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月末,嫁去大昌南部谬州的二姑奶奶贺莹珠携丈夫儿子回娘家探亲。
大昌王朝重农抑商,时下商贾地位并不高,不过尚未到明令禁止商人参加科举的地步。嫁到商贾之家的小贺氏希望儿子能走仕途,是以此行目的不仅是探望家人,还欲将十一岁的独子送到明堂书院读书。
贺家女眷齐聚到贺远仙夫妇所居的祥鹤阁。
睡醒后没多久就被奶娘带过来的蓝意坐在母亲膝上,一面吃着贺莹珠从南方带来的水嫩荔枝,一面好奇地打量这位自她出生以来就素未谋面的姑姑。
往常贺家每有孩童捣蛋,总要被拎出来与贺莹珠比较一番,这位二姑奶奶的脾性可见一斑。蓝意对贺莹珠的“英勇事迹”亦是有过耳闻的,上树掏蛋下河摸鱼这些都还算轻的,贺莹珠造反起来甚至敢放火烧掉启蒙先生的胡子,然望着眼前温顺娴雅的端庄美人,她哪里敢信,家人口中常提的混世魔王便是此人?
察觉到蓝意窥视的目光,贺莹珠对她招手,笑盈盈道:“阿蓝,快过来让姑姑好生瞧瞧,你长到现在一直没让姑姑抱过,不知你爹娘可曾在你面前提过我?”
蓝意这些年时常会收到一些玩具,大多是这位姑姑派人从谬州送来的,她对贺莹珠的印象很不错。凌良把她放下后,她便走到贺莹珠身边,任对方把她的脸搓圆捏扁,不带一点反抗的,还软乎乎地喊姑姑,把贺莹珠的心都给喊化了。
“阿蓝真乖,若是我也能有个像阿蓝这么可人的闺女就好了!”贺莹珠把小侄女赞许了一番,转而叹道,“可惜我福气不够,这么多年过去,始终只有观岚一个。”
晏家世代经商,子嗣不昌,原有晏鸣、晏啸两兄弟支应门庭,然早年晏啸去西域做买卖遭遇沙匪抢劫,虽捡回一条命,却落得个半身不遂的凄惨下场,同时丧失了生育能力。
贺珏与晏家兄弟从前是在商会结识的,三人志趣相投,友于甚笃,一来二去就合伙做起瓷器生意,还因此赚了不少钱。贺珏听闻晏啸重伤的消息,当时恰好有一批重要货物得由他亲自运往南方,他便决定顺道去谬州探望好友。
少女时期的贺莹珠可不似今日这般温文尔雅,几个兄弟姐妹里属她最皮,她一听说贺珏要去谬州,从未去过南方的她便想跟去见识一番,但知贺珏定然不肯带她出远门,于是便自作主张换上小厮的衣服混进车队。等贺珏发觉时,队伍已出发至半路,他无可奈何,既然人已经跟出来,也只得硬着头皮把人带上。
哪想就是这么一趟旅程,让贺莹珠对晏鸣生出男女之情,还闹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为着这事,贺远仙夫妇险些把贺珏的腿给打断,幺子不好读书偏要经商已经够让他们头疼的了,还带坏了幺女,臭丫头吵着要嫁给商贾,险些没把夫妻俩怄得背过气去。
然气归气,眼见女儿为心上人日渐消瘦,贺远仙夫妇也着实心疼,他们再三规劝,贺莹珠依旧痴心不改,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允了这门亲事。
好在晏鸣对贺莹珠亦是真心实意的,他们成婚多年,即便贺莹珠只生了晏观岚一个,他也未曾因为血脉单薄就起了纳妾的心思。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丈夫好归好,贺莹珠上头却还有个不好相与的婆婆。
原本晏母已决定让长子娶娘家贤惠乖巧的外甥女为妻,哪想半路杀出个泼辣刁蛮的贺莹珠,无端捣乱她的计划,可时年贺远仙仍为当朝太师,太师大人的掌上明珠又岂是他们这些小小商贾敢拒的?晏母再是不喜这儿媳妇,也不敢真的不让人进门。
