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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奈活着

同其让人不屑一顾的名字一样,石痴禀性刚直,思维单纯,但勇敢刚毅,吃苦耐劳,幼时曾被断定是一个智力欠足、呆痴有余的憨孩子。当时村里的先生见他鼻孔下总挂着两道铮明的白杠,头大脖细,很是有趣,在登记户口时,就据其形起了个“石痴”的名字,并解释说“石”为坚硬,“痴”为憨钝,最能概括其貌其质。后来刘步荣来石家,听这名字很别扭,曾几次想改未成。石清祥认为,名字的好歹并不表明人生的好歹与贵贱,一个“臭”字也能叫到老。正如父亲说的那样,石痴并不痴,在军队这个大家庭里,他逐渐形成了军人特有的机灵、活泼、沉着的性格。重残后的卧床生涯却使他性格骤然改变,原来的刚直爽快、勇敢坦诚被沉默寡言、抑郁多思所取代,使他与从前判若两人。他爱上了阴天下雨、刮风下雪、雷鸣电闪的氛围。当无尽的时间与阔绰的条件降临并由他自由支配的时候,他感到如同罚徒刑一般难熬。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是个失业者,是个被永远剥夺了求知权利的局外盲人。令人炫目的时空运转把他折磨得焦躁难耐,他不得不在伤痛中请护士读书,让大夫念报,看看小人书,体味画中语,直至一个字一个词地学读、学记,让这些似乎不属于他的、先人创造的知识精华输进他那纤维粗糙的大脑。

知识像润滑枪膛、弹槽的机油那样,使他那只能容纳枪、炸药包、手榴弹、战壕、冲锋等单一符号的大脑细胞渐渐地活跃起来,单调性格的铜墙铁壁,终于被砸开了一个口子。

但是,不论大脑里有了多少“润滑油”,也不论知识帮他开拓了多少“新大陆”,面对回乡后遇到的一大堆新难题,他仍心乱如麻,任凭怎样梳理,也泛不开沫,理不出头。

屋里院外,一片寂静,虽是白昼,但石痴总习惯闭目坐卧,喜暗厌光,因为伤眼常使他见光头晕,遇风流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种新的巨大的精神重负,正随着安静生活的开始在石痴心头与日俱增。他向大妈和母亲所做的生活自理的保证,并没有兑现。如果说每天只喝两口汤,他可以享受到五至十分钟的兴奋感的话,那么,十天半月之后,这种兴奋感连同虚荣心早就荡然无存了!更何况,他生活中的最大困难——便解不好办。在休养院迫不得已,靠工作人员料理,在家靠谁?靠母亲?笑话!

他那幅临来家前在脑子里勾勒好的绚丽画卷在渐渐失色,急不可待、跃跃欲试的心,骤然冷却下来,像是要一节节地僵化、坏死,如同早逝在邻国之邦的腐腿,在快速地剥离躯体。他想哭,想让情感在哭声中迸发,他期待比一场战斗的胜利更震动人心的悲歌!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逝去,那盈盈欲滴的眼泪却一直没有出现。虽然失去眼球的左眼陷窝里不时滚出一股股浑浊、粘黄的液体,但那不是泪,而是因泪囊损伤、分泌失控而流出的溃液,它已占据、取代了石痴抒发感情的泪腺……

声泪已经冻结了。石痴在床上聚了聚劲,“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暗自骂道:真他娘的笨蛋!连哭一场都不能,这“哑巴子”的滋味真比哭还难受十倍!

不哭了!哭,老子不内行,无此嗜好。当年头烧了个半熟没有哭,骨肉散架“大搬家”没有哭,现在江山到手,幸福将临,一息尚存,反倒想哭了,没出息!

