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好多次威胁我的生命,说什么没人侦破密尔斯太太谋杀案,同样的情况也将在你身上发生。好几次我铺床时,在他的枕头底下找到一把锤子、一把剪刀、一把刀子、一根撬棍,等等,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要不就是说是孩子们放在那儿的。又过了几个月,我像平常一样去工作,那天正好房客在家,因为老板的原料没送到,他是个计件工,因而不能去干活。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在晚上烧好食物,准备好早餐,那样我就能睡到7点,因为那时候我儿子住在金斯县立医院里,患的是一种由我丈夫传染给我的病,我丈夫是在为山姆大叔打仗时传染上的,我自己也得去医院打针。就在我还没起床的时候,我丈夫瞒着我打发房客去买一张报纸,等他回来,我丈夫已不见了。后来我从卧房里出来,他告诉我说我丈夫已经出去了。我让孩子吃了早餐,我自己也吃了,随后到洗衣桶上洗一星期的衣服。中午12点,房客正在看报,我母亲来照看孩子,好让我出去帮工,稍稍挣几个钱。当时家里乱糟糟的,床没铺,东西放的都不是地方,地也没扫,我整个早晨都在洗衣服,没工夫收拾房子,现在趁我母亲在家帮助我,我想很快把房子收拾一下。我用飞快的速度急急地想把活儿干完,每个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我丈夫回家,就没话可说了。我们共有3张床,打扫到最后那张双人床时,我弯下腰去,想把扫帚伸到床底下去扫除碎棉和灰尘,唷,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张脸,像魔鬼的面具似的,只露出白眼,两只手还紧紧地并拢指头,像要掐人似的,接着我看见那张脸扭动起来,我害怕极了,直到那天晚上我一直歇斯底里发作,我身子从腰以下,都瘫痪了。我还以为再也走不了路了呢。我母亲请来了医生,他说那人应该送到疯人院去,竟然干出这等事来,原来躺在床底下的是我丈夫,从早晨7点一直躺到差不多中午1点半,要大便时也没去浴室,结果就躺在自己拉的尿屎里,为的是等着吓我。
因此我不能信任他,我不愿跟他睡觉,我还叫房客另外找地方住,因为我心想他许是吃醋什么的,我就睡在另外一间屋里房客的床上。有几个晚上,我醒来时发现他站在我床边,像个疯子似的哈哈笑着,或者脱光了衣服到处走,等等。
我买了架缝纫机,替人家缝缝补补,好挣些钱贴补家用,有一天晚上我把已经做好的衣服给人送去,回来一看,屋子里空空的,他把我的缝纫机以及屋里其他可以当的东西一古脑儿送进当铺了。自从那次他吓了我以后,我一直很神经质,晚上孩子们起夜,我还没来得及开灯,他总是站在帘子背后,不是向我扑过来,就是伸出一只手来抓我。嗯,我看出我没法叫他去好好工作,我自己又当母亲又当主妇又得养家糊口,我又不能再让自己的神经失去控制,因为有一次由于我神经失常,曾丢掉一个很好的工作,因此我离开他搬走了,反正屋里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但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心想,他总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就答应他吧,接着他又干出好些疯狂的事来,多得没法一一写出来,我终于又离开他了。我们和好四次,我也离开了四次。寂寞芳心小姐,请您看在孩子们份上,相信我的这些废话。不过请原谅我,因为我不知道您经济上的处境如何,我知道的只是三年多来,我统共从他那里拿到200元。
约莫四个月前,我递给他一张传票,法院因为他不抚养家庭而要拘留他,他把传票撕得粉碎,就离家出走,从那以后我一直没见过他。后来我得了肺炎,我的小女儿也患了重感冒,我跟医生又发生一些经济上的纠纷,所以我们只好进医院治疗,等我们出院以后,我不得不请那位房客再来跟我们一起住,因为他每星期准付15元,而且我们万一有事,他也能在家帮着照看孩子们。但他想要我变成坏女人,由于家里没有别人,星期六晚上他喝醉了酒回家,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顺从他。我不知道我丈夫在哪里,但我收到过他的恶毒来信,他在信中甚至对他无辜的孩子们提出指控,还含讥带讽地问起这位明星房客。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请别生我的气,因为我写了一封这么长的信,占据了你这么多宝贵的时间来阅读它,但是如果我把我跟他一起生活时所发生的全部事情写出来,那就能写成一本书,我还要请你原谅,因为我在信里谈到一些下流的事情,但我不得不这样做,好让你了解我家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每个女人都有权利置一个家,对不对?因此,寂寞芳心小姐,在您读到这封信时,请您在您的专栏里说上几句,好让我知道您是在帮助我。我应该叫我丈夫回来吗?我怎么抚养我的两个孩子呢?
