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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独困斗室

在张家湾多数人看来,像石痴这种离不开别人护理的重残,重新返回休养院是绝对必要的。在家中,别说是无人照料,就算是有兄弟姊妹乃至爱侣贤妻形影不离,关心备至,他也不能在家久住,因为他不仅需要护理,更需要及时治疗。

四婶心里很矛盾,她总觉着儿子是被自己劝走的,觉得自己太狠心了。不过她确实出于慈爱之心,想叫他少遭些罪,多活几年。可如今看不见儿子,心里又刀绞般难受。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到大门口转悠了一圈儿。院里院外冷冷清清,她不禁老泪纵横。她找到张大妈,冤痴痴地大哭了一场。其实,大妈又何尝不作难呢?对石痴,帮不上忙,劝不进话,谁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对四婶劝走石痴感到不可理解,本想唠叨她几句,可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好改口道:

“别哭啦,四嫂。走了就走了,哭有啥用?依俺看痴子是有不好说出口的话,除了吃穿拉尿,就没有妻儿念头?快30的人了,常人之情他没有?健康人需要,他更需要,可到底咋办呢?真真愁煞人呐。”

“你说得在理啊,大妹子,他这次来家老不愿走,八成是想好歹找上一个,你看巧兰那闺女还行吗?她倒通情达理。”

“俺再找她试探试探。”大妈说。

“你看着办吧,大妹子,要是能成的话,俺就找人写信,叫痴子汇点钱来,早成早办,省得夜长梦多。”

两位老人谈兴正浓,老村长王少刚悄悄来到跟前。

“两个老嫂子在嘀咕啥呢?大侄子这些日子怪好吧?”他手拿长杆烟袋,一边朝烟荷包里装烟,一边蹲到两人中间的一块圆石上。

“刚走了,昨夜里人家来车接的。在家里可怜呐,天天不见吃喝,俺也伺候不到点子上,人总不能神活呀。”

“可惜侄子残得太重了,要不给他找个伺候的,一来料理穿衣吃饭,二来可以成婚为伴。不过嫂子你不该劝他走啊,我工作忙,没及早过来探望,他就匆匆走了,真过意不去啊。”老村长似面带歉意地叹道。

“全靠他二叔操心费神啦,刚才俺还议论痴子临当兵时和巧兰定下的婚事呐,要是有这闺女伺候俺痴子,俺就烧着高香了,死也安心合眼啦!他二叔你就操心,当当介绍人吧!你又是村长,保准没差!”四婶这番和盘托出的表白,把大妈弄得尴尬不安,她早知道巧兰被王少刚家的地位所吸引,而王少刚的最终目的,也是把方巧兰配给自己的憨儿子王峰双。她多次规劝巧兰同石痴见面的目的,是想投石问路,看巧兰是崇尚“光荣”还是看中地位,结果发现她不仅看中地位,而且有诽谤“光荣”之嫌。但大妈相信,人不会一成不变,何况,他们还有“源头关系”作基础。如今四婶已过早地泄露了“天机”,她只好佯作真诚地说:

“可不是嘛,他俩早有姻缘,成与不成,他二叔语重千斤,一锤定音喽,你就给作作这个媒吧!”

老村长一边哼哈地应酬着,一边想:这俩老娘们儿想拿俺孔明当阿斗耍,我王某本来就对石痴没什么好感,这小子刚来家就嘲弄我,让我在大众面前抬不起头来,还想巧兰的美梦,真不知天高地厚!他转念又一想,不能把话说白了,先给她们个甜枣蜜啦蜜啦!于是说:

“这桩事嘛,两位老嫂子尽管放心,凡是您愿意的事,兄弟我必定效劳。我看石痴与巧兰青梅竹马,天生一对,我试试看,一家女百家提嘛。至于‘一锤定音’,我可不敢当,事情成不成,由男女双方定,父母不能包办,干部更不能包办。”

“俺一定叫俺痴子重谢他二叔的大恩大德,成不成酒两瓶,我先装好酒等着他二叔来做喜客。”四婶眉开眼笑,就像儿媳已近在眼前似的。

“好,我一定来,你们忙着,我走啦。”王少刚恣悠悠地走了。

石痴深夜返回休养院,并没引起张家湾人的震惊,更没有人想到他根本没回休养院!自从母亲劝他回休养院后,石痴一连想了几天。他实在不愿回去再受人一把屎一把尿、一口水一口饭的伺候。他要活下去,靠自己活下去——一切达到自理!而眼下又不具备这种“自理”的条件。怎么办?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奇特的想法:造一个回休养院的假象!于是,他把被褥、食品等东西藏了起来,又闹出一点响声,让母亲以为他真回休养院了,他则在屋内最暗的旮旯躲了起来。好在这是间闲屋,极少有人来,没有人发现他。

他要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环境里搞一场自身“革命”!超重残的现实使他大彻大悟,他知道,付出一般代价侥幸取胜是徒劳的,正像用慈悲和忏悔请求敌人给予宽恕一样。现在唯一赢得生活自理的权利,就是用空前冷酷的方法和百倍的努力,甚至是整个生命的代价,去抢摘那高悬的、也是只有冒死才可获得的生命之果!而这一切,只有躲开人们包括母亲的同情、怜悯、相助,自己在独居的世界里才能做到!

已经是第五天了,可以肯定地说,这五天中,他在自己设计、发动的这场所谓“革命”中,得到的是全方位的失败!他不得不停下来,躺到床上,品尝这失败的滋味,同时冥思苦索,反复地数点着自己所知道的当代伤残者的榜样:奥斯特洛夫斯基失明、瘫痪,写出了蜚声国际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吴运铎,以及诸多先辈、同辈中,有的失明而四肢健全;有的虽截肢但保留较长,能够自理或部分自理;还有的四肢无全但断面吻合、余碴神经处理较好,软,圆滑,有长度,经苦练可以臂代手,持具饮食,甚至达到拿笔或捆笔写字的程度。

而自己呢?实难用臂碴有所作为,而只奢盼嘴巴能长得长些,再长些,让嘴巴得到生活所必需的所有的东西!

