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不老的老子》,我才如释重负地走出涡阳宾馆,又被朋友拉上的士,前往嵇山。据《清一统志》和《涡阳县志》记载,嵇山与弓石山相连,石山载土,下有嵇沟,流入苞水,嵇康家于山下。
嵇康,字叔夜,谯铚(今安徽涡阳)人。祖籍会稽(今浙江绍兴),本姓奚,因居嵇山而改姓嵇。其父嵇昭为治书侍御史,早卒。嵇康幼年失怙,与母、兄相依为命,在家颇受娇纵,故自小形成任性不羁及疏慵散漫的习气。嵇康好谈老庄,崇尚标新立异独立行事,与阮籍及其侄子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相友善,号称“竹林七贤”。他们都崇尚虚无,轻蔑礼法,整日纵酒昏酣,不问世事。当时的士大夫都以为他们是贤士,争相崇拜仿效,谓之“放达”。在七贤中,论年齿,山涛、阮籍最长;论思想,阮籍更具批判锋芒;论文学修养,向秀不在他之下;论文采,阮籍亦足堪与之比肩,甚至更优,钟嵘《诗品》即叙嵇康为中品,而阮籍为上品;论任诞作风,刘伶嗜酒放恣,阮籍与群猪共饮,更令人骇异;论官位,以山涛最高;论财富,当首推王戎。然而七人集团却以嵇康为核心,“竹林之游”,即在嵇康山阳寓所。
嵇康之所以能成为七贤领袖和他的人格魅力分不开。嵇康的魅力自何而来呢?首先,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全能之才。他是当时最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及演奏家。传说,嵇康早年曾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夜半,有客造访,共谈音律,并授《广陵散》一曲,声调绝伦,并嘱咐嵇康不可传人。他又是一位造诣很深的书法家,唐代张怀瓘曾说:“叔夜善书,妙于草制,观其体势,得之自然,意不在于笔墨。”(《书断》)同时他又是画家,据载唐代尚存他的两部作品《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其次他是一位容止绝佳的美男子。他身材伟岸,风姿挺秀,时常采药于山泽,樵夫遇见他,以为是神仙。山涛称赞他:“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其相貌被誉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说新语·容止》刘孝标注)。可知时人心仪推评到何等程度,甚至在嵇康死后若干年,有人对王戎说:“嵇绍(嵇康之子)风度不凡,站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超然脱俗。”王戎说:“你还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呢!”“容止”在汉末已经成为品评人物的一种重要标准,到了魏晋更是备受士子青睐,以为容止中可见风神,所以时人看嵇康自然是推崇备至。
当然,嵇康魅力更重要的还是其人格。山涛谓其“孤松之独立”并不仅仅形容其外表,实亦概括其品格:高洁、正直、孤傲、特立独行。嵇康喜好老庄,他是玄学思潮的典型代表。他厌恶仕途,傲视世俗,追求一种自由自在,闲适愉悦,与自然相亲,心与道冥的理想人生,以己之高洁而独立于世。这种孤高的品性为汉魏以来名士所崇仰追求,并成为汉末以来人物品鉴中最受推崇的品格。总之,嵇康颖慧过人,卓尔不群,“风姿清秀,高爽任真”(《北堂书钞》引臧荣绪《晋书》),其风采魅力,成为当时士子偶像式的人物,他集中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尚,体现出了一种理想化的人格魅力。因此说嵇康是“七贤”领袖绝非溢美之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李康《命运论》)嵇康和阮籍一样身材伟岸,一样知识渊博,但他不像阮籍那样谨慎小心,“直性狭中”,“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与山巨源绝交书》),自然不得善终。一次,嵇康在汲郡(今河南卫辉)共北山采药遇到一个叫孙登的隐士,与其攀谈,孙登没有理睬。过了许久,嵇康只好告辞,问道:“先生就这样和我不说一句话吗?”孙登这才直言不讳:“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资治通鉴·魏纪十》)孙登的预言后来果然应验了。
