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当一个艺术家或是作家。你觉得身上寒冷,就到提香[17]的火一般的色彩前取暖;你觉得饥饿,就用精神食粮来滋补身体,倾听巴赫的典雅乐曲、勃拉姆斯的和声以及贝多芬的雷鸣。他们的名字全都以B开始,你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吗?可是不要投机,你抽一个三B烟斗,记住这些不朽的诗句:突然间乐声悠扬,随着余音袅袅,又是一天消遥。多好的诗!让他们去享受高等妓女和板鸭、桔子。对你来说,艺术永存。告诉他们说,你知道你的鞋子破了,你脸上长满粉刺,不错,而且牙齿是龅的,脚是畸形的,可是你并不放在心上,因为明天他们将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贝多芬的最后四重奏,你呢,你在家里自有一卷本的莎士比亚戏剧集。”
谈完艺术之后,施拉克又大谈自杀和吸毒。把这些都讲完以后,他就把话题转到他所谓这次演讲的目的。
“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乡下也好,南太平洋也好,享乐主义也好,艺术也好,自杀也好,吸毒也好,对我们都不可能有任何意义。我们不是那种小事拘谨大事糊涂的人。唯有上帝是我们的归宿。教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那个‘牙医基督第一教会’,那里上帝被当作‘防腐神’膜拜。那教会的象征是新的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和鬈毛狐狸……因此,我的好朋友,我代你拟了一封信给基督: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中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今年26岁,在搞新闻那套玩意儿。人生对我来说是个沙漠,没有一点点安慰。我对食物、酒、女人全都不感兴趣——艺术也不再给我乐趣。不满之豹在我的城市里巡逻;沮丧之狮伏在我的城堡的墙外觊觎。到处一片荒芜,精神上烦恼不堪。我犹如身在地狱。在目前这个日子、这个时代,我怎能有信仰、有信心?听说那些伟大的科学家又重新信仰您了,这是真的吗?
我阅读您的专栏,非常感兴趣。您有一次曾在专栏里写道:‘盐一旦失去咸味,还有谁再吃盐?’回答是不是:‘只有救世主?’
谢谢您尽快给我答复。我一直是你的忠实的
长期订户
寂寞芳心小姐在乡下”
次日,蓓蒂来看寂寞芳心小姐,以后就天天来。她还带来汤和清炖鸡给他吃。
他知道她相信他不希望自己的病好起来,但他仍听她指挥,因为他明白他目前的病是不重的。它仅仅是他的肉体所需的一个花招,以解脱他的精神。
他只要一提到基督的那些信,她就改换话题,滔滔不绝地谈起她在农场的生活。她似乎认为,他只要不再谈起这类事情,他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而他的身体一好,一切也就会好起来。他开始明白,她大谈农场是有其明确的计划的,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他还猜不出来。
春天一到,他身上觉得好了些。他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很想出去。蓓蒂陪他到动物园散一会儿步,她显然相信动物有治病的功能,他不由得暗自好笑。她似乎认为,他只要看一眼水牛,情绪就会稳定下来。
他想要回去工作,但她叫他向施拉克多请几天病假。他很感激她,就照她的话做了。她于是告诉了她的计划。她出生的康涅狄格州农场仍归她的姑母所有,他们可以到那儿去,住在农场的宅子里。
她从朋友那里借来一辆福特牌旧旅行汽车。他们装上食物和装备,在一天清早出发。他们一驶到郊外,蓓蒂就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向树木和青草欢呼。
他们经过纽黑文,到了布兰福,就离开公路驶入通往蒙克斯镇的泥土路。这条路穿过一片看上去很荒野的树林,他们看见一些红松鼠和一只鹧鸪。他甚至暗自承认,苍白的新叶,形状和颜色都酷似蜡烛火焰,看上去很美丽,空气也很新鲜,生机勃勃。
