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在萧山见到陆星除已过了七日,九里骑在马上,身上还披着那件雪白狐皮大氅。她拢了拢大氅,想起那晚的场景。
分别骑在黑马和棕马上的阿蛮和小野盯着走神的九里,对视一眼,挤眉弄眼的传达着一个消息:自从在滁州那晚,他们两人看完烟花街会回到客栈,就发现九哥坐在床榻上捧着这件狐皮大氅不放,连穿了七日,现在还不肯撒手。
离京城还剩不到半日的脚程,看见驿站上的木牌指引,小野很是激动,这一路走来,他们一共打退了三波鹿山门派来的门徒。每次那些要擒走自己的人一来,总是她和阿蛮先上前打头阵,直到打不过来了,九里才会上前助他们一臂之力。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小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少年竟有如此高深的武功,舞剑爽利,轻功了得,连她看了都心脏直砰砰的跳个不停。
小野曾经偷偷问过阿蛮,九里的功夫是在哪偷师的,但这个呆子也是一副不甚清楚的样子,只知道九里从大梁城来,医术也十分精湛。她又常常旁敲侧击询问九里的武学师父是何人,也被她巧妙的避了过去,她只能偷偷的记下九里的武功招式,拿着个柳枝条虚虚的比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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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陆星除刚从宫里面见圣上回府。
他因留在金陵城协助姜太守处理元山水源的事情,所以在金陵逗留了六日,奉诏回京的路上途径滁州,正好在萧山遇见了钱九。萧山一别,陆星除加快脚程,在昨日就已经抵达了京城。
陆星除刚进书房,煜炀就跟着进来了,将一封密信转呈给了他,又道:“钱九公子在金陵城最后出现在西北角的邴陂茶楼,后来他身边多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孩,叫做小野,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性子挺活泼的,做事也很有自己的主张,并不像他新收的丫鬟,”又顿了顿,“他们三人一路从金陵向北进京,路上共计遇到了三波拦截的人,与…鹿山门有关。另外,那钱九的功夫实在了得,一般人怕是难以近身,两个小孩倒是一般,那女孩子只会一些三脚猫功夫,那书童的武器倒是少见,有点像砍刀,但用起来的手法却有些奇怪。”
“那书童名叫阿蛮,是东瀛人,用的武器是雷切刀。”陆星除道。
竟是东瀛人?煜炀在心里暗暗吃惊,他见世子在烛火上烧掉了密信,问道:“世子,这鹿山门,要不要去查查?”
陆星除摆摆手,看向窗外的绿植,说道:“皇家暗探与鹿山门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想要拦的不一定是钱九,而是那个被他带走的小女孩,暂时不必为了一个小角色大动干戈。”皇家暗探乃是专门为皇帝服务的隐秘暗桩,只听皇帝和陆星除两人指挥,踪迹成迷,遍布天下。皇家暗探与鹿山门不同,鹿山门专门打探的是一些江湖佚事和神秘传闻,而皇家暗探的棋子大多布防于朝野官家和藩地宗族中,主要监察臣民百姓的动向。
“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陆星除抬眼问道。
“还有半日的路程就能到城门口,”煜炀答道,抿了抿嘴,又问:“需不需要帮他们打点一番?”世子殿下对这位钱九公子可是空前关心,他从未见过世子殿下日日念叨过谁的名字,几乎每天都要问一句钱九公子到了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还要问他吃了些什么。可那钱九公子甚为警惕,有些东西实在是难以打探,好几次跟随的人都要被他发现了,或许…可能已经被发现了…煜炀暗暗想道。
“暂时不用。”陆星除的回答倒是出乎煜炀所料,他还以为世子会直接将钱九公子接到成安王府里住着呢。
“继续派人跟着他,看看有谁和他接触,先按兵不动。”陆星除的语气骤寒,向煜炀吩咐道。
