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李白,对中国诗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为中国文学史写下了极其光辉的一页。他在中国诗歌史上杰出的贡献之一,是在绝句创作上获得了惊人的成就。在那短小精粹感人至深的绝句当中,七言绝句,尤为擅场。他那璀璨耀目、光华四射、才气横溢的七言绝句,堪称古今独步。历代著名的诗论家,对于他的七言绝句,都给予很高的评价。明代的王世贞在《艺苑危言》中指出:“七言绝句,王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他还在《全唐诗说》一书中,引用了李攀龙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的评语。清代的王士祯在《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中,把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推为有唐一代七言绝句的“压卷”作之一。虽然他们对李白七言绝句非常推崇,然而对李白七言绝句的特色及其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则语焉不详。以后的李白研究者,对他的七言绝句,也没有作过详尽的分析和评述。本文仅就李白七言绝句的评价的有关问题,作一些探讨。
衡量一个诗人在创作上获得的艺术成就,不是看他在创作上与前人有多少共同的地方,而要看他在创作中有哪些创新和特异之处?这些创新和特异之外,是否为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领域,打开了新的局面?以及,他的诗中出现了哪些独辟蹊径丰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的美的创造?读者从中可以得到哪些新的启示与美的享受?阅读好的诗歌,读者能够与诗人共享再现的生活乐趣,分担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激起他感情的波澜,从而走进诗人所创造的为别人没有发现过的艺术境界。
李白七言绝句的特色之一,是在创作上不假雕饰,感情真率。因而这些小诗自然活泼,富有生活情趣。他在《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赞扬韦良宰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其实这是李白的夫子自道,可以看作是他在诗歌创作上所追求的最高的艺术境界。他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上,努力遵循这一创作原则。在自己的某些诗篇中,也确实达到了这样高的水准和要求。因此,用这十个字评价他的某些诗作,是十分确切的。
李白七言绝句之所以感情真率,是因为他在写诗时,不是为了应酬,不为作诗而作诗,而是为抒发不可遏止的感情,他的诗是他在特定环境特定时间情感的真实纪录。当他挥毫落纸时,创作欲就如冲开了感情闸门的河流,美好的诗的语言破喉而出,颗颗珠玉,连贯而下。他的许多闪光诗篇,情绪饱满,清新自然,活泼可爱。《赠汪伦》就是这样动人的诗篇: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诗两宋本、缪本题下俱注云:“白游径县桃花潭,村人汪伦常酿美酒以待白,伦之裔孙至今宝其诗。”又《一统志》云:“桃花潭在宁国府径县西南百里,深不可测。”此即李白赋诗的背景。
汪伦或慕白之诗名欲与结交,知李白嗜酒,因常酿美酒以待白。
而调境不羁之李白,或不以为意。他将离开径县桃花潭时,也未与汪伦话别。当他乘舟欲行时,汪伦却赶来送行。诗人有感于汪伦今日之送行,又念及往日酿酒待己的厚意,惜别之情不李白诗歌艺术论能自已,遂就近取譬,写出了卓绝千古的诗篇。王琦注引唐汝询语曰:“伦一村人耳,何亲于白,既酿酒以候之,复临行以祖之,性固超俗矣。太白于景切情真处,信手拈出,所以调绝千古。”“景切情真处,信手拈出”,就是它“调绝千古”的原因所在。