农场上有个池子,他们在到达宅子前透过树林就看见了它。她没有钥匙,他们不得不破门而入。旧家具和朽木的霉味很厉害,呛得他们都咳嗽起来。蓓蒂说她不在乎,因为它不是人身上的气味。她说到“人身上”时意味那么深长,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吻了她一下。
他们决定住在厨房里,因为这是最大的房间,旧家具也最少。房间里共有四扇窗和一扇门,他们全都打开了,让屋里通通风。
他去卸汽车里的东西,她就打扫房间,用一把破椅子当柴在炉子里生起了火。炉子看上去像个火车头,差不多也一样大,但烟囱还通烟,不久火就很旺了。他从井里打来水,坐在炉子上。水烧热后,他们从一间卧室里找来一个旧床垫,用热水把它洗干净。随后他们把床垫搬出去放在太阳里晒干。
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蓓蒂才让他停止干活。他坐在那里抽烟,她做晚饭。晚饭有青豆、鸡蛋、面包、水果,他们每人还喝了两杯咖啡。
吃完晚饭,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他们就出去看水池。他们背靠着一棵大橡树并排坐下,瞅着一只苍鹭猎取青蛙。他们正预备回去,有两只大鹿来到对面池边。苍蝇在叮它们,它们走到水中,吃起百合的浮叶来。蓓蒂不小心发出声响,鹿就跑回了树林。
他们回到屋里,天已黑了。他们点起自己带来的煤油灯,把床垫拖到厨房里,紧靠着炉子铺好床。
上床之前,他们出去到厨房廊子里抽最后一支烟。天气冷得厉害,他得回去取毛毯。他们裹着毛毯,紧挨着坐在一起。
天空缀满繁星。一只猫头鹰在树林某处发出可怕的叫声,它刚飞走,一只?又在池边叫开了。蟋蟀的叫声差不多和?声一样响。
连裹着毛毯也觉得冷了,他们就走进屋去,在炉子里生起大火,用一只硬木桌的残骸当柴,好烧得时间长些。他们一人吃了一只苹果,随后换上睡衣裤,上床睡了。他抚摸她,后来她说她还是处女,他就不再碰她,自顾自睡着了。
他一觉醒来,眼里已是一片阳光。蓓蒂已在炉子上忙碌,她打发他到池里去梳洗,等他回来,早餐已经做好,有鸡蛋、火腿、土豆、炸苹果、面包和咖啡。
早饭后,她整理房间,他就开车到蒙克斯镇去买些新鲜水果和报纸。他在“迎宾加油站”停下加油,跟服务员谈起鹿的事。服务员说,水池边仍有不少鹿,因为犹太人从来不到那儿去。他说,赶跑鹿的不是猎人,而是犹太人。
他回到宅子里正好赶上吃午饭;吃完饭,他们就到树林里散步。树下一副悲惨景象。虽然春天已临,树荫下却死气沉沉——腐叶、灰色和白色的木耳,而笼罩在一切之上的是一种葬礼上的寂静。
后来天又非常热,他们决定去游泳。他们脱得赤条条的下水。水太凉,他们只能呆很短的时间。他们奔回屋内,迅速喝了杯杜松子酒,就在厨房廊子里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坐下。
蓓蒂是坐不定的。屋里已无事可做,她就去洗旅途上穿的内衣。洗完内衣,她就在两棵树之间系了一根晾衣绳。
他坐在廊上看着她干活。她用一块方格手帕扎着头发,此外一丝不挂。她看上去有点胖,但她往绳上挂东西的时候,身上所有的脂肪都不见了。她高高举起的胳膊把她的乳房提了起来,使它们看上去像两只染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拇指。
没有风来扰乱地心的吸力。新的绿叶笔直地耷拉下来,在炎热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像是一支军队张着小小的金属盾牌。树林里有只画眉在歌唱,那声音就像从一只被口水堵住了的笛子里吹出来的。
蓓蒂高举着两只胳膊停下来听画眉歌唱。一会儿歌声住了,她朝他转过身来,讪讪地一笑。他向她飞去一吻。她用一种富于孩子气性感的姿势接住了吻。他跳过廊子栏杆,奔上去吻她。他们一起倒下的时候,他闻到了汗水、肥皂和碎草的混合气味。
寂寞芳心小姐回城
几天后,他们驱车回城。车驶入布朗克斯贫民窟时,寂寞芳心小姐就知道蓓蒂并没有治好他的病,也知道自己以前说的那番话(说他决忘不了这些信)没有错。现在知道了这一点,他心里倒好过些了,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或者傻瓜。
