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沉默不语，天璇子说得不无道理，一个铜板也能难倒英雄汉，璇玑门从中原一路躲到关外碧霞山，躲开了江湖纷争，躲不开的仍是柴米油盐。
本以为在深山中可以潜心修习，收来三五个门生传承衣钵便可，没想到二十多年来，大明朝多灾多难，战火连连，原本只有七八人的璇玑门如今有了二百多门生，许多人见璇玑门有口饭吃还慕名而来，摊子铺得越来越大。纵然粗茶淡饭，也有乡民资助，一个月总要二三十两银子。
如今谁也不依附是不行了，所谓门派门派，僧人道人靠得是香火，武夫杀手靠的是财阀，开学授课靠的门生，璇玑门靠的难道只有一座碧霞山吗？
天枢子见众人不语，必是心中有所动摇，想当初师父昭冥子避世才远上碧霞山，如今却忘了初衷，道：“无论依附于谁，都要陷于纷争之中，今日我依附于大明，女真人会视若不见吗？依附于女真人，日后大明也会对付我们，我璇玑门人难道要一人一把刀，到山下大开杀戒吗？”
天璇子急道：“可师兄，现下怎么办？哈朗屠戮辽东，如今已有不少汉人逃到碧霞山来，咱们也养不下，成人便也罢了，孩童怎么办，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被山中的豺狼虎豹分食？我却以为不妨先应下来，未必要下山杀人，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这一年万两白银，能救多少人？”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真收了钱，能不替别人办事？”天枢子道，“此事休要再提，真是璇玑门养不下这些人，日后到山中挖些菌子人参，到山下去卖。”
“这恐怕不行……”天玑子道，“山中也分了势力，一帮人占了一帮人的地方，井水不犯河水，咱们要是也去采药挖参，山民猎户也容不得我们了。”
“碧霞山呆不下，就到更深的山里去，天无绝人之路。”天枢子道，“这封信就这么回，就说我璇玑门谁也不依附，今日不依附于大明，明日也不会依附于女真人。”
余下三子也是无人再敢发声，天枢子天权子向来只顾修身，而天璇子天玑子学的是纵横的天下的本领，虽然颇有微词，也不再有异议。
天枢子又道：“还有一事，文致远、孙不厌、钱三喜、镜心、镜为五人该如何是好？”
“他们闯过了四阵，自然由他们去。”天玑子道，“镜为今早已经离开凌空峰了。”
“嚯！”天璇子冷嘲一声，“昨天才闯完阵，今天就火急火燎地走了，璇玑门一天都不想多待啊？”
“师兄不要错怪镜为。”天玑子叹气道，“镜为两个哥哥已战死，家中只有两位老人，先与我知会过了，见三位仍在休息，不便打扰，先行离去了。”
天权子道：“走了便走了吧，他真想走，我们又怎能留得住，便是私自跑下山去，只要不为非作歹，我们也不会有这等闲心捉他回来，孙不厌，文致远，钱三喜都是外徒，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即是，咱们也不好闲言碎语，倒是这镜心……不知如何是好了。”
天枢子道：“师弟所言极是，孙不厌，文致远，钱三喜乃至于镜为都是有家的人，如今连带着镜心也闯阵成了，他今年不过十二岁，又是个孤儿，也不能随他去吧？”
“师兄可问过这孩子武功哪里学来的？”
“都是跟小舍中人学的。”
“那泥鳅功呢？”天璇子问道，“泥鳅功可不是璇玑门的功夫。”
“泥鳅功说是早年遇见过一个奇人，教了他这套功法。”天枢子不便说出镜心与李开阳的渊源，两年前，他只告诉三位师弟自己得知《阴符经》的下落，便匆忙离开碧霞山，回来又说只是偶遇镜心而已，如果说出这泥鳅功的来头，不是又牵出镜心和李府来，只好含糊其辞道，“总之，都是偷学来的。”
“这孩子当真是运气好……”天玑子不知是惊叹还是质疑，又道：“我看这孩子天资不错，为何师兄不愿意教他武功呢？”
三位师弟一问接着一问，天枢子也不想到说谎有这么难，先是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什么论上镜字辈？”，又要圆“他为何学会了泥鳅功？”，现在还要圆“为什么不肯教他武功？”天枢子向来诚实木讷了些，撒谎对他来说太难，他思索了一会，道：“这孩子……其实家人被流匪杀害，才成的孤儿，一心学武就是为了报仇，戾气太重，易走火入魔。”
“这倒也是……”天璇子道，“向来璇玑的心法要平心静气来学，真是心里总想着报仇，哪有这么好的定力，气血翻涌，反而容易伤到经脉。”