他顷刻之间来了精神,身立臂摇,想出去溜达溜达。趁冰雪未化,天冷无人,出去纵情地跳跃,放肆地奔驰,痴情地饱览乡间的壮美,同家乡的山水石崖、沙丘草木好好亲一亲……

不知不觉中,他居然站立起来了,同伤前的他一模一样,依然是位整装待发、威风凛凛的军人。正当他挺胸立正、举腿跨步时,只听“哐当”一声,便囫囵个儿从床上栽了下来,那令他自我陶醉的英姿也被“哐当”没了!

凡截肢者,残留部位的神经感官依然健全如初。因此,石痴至今仍不适应与残为伍。他总觉得原肢仍在,仍和伤前一样想则即到、干则即成,这使他常常发生心理幻觉与身残肢缺的冲突,这种冲突总以“哐当”摔倒而告终。每每“哐当”一次,身上、头上就会多一个眼儿或一道口儿。

这次因幻觉栽下床来,他没顾得上疼痛,因为除去“哐当”声外,他还意外地听到了“咔嚓”声。随之猛觉腚底下有件咯人的硬东西,把腚挪开一看,原来是他的提兜儿,这是回乡所携带的唯一行李。他用嘴擒起提兜的底儿一抖搂,“当啷”掉出个东西来:原来是个破口琴。

他和这把口琴告别久了,是谁把它放进提兜的呢?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一丝温馨:这无疑是告别时刘步荣给装进去的。他竭力想用两臂把它夹起来,可臂碴像木棍一般不听使唤,每次抱起都滑落到地上,他就干脆躺下身子,用嘴衔了起来。

怎样才能把它弄响呢?两臂固定不住,他便用嘴咬住口琴的中间部位,狠低头,猛弯腰,尽力让口琴抵近不够长度的残臂。当头弯过胸部,逼抵两臂中间时,两臂腕顺势捂住了口琴的两头。他又狠劲地钳紧,来了个“三合一”固定法。口琴掉落得少了,但无论如何都吹不响,因为咬紧无法吹,口一松就会落地。

他将嘴稍稍松动,琴在嘴间缓慢滑挪,从高音到低音,从这头到那头,只吹了一遍,足足用了十多分钟,憋了一头大汗,而且掉了五次,咬起五回!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吹响了,尽管因琴孔生锈,有好几个孔不响。

人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有不同的生活情趣。口琴被吹响,简直像给停止跳动的心脏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刹那间,石痴抑制不住兴奋地自语起来:嘿!这块生锈的废铁竟被我弄响了!真不简单!这琴声比那“哐当”声强一万倍!我要将所有的孔统统吹响,响遍全村……

这口琴,还是石痴刚穿上新军装的时候,班长刘步荣送给他的。在艰苦的抗日战争的日子里,每当作战间隙,刘步荣总是热情地教他学吹口琴。在防炮掩体、阻击坑道、行军路上,石痴曾愉快地、磕磕绊绊地吹奏过一首首战斗进行曲,活跃了部队单调的文化生活。

如今,石痴觉得这口琴依然不失当年的迷人光彩!他实实坯坯地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狠狠地吹,痴情地练,尽管他没有半点音乐细胞:不会简谱,不懂节拍,只是强憋硬磨地仿出点原调。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哑”的突破,“声”的重响!他从残破锈蚀的口琴之响,联想到五官残部的复用,残余生命的再生!他将《大刀进行曲》《八路军军歌》《志愿军战歌》一一吹过,然后自己评论开了:

“吹得都不错,只是运气太短,节拍不准,不能得奖。但精神可贵,就给个口头奖吧。”

他自报自吹,自吹自奖,终于把欲悲未哭而积聚心头的泪液撩拨出来。琴伴泪液,洒向无垠的远方。

四婶与大妈一直对石痴放心不下,每次来劝他吃饭喝水,他都是点点头或摇摇头不吭声。一天到晚他干得最多的事是吹口琴。嗓音哑了,琴声低了,人瘦了,但依然“咿咿呀呀”地吹着……