他终于明白了,从同类榜样的自理生涯中找不到打通自己封闭的再生之门的路,古今中外的书籍中也找不到。

他想得有些累,于是牙一咬,坐了起来。恍惚中,看见墙上的军用水壶在晃动,是饥饿或视线模糊造成的吧?他挪动身子,逐渐挨近墙壁,抬头再看时,发现水壶旁边有个小东西在蠕动。他一下子来了兴趣,像囚徒发现了越狱的墙洞,又像主人见到了隔世重逢的家犬。他快速地挪向墙根,直到把腿碰痛。再抬头细看:啊,蜗牛!

他的脸几乎要贴到墙上了,他要仔细地考察一番。蜗牛在蠕动,极慢,似动非动,分不清头尾,只见椭圆形的躯壳微动,而且是沿墙往上爬的!

天哪,这小家伙咋上这儿来了?有你给俺做伴,真好。可你到哪里去?爬到墙顶?爬到屋脊?不,千万不能冒险,那会摔伤身子的呀,我也帮不上忙,咱们都出不去……

喂,歇一歇再爬吧,这路又陡又滑,能锔得住吗?你没脚没爪,怎么会滑动自如?而且还始终驮着巨大而笨重的甲壳!

他简直看呆了,他从心中叹服这万物群体中的弱族。它同他一样,没有爪脚,蠕动极缓,比起翱翔苍穹的雄鹰,比起凶猛迅捷的猛兽,无疑算不了什么,可它们至死不返、坚韧不拔的毅力,比起我石痴来,却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蜗牛终于爬上了墙壁顶端,消失在一道墙缝里,石痴却陷入了沉思,心底萌发出一股羞恼:妈的!我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蜗牛!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能踌躇,绝无余地,要么在达到“一切自理”上有所突破;要么就此作罢,今生今世依靠别人寄生,他要作出明确的抉择!

没有退路了,还得练,难道真比不上一只蜗牛?他把已经摆设在床上的“摊子”又重新用嘴进行布置、规划,把摆设物一一推到床边沿,然后翻身,背朝床外,面向床铺,臂扶床沿,膝蹬垫床石板,滚到地下,膝立跪行,将床上的碗筷、汤勺、叉子、咸菜碟、五张煎饼、两个鸭蛋、几块豆腐干,另有假腿上的皮带、备作捆勺吃饭的松紧带和以木代臂的木筒子等,分成三份,分别放置在床上、地上和桌上,以适应采用立、趴、卧三种吃饭姿势的需要。

搬运餐具,靠两下肢膝碴触地蠕挪往返,膝碴万一硌破或偶尔神经抽搐,就再加上两上肢——双臂扑地,四肢运作。取放餐具当然只能靠嘴、靠牙齿,而一旦嘴部神经痉挛,餐具也就该掉下摔碎了。由于部位机件的迟钝与失灵,每每嘴叼物出现危机,他便会下意识地举臂救援。但这往往会导致腿颤软卧,双臂抢地,戳伤瘫倒,物碎人物,鸡飞蛋打。

为了防止别人听到看到,他又返回原处——爬到床上,再由床作阶梯,谨慎缓慢地爬向桌子,跪立桌面可触及窗户。他用嘴把窗帘精心地拉盖严实,下边的帘沿用口琴、绑带、腿套等压牢。

他继续练着。一会儿趴在床上,像四蹿动物一样,嘴咬煎饼上头,膝压煎饼下头,吃完一口,双膝将煎饼向上蹿一蹿,再吃一口,再蹿一蹿,直至吃到末了,再也咬不到的时候,两膝就一松一挪,趴下去,用嘴叼起最后一口煎饼。这里所说的“一会儿”,是指嘴臂咬触或挪动物件的过程,而不是泛指时间的长短。文字在描写异常人的动作上,有时还无法和描写正常人那样表达精确。这“一会儿”,有时是几分或十几分钟,有时则长达几十分钟甚至一小时。吃碗里的饭更是不易屈身伏首,只能嘴咬碗边,伸脖抬头将碗缓慢举起,两臂半空捧迎,慢慢举到嘴边,进而两臂拼力捧紧,嘴唇左右挪摆,吸食进口。这时,嘴需快速返抵碗沿,再喝再返,再进再抵,这种惧怕碗掉饭倒的时差局限,基本排除了口嚼细咽的需要,而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强忍臂痛的情况下完成的。

每“吃完”一顿饭,他都全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接着,再考虑另一顿饭怎么“吃”法。他感到难度更大的,是抱勺吃饭,两臂夹起勺子,一掉再掉。掉在床上好捡,用嘴叼起来就是,掉到地下,那就得三番五次滑到地下去捡。就算不掉,抱紧运作,伸臂舀饭,举臂运饭,直至靠近嘴,已是饭掉汤洒。碗里没食物,勺子轮空转,十有八次吃不到一口饭。双臂的捧碗夹痛有时比伤口发炎疼得多,他只能用忍耐来弥补拙笨。臂短不牢靠,开头还能接上嘴巴,可连“吃”几次以后,距离越拉越远。他就另起炉灶,把木筒子套在臂上,再抱夹,再试吃,再实验,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办法,因为木筒不仅增加了滑度和硬度,还根本夹不住勺子,而且套上筒子的臂碴再也卷不回来,唯一的腕部旋转也被僵化,“残废”得更厉害了。

皮带与松紧带的使用价值也很小。他用拼命般的挣扎、忙乱,捆了半天也没捆上。中途失去手的人,学做系扣,可是个“耗资”巨大的漫长工程。用嘴系扣也不行,双臂不够长度。松紧带倒能套得上,但让它固定勺子达到吃饭的目的,简直太遥远了。勺把插在皮肉和松紧带之间,若舀上来的食物重了,它就左右摇晃而翻倒;若空无负荷又会直而不弯,捞不到碗碟中的食物,时间长了,还造成臂碴麻木、充血、剧痛,结果这种工具也被淘汰了。

虽然没有尝到成功的喜悦,但基本弄清了哪些方法可以坚持,哪些必须淘汰。

时间很宽裕,这对他有利。他不必再担心四婶、大妈与众人争相喂饭,使他永远处于被动,一事无成;也不用委曲求人,讨吃讨喝,打搅别人的正常生活。煎饼、豆腐干早就吃完了,可短时间里不会饿死。他发现麦秸笼子里还有半笼子霉腐的瓜干(这是四婶的储备粮),泥罐里还有半罐子水,每天两口水、三块瓜干也能坚持他个把月,他有着极强的忍饥能力。时处春夏之交,他不必担心冰天雪地带来的寒冷,蚊子、苍蝇虽多,但偌大一个活人,任凭它们吃,任凭它们啃,总有剩余的。他有架部队发的小蚊帐,但因顶窄、无门,他钻不进、出不来,不便使用。

