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春节对我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
离春节尚有一个多月,回家过年的冲动已经十分强烈了,家中过年的窗花、对联、麻花儿、旺火,还有拜年时温馨的亲情、友情不时地在脑中显现,特别是能够想象得到的,父母亲看到已经有了工作的儿子那骄傲幸福的神态,那是儿女们所追求的具有感恩情结的、令儿女们心醉的一种神态,只有回去过年,这些幻化的情景才能够成为真实。
进入腊月的那一个月里,就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腊月二十后,便开始考虑带什么年货,父亲喜欢的酒,母亲喜欢的点心和鱼,还有红枣、黑枣、花生、瓜子以及糖果,记得小时候在家过年的时候,这些东西父母都是要购买或者念叨着应当购买的。我现在有工作了,也挣工资了,再不像前些年了,我将替代父母来准备年货。
那年我用了100多元,置办了两大包年货,一路的托运费就花去了十来元。
腊月二十八,我乘坐每天唯一的一班通往公社的班车回到了家,父亲已经等在了公路上,一年多没见父亲了,他似乎又衰老了很多,去年的胡子只有一点发灰,今年已经全部灰白,腿脚也没有去年利索,背也明显的佝偻,他想提起那个装满年货的大包,试了几下都没有提动,我的眼睛忽然酸胀了起来,父亲的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有力,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他可以将200多斤重的石头轻松地从地面搬放到大车上,他靠着这双手,历经几十年,将孩子们养大成人,拼打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族,可现在,他的手已经提不起百十斤重的一个包,是啊,幸福生活的曙光刚刚升起,但父亲已经年逾花甲,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到了有条件享受生活的时候,却因衰老享受不动了……
小时候的年是父母企盼儿女长大的年,而现在的年,却是儿女们看着父母衰老的年,时间就这样将每个人的人生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
家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原因吧,原来在每年除夕的前一天才贴的窗花儿和对联,今年提前贴了出来,和我在家的时候一样,存放粮食和物料的叫做“闲房”的门上贴的是“招财进宝”,猪圈上贴的是“猪羊满圈”,正墙上贴着“改革开放”、“人寿年丰”等,家门两边贴着一副长对子,原来的内容一般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今年则是“五更分两年年年称心,一夜连两岁岁岁如意”,一看字体,我就认出这是学校的吴老师的墨宝。房檐下还挂着父亲亲手制作了的两只点蜡烛的冰灯,以纯土坯建筑的这个典型的坝上农家小院,点缀的十分喜庆。
室内外也已打扫的一尘不染,这是每年过节得必备功课,无论年景如何,父母对春节都不会有丝毫的苟且,他们对春节的虔诚几近于信仰,在我的印象里,春节之于父母,不仅仅是一个团聚的节日,更寄托着来年的希冀,打扫卫生,就成了辞旧迎新的主要形式之一。正墙上张贴了一幅年年有余的新年画儿,替代了原来毛主席画像的位置,毛主席的画像挪到了堂屋供放灶王爷的那个位置,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标志着改革的风也已吹进了这偏僻的山村。
屋里飘逸着煮肉的香味,母亲正在忙着做饭,见我带了很多年货,就开始了她责备且自豪的唠叨:“现在家里一点也不困难了,回来过年就挺好,沉不兮兮的,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刚挣上钱就烧灼的你不知姓甚了。”
康保居民绝大多数是时间不足百年的迁移户,以山西、河北两地移民为多,由此形成了以这两地春节文化为基础的一种特有的春节文化。除夕晚上,家里也有守岁的习惯,但不叫守岁,称作“熬年年”,那时村里尚未通电,父母在所有房间里都点起了油灯,预示着“熬年年”的正式开始。
我的记忆里,“熬年年”时的第一件事是包饺子,之后便开始喝茶,吃花生瓜子或者蚕豆等带皮的干果,俗称“剥穷皮”。今年的“年年”却不同于以往,包完饺子后,父亲便对母亲说:“你去做几个菜吧,今年孩子回来了,也有了工作,穷皮算是剥掉了,今年咱们喝点酒,我的一些话也给孩子们念叨念叨”。
父亲让我也倒上酒,还特意让母亲坐到了炕头上,他端起酒杯只喝了一口,却忽然抽泣了起来,这是我很少见到的,让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就听父亲说道:
“我这是高兴呀,从你们每一个孩子一出生,就盼着你们能够自己端动一个饭碗,现在你们都能端动了,我和你娘就是现在死也放心了。”
母亲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大年时节的,也不说点吉利话,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她虽然在责怪父亲,自己的眼圈却也发了红。
父亲说:“我不是没出息,孩子们都大了,也有了出息,我是又高兴,又为他们担心,我老了,不担心别的,就怕他们在外面把握不住自己。现在有了工作,这就是官差,做官差的人做事不能昧良心,老人们常说,‘神目可鉴,神目如电’,一昧良心就会折损阳寿,就是祖宗在阴间也安神不了。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人们要吃麻糖,说要糊上灶王爷的嘴,怕他把一家人这一年干得坏事告诉老天爷,那嘴能糊上吗?我一辈子在二十三不吃麻糖,你不昧良心,不做缺德事,净做好事,你还怕他告状么。咱家祖祖辈辈是庄稼人,这一辈儿出了工作人,没准就是祖宗积下的阴德。”
一辈子躬耕田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对孩子有了工作,离开了农村,那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和无限的欣慰。
母亲又插言道:“孩子们是新社会的人,别给他们灌输这些封建迷信。”
父亲说:“这不是迷信,新社会叫品德。”
父亲咂了口酒,接着说道:“还有就是这花钱,能挣也不能大手大脚,老人们说,‘有钱不买半年闲’,‘小时不存钱,老来受可怜’,我老了,挣不动了,除了这四间破房,没给你们积攒下一点家实,今后要成家立业,都要靠你们自己,在城市里住,那一项不得花钱,我这当爹的再也帮不上了。”说着,泪花儿又盈满了眼眶。
父亲的话让我思索了一个问题,父母之于子女与子女之于父母的责任究竟当如何确立,为什么二者之间的牵挂系数有那么大的差距。
我给父母斟满了酒,继续聆听父亲的教诲。
“有了工作,伺候官家,清廉才能刚正,这世上有两种事是无情的,一个是水火,二一个是王法,没听戏里的唱词么,‘任凭你是顽铁一块,怎敌我王法如炉’,五二年枪崩张子善,那是多大的官儿,说崩就崩了,这就是王法。‘犯病的不能吃,犯法的不能做’,‘穷死不偷,饿死不盗’,这是你爷爷时常对我说的话,你们可要记好了。”
这一年的“年年”是我记忆中熬的最长的一次,当听到公鸡报晓的时候,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他说:“这个年的酒喝的好,鸡叫了,咱们也别睡了,走,笼旺火,放炮迎财神去!”
父亲亲自点燃了院中央已经堆好的干柴,熊熊烈火腾空而起,将整个小院照得通红,鞭炮也随之响起,旺火和鞭炮驱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迎来的将是一个父母所希冀的更加美好的新年度。
每到春节,都让我无限回忆1982年的那个春节。2010年的春节马上到了,这个春节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具有不同寻常意义的春节,因为我的儿子今年也参加了工作。今年的除夕,我将像父亲一样,与我的儿子一起喝杯酒,一起熬年年,将父亲对我的话念叨给他听,以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