“世子殿下怀疑钱九入京的目的…?”煜炀诧异。
陆星除颔首沉默。
皇上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无论是东宫,还是其他皇子都在伺机而动,所以他必须谨慎,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陆星除想起那晚在萧山九里亭见到钱九,实在太过巧合。钱九身份成迷,医术和武功都超乎常人的厉害,不仅有东瀛武士忠心跟随,还会解金陵奇毒之困,又能与大名鼎鼎的鹿山门抢人……如此人物在大梁城悄无声息的蛰伏了十多年,眼下却在此紧要关头入京,若是她想在京城这趟浑水里搅上一番,那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陆星除瞧了一眼挂在衣桁上的玄色大氅,眸子暗淡下来,他并不愿意与钱九为敌,甚至在有这种想法后,他还隐隐感觉到胸中一片闷胀。脑海中始终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叫嚣,但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闭上眼,揉了揉鼻梁,也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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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城门。
三人下马,阿蛮将通关文书给了城门口的侍卫,却被意外的拦下来了。
“三位公子请稍等,”一位侍卫挡在他们面前,恭敬的说道,“韩相已经为钱九公子备好了洗尘宴,请诸位到府上一叙。”
阿蛮和小野皆看向九里,她怔了怔,随即似想明白了什么,浅笑道:“那便有劳您带路了。”
九里等坐着马车到了相府门口,见到一位穿着弹墨绫薄棉袄的矍铄老者站在门前,他虽头发半百,但脸上神清气爽,没什么皱纹褶子,看起来颇为慈祥。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还有几位家仆。那男子大约弱冠之龄,穿着一身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长袄,眉目清爽,面带微笑,颇为儒雅文气。站在年轻男子侧身后的女子看起来与九里的年龄差不多,身上那件绣白色梅花对襟棉绫褙子显得她身姿羸弱,细腰盈盈一握,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之姿,但小家碧玉的模样也十分清秀。
这位老者便是大顺朝的丞相韩仁,而身后那位年轻男子便是他的孙子韩新台,而那位女子则是他的孙女韩舒窕。
韩仁见钱九在侍卫的带领下走来,仔细瞧了瞧挚友姜叔则在信中用了三页纸夸奖的年轻人,心中不断暗叹他的风貌之姿。韩舒窕更是瞧了一眼钱九,便害羞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久仰钱九公子大名。”韩相迎上前说道。
九里知道面前这位老者就是丞相韩仁,向他恭敬见礼,身后的阿蛮和小野也知此人身份尊贵,不敢怠慢,平日里打打闹闹的性子一下收敛了。
韩府众人将他们迎了进去,直接为他们准备了厢房,又请他们前往正厅用膳,待客态度极为殷勤热情。九里心中了然,猜想应该是沾了姜叔则的光,才能让韩仁丞相另眼相待。
在与九里寒暄过程中,韩仁确实提及了姜叔则:“钱公子,日前金陵太守姜叔则与我传信,极力夸赞你的医术高深,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钱公子答应。”
九里握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了看坐在主位的老人,见他神色如常,但坐在副陪位置上的韩新台却有些紧张。
韩仁居相位十载,膝下唯有一独子韩琏,却在三年前在战场身亡,不久后韩琏的妻子也殉情而去,只留下了一双儿女,即是韩仁的孙子孙女韩新台和韩舒窕。今日粗略一见,韩仁等三人面色红润,体健无虞,倒是让她猜不透这个“不情之请”是什么。
她悠悠放下茶杯,询问何事?
