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端拧眉盯了清芳姐妹须臾，突然出声问：“你俩杵在我家门口作甚？”
春菜见过唐端几面，她最先镇定下来，反应道：“我们……啊，我们是村东老张头家的闺女，唐大叔怕是不认得我们，你们一家住在村西，与我们隔得远，两家少有走动，不过唐翠受伤这事村里人都是晓得的。我跟阿姐特意熬了绿豆粥送来给唐翠补身子，也请大叔喝，大叔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唐翠吗？”说着她悄悄掐了一把清芳的腰肢。
清芳连忙将手里的食篮拎高给唐端看。
唐端对这姐妹俩的目的存疑，他一向不喜跟村里人打交道，在村民眼里，他就是个脾气不好的怪人，在河畔村除了村长一家，就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跟他走动。
他对春菜还是有点印象的，这少女的的确确是河畔村的居民，但清芳他没见过。相较于春菜被晒得黝黑的皮肤，白皙的清芳就好比小家碧玉，一点也不像乡野女子，不过从这二女相似的五官来看，她们的确像姐妹。
他想起村里有些闺女被卖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奴婢，那些在主人家跟前伺候的一等大丫鬟个个吃好穿好，看起来跟小户人家的娇娘子也没差，清芳或许就是这种情况，因此他的戒心稍稍放下。
唐端本想回绝，但西厢的屋门突然打开，伸出一颗扎丱发的小脑袋道：“爹，阿妹说她想喝绿豆粥！”
臭丫头，一定是你自己想喝。
经唐虹这么一打岔，唐端犹豫了，他想到自己平时有活要干，如今唐翠中了毒，无人照看，若是能让同村的女孩多加拂照，对他来说也方便。张家姐妹瞧着温柔敦厚，跟赵三婶那种不讲理的恶婆娘不像一类人，唐端便把人请到院子里的瓜棚下坐。
偌大的院子里到处晒着兽骨、皮毛，虽然有点乱，但瓜棚这一角还算干净，好歹这里是唐端一家用饭的地方，时不时得擦一擦。
六岁的唐虹主动拿碗给大家舀粥，舀完就忍不住先咕咚咕咚喝一口，那清凉爽口的滋味让她整个人舒服得几乎飘起来。
春菜问：“怎么不见唐翠过来？”
唐虹放下碗道：“她不肯出来。”
春菜笑道：“她不是想喝绿豆粥吗，为何不肯出来？”
唐虹一怔，心虚地觑了眼父亲。
唐端早就见惯了这丫头顶着妹妹的名义讨好吃的厚颜模样，语气平淡道：“你舀一碗给阿妹送屋里去。”
唐虹刚想拿起粥勺，立马被清芳夺过，清芳对上唐端狐疑的虎目不禁抖了一下，强忍着惧意道：“我去送，你们先吃。”说罢便低头舀粥。
唐翠本来胆子就小，毁容之后就更加怕人，唐端原想说不用清芳忙活，但他既然想托人家帮忙照顾孩子，总得让人家见闺女一面，于是就没阻拦。
清芳顺利地进了西侧屋，屋里收拾得很整洁，但地方小，窗户做得不大，采光和通风都不太好，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一道娇小身影屈膝抱成一团缩在阴暗的床角里，乌黑的小脑袋听见门声便抬首望过来，当发现进来的人不是唐虹，又迅速把脸埋进膝盖里。
就在这一瞬间，清芳清楚看见唐翠脸上布满溃烂毒疮，触目惊心，手跟着一颤，险些将粥碗打翻。
这便是七娘子要寻的人吗？那似琼枝玉叶被二爷与二夫人娇宠的七娘子，怎么会跟这等模样的小丫头有牵扯？
她掩下内心的惊骇，走到床边坐下，温声道：“翠姐儿，我是同村的芽姐儿，就住在村东头，听说你身子不舒坦，我特地来看望你。这是我亲手熬的绿豆粥，味道清甜爽口，你尝一口试试。”
唐翠抱着头不肯理人，任清芳怎么哄都不吭声，但许是绿豆粥的香味太诱人，她又是小孩子心性，抵不过馋，过了一会儿，她就忍不住微微抬首。