嵇康被杀有诸多方面的原因,《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说是一根导火索。史载,有一天嵇康和好友向秀一起在柳树下打铁为乐,司马昭的心腹钟会邀集了一群名士前来拜访。嵇康挥锤不辍,旁若无人。钟会站了半天,扫兴地转身要走。这时嵇康才冷冷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钟会怀恨在心,不断在司马昭面前进谗言。景元二年(261年),山涛离职,举荐嵇康。嵇康以为奇耻大辱,毅然作书与山涛绝交。他一方面痛责山涛变节从仕,一方面尽情地描述自己傲世避俗的生活态度,极力推崇老庄,强调任真,毫不掩饰自己对自由放纵生活的喜好。这样一来难免招致司马氏的不满。恰在此时,“吕安事件”发生了。吕安是嵇康的好友,其兄吕巽是司马昭的亲信,也与嵇康相识。吕巽强奸了吕安的妻子,反而诬告吕安不孝。嵇康得知此事后,与吕巽绝交,并为吕安作证。吕安被诬陷下狱后,司马氏罗织罪名,也把嵇康投入监狱,后嵇康与吕安因此同时被害。
另一方面,嵇康被杀的主要原因是时代背景。嵇康生当曹魏末世,司马氏专政时期。而他是沛王曹林女婿,亦即曹操孙婿,有曹魏王室姻亲背景。更重要的是他与其他正直人士一样,对司马氏凶残虚伪的面目有透彻的了解。出于孤高性格,他不愿趋附司马氏父子,因而他的处世方式虽说是“循性而动”(《与山巨源绝交书》),实质上是对司马氏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和刚烈个性。他以犀利的文笔无情嘲笑官场上的虚文缛礼,宣称自己不能出仕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诸如:喜欢睡懒觉,但做官以后,守门的差役就要催人起床,令人无法忍受;喜欢抱着琴,漫步行吟,或在郊野,射鸟垂钓,但做官以后,出入有隶卒跟着,令人难以忍受;身上虱子多,搔起痒没完没了,却要穿上官服,去拜见上司,这也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不喜欢吊丧,却不得不去;不喜欢俗人,做官后却要与他们共事,真令人难以忍受……他对司马氏提倡的名教礼法采取一种傲慢态度,百般嘲弄。全文嬉笑怒骂、随意挥洒、痛快淋漓,自始至终贯穿着对司马氏的决绝态度。诚如鲁迅指出:“非薄汤武周孔,在现时代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都说不好,那么,教司马懿篡位的时候,怎么办才是好呢?没有办法。在这一点上,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因此就非死不可了……这和曹操杀孔融是一样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生气的不是山涛,而是拉拢不成反遭辱的司马昭,必欲置之于死地,吕安事件恰恰是一个借口。嵇康被下狱后,由于他在士人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一时间朝野为之震动,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嵇康为师;不少知名人士为了表示抗议,随嵇康入狱。这种事态给司马氏造成了很大压力。钟会则借机报复,大进谗言,力劝司马昭杀掉嵇康。他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又造谣说嵇康有谋反之意。如此一来,司马昭非杀嵇康不可了!
嵇康的死是极其悲壮的。赴难的时候,太学生数千人及他的兄弟亲戚与他诀别,他神色坦然,然后问他的哥哥:“我向来弹的琴带来了吗?”哥哥说:“带来了。”于是,嵇康顾视日影,接过琴来,从容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叹道:“袁孝尼曾经想跟我学《广陵散》,我每每吝惜,不传授给他。《广陵散》从现在起就绝响了!”然后就难。宋代诗人徐钧读史至此,困惑不已:
卧龙并论恐非伦,望重宜为世所珍。
大抵重名人敬仰,如何名重反伤身?
(《嵇康》)
嵇康被害,魂归故里,高旷的嵇山俨然不屈的傲骨!嵇康倡导“君子无私论”,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释私论》),以为君子无私便可行天下,实在过于忘我了。正是这种不合时宜要了他的命。中国古代帝王容不得自由散漫的知识分子,你得当他的臣,为他卖命才行。嵇康的悲剧不过开了一个头,此后多少士人都有过类似的念头?这就是命运?
仰望嵇山,夕阳俨然被砍下来的头颅染红了远青;我如葵花耷拉下头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