诗人捕捉住一时的灵感,因而诗句自然流走,仿佛脱口而出,信笔写成,实则凝聚着诗人深切的感情,倾吐了诗人肺腑之言。李白七言绝句往往不是直抒感情,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使情寓景中。这样就能使感情含蓄蕴藉,深蕴不露,醇厚而真切。清代诗论家王夫之在论到诗中情与景的关系时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情中景,景中情。”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就是”写真景物、真感情者夕: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对他的前辈诗人孟浩然非常尊敬,他在《赠孟浩然》一诗中写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他对孟浩然何等仰慕和尊敬!唯其他平日对孟浩然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因此在送别时才能写出这样感人至深的诗篇。此诗一二两句写送别的地点时间以及被送者将去的地方,三四两句则通过景物的描写倾吐诗人对孟浩然依恋不舍之情。孤帆破浪而去,渐渐消失在夭边,人去江空,何日重见。诗人虽然没有直接写出黯然伤神的情绪,但碧空长江都仿佛流动着诗人的无限惜别之意。
刘永济先生在评这首诗时说:“行者已远而送者犹伫立,正以见其依恋之切,非交深之友,不能有此深情也。”又说:“善写情李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者不贵质言,但将别时景象有感于花?者写出,即可使诵其诗者,发生同感也。”(《唐人绝句精华》)别景寓离情,正是这首诗特别感人的原因。
以上这两首送别诗,纯是作者心底惜别感情的真实流露,没有一丝常见的赠别诗那种庸俗的恭维与世俗的应酬。诗人就当时当地的实际环境,发抒自己深厚而真挚的感情。但仔细推敲,诗人也并非纯任夭然,无所修饰,而是非常注意技巧,表现了高超的艺术匠心。比如,他赋诗时,特别注意对象的身份。汪伦是村民,文化修养可能不很高,而诗人表达的感情又必须使他理解,因就眼前桃花潭水之深,比拟送行者感情之厚,天然巧合,不留修饰的痕迹。且用了散文的白描手法,行文自然流畅,明白如话。孟浩然是著名的诗人,对于诗歌当然有很高的欣赏能力,李白赠他的诗,情寓景中,含蓄蕴藉,切合他的身份和审美情趣。可见这两首诗,虽然仿佛脱口而出,信笔写成,实则并非率尔操瓤,也不是妙手偶得,而是经过认真的艺术构思写成的。正因为锤炼至炉火纯青,所以才精巧而不露痕迹,这正是诗人高人一着的地方。
率真纯朴,感情深挚,是李白七言绝句在抒情上的主要特色之一,诗人之所以能达到这一点,是他赤诚的性格在诗中的自然表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酌》),可见其胸襟的坦露。李白自小好游侠,豪放不羁,傲视公卿,“不屈己,不干人”,狂放纵酒,乐观而自信,“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他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写出这样的诗歌。
“诗如其人”,这是不能勉强的。
李白七言绝句的特色之二,是诗歌的意象雄浑,气度豪迈,境界开阔。明代唐诗研究者胡应麟说:“太白七言绝,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朝辞白帝彩云间、谁家玉笛暗飞声、天门李白诗歌艺术论中断楚江开等作,读之真有挥斥八极、凌属九霄意。贺监谓为滴仙,良不虚也。”李白热爱祖国,热爱大自然。二十多岁后,就开始游历祖国壮丽的山河,一生足迹所及,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有开阔的胸怀,表现在诗中才有开阔的境界和奔腾的感情。《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望天门山》等,都具有这种特色。而《早发白帝城》,尤为历代评论家所称道: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诗注家一般认为是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从白帝返江陵时写的。它将祖国雄奇壮丽的山河与诗人遇赦后的愉快心情,浑然一体地表现出来。诗中所写的景物,均为实景,并非浪漫夸张之词。《水经注·江水》:“有时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加疾也。……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交绝。”对此,“太白述之为约语,惊风雨而泣鬼神矣”(《唐诗选脉会通》)。这种船行三峡,瞬息千里,若有神助的情景,与诗人遇赦得还、绝路逢生的喜悦心情,得到了恰当的集中的表现。正如一些评论者指出的,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桂馥《札朴);“两岸猿声一句,虽小小景物,插写其中,大足为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于叙事紧迫中匆忙入一二闲笔,更令全篇生动有味。故施均父谓此诗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夕,乃用笔之妙”(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此诗于雄快奔放之中,寓爽朗得意之情。气魄雄伟,气度开朗。读了此诗,精神为之一振。