他尽管求生艰难,但不悲怆,并且还有些沾沾自喜。他未料到,一次并不高明的撒谎即如愿以偿,把所有不利的因素都抛到九霄云外。他欣慰地感到,这是致残以来,第一次享受到无拘无束的自由。这间草屋及屋内所有的东西,统统都归于一个自由之躯管辖,真是天然的自由王国,放纵的自由世界!这种自由,简直使他达到了陶醉的程度。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而他似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门闭、窗封,视力的纤弱,光线的暗淡,几乎分不出昼夜,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去分。凡事都要瞎摸,而唯一引路的还是嘴和臂。大部分时间,他像生活在梦中,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的时候,都有这种朦朦胧胧、似真似假的感觉。

只有两样东西——食品和水的消耗,使他感到了时间的威胁。麦笼子里的瓜干再也够不到了,而泥罐里的水,如果不把泥罐扳倒,趴到罐口吸喝,也休想捞到半滴。但无肢人的最高招,就是能大反个和底朝天。装瓜干的笼子在靠墙的一块一尺高的板石上放着,他爬到笼子的正面,膝立起来,探头弯腰,嘴咬住笼子边沿,用力猛拉,接连几次,笼子终于翻下板石,笼底朝天。他慢慢趴下去,用头将笼子拱起,使劲推到一边,用臂在翻倒出来的东西里轻轻划拉了几遍。好像有烂草、破布等物同瓜干混掺着,但瓜干肯定很少了,要不然,他肯定拉不翻它。他按定量,就地啃了三块,其余的没再另装,就原地不动地放在那里,返回床上。

又坚持了几天,那种食水双断的危机感再次罩上心头。他虽看不见,摸不到,掂不出究竟还有多少水,但从盛水用具的轻度上判断,已所剩无几。这是隔世独居以来的第一张“黄牌”。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最显著的成果!全面收获不行,就必须做到单项突破,捧碗或勺饮,要分开练习,牢牢掌握要领,以便在大庭广众面前,也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那时,他将满怀胜利者的自豪,奋力爬到桌面上,掀开窗帘,大声地呼喊:

“娘,快来开门,您的痴子已经学会吃饭啦!你亲眼看看俺是怎样把饭吃到肚里去的,从今后您不用担心了!”他这样甜蜜自豪地想着。

磨炼在加快,往返于床——地——桌的次数在增多,体力消耗也在加大。旺盛的斗志能够激励行动,但却不能遏制体能的衰耗。他开始出现间断性的腹烧与头晕,但他仍坚持每天三块瓜干两口水的定量。欲速则不达,本想加快速度反而不得不放慢下来。

差不多50天过去了,如果说在“生活自理”锻炼上多少有点进展的话,石痴觉得不是在练吃饭上,而是在双臂疼痛的减退上。他把这一成果归功于这段藏匿生活的磨炼。他想,如果再加大锻炼,让臂碴在坚硬的碰撞摔打中增加韧力,今后也许不论拿什么东西都永远不会再疼痛了。然而,顾此失彼,臂痛减退了,可用来练功的基本用具:三个碗、两个盘、一个碟全砸碎了,剩下的只是勺叉、筷子。

除了练双臂,他又想到了腿,想到了自己的真腿和假肢。他喜欢把假肢比喻为过继来的“义子”,让它为自己“尽孝”。他觉得,人的四肢是同一母体的孪生兄弟,兄弟血肉相连,手足同牵一母之情,他不能忘怀双手曾赋予他少壮时代的“心想手到”的幸福,操之皆能的自豪;他也不能忘怀双腿曾赐予他少壮年代的奔跑、跳跃和跨越……

衬布、腿套、绑带和假腿的全套配件都是现成的,他在休养院曾试走过,但那不是自己的功夫,从缠绑组装,到搀扶卸腿,都是由护理员小郭一手包揽。来家后,自己不会装也不能装,这“义子”虽近在咫尺,却从未“尽孝”。他开始摆设另一个摊子:缚料(绑腿用料统称)都摆在床头上,假腿竖在桌子里首,先将缚料抱到床边(因双臂疼痛好转,他可以臂代嘴),然后按嘴、臂所及距离,一一摆好阵势,再用嘴将假腿拖过来,竖在床铺中段的边沿。

一切都摆好后,他便坐了下来,端详一会儿,再用嘴或臂探摸一会儿。光线暗,视力弱,不得不用触觉来弥补视觉。昏暗中,他按照小郭给装假腿时的捆扎顺序,先将衬布咬过来,搭在膝上,头尾蜷成圆圈状,左臂压住衬布的低头,右臂开始沿膝下腿碴转圈裹缠。可顾此失彼,每当缠完衬布,再伸嘴去取绑带时,那已经缠好的衬布就自行脱落了。伸嘴去取放在床上的绑带,身躯就必须随着取物的距离而倚卧,而倚卧又必须由残臂去支撑,已经缠好的衬布一旦失去臂的压力,那衬布也就自行掉落下来。换一个方式,用嘴固定衬布,让胳膊去取绑带,仍然不行:没有手指的胳膊如同一根木棍,单肢独臂不能取物,而用双肢去夹抱绑带,同样会因臂短而使身子、特别是双腿失衡落地,嘴压衬布挪位造成松落。这是上肢折损者装腿走路的首道难关,其艰难程度如同他练习自食一样。这种人间罕见的艰难,远不是文字所能表达的。

没有他法,只有重新来,只能再练,由生到熟,由拙到巧!

