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
现在我还呼吸着,正常地呼吸着坐在我的书桌前。
今天M看上去很帅,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虽然黑色的裤子对于他的腿来说有点太长了,裤脚拖在了地上。他在学校旁边的比萨店坐着的时候就一直踩着自己的裤脚。白鱼湾镇的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黑色大理石的桌子光滑,白炽灯光被桌面反射。他双手放在桌子上,低着头看握着的手机。他金色的毛茸大卷发看上去有点硬。他鼻子两边和额头上起了几个痘痘,在他很白的脸上显得有点粉。他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歪着头咬他右手的食指指甲。他的眼镜很低地架在鼻梁上。我有强迫症,有点想帮他推上去一点儿。今天是学校每年一次的女生邀请男生的舞会。晚餐后我和M要去学校的食堂跳舞。
我约M是一周前,2月5日,周四,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学校的食堂,12点5分左右的时候。我在安妮的怂恿下,拖着脚走到另外一张桌子——他的桌子。
我平时吃饭和安妮坐在一起,还有其他几个女生。安妮不像其他中国学生,她不和中国学生挤在一起坐,而是和我们这些本地学生一起坐。开学初的几天她好像没有去食堂。有一次我看到她小心地拿着她的黑色饭盒袋进了厕所,直到午饭结束才出来。我们这桌子的女生讲的笑话她总是跟着笑得挺大声,有点僵硬的笑。她为了听清我们在讲什么总是只坐半个椅子,挺直了腰,身子向前倾着。她有时会望一眼食堂那头角落三张中国学生的桌子。安妮和我的储物柜挨着,因为我们的姓都是Z开头。我跟她说以后我们都嫁一个A姓的人,这样就可以改姓,不再排在最后了。我不喜欢在众人面前讲话,而且我戴着牙箍说话总是让人很难听清。刚认识安妮的时候她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只是在我说完话之后笑一下。不过一开始我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有些口音。安妮过个一两分钟就把黑色长发全拨到背后,再过一分钟就把头发分两边放到肩膀前。就这样一直循环着弄头发。我吃完了炸薯条,安妮吃完了她带的三明治和酸奶。
M身子前倾在听人说话。没打招呼,我问了他一句:“呃,你想跟我去舞会吗?”我说得挺小声的但是他听到了。他说:“好。”当时我简直高兴死了,但是还要装着冷静的样子说:“好,那到时再商量舞会前吃饭的问题吧。”从那天之后,每天睡觉前我就想着舞会的事情,激动得睡不着。我整个星期都在等着他的消息。他问我要不要帮我把舞会的门票买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让他买,但我还是说“好”,就像他当时答应我去舞会一样。说了我就后悔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直盼着他的短信,写作业的时候隔两分钟就看一次手机。他问我想不想舞会前到学校旁边一家比萨店吃饭,我说:“好。”约好6点吃饭。
昨天,也就是周四的晚上,舞会的前一天,我作业多得要死,做到12点多。我爸在一楼客厅对着正在播放橄榄球比赛的电视机大声吼叫,跺脚。二楼书房的木地板好像跟着抖了几下。我写完数学几何题之后他检查了一遍,让我把错的题擦掉重新再写。弄完后已经凌晨1点多了,我爸妈已经睡了。我打开小提琴盒,拿出琴,安上琴托,把弓上紧。我只想拉一会儿琴,把没法跟别人说的话跟我的琴说。快两点的时候我决定去睡觉。去卫生间时我瞥了一眼我哥的房间。他复活节放假就可以回家了。他的房间阴冷,墙上贴的橄榄球明星的大头海报看着我笑。我走过时地板咯吱地响,我们家的房子有一百多年了。安妮给我讲过一些中国古代的鬼故事,她说她看完都睡不着觉,但我觉得那些鬼故事都很荒谬搞笑。洗澡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周围很黑,我总觉得好像谁在看着我。我想到M戴眼镜的笑和他毛茸茸的金色头发我就不那么害怕了。之前我跟安妮说了这天晚上我肯定睡不着,但其实我一躺下就睡着了。今天上午第四节世界文化课考试的时候,我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老想着晚上舞会的事,我觉得这次恐怕考不到满分了。
下午一放学,我妈就给我涂了上周末专门买的淡粉色指甲油,我妈说双手放在桌上不能动。我就那样待着一动不动地等了十五分钟,脑子一直在想今晚的舞会,舞会之前的晚饭我该怎么办。我妈又帮我画眼睛画嘴巴的。我从来不化妆,偶尔画一次我就会不记得我化了妆,就在脸上挠痒揉眼睛的,弄得脸上乱七八糟。5点30分走之前,我专门检查了一下我的牙箍上有没有粘什么东西。
5点55分。我和我爸妈到比萨店的时候,M和他爸妈已经在那了。我爸让我们站一起照相,折腾了半天也没照好,有点尴尬。我努力地露出牙齿笑,脸部肌肉有点酸。我爸妈和他爸妈终于走了。
接下来的一小时是我经历过最尴尬的事了。
我们坐在那里。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服务员来问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说香肠比萨,柠檬汁。他说蘑菇比萨,雪碧。然后我们又不说话了。我看着别的桌子,在我的左边有一家人的比萨刚上来,正把餐巾铺到腿上准备吃饭。那个坐得靠近比萨的人,看上去像是父亲,在分比萨。我的右边是马路。天更黑了,车像往常一样流动。路上没几个行人。我从玻璃里看到我自己的倒影,偷看了一眼M,他一直盯着他的刀叉在喝雪碧。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每次他在的时候我就大脑空白。
“你平时喜欢听什么歌?”他说话了!