一双墨如点漆的眼眸从臂弯里怯怯露出来，清芳一震，不禁在心里感叹，好漂亮的眼珠子！
贺家有不少俊俏的小娘子，可没有谁人的眼睛能生得这般好看，就算是她认为长得最精致的七娘子，眼睛也不及这双黑亮。
唐翠好不容易被清芳哄动了，终于肯把整张脸露出来，但头还是低着，却不妨碍清芳打量她，这一近看，更是令人胆寒。
唐翠脸上的脓疱有的已经裂开了，流出黄白相交的黏稠液体，还有一堆圆颗粒暂时没爆开，却泛着油亮的光泽，令清芳想起癞蛤蟆的背，胃里仿若有什么要翻涌而出，她咬牙忍住了。她惋惜地想，如果不是误食毒果，这小闺女指不定长得多好看呢！
唐翠吃粥时，清芳不时询问她有关脸伤的问题，以及他们一家为何会来河畔村定居，尽管已从春菜口中得知了答案，但她觉得还是再问一次比较保险，可唐翠始终不发一语。
等唐翠吃完，她问：“你还想吃吗？我再出去给你舀一碗。”
唐翠摇首，等清芳把碗拿到门口时，才听见她小声地道一句：“谢谢芽姐姐。”
清芳暗忖，倒是个乖巧的孩子，就是不爱说话。
她来到屋外，气氛安静得有点不同寻常，她一看粥盅，竟然还有一半没用，心想莫不是先前掉了只虫子进去，他们为何不吃了？
唐端突然开口问：“你在省城贺家做工，可是前太师贺远仙所在的贺家？”
清芳一怔，也不奇怪唐端怎么清楚她的事，猜测是春菜刚才说的吧，她如实道：“是呀。”
唐端问：“你觉得贺公此人如何？”
清芳不在祥鹤阁做事，先前跟在二夫人身边时也只是个普通的养花婢女，基本没什么机会去祥鹤阁跟贺老爷子接触，后来到七娘子身边被提拔为大丫鬟，也不是七娘子最亲近的婢女。她不太会说话，七娘子出院见人时更喜欢带清扬、清姿，所以她对贺老爷子的了解就像世人印象里的那样，觉得那是位满腹诗书、宽仁大度的老太师。
清芳将自己所知的道出来，反问：“唐大哥，你打听老爷子做什么？”唐端的面相瞧着不超三十岁，二十三岁的她也不好跟着春菜叫大叔。
唐端没有回答清芳的问题，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你何时回贺家？”
清芳道：“过两天就回去咧。”
唐端道：“你回去之前跟你阿妹再到我这里一趟，我想托你阿妹帮忙照顾一下我女儿，这两天我去山里打点野味给你们家做谢礼，到时你们一块来拿吧。”
这人咋回事？听口气还不容拒绝，她就是来替七娘子跑腿的，还得把妹妹搭给他家做丫鬟不成？清芳腹诽，但对着唐端这张凶恶的面孔也不敢直言不满，而是支吾道：“我阿妹不大方便，这会儿正值农忙时节，她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还得洗衣做饭照顾侄子，实在腾不出手了。”
唐端料到她会拒绝，接着道：“也不要你阿妹照看多久，就一个月，你们要是怕我不怀好意，可以找村长作见证，不要野味，我换成银两给你们也是一样的，有三两银子做报酬，你们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吧。”
春菜两眼放光道：“成啊，今晚我就回去跟他们说！”
清芳还真不知自家妹子是个见钱眼开的，此番答应下来，那三两银子最后也不见得能落入春菜囊中，这丫头怕是要白忙活了。
有村长作见证，清芳对妹妹的安全总算放心了，离开河畔村当日，唐端又跟她见了一面，并将一封信郑重交到她手里，托她悄悄转给贺远仙，另还给她一两银子封口费，不许她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古古怪怪的七娘子，古古怪怪的唐端，如今又搭进一位贺老爷子，清芳再愚钝，也发现自己似乎参和进一件不简单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