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一过去,这院里就清净了,关系较近的几个亲友见过之后,也少再有人来,于是便闭门不出,任外院走亲访友的热闹去了。
小六和春凝明白我,倒不劝我主动出门见客,能挡的还帮忙挡住。因着借口,也没法去东府找陆老太太说话。倒是真是清净悠闲了好些时日,悠闲的直感觉身上要发霉。
好容易走亲访友的日子差不多结束,便到了进宫的时候,陆老太太说我第一次进宫又是谢恩,该穿的庄重些,做了一身深蓝色的广袖长袍给我,穿上只感觉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
陆老太太瞧我穿着不会行动的样子,笑话了我半晌,又教我适应了半晌。
遵着陆老太太端庄有礼的嘱咐,坐在殿内,看着对面这个朝我挤眉弄眼的人,只能用眼睛瞪着他以表达满心的问号。
他笑着向我挑挑眉毛,不知说了什么。
模仿着他的嘴型:又见面了……
正用眼神表达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疑问,突然眼前闪了个黑影,陆寒煜坐到了我旁边。
自从年三十之后便没见过陆寒煜,如今突然出现,倒觉得有些陌生,陌生到只记得他的性子,有些忘记他的模样。又仿佛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不满与厌烦,从一开始便这样自然的冷淡自然的冷漠。
陆寒煜挺着身子,一言不发。只感觉身边坐了块石头,从里到外,散发着浓浓的“我们不熟,我不想理你”的气息。
眼睛落下来的时候,瞧见对面发来注视的目光,直视看去,我们并没有对视,他似乎对这边的情况很好奇,在观察着我们三个。
移开目光。春凝不在身边,没人提醒着我,行事还是要低调些,切莫引起旁人注意才好。
没多久,皇帝就出来了,跟着众人一起行礼,一起祝贺,然后安静落座。悄悄抬头往上看了看,春凝在家里跟我大致讲解了一下如今宫里的形势,现在的皇帝继位之时,内外动荡,可不过三年,朝野内外都归臣服,外来的威胁也大大减弱。看着高台之上那个不过二十五六,沉稳气派的年轻人,心里有些惊讶。他旁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女子,都是钗玉环配,左侧哪位身穿深藕色长裙头戴凤珠翠冠长相端正的是大渝的皇后,右侧着玫粉色的就是宫里最受宠的妤贵妃吧,看起来娇俏动人,很是好看。
虽是吃饭,但皇帝一直不曾闲下,与这家交谈几句,又与那家交谈几句,又要接受众人的敬酒。有宫女上了新菜,皇帝往下指了指“四皇子可吃过这道松鼠桂鱼?”
“桂鱼吃过,松鼠却不敢吃。”宫女将菜放到了那人桌上,他瞪着眼睛往深了瞧菜。
皇帝一笑“这是大渝的特色,四皇子远来一趟不尝不可。”
“这……”他夹了一点观察着,又道“既然是特色,那不吃却是遗憾,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将肉送进了口中。
“味道如何?”皇帝问。
“嗯,不错不错,只是不知松鼠在何处?”他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没有松鼠,只有松子。”皇帝看着他。
他也回看过去,片刻“哈哈”大笑起来“怪道大渝民众聪明,菜名起的也精妙,以小小松子称作松鼠,我们夜秦可想不得这样,菜名都是名如其实了!”
“名如其实是好,只别单落在菜名上才好!”皇帝顿了顿看向他。他不回答,看着皇帝笑意盈盈,片刻才开口“陛下说的是,名如其实才好!”
皇帝收了目光,又道“夜秦与大渝是邻国也是友国,四皇子来渝一趟,朕当好生款待。京都繁华,其他各国来往频繁,需确保四皇子安全。朕让人在后宫别院开了处住所,四皇子不若就住在宫中如何?”
四皇子,夜秦,四皇子,夜秦……我听的耳熟,使劲儿想了半天,才想起守岁那日提起的夜秦四皇子苏耶克。
苏耶克起身一笑“陛下盛情,苏耶克却之不恭,那就多谢陛下了。”
我看着苏耶克坐下,轻轻摇了摇脑袋,原来这人是夜秦的皇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天而降,心里微微疑惑,正发神呢,陆寒煜突然说起话来“一切都好,多谢陛下挂念。”
我赶紧不着声色的坐正了身子。
皇帝又看向我“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多谢陛下,已经无碍了。”我欠身道。
好在皇帝没有再问话,舒了口气,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身子。他们吃饭慢条斯理,我节奏快了些,吃到后来,就只好静坐着发呆。
妤贵妃道“皇上,单单宴饮单调了些,臣妾做了些阄子,不如来个抓阄游戏,大家热闹一番可好?”
