不成功,打死这些骄兵悍将,不也很好吗?”
详细内情李玉亭无从知晓,但他知道又要打仗。阎曰仁带兵北上前,特意前来辞行。他告诉李玉亭,直系奉系准定又要开战,否则他们不会劳师动众地北上。
李玉亭在大旅社摆了个席面,同时到大舞台贴座,给阎曰仁壮行,营长以上军官一网打尽。邓东藩虽只是连长,但算半个东道主,作为联络人也应邀列席。席间阎曰仁颇为自信:“谢谢李先生赐酒。但是我想,不出半月,恐怕还得再破费你一场。”若对手是旁人,李玉亭或许还要替大帅悬心,仅为吃过败仗的张作霖,自然不必多虑:“没问题!等你们凯旋,我再摆场接风庆功酒,把靳二哥也请回来!”阎曰仁沙哑着嗓子道:“希望能把张作霖彻底灭掉,早日安定。这样整天东征西杀,也不是个办法。”李玉亭道:“瞧瞧人家俄国和土耳其,革命得都比咱们晚,却早已安定;德国革命后,就没听说过内战。怎么咱们就非得这样你争我杀?共和共和,我看如今这阵势不叫共和,而叫共争,连大清国都不如。那时顶多闹个拳匪长毛,可不像眼下,都穿着官家的衣服厮杀。”阎小鸡道:“什么民主,我看还是不如君主,顶多加个立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厮杀几十年,杀出个真龙天子,这局面就不能平静。”李玉亭忽然笑道:“这样也好。报上不是说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吗?打奉张我看就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来来来,咱们碰一杯。把他们打倒,天下差不多就太平了。”
驰骋呼啸的兵车带走早晚要战败的军队。没过多久就传出消息,冯玉祥背后一枪杀回京城,扣住贿选总统曹锟,电邀段祺瑞和孙中山北上。段祺瑞捷足先登,出任临时执政,而孙中山抱病抵京后,只能落寞地栖居于铁狮子胡同。或许是历史的暗示,当时那里还是条死胡同,后经拓宽才改名为张自忠路。那所由铁狮守门的府第,起初住过天启年间的司礼太监王体乾,后来成为崇祯宠妃田贵妃的娘家。被皇亲田弘遇买来的美女陈圆圆,自然也是其中的过客。然后就是吴三桂与刘宗敏。那时的户主已经换成外交总长顾维钧,孙中山也是过客。
在此期间,昔日的盟友段祺瑞竟一直没与孙中山会面。理由是足有疾,不良于行。而其执政府就在这条胡同内,包括袁世凯宣誓就任大总统的地方。段的寓所也不过在邻街的府学胡同。很难想象是何等严重的足疾,竟能挡住历史如此重大的步伐。
该曹锟当总统,还是段祺瑞当执政,对于小长辈儿而言都无所谓。总之都不是东西呗。然而冯玉祥将溥仪驱逐出宫,而且时间非常急迫,上午九点宣布,傍晚时分溥仪便出了紫禁城,回到童年生活过的醇亲王府,最终在天津张园落脚。而在此之前,张园刚刚接待过抱病北上的孙中山。
溥仪离开之后,宫内珍宝全被没收,包括他大婚时收到的各式贺礼。这些贺礼,最终只有一件又物归原主:当初冯玉祥送的一柄白玉如意。
“这等乱臣贼子,天打雷轰!小户人家搬家尚须数日,何况帝王之尊?过去冯焕章招兵,只要没剪辫子的,因为剪辫子的多半桀骜不驯,不听命令。要求别人这样,自己呢?厚颜无耻,狼子野心!”
不只小长辈儿这么看。报上的舆论普遍同情逊帝。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说,革命总会遭到人们本能的反对与不解。已经成人的逊帝,其实早就想脱离那个牢笼般的皇宫,并且多次设法实施,可惜总有腐败得如同寄生虫般的内务府强烈反对。没了皇帝和优待条款,他们便无法附生,因而每每表现出那种一钱不值的廉价忠心。
溥仪虽然希望走出去,但却不喜欢这种方式。如果没有这么一出,民国政府承诺守卫的东陵后来未遭政府军孙殿英盗掘,溥仪与中国的历史或许都将改写,也未可知。
小长辈儿的牢骚李玉亭几乎未曾听见。事实上,那种牢骚类似骂街,丝毫不见水平。还是报上刊登的大帅讨冯通电,更对李玉亭的胃口:“朋友之交,尤耻二三其德。史称吕布噬主,刘牢之三反,又见之于玉祥矣。凡有血气,羞食其余。”
其实真正吸引李玉亭的,也并非这则通电,而是旁边的一则新闻:北京市内首批十二辆电车投入运营。有人痛骂洋人搜刮金钱,断绝人力车夫的生计。钱鬼子李玉亭可不这么想。他心里倏忽一亮:又是个难得的商机,如同当年的铁路。吴大帅还有直鲁豫航空监督、督办直鲁豫汽车道路事宜的兼职,根据他的吩咐,豫南各县也都在修公路装电话。路虽尚未竣工,但信阳电话局已经建成,环境电话城内互通,长途电话可直通汴洛郑。在这个背景下,他能不能做做这个买卖?或者说,大帅会不会支持,能不能同意?
