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厌缓缓摘下黑布,那条已经湿透了的黑布,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好像黝黑的山中有幽冥吸引了他,连魂魄也被吸走,过了许久,他才缓过神来,眼珠徐徐转了半轮,对着天玑子,张开干裂的嘴唇道:“和……了……”
孙不厌想起身,只感觉整个下半身都不存在,好像这两条腿根本不属于他的身体,才挪动了半分,他忽然向前栽倒,众人慌忙伸手将他扶起,他像一只刚刚出生的野鹿,还在学着如何走路,一扭一蹬,又是失去了重心,往另外一头倒去。
人群中上来三个人,一个扛着他的左肩,一个扛着他的右肩,还有一个扶住他的腰杆,他这才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狠狠咬住下嘴唇道:“别动,别动!”一股猛烈的酸麻感从脚底一直传到上身,他已经好几个时辰没动过身子了,坚硬得如同千年古尸,缓了半刻,他终于不再觉得酸麻,可身子一摊,头也垂下,口中喃喃道:“我想吃饭……”
“吃饭!”“吃饭!”众人哈哈笑着,“吃饭!喂给你吃!”
璇玑门创立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每个人像疯了似的,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欢呼雀跃,有的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谁也没想到,天下掉下个孙不厌,以一人之力,蒙上眼睛盲棋对阵天字四子,三胜一平!孙不厌哪里还是璇玑门中人人嫌弃的“棋废”,他是神,是凌驾于一切的神!
他们的叫喊声早就压过了天枢子的那句:“你们的阵闯成了。”似乎这个时候,根本没人在乎结果,众人屏气看了几个时辰,憋了太久了,他们需要兴奋,需要无法自已!
而孙不厌坐在饭堂中,身边围着镜心、镜为、钱三喜,前面是一大碗饭,上头盖着如同小山一样多的菜。他连筷子都忘记怎么拿,伸手一抓如同抓着一把锄头,狠狠地往嘴里扒饭,他忘记自己是个斯文的俊书生,他忘记自己哪怕吃点兔肉都要一丝一丝的揪,他眼中只有饭,心中只有原始的本能、只有“饥饿”二字而已……
孙不厌连吃了三大碗饭,一干二净,连口汤水都没剩下,末了,他擦擦嘴角,发现下巴上还粘了一粒米,一点,放入口中,而后闭上眼,好像在细细咂摸这粒米,嘴角露出一抹让人难以捉摸的笑。
“一粒米有这么好吃?”镜心从未见过孙不厌这般饿狼模样,忍不住和其他人笑成一团。
“这不是一粒米,这是活着的感觉。”孙不厌舔了舔嘴,“刚才我好像死了……”
孙不厌吃得胀气,路也走不动,最后还是被三人扶着回去,文致远依然昏迷不醒,天璇子简单给他喂了些稀饭,直是摇头:“这孩子,太执拗啊!四人累了一天,精疲力竭,等天璇子离开后,也纷纷睡下了。
镜为一夜没有睡,如今闯阵成功,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离开凌空峰,离开璇玑门。曾经无数次,他想偷偷离开璇玑门——只有为非作歹,败坏璇玑门名声的人,师父才会派人“清理门户”。自己只是一介山民而已,师父们哪有这等闲功夫去捉自己回去。
可他终究过不了心里这关,因家中贫苦,两三岁就被送上山来,如果不是璇玑门收留,他要么被送给别人当奴仆,要么只能饿死在荒郊野外,璇玑门养了他二十年,又给了他一身的本领,怎么有脸不明不白的逃走呢?更何况,四位师父还如此大度,准许他常常下山看望父母,这等恩情又是如何才能报完?
不到寅时,镜为便起床来,他静静看了看小舍四人,有横着睡的,有竖着睡的,他们奇形怪状缠在一起。
钱三喜打着呼噜,镜心抹了抹鼻涕,擦在他肚皮上;孙不厌头蒙在被窝里,攒成个球,像个穿山甲,“噗”地一声,他愁眉苦脸地露出头,吧唧嘴道:“谁放的屁……想要……我命?”转个身,又继续睡下了。
镜为笑了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他换上粗布农衣,转而将穿了数年的道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案上,而后背上包袱,轻轻合上房门。他不想告别,因为害怕留恋,他也不知道该对师父们说些什么,他只想静静的离开,好像从没在璇玑门出现过。
镜为走过书院,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郎朗的读书声,再看一眼凌空峰,再看一眼七星殿,不知道三教洞前的那柄剑还在不在,释迦摩尼、孔夫子、老子会不会时常攀谈两句?他走过演武台,走到狭小的一线天……穿过这一线天,是不是有广阔天地呢?