“呃……呃……呃……”我“呃”了差不多三分钟,有可能更长。
“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说。
他不说话了。
比萨上来了。我们开始吃。还是不说话。
“你什么时候开始拉小提琴的?”他说话了!
“呃……六岁的时候。”
“哦。挺早的。”
“嗯。”
又不说话了。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盯着我的比萨,专心地吃。装出吃得很忙所以没法说话的样子。
他已经吃得只剩下两角了。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读这个高中啊?”他终于说话了!
“呃……”
“呃……”
“呃……”
我“呃”到他把那两角比萨都吃完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觉得挺喜欢的。”
“因为我哥以前上过所以我挺喜欢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接下来我又假装专心地吃。
2
M吃完了就只好喝他已经见底的雪碧。我不敢直接盯着他看,就装着往左边看然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我猜他应该也是在拖慢速度。
我觉得现在我应该开始吃快一点儿,这样他也不用那么尴尬。我吃饭一向很慢,牙箍让我嚼不快,我今天吃饭前还忘记把那个橡胶圈给去掉了。希望它不要突然断掉,不然就更尴尬了。
我又不好意思说话,我怕牙箍上粘着什么菜叶子或者肉丝。
“呃……我去一下厕所。”我说。急忙起身,起身的时候我的大腿撞了一下餐桌,我的刀叉晃了一下,好像他的雪碧也晃了一下。
“好。”
“安妮,我现在真的尴尬得要死,根本没话说。我要怎么活着度过接下来的舞会?!”我给安妮发了一条短信。我觉得她短时间应该不会回我。
我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我的牙箍,倒没有粘上什么东西。我正想洗一把脸稳一稳情绪,突然想起我还化了妆。
我回到我们的桌子看到他正在玩手机。他看到我回来了就收起手机,对着我点了一下头,笑了一下。
我没回应,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我只好低头继续专心吃。
吃完了最后一口,我突然想到付钱的问题。除了爸妈和我哥以外,我还从未跟其他人到一个这样坐着付钱的餐厅吃过饭。到底是我们平分、他付还是我付?他已经付了我们两个的舞会门票了,让他再付不太好。
服务员来了,把一个黑色皮夹子放到桌上就走了。我不能表现得我不会付钱一样,特别是在他面前。
“我付吧?”他说。
“呃……好。”我大脑没动就说。
“哦,不,不是,其实我们最好分开付。你已经付了门票了。”我赶紧加上。
“那好吧,听你的。”
我看那小票上一共是三十一美元。那一个人付多少?十五美元五十美分?我赶紧掏钱包,手有点抖。我钱包里没有那五十美分。
“呃……我没有五十美分。”我说。
“没关系,我帮你付好了。”
他用的是信用卡,那得怎么付款。他把卡塞进皮夹子,我也把十五美元塞进皮夹子。他在一张小票上签字。我不知道我要不要签,应该不用,现金付款应该不用。那万一要签呢?好像我们还要给小费。那小费是给多少?我要不要问他呢?如果问了他就会觉得我连小费给多少都不知道。不问那我不给的话更不好。
“呃……我们给多少小费呢?”
“一般来说是3%。”他说。
那31乘0.03是多少?我得用我的手机算一下,我不擅长心算。
当我拿手机算出来的时候,他早就在那个单子上写好数字了。
服务员来了,拿走皮夹子。然后又回来,把信用卡还给他。他的信用卡是蓝色的。我想将来要是我妈让我用信用卡了,我也要一个蓝色的。
“怎么样,你们吃得开心吗?”服务员笑着问。
“挺好的,谢谢。”他说,也笑了一下。
然后我手机振了一下,我妈已经在门口等着送我们去学校了。
“呃……我妈已经到了。”
“好,我们走吧。”
3
“怎么样,那家餐厅的菜好吃吗?”我妈说。
“挺好的。”我说。
我坐在前座,我一般都坐那。他一个人坐在后座,我瞥了一眼他在玩手机。我应该和他一起坐在后座的,但即使我跟他一起坐在后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会更尴尬。算了,就这样吧。
我拿出手机。我看到安妮回复我了:“没事的,尴尬正常。你尽量找话题,比如问问他关于乐器的一些东西。吃完了吗?”
