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仁去书房处理政务,韩新台去命人准备药浴所需的材料,阿蛮和小野回厢房休息,剩下韩舒窕带着九里在丞相府里走着,身后跟着相府的两个丫鬟。
“我和哥哥每日都会来向祖母请安,平时她多在房间里待着,隔几天就会出前院瞧瞧,身体爽朗时便会在花园里走走,有时候去我父母生前住的小院子看看,坐在屋子里发呆,从不会出府。”韩舒窕走在离九里一步远的地方,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九里虽然知道男女之防不可小视,但却不知道京城里的规矩这么严格。她微微颔首,两人已经走到了韩相府的花园边。
将至年关,寒冬萧瑟,园圃内有些凄凉冷淡,红花凋落,竹枝枯萎,已然不见生机勃勃的模样。鱼池内只有溪水潺潺,清澈见底,没有活物。九里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韩舒窕见九里神情如常,便知花园里没有那作祟之物,又领着她走向了曲径通幽处。
穿过一片幽静竹林中的狭隘小道,眼前便是一块开阔之地,九里见不远处有一座小院,名为嗔痴院。
嗔痴怨?这院子的名字起的倒是十分佛性。
“这便是我父母生前所居住的院子,还请公子这边来。”韩舒窕说罢,神情微微凝滞,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很大决心才能靠近这座院子。
此时,身后一个穿着橘红袄子的丫鬟脸色突变,急急喊道:“小姐,您万万不可进去啊。”
韩舒窕摇摇头,紧拽着手中的帕子,毅然道:“无妨。”
九里一头雾水,她仔细瞧了瞧这间院子,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开口问道:“不知韩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韩舒窕不说话,那丫鬟上前福礼,心急道:“夫人当年死的惨烈,还是小姐第一个发现的,此后小姐便连做了三个月的噩梦,好不容易痊愈了,但只要靠近这嗔痴院,就又会在梦中惊醒,连着数十天无法安睡。还请公子不要让我家小姐进去,免得……”
韩舒窕轻声呵斥这丫鬟一声,让她退下,随后挤出一丝笑容,垂眼向九里说道:“我当年胆子太小,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既然如此,那请韩姑娘在外面等着我,让她们带我进去即可。”九里挥挥手,心里对这嗔痴院更生疑窦。若是真如韩舒窕所说,她一靠近嗔痴院便会半夜生梦,那么常来此处的韩老太太症入心脉,极有可能是因为嗔痴院的某样东西。
韩舒窕思虑片刻,眉头皱了几分,但还是听了九里的意见,拨了一个丫鬟带着九里进去了。
“这屋子可有人住?”九里一进院子,穿过廊桥,进了前厅,她摸了摸椅子把手,没有留下灰尘的痕迹。
“因为老夫人常常要来,所以这院子天天都派人打扫着,十分干净。”丫鬟回答。
“没有人住,还日日点着檀香?”九里仔细闻了闻院子里弥漫的佛香,闻见是普通的香料味道。
“非也,我们看着老夫人要来,提前点好香熏着味道,老爷生前就爱点香,说是在战场上杀戮太多,点上檀香便可凝神静气。”丫鬟掀开一处檀珠帘子,让九里进去,“这便是老爷生前常待着的佛堂,老夫人来了嗔痴院也是常待在这。”
佛堂不大,北边请了一座佛龛,里面供奉着弥勒佛像,墙边有红木书柜,上面摆着几层佛书和手抄的佛经。中间的小台上有一金身香炉,色泽鲜明,纹路精致,在空中升起袅袅灰烟,满院子的檀香味便是从此传出的。九里上前,嗅了嗅这檀香,味道悠远而不淡,乃是香中上品。
“这檀香是在何处采购的?”九里问道。
“回公子的话,这檀香乃是在定远寺和高僧讨来的,这京城中凡是信佛的人家,都愿意去定远寺采购开过光的檀香。”丫鬟答道,又补充道,“若公子喜欢,奴婢便和管家说一声,在您的厢房里也点上檀香。”
“这檀香,谁都能用吗?”九里淡淡问道,随即提起香炉的顶盖,探头一看,见里面还剩一些棕橙色的檀香香粉,并没什么不妥。
“倒也不是,老太爷和少爷都不喜香,而小姐偏爱花香,也不用檀香,这府里只有故去的老爷用此香。许多年前,老爷还在,在这嗔痴院得书房招待同僚等人,时常有人讨香,久而久之,府里就有给贵客赠香的习惯。”那丫鬟回想起旧事,不禁感慨,“奴婢也不知这香有什么好味道,但好多和老爷往来的贵人倒像上瘾一般,痴痴的讨香。”
“上瘾?”九里突然出声问道。
那丫鬟才陡然发觉自己在非议京城的贵人,忙跪下说道:“奴婢说错了话,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九里将丫鬟扶起,又转眼看着香炉,盯着瞧了许久,清冷的脸上骤然浮现一丝错愕,随即自嘲轻笑一声。她借了丫鬟的手帕,摊在手上,将香炉倒过来,将里面剩余的香粉倒在小台上,香炉底部金泽不再,而是呈现点点白斑。
丫鬟不解,询问这个香炉有何异样。
“这香炉,用了多久?”九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韩琏将军生前就用此香炉点香?”