四婶面对半路上新添的这半截儿子,整日里忧心忡忡。儿子现在是劝不听,喂不吃,四婶心里焦急,又无计可施。除了祈祷神灵,就是求助于张大妈,而大妈也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天,张大妈忽然领着方巧兰来四婶家串门,说是来看望四婶,实际上大妈别有用意。

这方巧兰,原来就是石痴的“未婚妻”。说未婚妻,其实是由双方父母随意定的婚约,既不是“娃娃亲”,也不是自由恋爱。当时年仅14岁的石痴不懂这些。

叫大妈极感沮丧的是方巧兰来后不愿见石痴,也不敢直接进石痴的屋。她已听到了“吱吱呀呀”的琴声,大妈问她对石痴的印象,方巧兰淡然一笑说:“俺俩从来就不是什么未婚夫妻,说心里话,他参军时俺确实看他有些灵气,可他现在这个样子,俺可以同情帮助他,别的没法做到。”张大妈见她态度很坚决,也就没再说啥。

石痴依然在吹,如痴如狂地吹,把他自己会唱的军歌吹了一遍又一遍。

张大妈本想在石痴婚姻上给张罗一下,可刚开头就碰了壁,她不得不同四婶商定,劝石痴早搬到四婶那边去,吃喝拉尿好有个照应。她说:“痴子,听大妈一句吧,还是搬到你娘那边去,万一有个好歹,娘在跟前。大妈看得出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可眼前自己不能吃喝,几天就熬垮了。大妈无能,不能给你找个媳妇,唉!”

“是啊。”四婶说,“就听你大妈一回劝吧,搬过去,咱娘俩在一块儿,我还能动,就是烧口热汤热水,娘能喂就喂,不能喂还有旁人帮忙。”

“不行!”石痴固执地说,“我不能让您照料,我自己能行!要是现在不锻炼自理,老了咋办?”

张大妈见劝说无效,便向站在后头的猛子使了个眼色,叫他同石痴拉拉知心话儿。猛子“嘿嘿”一笑,坐到石痴的床头。大妈与四婶会意地一笑:“你兄弟俩是老对子,多拉拉知心话儿,啊。”说罢两人就离开了。

猛子,顾名思义,是依其特有的莽撞性格获得此称。他姓王,名得胜,早年父亲当货郎,家里日子过得还行。猛子刚出生,他爹就手端酒盅,恣悠悠地叨念:这孩子头大膀宽,又胖又圆,脸带官相,身带福气,将来必定有出息,就取名得胜吧!

猛子6岁那年,父母先后患不治之症相继去世,猛子被本家婶母收养,从此,掉进了“后娘包”。

婶母死后,猛子已长大成人,光棍一条,独立生活。他思维简单,没有弯弯肠子,叫打就打,叫冲就冲,从不问结果如何。打仗支前,他立过功;在本村生产,他受过奖,这一切都出自一个“猛”。他不嘲不傻,但有勇无谋,人们称他猛子,不论是褒是贬,都顺理成章。

老村长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在他的“精心”培养下,猛子入了党,当了民兵连长,进了党支部,终于有了一点“官相”。

相似的境遇使猛子和石痴从小就成为挚友,他俩的性格是:石痴粗中见细,而猛子则是全粗全直。

今天猛子的到来,一是大妈让他以童友的身份开导开导石痴;二是老村长的旨意。老村长觉得在石痴来家的那天晚上,自己怕这怕那,不敢出面,十分丢丑,让猛子给赔个不是,也挡挡脸面。

猛子坐到床沿上,两手紧攥着石痴两只短臂说:“大哥,你不会怪我太无礼吧,你刚来家那阵……”

“你猛子兄弟客套啥?怎么能怪你呢,我丑态惊人,又加上当了几年‘烈士’,是我自己造成的嘛。”石痴又亲切地问:

“这么多年了,兄弟过得好吧?听说你还进了支部班子,这太好了!现在几口人了?快说说,叫大哥高兴高兴!”

