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九里带着阿蛮和小野去了趟大理寺，这次她带齐了工具，为魏园开颅验毒。
小野和阿蛮站在帘后，侧耳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小野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不由得抖了三抖，往阿蛮身边靠几分。
待魏园的颅血取出，小野捧着木盘，看着加了药粉便变得乌黑的颅血块，忍不住问：“九哥，你单看着这恶心巴拉的东西，就能辨出是何毒？”
九里认真为魏园缝好伤口，才隔帘回答小野：“我对这世间的寻常之毒都颇有了解，可惜，魏园所中之毒，我并不知悉。”
阿蛮有些担忧地，“那该如何向皇后交差？”
毕竟，是皇后亲自下旨让九里为魏园剖尸验毒的。如今九里对此毒束手无策，不知是否会受到中宫责难。
九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淡淡道：“如实禀告即可。”
午时，九里独自一人奉旨进入宫，和皇后说明验毒结果。
“你竟也不知是何毒？”皇后端坐在上，眉间微蹙。
“在下无能，不知。”九里回答。
“天下百毒多得是，也不能怪钱九公子不知，母后，你可别开罪他。”陆钰婉坐在皇后左下侧，替九里求情。
皇后露出失望之色，挥挥手，只说罢了罢了。
“在下还有一事禀报皇后，”见皇后应允，九里抬头看了一眼陆钰婉，“事关重大，还请皇后屏退下人。”
皇后和七公主皆是一愣，殿内鸦雀无声。
“都下去吧。”陆钰婉接了皇后的眼色，直接说道。待贴身侍女夏元阖上殿门，大殿内只剩皇后、七公主和九里三人。
“皇后可知，昨日那波黑衣人乃是闽粤一带的水士？”九里看门见山道，见两人的脸色一变，她更加确定，又道，“皇后派白家水士跟在公主身边，实则保护太子，却不知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陆钰婉走到九里身边，略有些吃惊，“你怎知那些黑衣人就是我母后派去的？”
听见陆钰婉一下便被九里套出实话，皇后怒斥一声，“阿婉！”
陆钰婉缩了缩肩膀，又不服气道：“钱九那么聪明，我就知道瞒不过他。”
“寻常人自然无法探寻黑衣人的来历，可在下与他们交过手，能摸出一些门道。”九里道。
“你倒是个聪明人。”皇后一笑，又问，“你说的家贼难防是何意？”她心想，莫非真的是太子妃白乐瑶使计让魏园横死？
“虽然在下未能辨出太子侧妃魏氏究竟身重何毒，但正因此，在下斗胆猜测，此奇毒只有两种来历，一是来自南蛮或西域，极其少见，二是来自深宫，常不得见。”九里微一思索，将昨日陆星除的原话道出，“验尸后可知，魏园暴毙时刻是在亥时至子时，尔时祭船已驶入江心，说明下毒之人早已潜伏在船上，静候时机。祭祀礼缛节颇多，魏氏又是太子身边人，想必周围定有很多丫鬟随侍跟着，凶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必定是魏氏极其信任之人。”
“那么，此人身在祭船，出入自由，颇得魏氏信任，想来，无非就是她身边的女眷。”陆钰婉恍然大悟，睁大眼睛看着九里，将自己的推测道出。
“正是。可惜七公主还漏了一点，下毒之人背后还有一位主子，且此人既然能拿到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毒，可见本事不小。”九里补充道。
皇后垂眼细思这一番话，一边赞叹九里果真是深思熟虑之人，一边又为能否找到幕后之人而头疼。
陆钰婉了解自己的母后，她视陆谦之如命，如今有人在暗处要将太子府搅得一团乱，母后势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人。
“今日真是多谢钱九公子了。”陆钰婉难得知书达理地道谢一回，她望着九里，眼中满满的敬仰之情。
九里泛泛地回了几句，便提出离宫。没想到待她道别后，陆钰婉也悄悄跟出来，直到监侍领着九里走到御花园，她才故意停住脚步，让公主现身。
