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成立是1922年12月30日的事情。消息传到信阳，已是民国十二年年初，连同孙文越飞宣言的公开发表。对于李玉亭而言，共产党这个词汇还很新鲜，远不如对孙中山和国民党熟悉。如今老毛子改头换面，以苏联的名目再度出现，突然将这个词语激活，令他心里一动。既然老毛子以这等姿态重返中国，足见他们国内已经安定。同样是推翻君主的革命，他们动手晚六年，因何就能很快结束内乱？堂堂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偏偏就不能？或许，共产党有特殊的能耐？
这个疑问无人能解。可旧疑问未去，新疑问又来。那是他亲眼见识的共产党的活动。
1923年2月4日，即将立春，天还很冷。刚进腊月门，喝过腊八粥，信阳的火车突然全部停开。车站方面贴出大量的标语传单，声称广水至驻马店全线罢工。铁路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提高待遇，反对剥削。这简直就是春节的预演，引来看客无数。不过他们个个神情茫然，仿佛盯着一出不够精彩的戏，既无法集中精力，又不忍就此离去，故而一派迷惘。反应最强烈的除了孩子们，就是那几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在后边，不知是帮闲还是添乱。
罢工演讲有点意思。仿佛高手故意露出破绽，就等你来攻击：“从古到今，我们工人都受压迫。你看那个工字，上下都不出头。从今天开始，我们必须要让工字出头。工人阶级坚决要求翻身！”
罢工由信阳铁路工会组织。其前身为去年成立于共和里的铁路工人俱乐部。举办成立庆典时，李玉亭曾躬逢其盛。因为主持其事的，是他的老熟人胡传道。如今胡的身份为铁路工会的执行委员，是罢工的具体组织者和实际责任人。
李玉亭的本能反应是反对。尽管他的股东权益一直未得保障，承诺中的分红从未见到。待遇可以商量，罢工方式欠妥。这毕竟是火车，不是驴车。他很清楚，京汉铁路南段为大帅协饷，工人提高待遇，大帅就要减少收入，饥饿之兵总要吃饭才行。
几番演讲结束，他们邀请听众发表意见，但喊来喊去无人应承，被喊者每每面带恓惶。此时胡传道从人群中发现了李玉亭，立即向他频频招手：“李八爷！您向来敢为风气之先，请您上来说两句！”
恭敬不如从命，李玉亭随即上了台。他冲四下一抱拳，然后问刚才讲演的那个陌生男子：“这位先生，先前我听您说，工字从来都不出头，这是工人受压迫的标志，工字一定要出头。可工字要是出了头，还能念工吗？那不就是土字了嘛。如果朝下扎根，我倒是赞成，因为那是个干字。人生天地间，都得干才能活命。像你们这样不干活，只怕不成呢。”
那人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四下里一阵哄笑。胡传道见状立即拍马过来救场：“你有铁路股权，你就是资本家欺压工人的代表！”随即不由分说，将李玉亭轰下台去。
下台就下台。即便还署理县知事，铁路的事情李玉亭也管不着，何况已经去职。他是管不着，但有人管得着。他刚刚下台，人群的哄笑尚未平息，五十三团的兵便列队开来。起初双方和平对峙，并未冲突，但两天之后情形突变，五十三团将车站团团包围，逼迫复工。随即胡传道一条带血的胳膊，在车站外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下骨头。喷溅到树干上的血迹顽强地斑驳了许久。他丧生之处，紧邻长江上游之兵溃变时，他领着黄殿臣藏身的车站机房。如今那里还贴着行刑的布告，他姓名的三个字左边，都加着鲜红的“犭”，意思是他禽兽不如，合该杀头。