李玉亭无法理解,因何这样的新闻,也会令他联想起大帅。中间的联系是什么,难道就是旁边的通电,就是商机生意,或者公路,以及能让人异地交流的电话?貌似如此,但似是而非。只有他能理解自己对大帅的牵挂。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大帅倒下。大帅是离统一最近的人。别人要打到这个位置,尚需时日。也就是说,会增加国家的负担民众的成本。
不必说,有时想曹操,曹操就能到。那天刘景向领着汪崇屏前来求助时,李玉亭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身为参政,汪崇屏此番来申,是为新败的大帅筹集粮饷。
大帅原本在山海关督师,此番却要从信阳北上,这中间的故事颇为曲折。汪崇屏道:“大帅败就败在钱粮上。直系耗资数千万支持曹大总统贿选,已是罗掘俱穷。假如军费充足,冯玉祥未必就会倒戈。该欠不该欠的军饷,依旧欠着。当此情景,张雨亭又派人送来一笔从日本银行转借的巨款,他们的确很难拒绝。以往作战,大帅总是亲临一线。唯独这回,山海关已经打响半月,他还滞留京师。干啥呢?筹饷。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接受金佛朗案,反对卖文物抵押矿脉。打仗可不是打架,不是血气之拼,而是财力之拼。奉军吃饱喝足,而直军衣食无着;日本还派出很多谍报探子,大帅的司令部动不动就会遭遇轰炸。此时冯玉祥再来背后一刀,这仗还怎么打?”
日军的谍报探子,似乎提醒了刘景向。他看着李玉亭道:“还记得去年你被罚的五十吊钱吗?我刚刚听说,泄露消息的不只是令郎。在他之前,饭沼已经派人通知对日外交大会。”
原来如此。
眼前情势紧急,已经顾不得那些陈年往事。还是大帅重要。他战败之后先从塘沽浮海南下,再沿江西上,经九江达汉口,此番准备重返大本营洛阳,力图东山再起。说到底,这还是抗日战争。如此窘迫,大帅都不损害国家利益,可谓中流砥柱,他怎么能战败呢?李玉亭问道:“不知汪先生此来,具体有何打算?”汪崇屏道:“大军新败,更兼饷弹两缺。再不发饷犒赏,只怕全军都要溃散。”李玉亭没有立即开口。他在琢磨数目。但汪崇屏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递过来一份电文道:“当此倾覆时刻,最能见道义人心。不在数目多少,关键要有心意。你看看这份电报。”
电报发自状元公张謇。内文如下:
“将军为国家而战,为主义而战,战不足为将军罪。将军之败,败于内奸与外谋,败不足为将军辱。下走平日雅重将军,今以将军之败愈增敬爱。时难方殷,愿将军为国珍重,少饮酒,勿任气。将军幸甚,国家幸甚。”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李玉亭道:“你要得急,商会恐怕来不及备办。这样吧,我先拿出一万,你明早就能带走!”汪崇屏连连微笑点头:“疾风知劲草,果不其然!”李玉亭道:“明天一早,我再给大帅拍封慰问电报。不知他何时经过信阳?我想略备水酒,为三军洗尘!”汪崇屏道:“大帅还在汉口筹划军机,我来打前站。他届时恐怕耽搁不得,视情而定吧。上回你在帅府发了通脾气,大帅非但不怪罪,反倒对你敬重有加,夸你有骨气。说句实心话,像你这么大气的人,铁路沿线并不多见。这个电影赠给你吧。这也是大帅的意思。”
那是去年大陆电影公司给大帅拍摄的纪录片。内容是他在洛阳练兵的实况。后来李玉亭拿到新开张的电影院,仔细看过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