谢谢您给我任何忠告,我是
您的忠实的
宽肩膀
寂寞芳心小姐,别以为我天生宽肩膀,但我想说这是我对生活、对我自己的感觉——又及。
寂寞芳心小姐和瘸子
寂寞芳心小姐躲避着蓓蒂,因为她使他觉得自己滑稽可笑。他仍想坚持他的谦恭精神,而他越是自暴自弃,要表现谦恭精神也就越容易。蓓蒂来电话他不肯接,他接过两次没回电话,以后她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从乡下回来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哥尔斯密请他出去喝杯酒。他接受了,但他让自己变得那么谦恭,哥尔斯密却害怕了,差点儿要去请医生。
他们在德里汉蒂私酒店里遇见了施拉克,就跟他一起呆在卖酒柜台旁。哥尔斯密向他耳语,想偷偷告诉他一些关于寂寞芳心小姐的情况,但他已喝醉,不肯细听。他只听到哥尔斯密想要说的话的一部分。
“我不能同意你的意见,我的好哥尔斯密,”施拉克说,“不能管那些有信仰的人叫病人。他们才是健康的。有病的是你。”
哥尔斯密没有回答,施拉克就转向寂寞芳心小姐。“喂,告诉我们,兄弟,你的信仰是怎么产生的?是由于教堂里的音乐,还是一个至亲骨肉的死亡,还是哪位有德行的老牧师?”
这些听惯了的笑话不再对寂寞芳心小姐起作用。他冲施拉克微笑着,殉教的圣徒对那些行将杀害他们的人恐怕就是这么微笑的。
“啊,可我这人有多傻,”施拉克接下去说,“是那些信,当然啦。我本人不是早就说过,寂寞芳心小姐们都是二十世纪美国的牧师?”
哥尔斯密哈哈笑了起来,施拉克为了使他继续笑下去,就使出他的惯伎;他假装生气。“哥尔斯密,你是这个不信神的世纪的庸俗产物。你没有信仰,只会笑。你用一袋盐来对付一切,都忘了盐是水和火的敌人。我要警告你,你使用的盐不是雅典的盐[18],而是屠夫的粗盐。它不能保存东西,只能杀害东西。”
站在近旁的酒巴掌柜插嘴向寂寞芳心小姐说:“对不起,先生,这儿有一位名叫道依尔的先生想跟您见面。他说您认识他的妻子。”
不等寂寞芳心小姐回答,他就向站在柜台另一头的一个人招手示意。有个瘸子对这手势作出反应,立刻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拄着一根手仗,拖着他的一只脚,脚上穿着一只盒形鞋子,后跟有四英寸高。他一瘸一拐地走,做了许多白费力气的动作,很像一只肢体受到残害的昆虫。
掌柜介绍时称瘸子为彼得·道依尔先生。道依尔非常激动,跟每个人都握了两次手,接着像是开玩笑似的将手一挥,要来酒请大家喝一轮。
施拉克在举杯之前,先仔仔细细把瘸子端详了一番。等他打量完毕,就向寂寞芳心小姐眨眨眼说:“为人类干杯。”他拍拍道依尔的背。“人类,人类……”他叹了口气,郁郁不乐地摇摇头,“人算得什么,如果……”
掌柜为了帮朋友的忙,又插嘴说话,想把谈话引到熟悉的话题上。“道依尔先生替煤气公司查煤气表。”
“准是个了不起的工作,”施拉克说,“他应该给我们带来陈述不同观点的好处。我们做新闻工作的在许多方面都受到局限,我很想听听两方面的意见。”
道依尔一直瞪着寂寞芳心小姐,似乎在寻找什么,但这时他转向施拉克,想讨他的好。“您知道人们说些什么吗,施拉克先生?”
“不,我的好人儿,人们说些什么?”
