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曹府密室里,曹训一坐下来便朝曹爽愤愤地嚷道。
邓飏也捻着颔下须茎,阴阴地说道:“大将军——司马懿这是在明借平吴灭蜀之名而欲暗揽举国的军政大权啊!”
曹爽坐在虎皮胡床之上,双臂抱胸,两眼斜睨,冷冷地瞥着他俩:“本大将军早就看出他的用心了……你俩光在这里空嚷嚷有什么用?还是要拿出管用的办法来遏制住他才行!”
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深深而道:“昭伯,今日朝会大典之上,幸亏桓伯父老谋深算、随机应变,抓住‘军粮不足’的关键大做文章,将他的平吴灭蜀之役推迟到了明年……在这接下来的十一个月里,我等总算可以缓过一口气来遏制一下他司马氏的风头了!”
曹羲的眉角堆起了一蓬愁云:“话虽是这么说,但大哥你与司马懿刚一辅政共事,便互相怀忌而斗……这恐怕不大好吧?!”
“羲公子你就真是太心善了!”这时,一直慢慢地掸着自己白衫衣角灰尘的何晏温温然开口了,“曹大将军,晏有一语进献提醒于您:司马懿素有大志而深孚众望,倘若日久势成,岂是魏室之福也?对他,我等万万不可推诚委之!”
“这个,本大将军心中有数。”曹爽冷冷地答道。
曹训搓了搓手、耸了耸肩,探身凑上来说道:“大哥!您没看出来吗?司马懿刚一握权在手,便开始‘广树亲党’了——他昨日连发四五道八百里加急快骑诏书,把自己的亲家翁王肃从广平郡太守之位召回洛阳当了太常,把孟建从崇文观调到了御史台任了治书侍御史,把何曾从外郡提回崇文观做了‘太学祭酒’,把合肥太守王观从东疆调回洛阳担任了度支尚书……听说,他和孙资、刘放两个老匹夫商量着还要把孙礼也塞到咱们大将军府署担任长史之职!他……他这分明是在咱们身边公然埋设‘眼线’啊!咱们可不能坐视他如此编织‘势力之网’啊!”
曹爽的胖脸就似凝上了一层寒霜:“我想,咱们应该也还是有对策的。”
“不错。大哥,我等亦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正一心编织着忠于他司马家的‘势力之网’,我等也要结网以待:凡是他司马家的宿敌,我们都应该拉拢过来!小弟听到父亲生前曾经讲过,关中丁氏一族与司马懿有着深仇大恨,当年丁氏一族的首领人物丁仪、丁翼兄弟就是被司马懿在文皇帝面前进了谗言暗害而死的……如今丁仪的堂弟丁谧已有‘奇杰俊才’之名蜚声于外,且又与司马氏怀仇相伺而苦于无路可走——大哥何不将他招揽过来一齐对付司马懿?”
“丁谧?唔……大将军,邓某也曾见过此人,他确是一代智谋奇才!只因当年文皇帝留有‘封锢关中丁氏一族’的遗诏,所以他才一直未能入仕……大将军若能将他拔擢而出,借他之手来对付司马懿,这一份手段自然是巧之又巧、妙之又妙——邓某深为佩服!”邓飏一听,在旁边也与曹训附和而道。
“嗯……这件事儿,训弟和邓君你二人就切实去办吧。”曹爽点了点头。
“当然招揽丁谧这样的人才来一起对付司马懿,自是一记高招。咱们在明面上还应该巧妙周旋,以‘欲抑先扬’‘明升暗降’之术来麻痹司马懿……”何晏极为用力地捏了一阵儿自己纤白的手指,直捏得指头泛起了乌青,然后双手又是一松,看着那压下去的血液似枯河涨水一般缓缓浸红上来,又缓缓融于一片雪白之中,“大将军您可以上一道亲笔所写的奏表,请求陛下晋封司马懿为太傅、大司马之重爵,让天下所有士民都看到您对他的推崇与尊敬……这样一来,您便占了一份主动,他司马懿总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向您咄咄相逼吧?”