在“重新来”了百遍千遍之后,腿与衬布似乎有了某种胶合作用,臂夹绑带和嘴压缚料能够较好地配合了。

接下去,就是在已经缠妥封好的衬布上面加缠绑带,这比缠衬布更复杂,因为一副绑带长达6米以上,一旦失手掉落,就得重捡、重绑。他嘴衔绑带,递给扶腿待命的双臂,臂接绑带后,附在膝下衬布之上,嘴压其头,双臂抱夹绑带,在腿上依次循环转圈。这是费时费力、返工最多、装腿序列中最棘手的部分,常常是刚缠了一圈,“嘣”掉到地上了,下床重捡重绑。首次试装,掉落竟达100多次。捡绑带要经过上下滚爬的煎熬,卷绑带更是个拙人学巧的大工程。卷妥的绑带,成圆状如皮球,很难夹抱,一旦蹦到地上,就完全散成一条长长的带子,必须从头到尾重新卷起来。所以,必须特别注意绑带,一旦蹦掉,就得大体估计出落地方向,以缩短寻找的时间;嘴必须随时校正绑带的位置,因为一旦卷偏了,就造成皱折,难以捆绑,难以舒展;双臂则是掌管全盘的主力,既要防跑防偏,又得压实卷紧;而双臂必须将绑带牵近于两腿之间,防止牵紧弹出,前功尽弃。

捆上绑带,算是完成了整个装腿工程中最艰巨的部分,接着是装腿套、装假腿、锁扣、放裤……装腿套是最容易的一项,全部用嘴完成:嘴扯腿套,扬高,翘起一腿碴,伸到腿套的头口部位,套住边缘,进而嘴撑、腿挣。伸进残腿后,嘴咬套边猛扯猛拉,直至蹬底、穿妥。第二肢碴照葫芦画瓢,如法炮制。

再往下,就是腚挪床边,衔过假腿,端正位置,准备装腿。这是最后一道工序。啊,全部工程就要竣工了!此时此刻,石痴心里一阵兴奋和激动,觉得有股难以抑制的热流在全身搅动,像第一次套上假腿那样,但那是别人给装的,而且第一步和最后一步都是在别人搀扶下完成的。而现在,他将用自己的心血,缔造出人物混合、死活配套的行走肢体!

他将断肢一一装进假腿的空筒里,但在操纵皮带锁扣的时候又碰到了障碍。用臂锁扣?够不到。用嘴锁扣?头低过度会翻倒。真败兴!在整个工序的最后卡了壳。绝不可前功尽弃,就是用血肉作原料也要把真假腿焊接起来!他将已经装进假腿筒里的腿重新拔出来,用牙咬住假腿带子,一一提到床上来,两假肢脚面朝上,用棉被稳定住,然后再把两半截断肢装进假腿筒,校正姿势,猛蹬猛压,约摸上端仅露双膝时,便开始锁扎固定假肢的皮带环扣。这在嘴工上又是一项尖端技术,又是一个未曾尝试过的“处女作”。

他把包在大腿上的固定皮卡反复校正扣妥后,开始用臂穿插环扣,那短而粗笨的臂碴抱夹着长长的皮带,像盲人手持丝线向针孔里穿引一般,很难穿上。把环卡立起来,皮带头一触又倒了。他发现臂穿无望后,又改用嘴穿。先将环卡竖起,再将皮带头挪至环卡跟前,用牙咬,嘴传使之互相靠近。在调到可以用舌尖舔拉时,便调转位置,让嘴处在卡带对面,舌尖从卡孔中将皮带舔拉过去。舌头毕竟不是吸铁的磁石,而皮带更不是一块铁。一切纯属侥幸——不知不觉中,臂压着了皮带,嘴舌猛吸,牙咬住了带头,竭力一拉,穿上了!

没有经验可循,不是“功到自然成”,也许只能靠上帝发慈悲吧?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按“谱”类推,成功只是像星花一闪就熄灭了。他没有放过这个星花,在尝过它的短暂甜蜜之后,他期待着星花的重现。他整天整夜都在虔诚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终于,皮带能够应运而进,被封闭,被锁扣了!他觉着,这场“自理锻炼”,不比二五〇高地的战斗差几分!

现在,他可当真要下地走路了!两条装配好的腿,从床中间缓缓挪向床沿,悬向半空,开始着地,臂扶桌子角,眼看当门。他想好了,等稍稍适应一会儿,便走到窗前或门前,把母亲喊来,向她报喜,让她大吃一惊!

“偷别”近俩月,母亲恐怕早盼着儿子来信了。母亲,您知道吗?儿子就在您老身边,他不得不暂时与世隔绝,独囚居室,穷途觅生,现在您的儿子已经百炼成才,能装会卸假肢,而且行走自如了!

他取过两只拐杖,夹到腋下,猛一使劲立起身来,刚刚扬拐抬腿,就“哐当”摔倒在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晕迷中醒来。只见一只假腿扭卧在身子底下,两拐摔出老远,另一只假腿还挂在腿上。两臂黏糊糊的,有些疼痛,头仍在眩晕。他极力回忆着摔倒时的情景:架上双拐,身躯直立,刚抬右腿,就觉得眼冒金星,还未等稳住身子就失去知觉了。

看来,不是装腿故障,这就万幸!可为啥会眼冒金星?而且发生在起身走路的时刻?原来,这三天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装腿工程上,如痴如醉,玩命苦练,竟连每天三块瓜干也忘记吃了。是饿晕了,体力不支摔倒的。

他开始向“饭堂”——北墙根儿的瓜干处爬去。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爬不动。干脆,滚过去!他躺直身子,像打场的碌碡,极艰难地朝北翻滚起来。当再也滚不动的时候,头正好触到了麦笼子上。他用嘴划拉一阵,再擦眼细看,发现瓜干没有了,只有些细碎的渣渣,无疑,这是老鼠们替他吃了。他顾不得脏,也不嫌少,趴在地上,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将那渣渣舔到嘴里。

水!水还有吗?他曾一度想少喝或不喝,保留点救命水好用在刀刃上,但现在却不能再忍受了,舌头拉不动,肚子里像火烧,已好长时间没小便了。忍耐总有极限,先喝了再说。离泥罐相距不足一尺,他急火火地爬到跟前,嘴扳罐口,咬紧罐沿一拖一压,“咔嚓!”水罐碎了!

“完了!罐子碎了,命也保不住了!”他来不及犹豫,臂扒罐碴,把仅存在罐碴洼孔里的水连吸带舔几口。

他那干枯的残躯里虽然润进了一点食水,但远没有满足需要,他连返回床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躺在地上,束手待毙。现在,死亡凶狠地扼住了他的脖颈,卡住了他的喉咙,但不是立即处死他,而是让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黑手,摇着熊熊的火把,慢慢地烤焦他的生命……

他已被判了“卧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偶尔睁开右眼,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环视一番,像在求援,但没有回应。屋里的一切显得那么阴沉黑暗、高傲自大、险峻狂暴,它们是驯服者的祭品,是弱者求生的屏障,是即将把他判押到另一个世界的法官!