此前见过砍头的，未听说卸胳膊的。阎曰仁解释这是师长转来的将令，弄不好来自曹老帅。2月1日，铁路工人准备在郑县成立铁路总工会，吴大帅不同意开会，靳云鹗便派兵阻止。领兵打砸现场的，恰巧是“帝国主义”黄殿臣。随后整个京汉铁路南段全部罢工，不只是广水到驻马店。这一段只是信阳铁路工会的管辖范围。
那条只剩骨头的胳膊，令李玉亭既恶心，又不忍。本来他对老胡印象不错，现在想来，他们俩有点类似，都不大安分。辛亥革命起事，老胡参与；如今共产党组织罢工，他又在其中。事后聊及此事，阎曰仁说：“郑县没有死人。信阳也就死了个胡传道。汉口死的可不只一个两个，动静大着呢。”
事情同时牵扯到吴大帅与靳二哥，又要了老熟人胡传道的性命，李玉亭自然无法淡忘。随意罢工，资方肯定不高兴，正常情况下，国家也不会答应。三年前亦即1920年，美国的萨柯与范泽迪便因为组织罢工而被拘捕。当然，是另外罗织的杀人罪名。然而不同意是一回事，杀人又是一回事。据李立生说，萨柯与范泽迪至今尚未处死，尽管主审法官满心希望如此。吴大帅不是向来保护劳工，主张劳工神圣吗？此前香港海员罢工，来往于京汉线的火车头上都挂着“援助海员”的鲜红横幅，他便是一直默许的嘛。
“曹老帅吴大帅能直接下令卸掉胳膊？不可能吧。你们师长恐怕也不会。”
“那是肯定的呀。他们严令必须马上复工通车，我有什么办法？胡传道也真是条汉子，宁死不从。即便卸掉胳膊，也还是不肯松口。”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事件再度悄然扳下历史的道岔，为之选择了方向。
就像李玉亭上次在大帅行辕所看到的那样，苏联一直在拉拢吴佩孚。在他们眼中，吴佩孚与陈炯明都比孙中山更堪培养。不仅仅因为二人实力雄厚，手中有枪。更关键的是，吴佩孚向来主张劳工神圣。此前不久，越飞还给吴佩孚写信，称他“将哲学家的深思熟虑和老练果敢的政治家以及天才军事战略家的智慧集于一身”，极尽吹嘘之能事。
但蔡元培却在为吴佩孚与孙中山保媒，汪崇屏具体穿针引线。计划是孙中山交出军队，只保留何成濬所部的完整建制，吴佩孚加入国民党。这样孙管党，吴掌兵，蔡主政，桃园结义完美组合，可惜未能实现。
经李大钊联络，吴佩孚同意共产党向铁路派出密查员，以铲除梁士诒势力，掌握财源。然而双方诉求毕竟不同，共产党着力发展工运：1922年8月，京汉铁路总工会筹备委员会成立，旋即长辛店罢工，结果是直系每月减少军费六万。
此次成立京汉铁路总工会，共产党事先在报上刊登过启事。京汉铁路局局长赵继贤请示吴佩孚后，为会议代表加挂免费的头二等车厢各一节。但会议前夕，吴佩孚先后接到赵继贤的报告以及曹锟的命令，声称成立总工会是个幌子，用意还是罢工，必须制止。吴佩孚随即改变态度。他对前来疏通的工会代表说：“郑县两线交会，是军事区。我作为统兵的将帅，不能朝令夕改。难道一定要现在成立吗，晚几天就不行？改到别处开会不行？我不会害你们的，我向来主张保护劳工，你们是知道的。”
工会方面不肯修改地点或者日期，最终会场被砸。此时激进的意见占了上风，决定立即罢工，抗议斗争。当罢工的消息传来时，想必吴佩孚内心有传言证实石头落地的感觉：果不其然，他们的确是要捣乱。考虑到孙文越飞宣言已经发布，尽管此前的开滦五矿罢工未受镇压，这次运动还是以鲜血淋漓的惨烈方式，成为历史。
那一年李玉亭的长子李世业十三岁。他在父亲跟前初次印证了相面先生的判断：他脑后确有反骨。
对于长子的成长，李玉亭一直不曾忽视，前不久还曾悄悄检查他的书房，结果发现了四本新书：《呐喊》《繁星》《春水》《寄小读者》。他翻开看看，感觉后三本适合儿子阅读，《呐喊》言语尖锐些，但他也能接受，便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愣头青会突然当众扇自己一记耳光。