可穿过了一线天,镜为看到的居然是天玑子师父,他正对着自己笑了笑,道:“就打算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镜为脸一红,道:“不想叨扰师父们清修。”
“臭小子!”天玑子朝他胸口锤了一拳,“以后打算做个猎户?”
“是。”
“你这一身本领,考取功名,甚至投入军中也非难事。”
镜为苦笑一声:“师父,我大哥二哥,两年前……都死在战场上了……”
“什么,为什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天玑子这才明白,为何镜为总要下山,两个哥哥为了些银子投入军中,已战死沙场,家中只剩下年迈体衰的父母,所以他要打猎,要从钱三喜手上挣钱,如果不挣钱三喜的钱,不把肉带回碧霞山,哪有人会知道他下山做什么。
“提了又有何用,规矩始终是规矩。”镜为道,“怎会为我小小的镜为,就破了规矩?”
天玑子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道:“钱三喜的父亲是为师多年的挚友,这是一封举荐信,马上战火就要烧到碧霞山来了,恐怕以后这里也不安宁,要是有意,不妨到江南富庶之地去谋一份差事。”
镜为鼻头一酸,想不到天玑子一早就等在此处,便是为了给他这封举荐信,他扑通跪在地上,道:“师父,一声师父便是一辈子的师父,即便我离开碧霞山,也永远是璇玑门人,不管您认不认我,不管璇玑门认不认我,我心里是这么认您,这么认璇玑门!”说罢,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天玑子将信递给他,道:“没掏这封信,也没见你说这话,我徒弟怎么都他妈的这么势利。”
“师父,不是……”
“滚滚滚!”天玑子嫌弃道,“滚远点,别再回来!”
“额……”镜为起身要走,走到栈道,又转头鞠了一躬。
“没听见么,叫你快点滚。”
镜为偷看了师父一眼,一跃飞上栈道,消失不见。
天玑子仍在轻声骂:“翅膀硬了……翅膀硬了……”
璇玑门昨日都兴奋到深夜,今日的早课也便取消了。清早,一封来自京中的书信进入碧霞山,天玑子刚刚返回门中,就被掌门师兄叫到七星殿中,四子分坐东南西北,那封书信就摆在太极中央。
“这是第三封了。”天璇子道,“掌门师兄再不回,恐怕不妥了。”
听到天璇子的话,天玑子已明白了七八分,这信是大明朝廷的信,碧霞山在哈朗后方,虽然在深山之中,却距离各军事要地不远,若是能时常在后方骚扰补给、粮草,哈朗首尾难顾,大明的胜算也更大些。
大明早有拉拢璇玑门的意思,两年前就来过书信,只是天枢子并未理会。这两年中,因首辅徐岩行不轨案,不少官员牵连入狱,一番大清洗,大明朝也无暇顾及辽东之事,也未再来信。而最近一个月之内,东厂厂公高义良言语极为诚恳,连来两封书信,说的都是让璇玑门归顺大明朝,并重金相资。
天枢子向来不想过问世事,第一封,第二封又间隔了两年之久,心想这大明不过说风是雨,将第二封信也压了,没想到,没多久第三封又来了,看起来璇玑门不给个说法,高义良是不会罢休了,可他也不敢枉断此事,道:“三位师弟怎么看?”
“回绝自然是要回绝的,只是……”天权子道,“只是怎么回绝,既能回绝了他,又不让他记恨咱们璇玑门。”
“听说这高义良心狠手辣,你不顺他的心意,就是惹到了他。”天玑子道,“我看是避不开了。”
“师弟说笑了。”天权子道,“明军要先击败哈朗,才能上得来碧霞山,即便来了碧霞山,他们有什么能耐上得来凌空峰,过得了一线天?”
天璇子道:“话虽这么说,如今大明朝拥兵百万,哈朗不过十几万而已,论起国力,哈朗绝不是大明朝的对手,倘若他日明军击败哈朗,围了碧霞山,断了我们粮食,我等如何是好?”
天权子道:“那依照师兄之意,我们要先归顺大明了?”
“归不归顺也是迟早的事情,今日拒了此信,明日就是引火上身了。”天璇子道,“况且,我并非过于势利,哈朗切断了璇玑门与明朝的通路,需要我们养着的门生却是越来越多,交钱的门生却是越来越少,如今只剩下三个——说是三个,文致远还要等补缺之后才给学资,实际只有孙不厌,钱三喜两个人而已,难不成以后我们璇玑门要做丐帮,四处要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