……

他开始发高烧,一会儿酷热,一会儿冰冷,他重新陷于汽油筒、燃烧弹、冰山火海、弹雨笼罩的厮杀中,但他不能自卫,不能反击,任凭“敌人”骄横肆虐,狂轰滥炸……

石痴藏匿自练近两个月后的一天,两辆胶轮小车推着两个陌生“异形人”来到了张家湾。这两个人,一个也是四肢全无,另一个是烧伤,左腿全失,装一条假大直腿。他们在离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让推车人返回,他俩则向过路人打听村干部和石痴的家。他们俩,一个是休养院重残所所长刘步荣,另一个是重残方仁,今天特意赶来探望分别半年多的战友石痴。

村干部猛子向客人问明来意后,说:“石痴不在家,他差不多两个月前就返回休养院了,走后一直没给他母亲来信。”

刘步荣、方仁被弄愣了: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无人,休养院里没影,他重残压身,难道会“逃跑”?他们详细询问了村子周围的地理环境,以及使其轻生或遇险的疑点,但回答都排除了这些可能。

刘步荣是急性子的人,他难耐这叫人跺脚的闷心事。他本不愿在石痴母亲面前暴露自己,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一直欠着这个家庭的血债——石痴的父亲就是因他而死的!他曾侥幸地想,只要石子不说出他的姓名,四婶就永远认不出他,因为他同石痴一样烧伤毁容。实难料到,今天竟碰到这种怪事——石子竟失踪了,他能不急吗!

刘步荣拄着单拐,猛子背着方仁,艰难地向四婶家走去。当他们出现在四婶面前时,四婶还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呢,但定神一看并不认识。

一见面,刘步荣便迫不及待地问:“老人家,你家石痴到底怎么了?他到哪里去了?你快说说!”

四婶对这位脸烧得像儿子的陌生大汉的出现,觉得很突然,她还没从惊疑中醒悟过来,就听他劈头盖脸地追问,她的心陡然悬吊起来,怪不得一走未回音,原来俺痴子是瞎了?(注:瞎,当地方言为丢失。)

“到底瞎在哪里?你们怎么知道的?”她反问刘步荣。

“我是在问你,你怎么……”刘步荣还没说完,便被方仁打断了:“大娘,您老不知道,这是俺休养院重残所的领导,我和石痴都归他管,石痴没有回院,俺是特地来看他的,大娘您想想看,他当时是怎么离开家的?”

“我说四婶子,”猛子也憋不住了,“痴子哥是咋着走的,我不知道,您总该知道,您想想他当时咋说的,说给两位领导听听,咱好去找他呀!”

四婶已泣不成声,她边哭边骂自己:“都怪俺狠心,见孩子在家遭罪,他又不让人管,俺就劝他回院。后来他愿意回去,说为了赶车,他晚上走,叫我不用起来送他,院里来车接。他走的那天晚上,俺睡醒一觉,听见痴子急三火四地喊娘,说院里来人叫他。等俺赶到他屋里一看,人早就没影了,唉,俺该死啊!”

急得跺脚挠头的刘步荣听了这番述说,紧接着追问:

“那么,他是怎么‘走’出去的,接他的车子和人都在哪里,你看清楚了没有?”

“没见车子,也没见人,痴儿咋走的俺也没见影儿。”

“俺的傻娘哎,他双腿都没有,能会走会飞?深更半夜来车接你也相信?”

四婶被问懵了,她那单纯的脑子里确实没画过这些圈圈。

四婶悟不出儿子的去向,也判断不出他的吉凶,只是悔恨交加地号啕大哭。刘步荣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摘下墨镜,用手绢擦了擦眼睛,重新戴上,抽出一支“玉叶”香烟点着,吸了两口,然后问方仁:

“小方,你说石痴还能活着吗?”

“我觉着,根据俺重残的体会,石痴似乎不可能离开他住的房屋,但叫我不敢再想的是,他现在恐怕早已……”他看了四婶一眼,把下面的话止住了。

刘步荣沉痛地点了点头。蓦地指着猛子喊道:“钥匙在哪里?快去找来!”

猛子不知底细,忙问四婶,四婶则连连摇头。

刘步荣没有耐性找钥匙,他把拐“哐哧”扔掉,不容分辩地吩咐:“我扶着小方,你们快去找钎条、大锤,撬开门,看个究竟!”

刘步荣架着方仁,四婶紧跟在后头,来到东院的石痴门前。不一会儿,猛子扛来了家伙,大家心里怦怦直跳,等待即将出现在眼前难测吉凶的情景。猛子力气大,扬起大锤连砸了三锤,那铁锁和门鼻就断裂落地了。

猛子把门慢慢推开,大家扶着搀着走了进去。里面的景象把他们惊愣了:石痴在摆满插勺、碗盘碎碴、装腿衬布、绑带、假腿、拐棍中间巍然而坐,两支臂碴似举非举,似抱非抱,昂头挺胸,一动不动,全然是一座气势非凡的雕塑。

这姿势,刘步荣和方仁并不陌生,他们无数次地亲眼目睹过已经牺牲而仍保持举枪待发状的战士。而此时的石痴却是举臂待饮,欲毙求生!

刘步荣习惯地摘下烧伤后四季常戴的军帽,垂首默哀;方仁在猛子搀扶下,艰难地低下头去,不时翘臂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猛子也在小声抽泣;四婶则认为儿子还活着,要不他为什么会坐着?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儿子揽到怀里,用手摸了摸,晃了晃,断定儿子已无体温时,才把手一松,倒在地上,嚎哭起来。

正在这时,方仁大喊一声:

“快,快找医生!快去快去呀!”听他一喊,大家都愣住了,四婶煞住了哭声,刘步荣急问:

“怎么了?你看见他怎么了?”

“他嘴角在抽动!你看,还在抽动!快,快弄点水来!”