“大哥你真会抬举我,还几口人哩,连小孩他妈都没有,还是光棍一条。不过这几年,多亏二叔老村长的照顾,叫我入了党,当了点小干部。”

“噢,兄弟有出息,比大哥进步快。只要扎扎实实地干,孩子他妈就会来拜访你的,儿子、孙子都耽误不了。哎,村里有啥好消息可要随时告诉大哥呀!”

“大哥放心,我会常来找你玩,大妈和二叔都说要我常来看看,你不能动,我帮你干些零活、赶个集什么的。你有啥过不去的事尽管和我说,我没啥智谋,可我有的是力气。”

“好吧,猛子弟,大哥是个无用的家伙,来家只有依靠你帮忙了,咱们是‘光腚’至交,请你帮忙心里踏实啊。”

猛子喜夸奖,见石痴很敬重他,恣得颠儿颠儿的。他一会儿扫扫当门,一会儿拾掇拾掇床铺,一会儿生火取暖,一会儿擦桌子、刷碗……石痴这人,对乡亲们的帮助都觉得于心不忍,只有猛子例外。于是,他就直截了当地指挥他,把方凳、暖壶、茶缸、假腿和绑腿衬料等全放到床头,放到伸嘴或伸臂够得着的地方。然后劝道:“好啦,老弟,都安排就绪了,我知道你公事多,家里忙。你忙去吧,有事我再找你。”

“好,大哥,你有啥事叫四婶子喊一声,我随叫随到。”

张家湾是沂蒙山区腹地的小山村,四周群山环抱,前有南珠山,后靠红崮山,东临油篓崮,西接百草关,远不足十里,近不到百步,真是迈步脚踏山,出门眼朝天。

沂蒙山脉千奇百怪。但却有个天律界规,就像造物主的精心安排,山势构成大都为东西走向,山山相接,绵延无际,形成一线式的分列态势:一条山脉,一道平原,一条岭峰,一道沟坎。由于山体连环相接,使张家湾村处于东西狭长20里、南北窄至百米的峡谷地带。源于百草关分水岭的九曲河,穿过张家湾,东汇沂河,注入东海。

许是洪水暴涨、泥沙淤积与地貌演化的缘故,在九曲河北岸形成一片南低北高的三角地带,因三角带背后有一道南北梁直通红崮山,人们便认此为“风水脉头”。相传古时有许多人来此探幽,巡赏野趣山色,都称此地穷山恶水,不出富豪才人。唯独一位张氏猎人,禀性独特,不信邪,毅然看中此地,落户扎根,繁衍后代,张家湾由此得名。

石痴来家独辟自理之途的愿望,仍无任何结果。他每天深夜起床,爬行或膝行,来到房屋东侧的南北土梁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一直等到天黑路上无人时才返回。他双上肢均在臂腕下5厘米处截肢,加上双臂神经剧痛,极难学会自己装假腿。再说,双下肢均在膝盖下7厘米处截除,即使假腿能装上去,走上十步八步,也会因腿短打弯而双双脱掉下来。

如果有谁碰见他躺在荒梁上,问他怎么走来的,又如何返回去时,他只好谎称是别人把他背来的,再由别人背回去,这样就避开了人们的注意力,心中增加了几分安逸感。

四婶、大妈和邻里乡亲不时送来些煎饼、糊粥、面条、鸡蛋,这是当时农村最高级的饭食。但只见送,不见石痴吃,桌子上、床头上、方凳上都摆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有的干了,有的变质酸了,有的翻倒在床底下。四婶每每看到这些食物不见少,就心急火燎地唠叨:

“痴儿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你咋老不吃,想当神仙啊!”可石痴总是含混地答复哄走母亲:“你咋知道我没吃?每人送一份,都让我吃上还不撑破肚皮!”