李白的七言绝句描写优美壮观的自然风景,能使自己的审美认识融入壮丽的山河之中: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前者诗人写庐山飞流直下的瀑布,通过夸张的手法和精巧的比喻,写得雄奇壮丽;后者写天门山附近一段的长江景色,展现出一幅山高水远的风景画。这两首诗写的都是客观景物,但却似有无限的生命力。诗人不是冷静的拍摄景物,而是以无限喜悦的心情,带着欣赏的态度,描绘了两幅图画。诗里跳跃着诗人的形象思维:瀑布疑是银河,青山竞上对出,都附丽有作者的想像色彩。作者用这种主客观融合统一的笔法,把瀑布的态势和峰峦的精神写了出来,诗中的山水,是山水的动态,因此有更高的审美价值。
李白七言绝句的特点之三,是独抒机杆,不拘一格,极富独创性。历代许多评论家,给予李白七言鸽句的独创性很高的评价。“李若飞将军用兵,不按古法,士卒逐水草自便”(王稚登《李翰林分体全集序》);“李太白之诗,务去陈言,多出新意”(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这些评语。是就李白整个诗作而言的,但按之于他的七言绝句,也是很贴切的。
作为抒情小诗的绝句,最忌字重、意重以及其他形式的重复,但李白在一些诗里,却存在着字重、意重,以及地名连续出现的现象。这不仅不是他绝句艺术上的瑕疵,反而增强了这些诗歌的艺术表现力。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李白诗歌艺术论前者“一杯”一词重复三次,后者“一”、“三”两字各重复三次,但神韵天然,不可凑泊,丝毫不觉其重复。王晓堂云:“作诗用字,切忌相犯,亦有犯而能巧者。太白诗一杯一杯复一杯反不觉相犯。夫太白先有意立,故七字六犯,而语势益健,读之不觉其长。”(《山禺阳诗话)其所以“犯而能巧”“语势益健”,是因为“先有意立”,也就是说,只有重复强调,才能恰切地表现出诗人与幽人开怀畅饮的心情。同样,《宣城见杜鹃花》一诗之妙,也是因为诗人意在笔先,微妙地传达出自己倾听杜鹃啼叫时的实际感受,有一字一顿之妙。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陪族叔刑部侍郎及中书贾舍人游洞庭五首》之一杨慎云:“此诗之妙不待赞,前句云不见,后句云不知,读之不觉其复。此二不字决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诗,取其流畅,不似后人之扣拘耳。”(《升庵诗话)}其实这还不仅是修辞上的流畅与否的问题,“不见云”说明了江山寥廓,江天无极,才引出了“不知何处”,前后呼应。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短短的一首诗,出现了五个地名。对此,王世贞评日:“此是太白佳境,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艺苑危言)王世愚曰:“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艺圃撷余)金献之云:“李供奉《峨眉山月歌》五用地名字,古今脍炙。……天巧浑成,毫无痕迹,故是千秋绝唱。”(《唐诗选脉会通》)一般地说,诗中堆垛很多数李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字、人名、地名,会有碍于写景抒情的鲜明生动,自然流畅。杨勃在文中喜欢堆砌古人的名字,被人讥为“录鬼簿”;骆宾王写诗,数字用得较多,被人称为“算博士”。李白在此诗中连用五个地名,而没有人笑他“开路单”,反倒击节赞赏,拍手叫好。
这不是后代评论者不公,而是因为此诗正如王世惫所说:“作诗到神情传处,随分自佳。”(《艺圃撷余》)它恰当地写出了当时的境况,创造出优美的艺术境界,给读者以美的享受。这五个地名都消融在自然景色和作者的行止动态之中,成为诗的有机部分。读者非但不觉得生硬呆板,还觉得真正写出了峨眉山月的特有风光。
其次,绝句要求韵调谐合,意境统一。李白写的一些绝句中,打破了这种成规,却取得了意外的效果,使诗歌别有风韵和情趣,增强了艺术表现力。譬如《越中览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抵今唯有鹤鸽飞。