那年春天，由省立第三师范、信阳女子师范、信阳高小等学校发起，信阳各界群众成立“对日外交大会”，组织游行示威，反对“二十一条”。游行队伍见首不见尾，人山人海。他们通电国府，要求收回旅大，与日本经济断交。饭沼竟然也在现场露了面，不过时间很短，匆匆拍两张照片，随即带着笨重的相机消失。
电文李玉亭未曾仔细阅读，但学生们的口号他记得很清楚：一致对外，抵制日货，收回旅大。抵制日货他完全赞同。那时日本商品在市面流行很广，饭沼的生意如日中天。统共只有一碗饭，你多吃一口，别人就要少吃一口。不仅如此，那时的日货不比现在，价低质次，是贱货的代名词。比如他们的绸缎，不论尺而论斤，一斤只要一角钱，合一分钱一尺布。这个价格颇有吸引力，然而布匹张拉过度，会产生干缩。就连孩子的口水沾到衣服前襟，都会导致收缩，直至拉破，人称“唾沫断（缎）”。这样的货物，当然要抵制。
李玉亭本是县议会副议长、商会副会长。署理县知事后，议长不能兼任，只得辞去，故而目前只有商会副会长的头衔。游行示威在上午，他懒得起床便没去参加，商会另派了代表，但整个精神他完全清楚。因此面对饭沼主动送上门来的这笔生意时，他内心颇为踌躇。
对日外交大会次日傍晚，饭沼找到李玉亭，求购信阳毛尖一千斤。本来李家开有茶庄，他可以直接到柜上办理，不必烦劳主人，但一来柜上没有那么大的现货库存，二来县城刚刚闹了那么一出，茶庄外墙上还贴着反日标语，掌柜的不敢做主。
饭沼买茶看来很是急迫，那么大的量，论理可以讨价还价，可他却没有。声称只要是上等毛尖，保质足量，价钱完全遵照柜上的标称。当时从茶山批发优质毛尖，每斤两块八角银元，茶庄零售价四块到四块八。李家有茶山，零售价相对低些，四块五左右。这个价格并不便宜，因为一块银元可以买到上等白米四十斤。可想而知，茶叶不会畅销。
饭沼一句话一点头，鸡啄米一般。李玉亭是生意人，上门的买卖，岂有不做之理。他端起茶杯，冲饭沼让让：“就是这样的明前毛尖。您尝尝如何。”饭沼端起来品品：“李先生做的是大买卖，童叟无欺，口碑在外，怎会有差错！果然是上等毛尖。好，好！”
李玉亭暗自琢磨，这单生意究竟接不接。作为商会副会长，他当然知道形势。但问题在于，大家吆喝的是抵制日货。他把国产茶叶卖给日本人，赚小鬼子的钱，有何不可？就这样，他分毫没让，按照四块五的零售价批发茶叶千斤。这笔买卖一成，李家当年积存的明前茶全部脱手。谁都知道，茶叶的色泽与口感，都会随时间的推移而降低。
钱货两讫，李玉亭似乎才想起昨天的场面，于是嘱咐道：“饭沼先生，你想必已经知道……”饭沼立即举手阻止：“李先生请放心。咱们都是商人，只做正经生意，不问政治！”
可话音未落，饭沼已经食言谈起政治：“日中同处亚洲，文化渊源颇深，起初我们学习贵国，从徐福、鉴真直到遣唐使；如今你们又学习我国，这两年报纸上老说弘扬国粹，国粹这个词，就取自日语。咱们两国理当团结一致，共同对付英美俄。那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甲午年庚子年的事情，怎么解释？胶济铁路与青岛，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旅顺大连！”
“我不是说过嘛，那都是兄弟相争，牙齿咬了舌头。说到旅大，那可是我们从俄国手里夺来的。要不是我们，如今恐怕整个满洲都还在俄国手中吧。胶济铁路和青岛，我们也取自德国。”
“占着我们的领土，还能谈友好邻邦一致对付英美俄？你觉得中国人能答应吗？”
“你们的心情我当然理解。但这些都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商量。我国历届内阁的对华政策时有起伏，也是实情。但无论如何，咱们与英美俄是真正的敌对关系。因为文化不同。”