“钱公子,我的祖母自三年前家父去世后,便整日昏昏沉沉,总是记不起事情,异常嗜睡,且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还请钱公子为我祖母诊上一脉,看看可否能解?”韩新台替他祖父答道,他瞧着眼前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年,虽年纪不大,但始终有股不可忽视的气场。
九里听罢,似斟酌了一番才缓缓说道:“在下定全力以赴。”
她记得,韩仁与姜叔则都是从京城得辛书院出来的儒生,入朝为官三十载,关系甚好。两人历经两朝,廉洁奉公,乃独立孑身,不依附于任何党派。若非如此,她今天也不会应邀来到丞相府。若是能卖韩仁一个面子,承下这份情,日后在京城行事也能多一份筹码。
下午,韩仁和韩新台便带着九里见了老太太龚氏。龚氏穿着一身水绿绣金蓝缎领锦袄坐在太师椅上,皱纹满布的手里撵着一串圆润的老山檀佛珠,她半闭着眼睛休息,似睡未睡,身后的韩舒窕用葱葱纤指小心翼翼帮她捏着肩膀,见到九里翩然而至,脸上浮现一丝可疑的潮红。韩舒窕起身向祖父请安,龚氏却兴致懒懒的,好像在随意打发韩仁。
九里仔细的端详着龚氏的面容,见她身形枯槁,气色暗沉,肤质暗黄,实乃大病前兆。
韩仁向老太太介绍了九里,又说明了来意,龚氏睁大了眼睛,掩住了脸,开口就一番拒绝。
在来的路上,九里便听韩新台说道,之前府里也为老太太请来了许多大夫,可惜都查不出原因,却还开了许多难以下咽的药方,让龚氏苦不堪言,对大夫甚为厌恶。
“韩夫人无须担心,在下此来只为诊脉,不会开药。”九里答道。
龚氏抬头看了看这位文雅秀气的公子,见她身姿清瘦,也十分挺拔,玉芝兰树,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雅致清贵。她心里生出一股奇妙的安心之感,推推拒拒的答应了。
韩舒窕抽出自己绣制的手帕,遮在祖母手腕处,九里上前,坐在一旁,为龚氏诊脉。
老夫人的脉相虚弱,细脉下沉,脉薄少气,乍迟乍疾。九里动了动嘴角,却又将欲说之话咽下。围在一旁的众人看她神情严肃,不免紧张起来。
九里收起手,问道:“老妇人平时的膳食可与你们一样?”见韩仁点头,又问道:“老妇人平时在何处待得多?”
韩舒窕轻轻说道:“祖母平时就在房间里待着,念佛读经,偶尔会来前院瞧瞧,还有…父亲生前住的院子。”
九里起身,回答道:“老夫人的病症离奇,体虚肝燥,但未见脏腑中有实质的病灶,乃心神所扰,各位不必担心。”
龚氏轻哼了一声,打算起身离开,却被九里拦住,她道:“在下还有疑问,老夫人是否有半夜噩梦的症状,常常口干舌燥,心有戚戚而不得?”龚氏一愣,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
“确实如此,我总是梦见些光怪陆离的神奇景象,醒来后便觉得乏累异常,甚无精神。”龚氏说罢,还咳嗽了几声,接过韩舒窕递过来的茶杯。
“老夫人放宽心,我会开一副药浴之方,每日沐浴时放入此药,七七四十九日后,便能缓解老太太的心悸之状。”九里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讶的模样。纵使韩仁在世上活了六十年,也是第一次听说药浴的治疗方式。
九里细细的解释一番,又在纸上写下了几种草药,吩咐韩新台定要严格按照她所说的药材分量抓药配置。
龚氏狐疑的看了九里一眼,见她一脸自信,自家老爷又对这个解除金陵城疫病的大夫深信不疑,纵使她脾气暴躁,也只是嘴里念叨了几句,再不好说些什么,于是讪讪的点头。
待龚氏掺着丫鬟的手回房后,九里才转头对韩仁说道:“请韩大人见谅,刚刚我并没说全老太太的病因。”
韩仁刚舒缓下来的眉头一皱,只听九里说道:“老夫人身上确实无明显病灶,但她日日被心悸所扰,可能是杂症入了心脉,难以纠察。”
韩新台捏着药方的手一紧,脸上露出焦急之色,韩舒窕更是一副受了大惊的模样,眼里快要滴出泪来。
“那钱大夫可有解决之策?”
九里颔首,见三人舒了一口气,问道:“老夫人的病症乃由外引起,我听她与你们所进膳食相同,可见并不是入口食物出了问题,而是外用之物引了心魔。老夫人与韩大人共处一室多年,而韩大人却未显相似病状,自然排除了房内之物。所以我想去看看老夫人平时接触过的地方,亲自查查到底是何物作祟?”
韩仁和韩新台望向韩舒窕。她抿了抿嘴道:“平时多是我陪着祖母,不如我带着钱公子四处逛逛?”说罢,低着头等九里的回答。
“也好,那就有劳韩姑娘了。”九里道。
“应该的。”韩舒窕抬眼瞧了瞧九里,又转头看爷兄的神情。见他们二人面色无异,韩舒窕还有些担心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大胆,失了女子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