猛子连忙跑出去找医生。

四婶端来了水。

刘步荣卧地而跪,偎住了石痴。

四婶抱起儿子的头,两手扒开嘴唇,刘步荣端着茶壶,壶嘴触着石痴的牙缝儿,水顺着牙缝滴进干裂的口腔……一壶温水喂下,石痴仍无任何反应,只是嘴角抽搐稍见快,胸部起伏渐趋明显。继续喂第二壶水。四婶与刘步荣像救护刚从激战中抢下来的危重伤员,一个紧盯其每一个微小而标志复活的蠕动,轻轻擦着他脸上的泥巴、蝇屎和鼻涕眼液的污迹;一个手端茶壶,一滴一滴润进那生命之水……

当第二壶水滴进过半的时候,石痴终于缓缓睁开了那只深陷的右眼,紧锁的牙关也张开了,但不会说话,只发出“啊,哈,啊哈”的声音……大家总算松了口气。

听到了消息的王少刚和乡亲们先后赶到。猛子去乡里请来的王医生,一进门就大声责备:“嗨,把病号放在当门里,健全人也会遭殃。”

这时,四婶才如梦初醒地将儿子抱起来,在大伙儿帮助下放到他的床上。王医生边检查,边抢救,边询问。最后,给石痴输液打针时,才发现他所有的血管都扁得找不到,无法进针,只好改为小针注射。在心率和呼吸渐趋正常时,王医生才仔细地打量他:他全身总重也就是四五十斤!

刘步荣忧心忡忡地说:“马上送医院抢救吧!”

王医生说:“他全身除残疾外,没有其他病,要不然甭说近两个月,20天就完了,他最缺的是食水营养!他也许早在10天前就断食了!”

“可他老不会说话,总不能光这样等着吧?”刘步荣依然心存忧虑。

还未等王医生回答,石痴突然说话了:“我会……我能……叫我咋说……都行,刚才是……舌头不行,我好久不说话了,你们……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大家纷纷答应着。

这个本来就具有传奇色彩的乡间新闻,随着石痴的被发现、复活、说话,变得越发奇异。这间差一点成为埋葬石痴的“囚室”,又一次变成了山里人瞩目的中心。人们不顾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纷纷挤进去争看石痴“辞阴还阳”的尊容。

石痴神志已恢复,他老想爬起来,感谢大家的盛情,尤其使他感动的是,刘步荣和方仁也在关键时刻出现在这里。

张大妈挎着鸡蛋,张井大爷抱着老母鸡,张明喜、猛子等人提着饼干和山果野味,争相问候,争相喂饭,但石痴仍然坚持谁喂也不吃,只让刘步荣喂上了三个鸡蛋就说吃饱了。

王医生觉得这么多人挤在屋里,不利于病人安静休息,便建议老村长招呼大家离开。老村长按一贯的做法,指令猛子把众人劝走了。

屋里只剩下刘步荣、老村长、王医生、方仁和石痴。四个人中真正理解石痴闯出罕见之祸的只有方仁。他与刘步荣前来探视患难挚友,恰巧碰上此事,实为不幸中的万幸。其他人则是惊愕、可怜,同时也纳闷断食缺水近两个月怎么还能活着?老村长说:“我是这村的负责人,对石痴的不幸遭遇,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连他娘都认为是回了休养院,又怎么会自己在这里躲了这么久呢?如果是不愿让他娘伺候,那也应该让我知道,另想办法呀。”

石痴虽然获得了空前丰盛的食水,可一餐难补两月,他的残躯极其虚弱,精神恍惚异常。听了老村长这一连串的话,他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方仁知道石痴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的心理,就像代表他似的说:

“村长说得对,可那是正常人的生活规律。”

“当时是谁把他锁到屋里的?谁那么大胆,把人锁在里头反倒一声不吭?”老村长没领会方仁的话,继续追究事情的原委。

刘步荣本来就很窝火,把一个重残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一村之长还在追问别人的责任。他一手扶左腿,“腾”地站起来。

“你当的什么村长,啊?我这残废兵是在你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出的灾祸,你还装腔作势。告诉你,不论谁锁的门也有你的责任……”刘步荣本想继续“轰”下去,被方仁打断了:

“俺所长是个‘炸弹’脾气,村长别见怪,五分钟就好。依我看,既不能怪罪村长,更不能怪罪锁门的,没有主家的同意谁敢锁门?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叫我说,惹祸的只能是石痴本人!我虽然不是他的同谋,可是知晓他人生秘密的半边权威!”

听了方仁的话,石痴没说什么,只是两腮与嘴角的神经抽搐了几下。知底细的都知道,他在受伤毁容后,已经没有什么音容笑貌可言,而任何喜怒哀乐都会促使这种神经抽搐的加剧。只是不知道这当儿的抽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就你小子会打岔,老子是‘炸弹’还是‘地雷’关你啥事,不用你装好人!”刘步荣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尽管有方仁“捎带”性的赔礼介绍,老村长被“轰”后仍感委屈,特别是“装腔作势”这个词,实在难忍。他刚想辩解一下,王医生说话了:

“现在,病人的精神状态已接近正常,可以有节制地活动、说话了。”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叠处方笺,放在膝上,拿出水笔,像一位现场采访的新闻记者,郑重地说:“干啥的说啥,卖啥的吆喝啥,我是医生,自然对生理学感兴趣。石同志全残自禁近两个月,在无食断水的环境下竟能活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实在叫人不可思议。石同志,你能简要地告诉我吗?”

石痴的虚弱是可想而知的,他无力活动,也懒得说话,但他毕竟是经人家抢救而活的,况且语言封闭近两个月,他也很想诉诉衷肠。听到王医生的问话,他坦率、缓慢地说:

“其实,没啥奥妙……无非是……‘上帝’的宽恕。”

“我是说,”王医生没听懂他的话,继续道,“这么长时间,你吃什么,喝什么?正常的忍饥耐力绝不会超过10天,可你待了近两个月!”

“最初一个月,能吃个半饱,因为那个麦秸笼子里有半笼子地瓜干,还有半瓦罐水,我省着用……”

王医生感慨不已。他察看了比筛子还小的麦秸笼子,即使盛满笼子,也不会超过20斤瓜干。他像在荒僻的无人之境突然发现了稀世异族,急于想揭开那层面纱:

“听说你的生活费不算少,为什么还要独居禁室,自找罪受?难道你没体察到人们,包括你的亲属都在帮助你,让你过得舒畅些吗?你这样不近情理地躲起来又是为什么?”

没有回答。石痴的右眼时而勉强睁开,时而又慢慢地闭上,两腮的神经交相抽搐。这种“表情”似乎在说:别再问为什么了,你不懂!