皇帝想了想,对着下面道“也好,就依贵妃的意思,大家一起来参与吧!”
妤贵妃拍手,上来两个捧着木盒子的小丫鬟,妤贵妃起身看向众人“左边的盒子是咱们各人的名字,右边的,是要表演的节目,这第一抓,就让皇后娘娘先来吧?”
她手捧木盒,到了皇后身边,底下一众人都安静往上看着。皇后起身,看了妤贵妃一眼,往前两步,到了丫鬟捧着的另一个木盒边“既然如此,这第一个表演的人,就由我来抽了。”妤贵妃低眉弯了弯嘴角,有些尴尬的退到了一边。皇后捻了张叠好的纸片,缓缓打开“七王爷!”
七王爷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听言笑着起身,到另一个木盒里去抓。打开看了一眼道“舞蹈?”
皇后笑道“王爷再抓一个吧。”
七王爷想了想,方要点头。
妤贵妃道“王爷善萧,不若再抓个人名儿,若为女,便是王爷奏萧,舞者伴舞,岂不美哉?”
七王爷笑道“贵妃好主意!”说着便伸手进了盒子,拿出纸条打开一看,愣了片刻,妤贵妃见状探了脑袋去看,一笑“原来是大将军家的二夫人!素闻二夫人善舞,如此可真是绝妙了!”
七王爷低了低头,“不知夫人可愿?”
赵京嫣起身行礼“妾身这就去换衣裳。”
等着的功夫,妤贵妃又抽了一人,不知是哪位人家的夫人,微胖的身形,弹了首琵琶。曲终之时,赵京嫣也回来了,她穿一身淡粉色镶亮片的衣裳,看起来更娇媚动人了。七王爷看了她一眼,赶紧移开了目光,萧声缓缓,先是哀愁又渐渐灵动。赵京嫣随着他的曲子舞动,仿若蝴蝶翩跹。七王爷眼睛呆呆的看着台中地板,专注吹箫,可瞧着身体倒是十分紧绷的模样。
我略感疑惑,看向陆寒煜,他倒面无表情。察觉我看他,突然转头看了过来,被他的眼神冻的打了个颤,赶紧若无其事的回过了头。
舞毕,赵京嫣谢恩,又抓阄子。心里突然痒了一下,等打开念时,果真是我的名字。
她很是惊喜“竟是姐姐!”又看向皇帝浅笑道“素闻姐姐写的一手好字,只是姐姐墨宝珍贵并不轻易示人,妾身也只能从旁人处听得些称赞。陛下,不如妾身替姐姐请个恩,就让姐姐以书法展示可好?”
皇帝点了点头。妤贵妃吩咐人去拿笔墨,又娇笑道“陛下你瞧,两位夫人感情可真好!”
微笑看着台上,大脑一度陷入怀疑。书法?这毛笔拿在我手中一写就晕染一大块,都难以称得上是字,如何还能写出来并给众人看?我被请到厅子中间摆好的桌台前,宫女端着托盘弯腰来到面前,我不接手她也不起身,无可奈何只好先拿起了笔。
赵京嫣道“姐姐怎么不下笔呢?可是需要妹妹压着纸?”
她这样一开口,我却有了主意,不管行与不行,总好过在这里站台。轻轻一笑,道“不用了。”
沉一口气,落笔大字一走。笔势走法确实不像老实写字的。不去理会传来的议论声。耐住忐忑的心情完成了这幅“书法”。
两个宫女将宣纸举起,一副水墨“四季平安”图完成,画即是字,字即是画,两相合一,相映成趣。
皇后赞道“陆夫人此作心思甚妙,真可谓是匠心巧具!”
妤贵妃又道“四季祥和,安康顺遂,如此寓意甚好,臣妾也在这里,祝愿陛下身体康健平安,大渝风调雨顺,繁荣昌盛!”妤贵妃行了个大礼。
众人齐声道“康健平安!繁荣昌盛!”
皇帝很是高兴,抬手道“赏!”