“华盛顿和会上，美国反对中日单独交涉，坚持将鲁案列入议题；因中国对日妥协太多，他们不承认巴黎和会结果，甚至因此而未加入国联；他们未割占中国一寸领土，未单独占领租界，率先退还庚款。甚至八国联军中美军的纪律也很好，当时他们驻扎在南城，很多人因此而迁居于此。饭沼先生，您不觉得贵国跟美国的对比过于鲜明了点吗？”
“八国联军中日军的军纪最好。日军驻扎在皇城，内府财物就在身边，唾手可得，但我们分文未取。”
“台澎旅大呢？饭沼先生您请回吧。再说下去，我难保不会重新考虑这笔生意。”
这么大的量，三块钱一斤都能接受。买卖达成更兼舌战小胜，李玉亭颇为自得，在当晚的饭桌上本想炫耀一番，结果却被长子堵得严严实实。李世业一身雪白的学生服，真是器宇轩昂。他将饭碗一搁，反问道：“全国都反对二十一条，抵制日货一致对外，您怎么还跟鬼子做生意？”
言语不多，但却像迎面一枪。李玉亭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将心头的火气压下，慢悠悠地说：“他们抵制的是日货，我卖的是茶叶，咱们的信阳毛尖。小孩子家，你懂什么？”
李世业说：“不管华货日货，都不能跟日本人做生意！就那么巴掌大点的小岛，困死他们！你这是因小失大！”
李玉亭的调门一下子提高八度，像风吹屋后的竹林：“我不卖茶叶，你怎么吃饭？好好念你的书，等你当了家再说话！”
李世业啪的一声将筷子砸在桌上，起身扬长而去。柳媚虽非亲娘，但毕竟是女主人，本能地喊道：“你去哪儿？吃饭啊。”李世业信手抄起桌上的日本座钟，使劲朝地上一掼：“不爱国的人，别跟我说话！”柳媚惊叫一声：“你疯了！你这是干啥！”李世业在咣当声中扔下这句话便绝尘而去：“抵制日货！”
几天之后，“对日外交大会”忽然打上门来，递给李玉亭一张五十吊钱的罚单，理由是他不守规定、擅自与鬼子通商。每吊制钱一千文，官方汇率可兑换一两银子或一块银元，当时已经没有那么高。但不管具体汇率几何，对于李玉亭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零头，甚至连四舍五入的范围都不到。外交大会的着眼点，也是精神处罚。而这正是李玉亭的不能承受之痛。他宁愿吃个巨大的暗亏，也不愿当众丢脸。
毫无疑问，把这事儿捅出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骨肉李世业。相面先生看得很准，这小子脑后就是有反骨。李玉亭既伤心又愤怒。正如曹操在华容道上对关羽的哀诉：曹某死在谁手里都不冤，唯独死在将军手下，冤沉海底。那小子身上流的，可都是他李玉亭的血呀。
这是迄今为止，李玉亭遭遇到的最为沉重的打击。因为它完全来自背后。若在旁人跟前倒也罢了，偏偏柳媚是目击证人。恰巧此时，鸡公山上的李家别墅落成，靳二哥的营造工程眼看也要竣工，他来监督收尾，李玉亭顺势陪他上了山。正妻身体不利不索，常年吃斋念佛，与世业的生母基本都在李家寨老家，形同寡妇。只有柳媚随驻城内。李玉亭这样只身上山，也有躲柳媚的意味。
靳云鹗的别墅命名为颐庐，因他字荐青，号颐恕。他住进李家的新别墅，顺带着监督颐庐的工程收尾。他给李玉亭带来一件礼物，是个长方形的柚木盒，漆成黑色，四角有精美的雕花。打开一看，里面由小格分开，整整齐齐地摆着酒壶、酒杯、水烟、烟灯、棉烟、烟杆和火柴。有它在手，瘾君子自可走遍天下。
不消说，里面的那些物件，个顶个地精致巧妙。两只酒杯均为银质，小酒壶是银坯，壶身上有泥金的太白醉酒图，壶嘴周围饰以每条六厘重的金叶，黄白相映，精美绝伦，想必价值不菲。烟杆烟灯水烟，均为白铜精制，水烟烟身上题有七言诗一首：
蛟龙直透千层浪，玉兔明时万里光。
谋望向君快下手，天从人愿喜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