刘步荣深怀同情地道:“我早就劝过你,也警告过你,像他这样只有一截残躯的人,一旦离开别人的护理就等于判死刑,可他不听劝告,非走钢丝不可,咳!叫我说啥好呢!”

“你们呀,不知重残人的滋味。”方仁说话了,“让你的母亲、妻儿或者任何健全的人,给你喂10天的饭,背着你往返厕所,解腰擦腚,帮你瞎摸,当拐杖……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是很幸福还是很痛苦?”

方仁稍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说:“石痴与世隔绝,自居禁室,绝不是心血来潮,出风头!重残人渴望求生自强,宁要一天的自理,不要永恒的护理!”

“真了不起。”老村长突然佩服似地说,“我现在才明白痴子的动机,你们真不愧是人生的楷模哟!”

王医生惊叹不已:“方同志的解释有道理,你们残情相似,感受相同。我再冒昧地问一句,饮食自理这么难,那排泄呢?怎么自理?”

两人均陷于沉默,方仁有点难为情地垂下头去,王医生也觉得有些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随意乱问呢!”

“不必在意。”方仁抬起头来,面带愁色地解释,“其实,吃喝便解,是任何动物都不可缺的行为,谁也不能回避。只是在异常人身上,就变成一种难言的‘绝密’!俺俩已经盟誓绝不泄露这个‘绝密’。对不起,王医生。”

“王医生啊,不容易哟,我们的战士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是英雄,在寻求生活自理这个新战场上,同样不是孬种!”刘步荣动情地说。

“好了,同志们。”王医生低头掏出手帕,擦去流到两腮的泪水,“今天我看到的是你们这些实实在在的英雄,实实在在的人,你们面对丧失了基本生存条件的严酷现实,用残缺的身体顽强地求生,实在令人感动……”

石痴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情很激动。王医生见他一次次地翘头,知道他想坐起来,便把棉被叠高,垫到他头上,使他处于半卧状态。接着,又将输液用的葡萄糖倒在碗里,让他喝下去。

这时,猛子匆匆进屋,说午饭已准备好,叫老村长招呼刘步荣、王医生等人一起去四婶那边吃饭,王医生说啥也不去,称他此行的收获比一顿饭超出百倍,但看见石痴脸上一阵抽搐,众人又执意相劝,只好一同去吃饭。

午饭后,他们再次商量石痴的康复措施。刘步荣依然坚持送医院,王医生还是主张就地疗养,而老村长则力求送回原单位,方仁则分析道:

“石痴他哪里也不能去,我了解他的执拗脾气。既然王医生肯定他能很快恢复,在家里休养不是更方便吗?再说,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既能亲眼看到他的康复,又可以顺便交流交流俺俩自理生活的经验……”

还没等方仁说完,石痴就接过话来:“好!好!”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王医生赶忙把他按到枕上,说:

“不能这样,听我的,三天以后才能起床,我每天都来一趟,你没有其他病,你很幸运。有两位患难战友陪着你,你们好好聊聊吧,我先回去,明天再来。”

王医生走后,刘步荣一直没有说话。当他刚一进屋看见石痴那枯竭的残体时,他断定他死成定局,顿觉心都碎了。更使他不可思议的是,在家乡的土地上竟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他本想一走了之,以示义愤,但见石痴渐趋好转,而王医生又大包大揽,才勉强同意了方仁暂时住一段的建议。这会儿,见石痴又是坐起插话,又是侧身行礼,刘步荣的心又“呼”地热了起来,石子,真不愧是钢铁战士啊!

他欣然从凳子上立起身来,没拿拐棍,三步两步闯到床头,挨坐到石痴跟前,攥住石痴枯瘦如柴的短臂,话中有话地对村长说:

“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这也有村领导的一份功劳哟!哎,村长,你能帮他找个对象吗?”

老村长知道这位“红脸官人”对他不满,但又慑于石痴事故的严重性,不敢当场顶撞,把事情弄僵,只得故作镇静,含辣吐香地道:

“是啊,咱们痴子能有今天,全靠刘所长及时发现。对痴子俺确实关心不够,可他连自己亲娘的照顾都不要,俺们也是有口难言,有劲使不上。至于物色对象,我可以尽力而为,他曾有过未婚妻,虽没正式结婚,可也不算‘坐家女’了,试试吧。”

刘步荣一听到“未婚妻”这个词,精神为之大振。他十分清楚,这些无畏的战士,在火线上,武器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失去武器就失去了一切;现在,丧失了自理能力,对象就是他们的第二生命。他一改对老村长的不满意,惊喜地说:

“真有此事?那太好啦,这‘红娘’非你莫属。依我看,这事只要村长出面撮合,准能成!”

“决不辜负所长的鼓励,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成不成我可拿不准。”

这时候谈论婚姻之事,好像与气氛不协调,石痴与方仁一直沉默不语。他俩虽在一起无话不拉,但从不谈及婚姻的事。刘步荣和王少刚说了半天婚事,想看看石痴的态度如何,可石痴他除了腮、嘴间的痉挛抽搐外,没有其他表现。

刘步荣把刚刚点着的香烟“啪”地摔在了地上,这是他“炮筒子”开始击发的信号,他不能容忍下属在重大问题上冷落他。老村长见状,以安排食宿为由,悄悄离开了。方仁则胸有成竹,他见石痴长时间没话,身体又极度虚弱,猜想他对婚事的提及一定十分反感。为避免冲突升级,便一会儿努嘴,一会儿使眼色,弄得刘步荣像进了迷魂阵。方仁趴在刘步荣耳朵上叽叽咕咕了一阵儿,刘步荣才幡然醒悟。于是,便按方仁的提醒挤到石痴跟前,大声说:

“石子,快睁开眼,今天啥也不谈了,让大叔专门报告你几个好消息!”石痴没睁眼,但身子稍稍动了一下。刘步荣继续说:“第一,咱们重残所五个截去四肢的,其中有两个——方仁和大王已基本掌握了自己吃饭的要领。”

刘步荣再看时,发现石痴早已睁开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话。

只有患难,方能知难,只有有感受,才能有感情。对战友的进步,石痴哪能不庆幸、感奋?!

“第二,”刘步荣继续兴奋地宣布他带来的好消息,“我已正式呈请上级批准,年内调来沂北县工作,到时候咱们又在一条战壕里作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在一个槽子里吃食了,你高兴不高兴啊,我的石子同志?”