一群群的人像在梦中使用暴力似的穿行街道。他望着他们骨折的手和流血的嘴,心里充满要帮助他们的欲望,而且由于这种欲望是真诚的,他觉得很快乐,尽管他心里同时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他看见一个垂死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放映《金发美人》的电影院。他看见一个甲状腺肿得非常厉害、衣衫褴褛的妇女从垃圾桶里找出一本爱情杂志,居然如获至宝,神情非常激动。
他受良心的驱使,开始得出结论。人们一向用梦想来跟他们的痛苦作战。梦想虽然一度很有力量,但现今已被电影、无线电广播和报纸弄得幼稚可笑。在许许多多的骗局里,就数这一骗局最恶劣。
而这一骗局里也有他的份,而且特别恶劣,因为他能虚构出关于基督的梦想。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已经失败,倒不完全是由于施拉克的玩笑或者他自己的自我怀疑,而是由于他缺乏谦恭精神。
他最后上床睡觉。睡着以前还发誓要作一次真诚的努力,使自己谦恭起来。早晨他去上班的时候,又重新发了一次誓。
算他运气,施拉克不在办公室,他的谦恭精神没有立刻受到考验。他直接走向他的办公桌,开始拆信。他拆了约莫十来封,就恶心起来,决定不看信就写今天的专栏。他不想对自己进行太严厉的考验。
他揭开打字机的盖,塞进一张纸。
“基督为你而死。”
“他为你钉死在树上。他给你的礼物是痛苦,因此唯有通过痛苦你才能认识他。爱护这礼物,因为……”
他一下子把那张纸拉出了打字机。在他笔下,连基督这两个字也是一种浮夸。他朝桌上那堆信凝视了好半天,随后眺望窗外。一阵春天的细雨把他下面那些满是灰尘的柏油屋顶变成亮闪闪的漆皮。水使一切东西光滑不堪,他的眼睛和感情都找不到依靠。
他朝他的办公桌回过身来,拿起装在一个肮脏信封里的厚厚一叠信。他看这封信的原因就像一只动物撕着自己一只受伤的脚:痛上加痛。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是您的专栏的爱好者,您给苦难中的人们以多么好的忠告。我现在也在苦难中,因此等我向您诉完苦之后,非常希望您也能给我忠告。
在战争期间,有人告诉我说,我如果想替国家出把力,就应该跟订了婚的男人结婚,因为他就要出发去帮助山姆大叔了。长话短说,我跟他结了婚。战争结束后,他自己报名,要继续留在军队里干一年,我呢,自然找了个工作做,因为在他作爱国表演期间,他名下总共只有18块钱。我连续工作了3年,后来不得不呆在家里,因为我已当了母亲,而在这些年里,我丈夫有时工作,有时不愿工作,有时想要出去流浪。在孩子出世之前,他这样做问题不大,因为那时候我可以不断工作,因为那时候账款都已付清,可是等到我不再工作的时候,一切都倒退回去。这样又过了2年,我们又生了个男孩。现在我女儿快8岁了,我儿子也快6岁。
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曾被汽车撞了一下,因此我身体不好,但尽管这样,第二个孩子生下以后,我决意要找个工作做,但欠账增加得那么快,负担重得差不多需要一架起重机来抬,我一个有病的妇女哪儿经受得了。我晚上出去干活,那时我丈夫在家,可以照看娃娃,我就这样一直干到娃娃3岁,那时我想找个男房客,他本来寄宿在他妹妹家里,后来她搬到罗彻斯特去了,他就不得不另找地方住。嗯,我丈夫同意了,因为那房客每星期付我们15块,我丈夫认为这样一来,他的生活就能好过些,而且那男人是个鳏夫,有2个孩子,我丈夫认识他已有12年了,两人还是好朋友,经常一起出去。等等。房客跟我们一起住了约莫一年,有一天晚上我丈夫没回家,第二天也没回家……我就把他当作失踪去报告,过了两个半月,他们叫我去格罗夫街,我就去了,原来他已被逮捕,原因是他拒绝抚养我和孩子们。他被判刑6个月,服刑3个月后,法官要我再给他一个机会,我像个傻子那样答应了,但他回到家里,就狠狠揍了我一顿,后来我在牙医生那儿花了30多元。
他从军队里得到一笔恤金,自然是我拿了汇款单到铺子里去兑现。他这人懒得很,过去一向都是我代他签名,当然签的是我的名字,这次是要付房钱,因为房东快要把我们撵出去了。我像往常一样在他的汇款单上签了名,但忘了写我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想进行报复,因为他曾坐了3个月的牢,他写信去华盛顿要来了那张汇款单,想以伪造签名的罪名将我逮捕法办,可是那个屠夫知道我平日代签名等等情况,结果我没受任何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