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快,只在转瞬之间,众人意料不及,就只瞧见陈蔓卿从楼上坠下,身后火舌吞没了那座漂亮的小洋楼。
三爷只听到烈火爆发出的噼啪声响与呼呼风声。
心头骤然一紧,他脚下生了风般冲上前。
后来谈及此事,无人晓得当时远隔数米的苏望亭究竟以怎样的速度疾奔,才能堪堪接住急速下坠的陈蔓卿。
骨骼与地面撞击的声音格外清晰,连时间也被拉得缓慢绵长,周遭骤然变得安静下来,似乎只剩下她与他二人。
耳朵痛,心脏痛,连呼吸也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蔓卿满脑子只有苏望亭由恐惧转为庆幸的神情。
她被他护在怀里,任凭何人劝说,苏望亭只紧抱着她。
心神粗定,他口中轻念:“小哇,没事儿了,别怕。”
“睨儿……”
陈蔓卿才刚一喊,几欲将声带喊破,如今只能勉力抬手指着二楼窗台上的睨儿。
若非睨儿方才听得苏望亭的话语,从卫兵的手里拼命挣脱开来, 及时推她下去,如今几近失聪的蔓卿,只怕就要葬身火海。
终于,消防队赶了过来,睨儿虽则烧伤,但到底性命是保住了,急忙送去山下医院。
苏望亭欲带蔓卿一同去救治,可她却固执地在那里坐着,瞧来人扑灭这场大火。
火势没有熄灭的希望。
只闻轰隆隆一声,墙倒屋塌,火焰疯狂地向四周一撒,烟雾夹杂灰尘,直扑人身上来。
消防队拿了钩耙梯子,以及各种救火器四处乱跑。
火路断了之后,蔓卿倏然看住了那堆瓦砾场,眼珠儿一错也不错。
几尺来厚的砖瓦上,架了几根横梁,三方的砖墙,秃向空间立着,开窗的地方,墙上露出几个烧焦的窟窿……
没了,她什么都没了。
她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干净遭人毁去,惟一个牵念的弟弟,也被苏望亭处以极刑,如今,连苏望亭给她的别馆也守不住。
苏望亭被她模样吓住,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可她恍若未闻。
在朱琦玉的交代下,众人一口咬定了蔓卿对三爷心怀怨恨,意欲自焚。
本以为三爷应勃然大怒,却见三爷卑躬屈节,几近讨好地攥着女人的手,道:“小哇,睨儿是你最亲近的人,她救了你,你不能不去瞧她。”
良久的静默。
朱琦玉脸色愠怒,藏不住心头嫉色:“三爷,你自个儿的腿为她伤了,还顾不上,她可倒好,一根头发丝也没落,反来薄待你,这是甚么道理?”
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的,便将骨子里的那股子狠劲儿露出来。
朱琦玉叫人强硬拽开了蔓卿。
三爷才刚接下陈蔓卿的时候,骨头错了,可那时只在意怀里的女人,竟没感知半分。
到底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儿,又才从早上的厮杀中浴血而来,身上的凌厉威迫弄虚作假不得。
三爷一个低叱,便吓得卫兵连连松手,再不敢上前。
他道:“我乐意。”乐得让她糟践。
天已擦黑,苏望亭不舍得让人碰陈蔓卿,忍着剧痛抱了她上车。
汽车一头扎进地平线中,只留朱琦玉脸色青白地在寒冷山风中暴跳如雷。
身后,是残垣断壁,寒风袭过,颓圮的废墟上,一枝幸存枯草迎风招摇,像是在极力炫耀着什么。
蔓卿的声带受损,耳朵也被王水所蚀,身上旧伤虽多,然而此次火灾却未给她任何伤害,除却——
苏望亭守着她时,她时便常现出呆滞神色,也不理人,只人一走,给了她自戕机会,她便发了疯似的不住寻死。
三爷只当她是吓住,没日没夜地守着,倒拖带着自己的腿伤恢复得缓慢。
睨儿痊愈了之后,来她身边侍候,陈蔓卿的状况方好些。
三爷的心微微落了下去,看她也不再像看守囚犯一样严密。
好容易等到苏望亭被人喊走,睨儿带着陈蔓卿在花园里散步。
睨儿道:“少奶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少爷的事,三爷也是没法子……”
“我怎么不晓得?”嘶哑难闻的嗓音从她口中溢出,“可我如今配不上他,我何必再拖累他?”
数月的救治,蔓卿的左耳是彻底残废,然右耳却还是能依稀辨出话来。
苏望亭待她越好,陈蔓卿心里头就越恨。
她忽地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脸颊迅速高肿起来,睨儿拦也拦不住。
只听她骂:“你怎么就这么贱?!”
睨儿忍不住热泪盈眶。
苏望亭连家人的杀仇恨意也不管不顾,任外界唾沫星子将他淹没,也要把心剖开来,将那热腾腾的一面呈到蔓卿跟前。
这样的爱意,多少人求也求不得。
可偏生,蔓卿又亲眼瞧见陈言死在苏望亭的残忍之下。
他有难言的苦衷,但事实既定——陈言死了。
都说三爷手段暴戾,性子阴晴不定,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
她就是贪恋那温柔,活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该她自作自受!
晚间,陈蔓卿在餐桌前坐了许久,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她说:“睨儿,再去热一趟……”
话音未落,外面早有人来,与睨儿耳语,睨儿脸色不大好,支支吾吾着不肯说话。
蔓卿方才罢箸:“他是不来了罢?”
睨儿有些心疼,替她布了菜:“三爷有事绊身,少奶也得体谅体谅不是?”
蔓卿住了口,再不言语。
静安别馆毁得彻底,那些她见不得光的日子也才落下帷幕。
蔓卿被苏望亭安置在了租界的医院内,一来为她的伤所着想,二来避免朱启山的爪牙太利太长。
但不管怎样,租界是朱启山所辖,他不至自砸招牌,出了事,教洋人收回自己手中权利。
陈蔓卿还是安全的。
辗转难眠至夜半,不知怎么,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蔓卿耳尖地察觉得到医院里的忙乱。
一个骨碌起身,睨儿听见了动静,过来极力阻止着她:“少奶歇着罢,与我们没甚么相干。”
可她出奇地倔强:“我听见有人喊‘三爷’呢,睨儿,他这些年,惹了多少仇家,这半夜赶来医院,不知是多么紧急的情况,你别唬我,我只看一眼,就瞧一眼。”
睨儿与她争执不下,心中又实在觉得她可怜,摇头叹气要给她添件衣裳,谁料人早已跑了出去。
都说有了一定的联系,就彼此再分割不开。
陈蔓卿甫一到手术室门前,就见苏望亭坐立不安,神色焦急地徘徊。
身边的人纷纷劝他:“三爷别担心,大小姐福大命大,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吉人天相。”
“哐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