一般的七绝,转折点都放在第三句。此诗前三句却一气直下,直到第四句才突然转到反面,急急收煞。使当年的繁华与今日的萧条形成强烈的对比,行文虽戛然而止却余味无穷。对这首诗,沈德潜谓“其格独创”,查慎行赞其“章法独创”。此诗的独创之处,在于注意运用收放开合的艺术手法,用昔日的繁华,反衬今天的衰落,以今昔盛衰之感,启示人们对现实问题的思考。
又如《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抵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此诗则着重写今日之春光,以暗示昔日繁华之衰歇。虽然也是写今昔变幻,但涵意又比前诗进了一层,往者已矣,来日可追,给人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越中览古》、《苏台览古》这两首咏史绝句,对中晚唐咏史绝句的盛行起着开导引路的作用,在杜牧、李商隐、温庭绮的一些咏史绝句里,可以看到受李白这两首绝句影响的痕迹。
英国18世纪著名的诗人杨格,在论述独创性作品时,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成为天才特征的不能规定的优美和没有先例的卓越,存在于学问的权威和法则的藩篱之外,天才者必须跳越这个藩篱才能获得它们。”(《试论独创性作品》,袁可嘉译)李白七言绝句取得如此高超的艺术成就,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在创作上不迷信任何权威,敢于打破已往的陈规陋习,跳越旧的“法则的藩篱”,敢于大胆地创造,为着诗歌艺术的完美而不断追求,终于创造了前人无法达到的意境,这种艺术上的勇气,值得后人很好学习。
列宁指出:“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列宁全集》第二卷第15页)李白的七言绝句之所以在诗歌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是因为他对七言绝句的发展,有着新的、独特的贡献。
李白对于七言绝句的贡献之一,是他把七言绝句这一诗歌表现形式固定下来,在文学史上站稳了脚跟,并灌注了新的血液,使其获得强大的艺术生命力,从而扩大了这一诗歌形式的影响,由此被人们沿用而经久不衰。直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受到人们的珍视。
众所周知,早在唐朝初年,七言绝句就开始形成和发展,并且陆续出现了一些好的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引起了诗李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人们的注意。然而初唐的七言绝句,艺术表现上还没有臻于完境。王士祯说:“七言,初唐风调未谐,开元、天宝诸名家无美不备,李白、王昌龄尤为擅场。”(《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这就是说,七言绝句成熟于盛唐,而李白、王昌龄则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个论断无疑是正确的。但王氏对李白在七言绝句上的特殊功绩,肯定还是不足的。我们知道,不论是初唐,抑或是稍早于李白的盛唐著名诗人孟浩然、与李白同时的王维、高适,以及稍后于李白的岑参,都写了一些有名的绝句,受到文学家普遍的好评。然而就其创作数量来说,都是不算多的。就以流传至今的七绝作品说,孟浩然有六首,高适有十二首,王维有二十四首,岑参有三十五首。四个人中,岑参的七言绝句最多,这可能与他所处的时代较后、七言绝句这一诗歌形式已为广大诗人喜用有关。
李白有七言绝句八十八首(包括存疑的在内),远远超过了他同时代的诗人创作的数量。杜甫绝句的量大,但绝大部分是他入川以后写的。因此可以说:开元,夭宝年间,是七言绝句的成熟期。王维、王之涣、贺知章、王昌龄、李白等,都是当时写七言绝句的圣手。他们或独自讽咏,或此唱彼和,或前后推许,共同推动了这一诗歌形式的发展。若论七言绝句之擅场、贡献之巨大,首推李白和王昌龄。王昌龄的七言绝句艺术水平是很高的,足可与李白抗衡而平分秋色。胡应麟认为他们两人七言绝句的成就,难分优劣,这个评断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就诗作的取材和反映社会生活来说,王昌龄的诗作多属宫怨、闺怨、边塞以及发抒迁滴之感的诗篇,不及李白诗作反映社会生活深入而广阔,这是由李白丰富的社会阅历和自由豪放的性格所决定的,也是王昌龄无法企及的。