“现今人人都有了电冰箱,他们说我们这些查表的替代了故事里卖冰的了。”他腼腆地企图斜眼一瞥,使对方会意。
“什么!”施拉克冲他吼道,“我看得出来,先生,您可是我们所需要的人。你不可能知道有关人类的任何事物;你就是人类。我把你交给寂寞芳心小姐。”他向哥尔斯密打了个招呼,就昂首阔步地走开了。
瘸子又惶惑又生气。“您的朋友是疯子。”他说。寂寞芳心小姐仍旧在微笑,但他微笑的性质已经改变。它变得富于同情,也带点儿悲哀。
这新的微笑是冲着道依尔的,而他也知道。他感激地报以微笑说。
“哦,我忘了,”道依尔说,“妻子对我说,我要是遇见了您,就请您到我们家去吃饭。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叫杰克替我们作了介绍的。”
寂寞芳心小姐正忙于微笑,马上接受了邀请,早已把那天晚上跟道依尔太太相处的情况丢在脑后。瘸子感到脸上有光,第三次跟寂寞芳心小姐握手。这显然是唯一的社交礼节。
喝了不多几杯,道依尔就说他累了,寂寞芳心小姐于是提议到后面房间去。他们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坐下。
瘸子长着一张非常奇特的脸。他的两只眼睛不平衡;他的嘴不在鼻子底下;他的前额方而瘦;而他的圆下巴却像个微型前额。他看上去很像电影杂志上作猜谜游戏的合成照片[19]。
他们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直到后来这种无言的谈话使他俩全部兴奋起来。道依尔糊里糊涂地、毫无必要地几次整理衣服。寂寞芳心小姐觉得很难使自己的微笑保持稳定。
最后瘸子非常吃力地讲起话来,寂寞芳心小姐却一句也听不懂。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就明白道依尔并不想要人听懂。他只是把许多郁积在心中的话倾吐出来,它们是受侮辱时早就想说出口的反驳,是在经验的劝阻下隐而未发的对命运的悄悄诅咒。
像个牧师似的,寂寞芳心小姐稍稍把脸转开一些。他瞅着瘸子两只手的动作。起初它们只表示兴奋,接着它们变得绘声绘色。它们滞留在后面来说明一桩他已经讲完的事情,或者跑到前面去表现某种他尚未谈到的东西。后来他越说越清楚,他的手也就不再帮着作解说,却开始从他的衣服里伸进伸出,您突然他的一只手从他的大衣口袋里伸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信纸。他把信纸塞给了寂寞芳心小姐。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有点不好意思写信给您,因为像我这样的男人本来不信这类玩意儿,可我妻子对我说,您是个男人,不是那种头脑糊涂的妇女,因此在读了你对“幻想破灭的人”的回答以后,我决定写信给您。我是个42岁的瘸子,我瘸了一辈子,可从来没有灰心丧气过,直到最近,由于一事无成,我才觉得十分苦恼,一再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受过教育,因此我揣摩您或许知道。我想要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把我那条腿从楼梯上拖上拖下,一天到晚替煤气公司看表,一星期却只拿区区22.5元,而那些大老板靠着搜刮民脂民膏,却乘着漂亮的汽车到处跑。别以为我是个共产分子。我从报上看到过,他们在俄国枪杀瘸子,因为他们不能工作,可我比哪个公园瘪三都工作得好,我还养活一个妻子和孩子。可我要写信告诉您的并不是这个。我想要知道的是,究竟为了什么,我那么把我那条他妈的腿从街上拖到混帐的地窖下面,腿疼得像要胀裂开来,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我疼得都快要疯了,可我一回到家里,耳朵里听到的却光是钱、钱,对我这样的男人来说,这简直不是个家。我想要知道的是,像我这样的瘸子一天天活下去有他妈的什么意思,得拖着一条腿磕磕绊绊地到处走,为了吃三顿混账饱饭,还加一个牙痛,那是这条腿走路太多引起的。医生对我说,我应当让它休息6个月,但在我休息期间谁给我钱呢。但那也不是我要说的,因为您可能叫我换个工作做,不过我到哪儿另外去找工作呢,我能找到一个工作做已经很幸运了。我不是在抱怨我做的工作,但我想要知道的是这整个混账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您给我个回信,但别发表在报上,因为我妻子读您的专栏,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给您写信,因为我老说报纸是骗人的玩意儿,可我心想,您或许知道些什么,因为您读了很多书,而我连高中都没念完。
您的忠实的
彼得·道依尔
寂寞芳心小姐正在吃力地辨认那歪歪斜斜的字迹,道依尔那只潮湿的手偶尔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手。他先是一下子把手拿开了,但接着马上把手伸了回来,使劲握着瘸子的手。他读完信后,并没放开手,而是怀着他的全部爱情紧紧地握着。起初瘸子假装这是另一次握手,以掩饰他的尴尬,但不久就听之任之,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手拉着手。
寂寞芳心小姐出去做客
他们一起离开私酒店,两人都很醉很忙,道依尔忙于想他所受的委屈,寂寞芳心小姐忙着想他的谦恭所获得的成功。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车驶入道依尔住的那条街时,他就开始咒骂起他妻子和他那条瘸腿来。他祷告耶稣让它们都见鬼去。
寂寞芳心小姐非常快乐,心中也在祷告上帝,但他的祷告不是诅咒,而是快乐的表现。
汽车靠着人行道停下,寂寞芳心小姐扶着他的同伴下车,搀着他进屋。他们在门前闹出很大声响,道依尔太太就走进门厅来。瘸子一看见她,又咒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