跪地谢恩,舒了口气。
宴会临近尾端,有人提及寒冬腊月,城外梅园的景致十分不错,皇后来了兴致,道宫里的红梅开的正盛,便邀请在座女眷同去后宫梅园赏梅。
席上的女眷不过六七人,可到了后宫,又有几个妃子加了进来,十三四个人一起组了个大队伍。我走在后头的位置,一边无聊的踩着石板路的缝隙,又时不时左右打量几眼。
这宫里的林木可真多,虽说冬天只能看见些秃杆子,但有植松树的地方也是有些春意。
不得不说,皇宫就是皇宫,处处都透着大气精致。我们正在岔路的地方,场地甚是宽阔,右前方有一小山,山上一座八角玲珑亭,琉璃碧瓦在今日大好的太阳下微微闪光。周围能见的地方所植树木又是长青的松柏,有那么一晃,竟让人忘了所处的季节。
皇后打头带着往前方路口走,方过了岔路,转眼就瞧见迎面走来一人,穿着明黄色鸢尾花样的氅子。走到近处蹲了下去给皇后请安。
皇后让她起来,道“大家正要去梅园赏玩,郡主可要同行?”
她直起身子,又将脸抬起来,我看着她竟有些移不开眼睛,好美的一人!肌肤瓷器似的在阳光下白的闪光!虽然这么说夸张了些,但细看去,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又孤冷,又明媚,又深沉,又干净,那黄色的氅子跟她白净的脸一凑,仿佛冰海雪源里出尘的雪莲,全身都闪着光芒,真的是绝美绝美啊!她目光往这边看来,感觉跟她对视,有些紧张的眨了下眼睛。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眼光不曾闪动,仍是看着这边,轻轻一笑“那就谢皇后盛情了!”
看她展颜一笑,只想到了白居易那句“回眉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不禁叹了口气。这样美的美人,总不会是个无名之辈,怎么没听说过呢?
皇后似乎没想到她答应,有些惊讶,顿了片刻才道“那咱们走吧。”
她走在我左前方,一路上除去与旁人略做交谈的时候,眼光大都落在她身上。美人果真是美人,走路都比旁人要好看几分,轻盈温柔中又带着几分洒脱,厚重的冬衣丝毫不会使她有拖泥带水的笨重之感。
走了不久,就到了梅园,众人游玩一番,就找了处亭子三三两两坐在一处休息闲聊。
一个体态圆润的女子将腿伸了出来,正到美人迈步过来的脚下。果然美人易遭人恨。我坐着的身子往前呛了一下,想要接住美人。可美人轻盈的步伐一下迈了过去。
心道:好样的美人!
可那圆润的女子不甘心,美人的后腿正抬到一半,圆润的女子一下将腿踢了起来。美人果然趔趄了一下,险些落地,好在美人与我挨得近,我伸手扶住了她。
可是美人没有惊呼,反倒是那圆润的女子尖叫一声,“我的鞋子!长宁!你做什么!”
低头看去,鞋子上凤穿牡丹的牡丹正被美人踩着。美人看了一眼,赶紧扶着我挣扎起身,只是脚不曾移开。圆润的女子吃痛“啊啊”的叫着。我看了美人一眼,很是满意的笑了笑,随后才意识到,美人的名字叫做“长宁”。
美人歉意一笑“对不住了徐昭容,实在没想到,你的脚会出现在我的脚下。”
徐昭容一跺脚,“你就是故意的!有人生没人养的,能有什么好心!”
美人面色无常“昭容还是注意些言辞,别让这幅野蛮样子传到宫外去贻笑大方。”
徐昭容一下站了起来,插着腰方要大骂,已经有人来劝。
一道“姐姐何必生气,跟郡主计较。”
一道“是呀,皇上素来疼爱姐姐,不过一双鞋子,等明儿还有更好的呢。”
众人言语纷纷,徐昭容翻了个白眼似要作罢。妤贵妃又笑道“是呀,郡主在皇上心里可不是一般的地位,妹妹如今不依不饶,岂不是惹皇上的烦?还是算了,郡主心大,就跟郡主道个歉,说不定还给你些面子,免了你的麻烦呢!”
徐昭容这样一听,彻底炸了毛“今儿是她踩了我!我要的她心大心小,该道歉的是她!不过是个亡国破家的东西,皇上那会真在意的她!……”
徐昭容喋喋不休的讽刺,美人冷眼看着她,并不言语。妤贵妃笑着看起了好戏。
我忍不住“这位昭容,方才明明是你要伸腿拌美人,一次不成又来两次,美人这才被迫踩到了你,你以为人家愿意踩你这肥胖胖的大脚吗?”
徐昭容看过来,方要怒口,转眼又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赵大小姐!”