“吃完了,他问了我几句话我都想了半天才说。真的不知道说什么。马上就到学校了!!”我回复。我觉得安妮现在给我什么建议都不管用。
我们进学校后,他把一张粉色的门票给我。我们交了门票就进了食堂。食堂里的桌子椅子已经被推到一边,整个食堂都是黑的,荧光灯还有扫射的那种灯乱晃。在食堂的一角,学校请来的DJ在播放很有激情的电音曲。人都在乱跳,有几个长头发女生像狮子甩头一样甩着头发。分不清谁是谁。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只想离开这儿。我期望着他能跟我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气氛,我们和整个食堂的气氛太不和谐了。
“你不介意我去找我的朋友吧?”他总算说话了!
原来是说这个。
“当然不。”我只好这样说。他跟我站在一起也是尴尬,他去找他的朋友让我也松口气。
然后他就走进人堆最挤的地方,找他的朋友去了。
我在人群中心的外围,黑乎乎的周围让我感觉好一点。没人能看到我。我还是再去一下厕所吧。
我出了食堂,走上二楼。我推门进厕所,里面有两个女生在对着镜子化妆。我看了她们一眼就赶紧躲进一个厕所格挡。锁上门。这样感觉好多了。这样感觉很安全。
我看到安妮回复我的上一条短信了:“加油,好运!”
看到她的短信感觉有些安慰。但她就说了两个词,好像敷衍我似的。不过现在感觉跟她发短信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现在在二楼厕所,我们当时进了餐厅之后他就问我‘你不介意我去找我的朋友吧?’我说‘当然不’。不然我能说什么?他走我又不甘心,他在这儿又不知道说什么。那他不会整个舞会都跟他朋友在一起吧?”
我坐在马桶上,等信息。
“这样也正常,他不可能整场舞会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在厕所休息休息就再去食堂,等会儿估计要一起跳舞,你别让他找不到你。”
我坐在马桶上休息,想睡一会儿觉。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用脚踢了冲水键,假装上了厕所。然后我出来,打肥皂洗手,因为我都已经冲水了没理由不继续装下去。
我回到餐厅,现在还是在播一首很快的歌,应该挺流行的。之前听过,但我对这种流行音乐不太感兴趣。我在人群外围又站了一会儿,别扭地晃了晃。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那么自然地跳舞。我想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没找到。我挤到人群里面,这样好像感觉更安全一点。我真希望安妮也能来这个舞会。我闻到各种香水味和汗味,感觉挺安全。
突然音乐变成一首很慢的抒情歌。灯光都变得缓慢,粉色。朋友都分开了,变成一对对地跳舞。现在落单一定很尴尬。我该怎么办?现在他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4
我正准备再去厕所躲一会儿的时候,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吗?”他说。
“当然。”
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总觉得别扭。我扭过头看看别人是怎么跳的。别人跳舞看上去挺正常的。我不敢看他,就闭上眼睛。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着别的地方,或者也是闭着眼睛。
我闭着眼睛感觉有点晕。然后我踩到了他光滑的皮鞋,我的脚蹭着他的皮鞋又滑到了地上。我俩都绊了一下。我睁开眼睛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
我继续闭上眼睛,我感觉那首歌好长。然后我左脚的鞋边踩到了我自己的右脚。
歌曲完了,又开始播放快歌。他松开我,点头笑了一下。“你不介意我再回到我朋友那里去吧?”
“当然不。”一个机械的回答。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到一个中国男生穿着一件很宽大的白色T恤开始跳舞。他沉醉地把自己都跳进去了。好像他跳得很专业,比周围那些乱扭的好多了。接着一群学生都围过来,包围着他看。舞会的中心突然转移到这边了。我看到M也凑过来看了。
一个高个子的金色头发的男生被人群推到中心,让他跳舞。那个圈好像变成了比舞台。那个金发男生扭捏地晃了几下就回到人群里去了。那个中国男生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忘我地跳。他的白色衬衫都湿透了,露出了肉。
不断有学生被推到中间,都随便跳了跳然后又回到人群。那个中国学生好像无限循环地跳。别人喊他他也不理。
然后,几个本地大个子的学生商量好了似的冲到中间,把他硬扛了起来,好像要扔出那个人群中心一样。他们把他抬到角落然后放下他,在笑。人群中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那个中国学生不再跳了,坐到那边的椅子上休息,喝水。
两个小时的舞会完了。我妈给我发短信说她已经在校门口接我了。我去衣物柜拿走我的外套,离开了食堂。我回头看了看,想跟M说再见。他在跟高二一个学姐聊天,笑得好像挺开心。
我站在走廊等。他们停下来了。我走上前。
“我得走了,今天晚上很开心跟你一起来舞会。再见。”
“好,谢谢,我也很开心。再见。”
推开学校的大玻璃门,外面的冷风突然浸没我。我看到了我妈的车灯,感到些许安慰。
我系上安全带。安妮来短信了:“怎么样?”
“我推荐你听一首歌叫《梦》,里面有一句话是:‘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梦里,生活不是想的那样,一切都是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