张大妈是位极富情感的老人,她见石痴屋里铺盖少,用具缺,乱七八糟,活像猪窝,就赌气找到老村长,气呼呼地数落道:“他二叔,俺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照顾人家重残荣军的?痴儿屋里要啥没啥,在前线冻不死,在家里也会冻死、饿死。”

“享受多少,具体怎么照顾是国家的事,咱一个穷山沟哪里有东西给他?我再找人给他整理整理就是,反正他住不了几天,国家会有法子给他养老的。”老村长说。

老村长没听大妈的劝告,猛子只好找上村里张明喜和民兵排长寇长功,把石痴的屋子收拾了一番。猛子宽慰石痴道:

“痴子哥,今后不准你客气,有过不去的事尽管找我们,你今生今世要是找不上对象,俺搬来和你住一块儿,让我这个傻兄弟照顾你一辈子!”

“那可使不得。”石痴说,“我找不上对象是小事,但不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老弟为人忠厚,又能干,哪能找不上对象!”

三人又帮石痴连买带借置办了一点日常生活用具,并给他置办了残废人不可缺的“三壶一盆”——暖壶、茶壶、尿壶、便盆。这些东西像陈列馆里的陈列物一样摆在那里,石痴对此只能望而兴叹。

石痴将自己的全部优抚金——每月42元全交给母亲,由母亲统筹整个生活开支。四婶年逾六旬,体衰多病,却始终每天给儿子送饭送水,一早一晚都要过来给儿子装假腿,穿衣服,盖被,端尿,关门,尽管石痴每次都执意不肯让母亲干这些活。

四婶每次端了饭菜来,总像对石痴小时候那样,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将饭菜夹起来,先举到自己嘴上试一试,吹一吹,然后再送到石痴嘴上,见儿子不张嘴,就再吹一吹,再举到儿子嘴上。

“来,这回不烫了,旁人喂你不吃,娘喂你还不好意思张嘴?你吃饱了娘才放心,你这顽皮东西咋着啦?”

石痴看到眉发染霜、满面皱纹的母亲还在用颤抖的双手拿着碗筷,哺喂已成年的儿子时,心中是何等揪心难过啊!母亲历尽清苦艰辛,得不到晚辈的孝敬,却让儿子成年之后再将其母体育婴所剩的最后一滴血浆吮净,作为儿子,于心何忍?

“娘,痴儿已经成人,要是连饭都不能自己吃,那我回来见您,就是个虚伪的孝子,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娘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没见过没胳膊没腿的人自己能吃能喝,你在娘跟前讲大道理,屁事不当,俺不愿听这些没根没梢的话……”

“您别生气,娘,自己吃饭,时间久了也会逼出功夫来。”

“那好,俺倒要看看你怎么把饭吃到肚子里去。”四婶送了饭来索性不走,一定要看看儿子如何吃法,她总觉得儿子在哄骗她。而石痴则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别人包括母亲窥测到自己吃饭的“秘密”——那种不堪入目的自食丑态!他知道,假如人们发现他这罕见的“猪舔食槽”的饮食方式,孱弱的母亲会急出病来;同情怜悯者会竞相争助;好奇者将盛传不厌,也许会越传越离谱。那样,对他来说,心理上的压力是不能承受的。

四婶对儿子总觉得无所适从,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儿子曾给了她死的悲伤,现在又给了她生的喜悦。看到儿子在一天天消瘦,她总是担心不已:这样下去还能活多久?她总想豁出一切,就是抽骨吸髓,抛头舍命,也要为儿子寻一条生路。

这天逢金山大集,四婶特地买来些石痴爱吃的食物,煮熟后盛满两碗给石痴端来。

“痴儿啊,你看娘给你做的啥饭,快起来尝尝。这是带汤的饭食,娘得喂你,要不会烫着你,嗯?”

石痴连忙爬起来,探头一看,乐极了:“哎呀,杂面?半辈子不见了,您还记得俺喜欢这东西,您可真是好娘哩!”