看来这谎是圆过去了，天枢子松了口气，又道：“所以，镜心不能下山，十二岁的孩子以为自己有了点功夫，要是真去寻那流寇，岂不是害了他。”
“可他如今闯阵成功，照道理，咱们也是留不住……”天璇子也发愁道，“真是留住了他……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把璇玑门的规矩全坏了。”
天权子道：“我以为，还是打压打压他的锐气，今日闯阵成了，他更不思进退，不如……”
“不如以偷学武功为由，责罚他一年半载！”天玑子和天权子异口同声道，相视一笑。
“是，我也正有此意。”天枢子笑道，“先以偷学武功，罚他个一两年去，等他到了十五六岁，心智成熟些，兴许懂得咱们用心良苦。”
…………
…………
隆景二十八年四月初二，北京城，东缉事厂。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高义良将碧霞山的回信撕个粉碎，“什么叫你们璇玑门不依附于我，也不会依附于金人？不正是你璇玑门的养出来高徒范文渊做了哈朗的走狗吗？”
田尔耕就在高公公身边，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等高公公怒气渐渐平息些了，他试探道：“义父，您别气坏身子，这璇玑门干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两件……”
“还有何事？”高公公鹰眼一瞥，像一把利刃。
“两年前天枢老道带回去的孩子……”田尔耕顿了顿，又轻扫过高公公的眼神，“正是李开阳之子李如桢！”
“当年关离山失手了？”
“义父，这消息是棋子来的，他极其确信。”
“何为极其确信？”高公公阴冷一笑，“极其是十分把握吗？”
田尔耕朝高公公走进一步，道：“义父，可曾记得当年去药铺的……赖有声？”
“别给我卖关子！”高公公一拍桌子，田尔耕吓得双腿一抖，他立即回道：“当年……便是这赖有声牵出李开阳和药铺的关联，牵扯出冯少波，乃至于徐岩行不轨案，这人武功卓绝，从药铺中杀了出来，连伤了我们十几个好手，逃回逆贼李开阳的府邸，这人早年成名于江湖，号称河间三绝，后来销声匿迹，被李开阳笼络麾下……”
“说重点，说重点！”高公公大怒，“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么多废话。”
“是是！义父！”田尔耕加快语速，道，“他有一门奇功叫泥鳅功……约莫十日前，有人见得这孩子使了泥鳅功！”
“好啊，好啊，想不到璇玑门胆子真是大，亏我还想一直拉拢他们钳制哈朗，真是瞎了眼。”
“据说，这孩子不仅会泥鳅功，天枢子还偷偷教他武功，只是一直瞒着所有门人。”
“偷教武功？想不到这天枢老道倒是狠辣。”高公公冷冷哼了两声，“看来是准备教出个杀手来对付你我啊，尔耕？”
“儿子让棋子……下手了？”田尔耕望了望高公公，“义父你看如何？”
“斩草除根是要斩草除根。”高公公思索了一会，“现如今，更不能让棋子见光了，好留着日后将碧霞山那些逆贼一网打尽！”
“义父，不是儿子有意要泼您的冷水，只是这碧霞山远在关外，璇玑门又在凌空峰上，听说要过凌空栈道和一线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恐怕想灭了碧霞山着实有些难办……”
“尔耕啊尔耕，你何时才能长进些？”高公公摇头叹息道，“难不成我们大明的军队要杀到碧霞山去，才能灭了璇玑门，难道每次杀人你都要自己动手？”
“这道理儿子是懂的，只是不知……如何用？”
高公公看了眼田尔耕，示意他到身边来，田尔耕陪着笑脸走到义父身前。
“头抬起来！”
田尔耕立刻抬头，猛然看见高公公冰冷肃然的脸，头是无法再低下，只好将眼球低下，看向高公公的胸口。
高公公伸出手，狠狠拍了拍田尔耕肥厚的脸，啪啪作响，他一边拍，一边道：“咱家再厌烦璇玑门，再厌烦天枢子，也忘不得这点——璇玑门是死是活不要紧，哪怕他们能滚出碧霞山，杂家要的是他们的地方！”高公公足足拍了十五下才停手，又继续道：“到江湖上放话出去，谁能拿下璇玑门，咱家备好了万两白银，决不食言！”
“是是，还是义父想得周到，儿子……儿子实在过于蠢笨了。”田尔耕装傻道，转而看见高公公的手已经拍红，又道：“义父，您的手没打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