“那还用说,如果能办到的话,到时我会亲自去迎接你。”石痴终于说话了。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不论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是在重伤致残的患难岁月中,他们都是同甘共苦、相顾相怜的战友,而刘步荣来沂北的动机,也是显而易见的。

刘步荣继续说:“第三,根据你本人历来的要求和愿望,休养院已经批准你在家长期休养,但是,这个方案是在你没出现这次事故以前批准的,如果不妥,我会重新建议另作决定。”

石痴已经艰难地坐了起来,他因过度兴奋而显得紧张,他为刘步荣对自己想得这样周到而深深地感动着:“大叔,这太好啦!这些好消息对我们重残人简直是事关命运的大事。长期在家休养是我的终生愿望。我不适应城市生活,还是在农村好。遇到麻烦,就是死了也算不了什么,如同流血牺牲一样,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没有痛苦和波折,就没有生活,也没有生命。”

刘步荣曾一度对他的这个残废兵很悲观,现在再次听到他的这番话,自然很是欣慰。于是,又拐弯抹角地扯到了婚姻上。

“你说像咱们这种人不适于城市生活,这很对。双料残疾注定不能‘贪好求洋’。比方说求婚吧,必须把农村作为咱们找对象的‘主攻阵地’,还要最大限度地降低条件,不能以功求婚,以资求爱。年轻漂亮的不行,残疾丑陋的也可以;学生能人不行,文盲憨厚的可以。总之吧,只要人家有意,咱们无权挑剔,能帮咱烧壶水、喂口饭就很了不起,小方,你说呢?”

方仁和石痴一样,在重残人的人生纲领中,还没有写上女性的条款,但既然所长提问,也不得不附和几句:

“凡是你说的,我都同意,就是条件降不得,因为咱们没做错事坏事,伤体毁容是为了守国门,保江山。叫我说,宁可不找对象,也不能降低条件!”

石痴也点头同意方仁的见解。刘步荣同方仁各抒己见,相持不下,争得面红耳赤。正在此时,大妈两手端着耳锅,悄悄进来了。刘步荣连忙站起接锅,大妈已稳稳地将耳锅放到桌子上。她用褂袖抹了一把汗,说道:

“痴儿身子虚得吓人,俺给他煮了个鸡,保养保养好得快,你们都得吃点,山里人喂的鸡,黑爪的,比洋鸡香。”边说边随手撕下一只腿,硬让石痴当面吃上。石痴扬起臂碴挡住大妈的手,说等啥时饿了一定吃上就是。大妈有些扫兴,只好将鸡腿放回耳锅里,随后坐到床沿上,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刘步荣看到老人的一举一动,不禁浮想联翩:当年转战沂蒙,浴血奋战,赢得了胜利,这绝不仅仅只是依仗沂蒙群峰的天然屏障,更重要的是依靠沂蒙山人的伟大献身精神,眼前的大妈就是这种伟大精神的缩影。他不忍心让老人处于这般窘境,便诚挚地劝道:

“老人家,您千万别为难,石子长期没进食,不能一时吃得过饱,您老的心意,您煮的鸡,我一定叫他都吃到肚子里。”

“嗯,还是首长说得顺耳朵,你只要保准叫他吃下去,俺就放心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刚才进来时,听你俩争竞什么以功求婚、降低条件是啥意思?俺人老心野,好探听事儿,不碍事,不保密吧?”

方仁与刘步荣不由互相对视了一下,觉得这位老人真有意思。刘步荣毫不保留地将两人争论的问题如实托出。其实,大妈在门外把大体意思都听到了,只是对一些咬文嚼字的话听不懂,经刘步荣一解释,她弄明白了。

刘步荣和方仁要大妈评评理,看谁的正确。

大妈略皱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依俺看,两个看法都对,刘所长的意思是说别太讲孬好,剜到筐里就是菜。残废无情,困难中帮一口强似富有帮一斗,只要有个人烧壶水,喂口饭,煎汤熬药,就能稳住穷心不跳,保住身子不受委屈,这是挖干的,玩现的,没有法子的法子,不行也得行。”

“方同志说得也有道理,人活着谁也不愿当残废,可您几个的身子是为国家葬害的,要是连个对象也找不上,今后谁还去为国效忠?”

“可话又说回来,这光荣、觉悟、感情什么的,一下子聚到一个闺女家身上,她暂时不通你就得等待。依俺看,好的找不上,孬的先不找。像当年抬担架支前那样,先发动群众,轮着照顾痴儿,待条件成熟了再说也不晚。”

还没等大妈说完,刘步荣和方仁就“嘿嘿”地笑个不停。刘步荣说:“老人家,您分析得很有道理,真不愧是老根据地的革命母亲。不过,您说要发动群众轮流值班,那可使不得。俺是休养院的人,生活没问题。俺是想重残荣军的婚姻大事,至今还没有一个解决的,将来也许会逐步得到解决。您放心,组织上比咱想得还周到。”

“等到将来实现了共产主义,这件事就不成问题了。可到那时候,咱早就去马克思那里领取‘黄泉’勋章了。问题是,眼下人家谁能看中咱这号没爪的丑八怪呀!”方仁故意耍了个怪样。

“你小子就是吐不出句吉利话儿,三分钟不讲怪话嘴巴子就痒痒,什么‘黄泉’、‘丑八怪’,咱们作出点牺牲,受点委屈,为的是让大家和后人过安生日子,咱们看不到共产主义,还有子孙后代嘛!”

大妈宽慰道:“闺女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不通咱可以动员教育嘛。巧兰和石痴虽说没正式完婚,可有话在先,等我和王少刚商量商量。就是他们爷俩同巧兰来往密切,不知底细,待我了解了解再说吧。”

刘步荣对大妈十分敬重,他像勉励别人又像自勉地说:“咱们不能过分自卑,要冷静、沉着,稳住阵脚,有大妈这样的革命母亲给咱当参谋,咱们一定能突破这座人生路上的‘桥头堡’。”

石痴对婚事仍然不以为然,他的思绪久久地沉浸在那几个好消息上。他知道,方仁与大王的四肢都较长,抱碗取物要比他利索得多,假腿走路也极少脱落。他跃跃欲试想再练练,但因身子虚弱而无法如愿。当刘步荣再次询问他对婚姻大事的看法时,他为不让这位长辈失望,只好淡淡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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