丫鬟点头,“是的,老爷对这个精致的香炉十分钟爱,用了有四五年了。”
她见眼前的公子黑眸深邃,如沉万丈深渊,许久叹了一声,说道:“我已有决断,麻烦你去带我去老太爷的书房吧。”
·
书房。
“你的意思是,这香炉底部掺有水银?”韩仁双手紧紧拽着椅子把守,紧盯着香炉,颤抖着道:“一旦点燃香炉,便会使得水银受热蒸发,传出毒性,无色无味?”
“正是,”九里已将香炉底部的玄机告知韩仁,见他面色惨白,心有不忍,“制造香炉之人心机深沉,虽炉身是用纯金打造,但底部却有三层材料,最底部乃金,其次为水银,然后是杂质铜料。若长期使用,最上层的铜料则会慢慢损耗,露出水银层面,热燃后便会使人中毒上瘾,轻微者会噩梦心悸,严重者会头晕目眩出现幻觉。”
先前她将心思放在檀香香料上,没有发现香炉有异,是那丫鬟提到上瘾二字,她才想起适才打开香炉顶盖时,其内壁由上至下金泽逐褪,她还以为是棕橙色的檀香香料染了炉表,却没想到是炉底自身材料变了,水银和金接触之处相融,颜色褪化,现出大片白斑。
“那我的琏儿……”韩仁失声,跌坐在椅子上。
“若在下猜测的没错,韩琏将军和夫人长期吸入水银,许是中毒已久。将军在战场上意识模糊,出了差错,而夫人本就悲痛欲绝,许是出现幻觉寻了短见。”九里将心中想法道出,见韩仁悲痛至极的模样,想起这种失去亲人的苦楚,上前抚慰,“斯人已去,韩相莫再悲伤,下毒之人身处暗处,对府里的情况如此清楚,还望韩相振作,早日查出幕后之人。”
“你…说得对。”韩相哽咽,沉思一番,抬眼望着眼前的少年,说道,“此人心机太重,说不定还会对相府下手,老夫厚颜,能否再请钱公子答应我一件事。”
“韩相请说。”九里道。
“我听姜贤弟说,你从大梁城来,孤身入京,有入仕之意,只带着两个小厮…若你不介意,不如认我作义父,此后在京城,也有落脚之处。”韩相冷静下来,又道,“我虽不知你底细,但你在金陵解疫,又为韩家除去隐患,老夫一把年龄,没什么能报答的。若你能保持初心,那韩相府愿意为你遮风挡雨,助你入朝。”
韩仁见钱九没说话,心里微微焦急。他先前一见钱九,便觉得此人面相向善,不矜不伐,并非恶人。经过此事,他发现钱九确实是心思缜密,医术过人,实乃奇才,怪不得姜叔则如此夸赞。若能将他收入麾下,也算是好事一件。只是他此前万万没想到,早早就有人对韩相府下手,还悄声无息的将他的独子害死在战场上,甚是可憎可恨。
九里目光微深,许久才轻声道了句好,随即半跪喊了韩仁一声“义父”。
韩仁听见这一声“义父”,想起了自己已经逝去的儿子,老泪纵横,颤颤的将九里扶了起来。
当晚用膳时,韩舒窕听见祖父宣布认九里为义子的消息,怔着神思考了许久,明白过来后脸色一白,手中的香帕掉到了地上,神色十分狼狈,直到韩新台出声提醒后才醒过神来,怯怯的喊了声“九叔”,随后将脸埋在了饭里,一言不发。
韩新台始终将目光放在了一直与祖父侃侃而谈的九里身上,他虽觉得这位少年风采无双,世间难觅,但她年纪尚轻,稍显稚嫩,而且眉眼间生的女里女气,无甚男子气概,要他整日喊九里作“九叔”,他也有些不愿,但碍于祖父的意思,他表面虽恭恭敬敬,但心里却一直有个疙瘩。
不过三日,丞相韩仁认了那位从金陵来的神医钱九为义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坊间都传这位公子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实为佳人。韩仁位居高位,孤傲清贵,眼高于顶,向来都是别人对他趋之若鹜,还从未见他如此抬举任何人。
一朝蛇马从洞出,鬼魅魍魉皆形现。
凡是有能力和韩相府打交道的人都打着各种理由想入丞相府一见其风采,可都被韩新台挡了回去,连个衣角都没见着。
唯有成安王府和大皇子府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