“你这傻瓜蛋,当娘的能忘了这个?你先别动,等娘给搅一搅,吹一吹,不冷不热再吃,啊。”她一面鼓起掉牙的嘴,“扑扑”吹着,一面用筷子在碗里反复搅着。

“娘,您快放下,天天都是俺自个吃,怎么今回又要喂呢?您非要喂,我就不吃啦!”

“不喂,热面汤会烫着你!你一个集空要砸十来个碗,今天赶集忘了买碗,你再砸碎这两个,就没法吃饭了。”母亲在竭力寻找喂饭的理由。

“娘,您快放下,我保证能自己吃。我就把这面条当作一个碉堡,早晚把它吃掉,您快回去吃饭,您不走俺还是不吃。”他立坐床头,扎煞着臂碴,倔拗地说。

四婶犟不过儿子,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石痴前天接连打碎了四个碗,一个咸菜盘子,气得他两天粒米未下。这当儿他可就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确实饿急了。四婶刚走不一会儿,他就开始把嘴巴迅速接近目标,由于食欲心切,在嘴咬碗沿、用力猛吸时,独扶桌边的右臂突然滑了一下,失衡的身子猛向右倾,“哐当”、“呼喳”——连人带碗一齐翻到桌子底下。两碗杂面,一碗扣到头上,另一碗洒了个精光,碗打了个粉碎。这杂面“碉堡”不是被吃掉了,而是被摔碎了。

四婶并没走,只是站在屋外窗下。儿子总不让喂饭,更不让在跟前看,早使她疑心重重,但一直没法解开这个谜团。这回她就要弄个明白,谁知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就听屋里“哐当”一声,匆忙进屋一看,天哪,儿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杂面洒了一头一身。她赶忙过去扑拉着儿子身上的面汤,一面惋惜、心痛地唠叨:

“啧啧,我说你这邪乎东西哟,好劝歹劝你不听,这倒省事了!烫着哪里了?娘去请人治伤。”

石痴以最快的动作爬起来,他顾不上摔伤的疼痛,害怕娘吓犯了病,更怕这次“秘密”的暴露会毁掉自己实现自理的计划,于是,他佯装轻松地说:

“娘,我一点也没摔着,这不关吃饭的事,是扶偏了,出溜下来的,不就是两碗杂面吗?您别当回事。您看我自己就能爬到床上!”说罢,拼尽全力,爬向桌子、床头之间,臂揽桌腿,嘴啃床沿,膝顶担床的石垛,不想连续多次未能翻上去。

四婶连忙抱住他的双膝,猛力往上推,总算翻到床上了。尽管石痴拙劣地掩饰着摔伤部位,并哄骗母亲说地上的血迹是鼻孔里流的,说他破鼻子是多年的习惯,但四婶逐渐感到儿子是在哄骗她。她不得不说出了多少日子来憋在心中的话:

“痴子,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管不了自己,还硬撑着不叫别人管,娘天天心跳不安,夜里噩梦不断,不是娘不疼你,娘不中用了,你还是回休养院去吧,啊?”

面对满腹惆怅的老娘,石痴无言以对。此时,他隐约感到最初匆匆来家,是一种毫无客观依据的心血来潮。他沉思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他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也许是更加丢人现眼的应付方案。

“娘,您千万甭为我担心,能在家就在家,不能在家我就回去。临来时,休养院的领导说了,我啥时回去都行。这样的话,我这几天就回去。我让院里来人接我。我想还是深更半夜走,走时就不惊动您了。我只带走被子褥子,您就不用管了。”

“嗯。”四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娘这就放心了,啥时候走,总得叫猛子他们帮你拾掇拾掇,过些年,混好了再来家看我。唉!娘不得不劝你走啊!”说罢,就要去给石痴煮荷包蛋,石痴拒绝了,他谎称瞌睡,劝走了母亲。