初盛唐七言绝句,大都是抒发诗人一刹那的感情,作品内容多是描写宫怨、闺怨、边塞、游历、闲适、应酬之作,或抒李白诗歌艺术论发个人怀才不遇之情,内容比较狭窄。无可否认,抒发个人感情,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社会生活内容,有一定的社会意义。比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等,不仅具有独特的生活感受,真实地反映了诗人此时此地的思想感情,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人类一些共同的要求和愿望,引起了历代众多读者的爱好和共鸣。
但这些作品毕竟以描写和发抒个人感受为主,这就大大限制了对社会生活更深入更广泛地反映,缺乏重大的社会价值。李白的七言绝句,有些是直接描写当时重大的政治活动,能够较深刻地反映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在安史之乱中,他以这一重大的事件为背景,写了《上皇西巡南京歌》、《永王东巡歌》两个大型组诗。直接反映了安史之乱的动乱现实,描写了皇帝、大臣、文人学士以及全国人民在这一动乱中的精神状态。对这两个组诗的评价,是有分歧意见的。有的人认为《上皇西巡南京歌》是粉饰现实的。
这种看法是表面的,他们没有看到诗人在歌颂言词后面所作的揭露,其中既有痛贬,也有讥讽。“胡尘轻拂建章台,圣主西巡蜀道来”;“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这不都是很辛辣的讽刺么!唐玄宗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抛掉了广大国土和人民,苍皇逃到成都避难。他也不思恢复国土,却急于在成都搞安乐窝。“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林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石镜更明夭上有,后宫亲得照娥眉”等诗中,处处把成都和长安对照,是有深意的。他把成都的宫延生活写得越是繁华,对唐明皇的贬责也越是严厉,从而揭露了这位逃难夭子的思想是如何腐朽、昏馈。
在《永王东巡歌》中,诗人的政治态度是明确的。“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南风一扫胡尘净,西入长安到日边”等诗句。都可以看出他对唐王朝的忠诚。诗李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中多次称永王为“贤王”、“帝子”,而称玄宗、肃宗为“二帝”,措词极有分寸。诗人始终把李磷摆在诸侯王的位置,他不仅没有怂恿李磷称帝,而且对他萌发的称帝野心,微婉谨慎地进行规劝。他希望李磷臣服李亨,用兵北向征叛,这种心迹在诗中表现得是一目了然的。后人在这方面对他的指斥是不公正的。李白用七言绝句组诗,反映安史之乱的动乱现实,是成功的,这就大大地开拓了七言绝句反映社会生活的领域,这也可以说是李白对这种短小的诗歌形式的另一个重要贡献。
李白对七言绝句的贡献之三,是他写了许多绝句组诗,也包括上面提到的两组组诗。组诗的出现,大大地扩充了绝句的容量,增加了绝句反映生活的广度。他的绝句组诗,在艺术上有许多特色,这对以后诗人的绝句创作,有较大的影响。
第一,李白写的七言绝句组诗数量多,除上文提到的两组外,还有《横江词》、《陪族叔刑部侍郎哗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送外甥郑灌从军》、《别内赴征》等。这些组诗,分开来可独立成篇,合起来意若贯珠。杨慎云:“太白《横江词》六首,章虽分,意如贯珠。俗本以第一首编入长短句,后五首编入七言绝,首尾冲决,殊失作者之意。”(《升庵诗话》)“章虽分,意如贯珠”,这虽就《横江词》说的,对其他组诗亦适用。
第二,李白写的七言绝句的组诗规模宏大。譬如,《永王东巡歌》共十一首,《上皇西巡南京歌》共十首。象这样规模宏大的组诗,在擅长七言绝句的王维、王之涣、王昌龄、岑参的集子中,都没有出现过。可见,这也是他的思路比别的诗人高超的地方。这在当时诗坛,堪称独树一帜。
第三,李白写的七言绝句组诗形式多样,有的组诗纯是七言绝句,有的则是七言绝句与长短句混合组成,如《横江词》就是。组诗形式不拘,视其内容而定,需短则短,需长则长,运李白诗歌艺术论用之妙,存乎一心。
李白集中七言绝句组诗的大量出现,既保持了七言绝句短小精捍的艺术形式,又解决了七言绝句反映生活容量小的矛盾。
这对七言绝句这一诗歌形式的发展,是一个极大的推进。