“别客气,喊我二小姐就好。”
她瞪了我一眼,又恢复一种讽刺神情,撇着嘴巴道“是,如今改叫陆夫人了。呵,实在不知陆夫人怎样的狐媚功夫,嫁去陆府就离间了京嫣妹妹?听说陆夫人尊名传遍了京城,风流韵事桩桩件件,夫人狐媚的手段,说出来咱们也听听可好?”
我道“为了昭容好,昭容还是别听了。”
徐昭容笑起来“夫人不敢说便罢了,什么为了我好,难不成我们这样正经人家里出来的,还能学了你的去?”
“这我倒不担心,狐媚的手段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昭容面若圆盘,声如洪钟,条件不合适。”
美人捂嘴笑了笑。
徐昭容瞪了美人一眼,“果真蛇鼠一窝,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怎么这么热闹呀,几位夫人娘娘说什么趣事呢?”后面有声音喊来,打断了徐昭容的话。
我回头去看,是苏耶克颠着轻快的步子往这边过来。
皇后起身,道“四皇子怎么来了?”
“吃的太撑,出来逛逛。老远就听见这边的声音。过来凑个趣,娘娘可愿意?”苏耶克眯着眼睛一笑,一转眼又很是吃惊的看着徐昭容道“哟,这位夫人怎么满脸怒气?”
皇后睨了徐昭容一眼,道“昭容身子不适,让皇子见笑了。”又看着徐昭容道“徐昭容,回去好生休息。”
徐昭容怒气未消,又要去笑,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只得欠了欠身子告退了。
“今日着实疲乏了些,大家尽管赏玩,我先回去了。”皇后端正了身子“贵妃,替我好生招待着”。
众人行礼“娘娘慢走!”皇后走后,其他人也渐渐离开了。只有几个,跟妤贵妃一起去了暖阁。
我不记得出去的路,美人好心送了我一程。一路上心里都想不明白,皇后喊美人“郡主”,那她就不是皇上的妃子,可徐昭容那副样子,分明就是情敌吃醋的模样,还有妤贵妃的挑拨,皇后的冷眼。这个美人到底是何身份呢?
“嗯……你,是皇上的妹妹吗?”我忍不住,还是开口问了她。
“我不是她的妹妹”美人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下又道“不过名义上来讲是这样的。”
美人的表情有些深沉,我不知说些什么。沉默着往前走了些路,正到了一个小花圃,几颗珠子“哒哒哒”的弹跳着蹦了过来。
我拾起来,放在手里转了一转,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看着我道“大姐姐,这是我的珠子。”我低头看她,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一般。我把珠子还她,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小姑娘指指花圃后边,一个比她略大一些的小男孩正蹲在那里,一个一个的数珠子。
“输了?”我问。
小姑娘点点头,揉了揉眼睛。看她这样,不由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玩儿弹珠总输给邻居家的哥哥,哭了鼻子,吓得小哥哥把珠子都还给了回来。可又倔脾气,回家一直练一直练,直到成了玩儿弹珠的好手,附近的孩子都不能赢我。
我擦擦小姑娘的鼻涕,“姐姐教你打,你学会了再把弹珠赢回来好不好?”
“你会打?”小姑娘瞪了眼睛。
“可从来没有人赢过我呢!”
“真是巧了,也从来没有人赢过我。”美人看我的眼神有些闪光。
好久都没有跟人对战,听美人这样一说,更激起了斗意,我看着美人道“来一局?”
“奉陪!”美人挑眉一笑,往花圃后走去。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起身领着小姑娘跟了上去。
这一战,时间良久,不分胜负,双方具是全力以赴又元气大伤。我们选了个最有技术含量的打法,既要准头,又要反应迅速。两个人掖着裙子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左移右转,全然不顾形象,战况紧急之时,两个小朋友气儿都不出一声,屏气凝神的看着我们两个大人。珠子相碰,美人那颗翡翠绿的珠子略逊一筹,掉入了洞中,我的珠子险停洞边,险胜了美人。
美人一下坐在地上,撑着身子停了半晌。突然我们二人视线相撞,便不约而同的舒畅大笑起来。两个小朋友在一旁拼命鼓掌,小姑娘早已忘了输掉弹珠的伤心。
美人将我送到来时的大殿,找了个小太监送我出宫。我对美人的帮助再次表示感谢,美人轻声一笑“叫我长宁就好。”我点点头道了声“长宁。”跟美人告别,欢欢乐乐出宫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