贺莹珠嫁去晏家的头两年过得还算平顺,成婚没多久便生下晏观岚,可惜她生产时伤了身子骨,往后再也没能怀上第二胎,一心盼望晏家多子多孙的晏母自是对此不满。贺莹珠无法再生育,晏鸣又不肯纳妾,她对儿媳妇的厌恶情绪便日益高涨。
婆媳俩时有争吵,这回若不是婆婆直接将个丫鬟扒光衣裳塞进丈夫的书房,把贺莹珠气得够呛,她也用不着跋山涉水跑回娘家讨几天清净日子过。
她本不欲跟娘家提起这些糟心事,可看着小侄女甜美绵软的乖巧样,她想到自己此生无法儿女双全,婆婆还处处给她气受,与家人闲话时难免流露出低落情绪,后经母嫂一番旁敲侧击,她终是忍不住将这些年的苦水倒出来。
贺老太太平日惯是慈祥和蔼,但得知女儿受委屈也禁不住怒火中烧,不过她从不在孙儿面前发怒,是以在她变色以前,先命仆婢将一众孙儿带去花园,蓝意刚出厅堂就听见贺老太太拍案怒斥的声音——
“她一个连敕命都没有的商人妇,也配教我一品诰命夫人的女儿三从四德?既要讲三从四德,她岂不知夫死从子?既然晏鸣不想纳妾,还由得她指手画脚?她这般压迫我孩儿,是欺你爹如今无官位在身,觉得我们贺府没落了?”
女眷们劝慰的话语声断断续续从屋内传出,直至走远才听不清。
蓝意感慨,看来无论到哪个世界,这婆媳关系都是难以解决的亘古难题。
她由奶娘牵到花园,贺家的公子哥们扎堆在水榭里不知做什么,待走近时就突然听到她三哥大喊:“将军!”
“好了好了,让你赢一局。”后面传出的这个声音音色朗润,能听得出是个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少年在说话。
贺昀桐不服气道:“明明是我自己赢的,凭什么就成你让的了?”
那人“噗”地一笑,妥协道:“对对,是表弟赢的,不是我让的。”
蓝意走进屋里,顺势望过去,与她三哥临窗而坐的少年郎瞧着约莫十一二岁,穿着一身青灰色暗花圆领袍,面庞干净秀气,唇红齿白,捏着象棋的手指修长得跟青葱似的,眉目间颇有几分贺莹珠的风采。
这一张俊俏的小模样,甚至比贺家许多小娘子生得还好看,这位约莫就是从谬州来的表哥晏观岚了。
贺家的成年男丁不在此处,估摸到别处议事去了,只有各房各院的仆役侯在此处服侍小主人们。
没有大人拘束,小屁孩们乐翻了天,聚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一会儿要玩什么。有人提议去书院的球场蹴鞠,有人提议到花园投壶,蓝意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吃冰镇的青提葡萄,寻思着等他们讨论完毕,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找个借口溜回屋里睡午觉。
众人意见不合,没商议出个结果,便让远道而来的晏观岚拿主意。
晏观岚温声道:“此时当值正午,外面日头正盛,蹴鞠弄不好要中了暑气,投壶也没得意思,咱们男儿都有武师教骑射,一投一个准,总不能就我们自己玩吧?平白欺负了各位表姐表妹。这回我从谬州过来,给诸位兄弟姐妹都带了礼物,我这就命人将礼物取来,大家不妨继续留在水榭玩耍,还是这里凉快。”
这晏观岚在蓝意眼里当即成了根老油条,年纪小小就如此懂人情世故,不愧是生意人教出来的孩子。
很快,仆役便将晏观岚带来的礼物抬上来。
晏观岚将礼物一一分发下去,走到蓝意面前时,看着蓝意还带有婴儿肥的白嫩脸颊,他手指发痒,忍不住戳了一下。陡然他笑容凝滞,这触感不似想象中的柔软滑腻,而是硬邦邦的。
蓝意面无表情地将口中青提嚼碎咽下,心道这位晏表哥怎么跟她三哥一样喜欢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