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照
老根叔在村里辈分大,才五十五六岁,大半个疃家中的人都是他的晚辈。他农活把式高人一筹,不到二十岁就当生产队长,没两下子谁服哩?他养了个好儿子,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混得人模人样儿,才三十郎当岁,听说当上和县太爷一般大的官儿,老刘家祖坟冒烟儿哩!疃家中的人一提起刘二爷,哪个不竖拇指头?
但是,这两年人们说起老根叔,背地都骂他财迷,说他天生是打钱眼儿里钻出来的。人这一辈子,有啥都好,就是别有权、别有钱,一有这两个玩艺儿,好人变坏人哩!
无风不起浪,疃家中的人也不是生着法儿说老根叔的不是,这人实在是舍命不舍财,叫财迷了心窍哩!
三年前,儿子把他老两口接到北京,不说住洋楼,也不说茅坑(厕所)在炕头,更不说顿顿拎着小酒壶,单说那大伙心里景仰的天安门,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见天蹓跶一趟天安门,瞧瞧那共和国开天辟地放礼炮、升国旗的地界儿,那心里恣儿得要上天,一准得活到九十九哩!
老根叔天生出大力的命,过不了城里人那舒服日子,没挨到仨月,跑回村里来了。人们问他咋回来了?他说待不惯,见天闲得浑身不自在哩!人们笑,说别人做梦都巴望的好日子,你却有福不会享哩!他诡谲地笑笑,骑着驴(背着手)叼着小旱烟袋到山上陂里转悠去了,好像他又是当年的生产队队长。有时候,坐在那地头上,望着那满地野草,眉心儿里拧起一个大疙瘩。
那时候,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天南地北打工去了,家家承包的土地都撂了荒。土里抠钱难,没出息,没人做那营生,他却打起这些撂荒地的主意。果然,他东家进,西家出,和人家合计那撂荒地的事儿。条件十分简单:你家没人手,地俺种,村里上缴的粮食俺缴,所有花费俺担,你啥心甭操,等有了人手,地仍归你。这里头的好处谁心里都是明镜儿,老街古邻,一疃一庄,谁好意思?个个都一个音儿说,老根叔,亏你的一片心哩!他说,撂荒白丢白瞎,丢上种就打粮食,土能生金哩!他又去找村长,说了自个儿打的谱儿。村长说,你舒服饭不愿吃哩?他说,啥也没和土坷垃打交道这碗饭吃着舒服哩!村长笑,说村民自治,只要不少缴村里的粮食,有多大能耐你就可劲儿使哩!
第二年一开春,儿子先回一趟家,陪着老爹山上陂里转悠。儿子走了不几天,两台45匹马力的大拖拉机开进村里。又过了几天,他聘用的四五十号人也进了村,他们先是放火烧荒,接着就是深翻土地,再接着就是播种了。疃家中的人冷不丁醒了腔,大眼儿瞪着小眼儿,老根叔这爷儿俩原来是要当大老板,怪不得当爹的打北京城先跑回来,打的是村里这一大片撂荒地的主意,要学当年村里的大地主李家大院那派头儿哩!街面儿上出动静了,都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闹了半天老根叔爷儿俩是借船出海,借鸡下蛋哩!那些把地交给老根叔种的人家,心里总觉着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滋味儿。
老根叔不言声儿,就像啥也没有听见。头一年粮食丰收,该给各家向村里上缴的粮食一粒不少,他自个儿赚多少,街面儿上传的不一样,有说三十万斤,有说五十万斤,不管多少万斤,反正老根叔发了。有些人家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就撺掇一些人家把地收回来。这当口,村长出头了,说土地撂荒本身就违反政策,有人替你种地,有人替你缴粮,天上掉馅饼哩!人们盘算着,也是这么个理儿,收地的事儿就不了了之。
第二年,老根叔的买卖做大了,庄稼杆做饲料,养猪养鸡养奶牛。儿子从北京请来专家,建起肉联厂,肉类食品出口日本东南亚。疃家中的人眼红了,特别是那些把地交给老根叔种的人家,非要收地不可,放着自个儿的财不发,为啥叫人家发哩?大伙一起哄,地就真的不给老根叔种了。这年冬季天,风声传得不对劲儿,说钱紧了,不少买卖干不成了,打工的人都得回老家重操旧业,种地就是老本行。疃家中的人就像葵花盘儿着了霜,一下子耷拉头了。
村长又出面安慰老少爷们,他说老根叔说,土能生金,他心疼那些撂荒地,叫儿子帮他的忙,两年的光景,除了所有使费,他一共攒了一百万斤粮食,价值约计五十万元,办起了禽畜养殖业和肉联厂,置下一部分农用机械。他个人没留一分钱,统统交给村里,有老根叔创下的这个底垫儿,大伙就不愁二次创业哩!疃家中的人猛然醒了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都觉着错待了老根叔。
这年过年,疃家中的人成群结伙来老根叔家拜年,千错万错,一个悔字儿值钱,借着这正月,破解破解,你还是俺们大伙的老根叔哩!谁知,老根叔家大门锁着,人不见影儿了!有人吆喝,说老根叔一准生气了,上北京儿子那儿再也不回来哩!这当口,正好村长走过来,立马接过那人的话茬儿,说老根叔才不是那号人哩!刚才俺打电话给他拜年,说起这事儿,叫他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猜他咋说?大伙大眼儿瞪着小眼儿,盼着村长的下文。村长笑了,说老根叔说了,开春就回来,今年要建大棚,在经济作物上多下功夫哩!他还说,一疃一庄的,哪来那些讲究?俺从小偷李家爷爷的枣儿吃,叫他打了个腚瓜子;俺当兵那年,就是他送俺一程又一程,直到俺上了车,他还站在那儿朝俺招手哩!
人们的心里难过,个个眼圈儿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