两碗杂面汤虽说一口没吃,但石痴一点儿也没觉着饿,刚才那股饥饿感早不知上哪儿去了。此时,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又到了一个重大转折的时刻。他丝毫没有失败的苦楚,也不愿多想眼前的得失祸福,只是暗自在心中“列队检阅”来家8个月的经历:

情绪还算乐观,但起伏无常;

身体虽然渐衰,但无妨生存;

砸碎饭碗141个,菜碟盘23个,茶碗7个;

摔碎茶壶、暖壶各5把;

泼掉饭菜上百次(个);

因摔伤、冻伤用药90余次;

动用劳工(日)3个;

拖累母亲近200天……

自练收获——零!零!零!

这是百分之百的失败!这是一弹未发就被俘的彻底惨败!摆在面前的自强不息的蓝图,开始由明到暗、由白变黑,成了一道无边无际的环形死亡巨坝……

他那一切自理的理想,被现实蚕食、吞噬了;他胸中那对未来生活的撞憬与迷恋,也在朦胧、迷离。他沉浸在紧张、孤独和空虚之中。

30年的坎坷岁月,数不清的痛苦灾难都熬过来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一筹莫展。他的求生蓝图变成了一个要挟他的幽灵,并不时发出轻狂的讥笑:

“嘿嘿,伙计,你不是从来不肯向困难服输吗?现在知道它的厉害了吧?承认现状吧,投降吧!”

啊,残废就是“难度”的最高极限吗?残废就是残而无用的废物吗?就是一堆无用的行尸走肉吗?

是“残”必定“废”吗?这是何等令人恐惧、痛楚的字眼啊!

外面刮起了大风,屋脊窗棂也刷刷作响,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下雨了。在急骤的风雨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阴沉的声音:你是寄生虫!你想将残弱之躯拴到正常人的身上,吸吮别人的液汁,苟延自己的生命,真是瞎熬了光阴,不该啊,不该啊!……

他觉得非走不可或非死不行了。对他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实际意义。他唯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尊残缺的躯体,还有没有可挖掘的生命潜能。

累了,再也不愿苦思冥想了。他闭上唯一的一只眼睛,像等待送上碉堡的炸药的瞬间内爆;像躺在一条干涸河床的沙石里,静听远处山洪的暴发,等待它的滚滚到来……

几天后的一个漆黑的午夜,四婶被石痴一阵急促的呼叫声惊醒。她慌忙应声,边起身边想:“唉,孩子要走了,说啥也得见他一面,这苦命的孩子哟!”

黑暗中,她好歹摸索到院子里,边走边呼喊:“痴儿啊,痴儿啊,你等娘和你说句话再走!”然而,摸到门口,发现门大开着,屋里黑乎乎的。进屋摸了摸床铺、桌子,啥也没摸到。她急忙从褂兜里摸出火柴,擦着一照,除去桌边上放一把门锁外,啥也没见。她呆立在当门,凄楚地咬着嘴唇,心里涌起一股难忍的酸痛。

她默默地站了许久,口中反复叨念着“阿弥陀佛”,祈祷儿子回休养院后能时来运转。站够了,祈祷完了,便拿过桌上的门锁,无可奈何地关门上锁,步履沉重地返回自己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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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家世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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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地球真是修行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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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以为灵气复苏,自己又有个好外家,日子会越过越好,哪知道心中怀疑,又半信半疑的大灾难,来的如此快,如此猛烈,好吧,好吧,知道了,知道了,安安静静的修炼是不可能的,反正我要安稳点,作者那个混球就会来搞事情。快来人帮忙用推荐票收藏砸他,给我这个可怜的主角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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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盛开的新特色系列,作品均来自90后获奖者的最新作品,他们用丰富细腻的情感和超强的文字,勾勒出了最独特的青春风貌和青春生活,是可读性非常强的作文学习辅导和课外阅读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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