对于李白的七言绝句,历代评论者也时有微词,意见并不统一。论到七言绝句的时代风尚时,王世贞有个著名的论断。他说:“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全唐诗说》叶燮在《原诗》中则说:“斯言为能持平。”又说:“然盛唐主气之说。谓李则可耳,他人不尽然也。”可见,李白的七言绝句,被认定为盛唐“主气”派的代表,则是确定无疑的。按照王世贞和叶燮两人的论断,合乎逻辑的得出:李白七言绝句有“气完而意不尽工”的毛病了。那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盛唐七言绝句主气,中晚唐七言绝句主意,这是诗歌创作的时代风尚。这种风尚,既有社会原因,也与文学本身的承继和发展有关。所谓主气,就是诗人感情和夭才的最充分地表现,是诗人气质在诗中淋漓尽致的表露。盛唐时代,国力强盛,诗人对祖国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充满着乐观主义情绪,他们以自豪的心情在纵情歌唱。在他们的诗中洋溢着爱国主义情绪,饱含着青春向上的盛唐气象。而在艺术上,勇于冲破传统的清规戒律的约束,极大地发挥夭才与独创,内容的充实与形式的完美都是空前的。这样健美的诗歌在文学史上是无与伦比的。尽管他们有时对诗歌意境美的追求有所忽视,然而它却活泼自然,天真烂漫,犹如出水芙蓉,带有夭然的姿韵。李白作为诗国的李白七言绝句艺术探微代表,盛唐诗坛的骄子,才气尤为特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写七言绝句这种抒情小诗,一挥而就,发抒一时的真实感情,是用不着雕琢的。他不是为作诗而作诗,也不必刻意求工,此正是他在艺术创作上不拘人拘物而获得的特别成功的地方,胡应麟在《诗蔽》中说:“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至。”
李攀龙认为李白的七言绝句“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转引自《全唐诗说》)唯其他写诗是“兴会标举”、“不用意得之”,因而在他的七言绝句里,才充分地表现出诗人自己的个性,有着诗人独特的兴致、情趣、韵调,自然、活泼、天真,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臻于“气完”的境地。主气确实是李白七言绝句的特点,而“意不尽工”则未必是值得指责的。因为在诗歌创作上,“主气”与主意是有一定的矛盾的。如果刻意求工,过分地不适当地寻求完美的表现形式,则必然失掉诗人本来的兴致和情趣,写出来的诗,则可能索然寡味。因此,“意不尽工”还是诗人在创作中处理“主气”与“主意”矛盾时不失为较好的一种结果,此其一。
“主气”,重在表现自我,有浓郁的主观感情色彩。“主意”,重在描写客观,诗人把自己的感情隐蔽在客观事物描写的背后,令人不易体察。前者是“有我之境”,后者是“无我之境”,诗人抒写的侧重面不同,顾此必然失彼,很难做到两全其美,此其二。何况,“意不尽工”,也不一定是艺术上的瑕疵。诚然,意工是许多诗人竭力所迫求的,然而“意不尽工”却是普遍存在的。这在古今中外杰出的文学家的得意之作中,都是难以幸免的。成功的艺术创造,必然伴随着某些不足之处,这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这些不足之处,需要留待后世的作家逐步加以补足,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如果诗人在创作时刻意求工,则不免留下斧凿的痕迹。因而盛唐诗人宁愿追求气格的完整、韵李白诗歌艺术论味的悠长和兴象的玲珑,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气韵天然,不可凑泊”,而不去刻意求工,不让才气听受形式的束缚,这是不应受到责难的。
胡应麟对李白的七言绝句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也指出其缺点,他说:“李词或太露”,这倒是符合实际的。李白某些七言绝句的词句,过分直率,不够含蓄,难免有点粗浅,诗的韵味也不足。譬如:“去年别我向何处?有人传道游江东”(《东鲁见狄博通);“昔日绣衣何足荣,今宵贯酒与君倾”《送韩侍御之广德令》等等,就有这个毛病。但也必须指出,有些诗是特定环境的特定产物,是诗人一时感情的真实流露,他是心有所感,情有所迫,下笔立成,一挥而就,至于是否粗浅。他在创作的当时是不会去多加考虑的。有时,单句摘出,未免粗浅,但放在全篇中看。却又并不觉得粗浅,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
(原载《古典文学论丛》,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5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