“晋封他为太傅、大司马之重爵?这岂不是要将他抬举得更高了?”曹彦这时又觉得何晏的这个建议似乎有些太过谦卑了,十分诧异地问道。
“唉……什么太傅、大司马啊,都是一些虚名虚衔之物,只是拿来抬举抬举一下他,在表面上向他示一示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都已经在名义上是顾命首辅大臣了,给他戴上几顶高帽子压昏他的头,如何不可?”何晏阴森森地说道,“咱们且先收敛着些儿,夹起尾巴做人,多在下边给他司马家燃上几把烈火,让他们的脑袋发一发烧。”
臣亡父真,奉事三朝,入备冢宰,出为上将。先帝以臣肺腑遗绪,奖饬拔擢,典兵禁省,进无忠恪积累之行,退无羔羊自公之节。先帝圣体不豫,臣虽奔走,侍疾尝药,曾无精诚翼日之应,猥与太尉懿俱受遗诏,且惭且惧,靡所底告。臣闻虞舜序贤,以稷、契为先,成汤褒功,以伊、吕为首,审选博举,优劣得所,斯诚辅世长民之大经,录取勋报功之令典、自古以来,未之或阙。今臣虚暗,忝列班首,顾唯越次,中心愧惕,敢竭愚情,陈写至实。夫天下之达道者三,谓德、爵、齿也。懿本以高明中正,处上司之位,名足镇众,义足率下,一也。包怀大略,允文允武,仍立征伐之勋,遐迩归功,二也。万里旋旌,亲受遗诏,翼亮皇家,内外所向,三也。加之耆艾,纪纲邦国,体练朝政;论德则过于吉甫、樊仲,课功则逾于方叔、召虎:凡此数者,懿实兼之。臣抱空名而并其肩,天下之人将谓臣以宗室见私,知进而不知退。陛下岐嶷,克明克类,如有以察臣之言,臣以为宜以懿为太傅、大司马,上昭陛下进贤之明,中显懿身文武之实,下使愚臣免于谤诮。
司马昭一句一句慢慢地念完了曹爽写给陛下的这道案笔奏章,然后将它放在了司马懿面前的案几之上。
“昭儿,你怎么看待曹爽的这道奏章?”司马懿双目炯然生光,注视着司马昭。
“父亲大人,曹爽莫非是真心诚意在向您示好?”司马昭小心翼翼地答道,“或许他就是在借此试探父亲大人您……”
司马懿徐徐抚着自己颔下的长长须髯,若有所思地说:“近日京城士林之中,流传着这样一段品藻名言,‘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唯神也,故能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何平叔是也。’这段品藻名言将夏侯玄、何晏和师儿相提并论,倒是来得有些蹊跷。”
“父亲大人,这段品藻名言孩儿事前也曾听闻过。如果孩儿没有猜错的话,它极有可能就是夏侯玄、何晏自己编造出来的——一方面用来假意示好、麻痹我司马家的警惕之心,一方面又借此吹捧他们自己的才识贤望……”司马昭眼底波光连闪,口吻却是平缓之极,“倘若他们真有这般的险恶用心,我司马家便当及时深防密备!”
司马懿听了他的分析,眸中暗暗一亮:这个昭儿果然识量非凡!我司马懿有子如此,夫复何憾?他不动声色地按下自己胸中的兴奋之情,淡然而道:“昭儿,你说得倒也确是有理。不过,面对曹爽的这道亲笔奏表,你认为为父该当如何因应呢?”
“这个……本来父亲大人您以顾命首辅之尊,再挂上太傅、大司马这两个头衔,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司马昭在自己父亲面前从来都是直抒胸臆的,听得父亲这么一问,就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款声答道,“但是,依孩儿之见,挂上太傅、大司马这两个头衔,已不能再彰显父亲大人您的丰功硕德。您不如将它暂且先行推辞而去,缓上一缓,再看曹爽又怎么回应。”
司马懿双目微微而闭,心中暗有所动,却装作一无所知,也随着司马昭的话头慢慢而道:“哦?你的意见是如果曹爽再送出什么更高级别的‘礼物’,为父届时还是可以接受的?”
“唔……以孩儿之见,孙资、刘放、崔林、高柔等大人事先一直都在酝酿着为您‘晋位丞相、加礼九锡’之殊荣——如果曹爽能够再在这时加一把力,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峰造极了。”司马昭躬着身低低地说道,头额下俯,让司马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司马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拿起了案几上那份曹爽的亲笔奏表,托在掌中反复摩挲着,将目光从司马昭的头上移了开去,仿佛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沉沉地说道:“为父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当年太祖武皇帝在晋位魏公、加礼九锡之前,文皇帝曹丕极力鼓动他的这个父相去登峰造极……明面上,曹丕是恪尽孝道为父争荣;然而私心里,曹丕却是以此为手段和自己的三弟曹植在他父相面前争宠。结果,曹操迈出一步登上魏公之位,虽然表面上大权独揽、风光无限,可是从此就与九五之尊、王者之业隔在咫尺、永难底定了!”
听着司马懿这番话,司马昭全身骤然如遭电击般一震,脊背立刻弯得更低了,一颗颗冷汗从他额角直滚而下——父亲大人真是太厉害了!自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意图也一下被他洞察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司马懿瞧着他的反应,也不愿再逼他太甚,就将语气放得缓和了一些,转移了话题:“罢了!为父的决定已下,最大程度只会接受他们劝进的太傅之位……为父身为顾命首辅大臣,若以太傅为职,则是实至名归、毫无瑕疵。那么,昭儿你帮为父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为父在晋升为太傅之后,谁来接任为父空出来的这个太尉之职最为合适?昭儿,为父相信你一向对为父之事是体察入微、思忖至深的,你就不要有所顾忌、放言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