“我知道瞒不住你，可我就想看着你出宫，这也不可么？”陆钰婉站在一簇牡丹前，脸上尽是委屈之色。
九里暗叹一口气，拱手回道：“公主金枝玉叶，还是不要将心思放在钱九身上了。”
“本公主的心思爱放在哪就放在哪，你管得着？”
“……是。”
“你可知，不日南蛮国国师就要带着南蛮公主入大顺朝了？”
“在下知道。”
“南蛮国送了个公主来，父皇、父皇他肯定也要还一个公主去南蛮国，如今五姐和谢家有了婚书，这皇宫里，也就剩下我一个适龄的公主还未指配人家。你……你可有什么想法？”
“在下并无想法。”
“你、你、你简直是榆木脑袋，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公主说的是。”
“……”
陆钰婉一气之下掰折了整簇紫斑牡丹，她将满手花瓣朝九里扔去，愤怒跺脚跑了。
九里淡定地把身上的花瓣挥落，转身对监侍说道：“走吧。”
她抬头望着阴沉的天，想必快要下雨了。
监侍抹了抹头上的汗，在皇宫里能敢如此对七公主说话之人，一只手掌都能数的过来，此人日后定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更加恭敬，躬身道：“公子这边请。”
·
燕江激流湍急，加上这几天又下了几场大雨，水势更加猛了。
“佛爷，外面雨停了，大约还有一日就能抵达湷城。”枫愁入舱向自家主子汇报行进路程。
“推我出去看看吧。”薄安抿下一口茶，看向窗外。
枫愁应下，握着木轮上的把手，将薄安稳当地推到甲板之上。
薄安微微抬手向后挥，示意他站远些。枫愁道了一声是，他知道主子不喜欢离人太近，便轻轻地退后几步，恭顺地站在薄安身后，远远地瞧着主子的背影。
枫愁数了数日子，他们一行人从北凉王都渡船南下已有四日，今夜就能抵达距京城不过半天马程的湷城，待下船后换马行，大概后日中午便能抵达京城。
“佛爷，外面太冷了，需不需要属下推您回去？”大约半柱香后，枫愁出声问道。
江风刺骨，枫愁的脸被吹得生疼。他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燕江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重峦叠嶂，险山碧水，虽比北凉的大漠戈壁鲜活些，可看来看去，不过是那些寻常之景罢了。
薄安坐在木轮椅上，身子稍微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枫愁不敢忤了他的意思，立刻闭上嘴。
这便要到京城了吗？薄安看着奔流不息的燕江，心绪纷杂。
自记事以来，他也曾随来京述职的父亲和兄长在京城待过两三个月，彼时他不过七八岁，正是对新鲜事物十分上心的年龄。
京城里的好玩意儿实在太多了，让他眼花缭乱，难以自持。还记得，在回姑苏城前，他还向父兄耍横不肯离京。
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这繁华无上的京城，乃是由层层白骨堆砌而成。
想到这，他便觉得恶心。
唯一能让他重回京城的理由，是那个人。
他在这世界上，惟剩的血脉之亲——傅九里。
“回去吧。”薄安道。
枫愁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怜稚郡主晕船晕了数日，很是难受，佛爷是否要去看看郡主？”
北凉旱冷，水系并不发达，不过两三条微势河江。怜稚身为北凉摄政王之女，向来都是骑马潇洒驰骋，从未坐过船，自然无法忍受这种颠来倒去的感觉。
自从上船以来，怜稚便吐得昏天倒地，每日只能饮些汤水，原本好一个丰腴玉润的美人儿，却被活生生折腾得面黄肌瘦。
然而主子在上船那日便与郡主分舱而睡，从未去看望过她。
船上的人都知道，郡主日日让人来请主子，可主子都不为所动。
薄安冷冷地看了一眼枫愁，他的话太多了，“不想要舌头了？”
“枫愁知罪。”枫愁立刻跪下匍匐，手交横握在胸前。
待薄安回舱后，枫愁才松了一口气，颤颤的从地上站起来。他实在不懂，为何主子有时待郡主那样得好，有时又冷漠残酷至极。
既像情人，又像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