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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四平调

四平调,京剧唱腔。缠绵委婉,妩媚清丽,以四平八稳见长。

穆先生家住在北京西城区石驸马大街。这街名老得如出土文物。再看穆宅,青砖上挂着一层被岁月染上的白霜,与街名正相配。

每逢星期天下午,高墙里面便飘出阵阵琴弦之声,清婉悦耳,这是穆先生家的票房在唱戏。

这票房从五十年代初始,你来了我走了,虽说也曾换过几拨儿人,戏却还是那么红火地唱着。自然灾害时,人们饿得走路打晃,爱唱戏的人也照旧来这儿唱戏。

不知是曲牌妙曼清雅,还是歌者安逸飘然,引得行装各色的路人驻足闲听。久了,里面唱的与外面听的,浑然相映,于是间,这块地方便沉浸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对于这份暂时的安闲,人们忘情地眷恋着,久久不肯散去。

这票房里有位青衣总是唱四平调,得人心仪。打她一开始唱,听主儿们就尽心地听,等她唱完时,便有人缓缓起身要走了。显见,四平调成了来这儿听戏人的念想儿。

顾太太是四平调的唱主儿。初见顾太太的人会有些许惊艳。她三十多岁,白润的皮肤,一头秀发,飘飘洒洒。小鹅蛋脸总是微微扬起,黑黑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人。精致的下巴向前翘着,嘴唇稍有些厚,却是有棱有角。看人的目光略有些散,显得与年龄不太相配,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世人穿旗袍都紧裹在身上,显示身材如何苗条。顾太太的旗袍却是宽宽大大的,纤瘦的她穿了这袍子,倒像披了一块绸子,那么潇洒飘逸。每当她身着蓝色或紫色绸袍缓缓走来,下摆与袖子轻轻飘动,隐隐似有钗佩之声,好似洛神下凡一般。

穆先生夫妇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上辈儿人自天津迁来北平就居住在此,这一方的人提起穆宅没有不知道的。票房设在穆先生家。穆先生人很清瘦,两道眉毛浓而且重,额头就显得有些窄。也许是眉毛的缘故,即便是笑着,也含着一股冷气。

穆先生在大学教世界历史。在漫长的执教生涯中,经历过的酸甜苦辣早已淡去,唯有一句话尚存在他心里。那句话说,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不可剥夺的权力,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力。对于人的活法儿,有如此舒心的解释,已近古稀之年的穆先生每每想起来,就不由得一阵阵唏嘘。

穆先生这一生,除了精通历史就是痴迷京剧了。穆先生说,历史与京剧好比是一道菜,要有好的原料和佐料,经唱主一掌勺,便是一道好菜。因色香味俱全,才得以久传不息。

胡同里的老街坊都知道,穆先生的父亲老穆先生在世,在辅仁大学教历史。喜爱京剧更甚,常常邀请名角粉墨登场。

到了穆先生的儿子小穆先生,就在外地的中学教历史了。

小穆先生不喜欢京剧,也没念成大学。穆先生的弟弟解放前有段时候在国民党一个警备司令部做文书,因这经历解放后被送到劳改农场改造。受这叔叔所累,高考名列前茅却依旧榜上无名。如此两次三番,儿子烦了,胡乱填了个服从分配。很快,便被分配去了外地的一个师专。毕业后的小穆先生,觉得从小的志向与抱负过于幼稚可笑,轻轻淡淡地决定不再回北京,留在那里教书了。

这如同在穆先生的心上捅了一刀,留下个永远不封口的疤。

于是,这位终生研究历史的大学教授,便扎进了京剧里。做学问的事,只剩下了每天看看报纸,即便看报也是曲不离口。晚年后,穆先生认为自己老了,把唱了几十年柔软的梅派青衣,改唱苍凉的小生了。

尤其近两年,穆先生变了,变得饭吃的工夫越来越长。饭倒是吃不了多少,酒喝得一天比一天见多,随之,就是唱戏。喝的是老白干,唱的是白门楼与罗成叫关。穆先生总是大段大段地唱,一个是吕布,一个是罗成。都是生命完结前的悲歌。

酒干戏罢需要两个钟头的工夫,一天两顿饭皆是如此。日子就这么过着。

穆太太是家庭妇女。和许多女子一样,家境富裕,几岁起便有一搭无一搭地念着书,直到上大学。她们通常是学家政,也有学英语或中文的。大学毕业后,嫁得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生在家里相夫教子,外面的事情不太过问。

穆太太生得娇小而文静。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床,直至入夜十二点才躺下,把这个家收拾得干净透亮。穆太太除了家务没说的,还写一手好闺墨。只要得闲,年轻时帮穆先生翻译英文资料之余就写写诗词,如今呢,有了点年纪后就只抄写佛经了。写得虔诚而精美,她却从来不怎么送人。

穆先生的这个四合院,因为是自己一家子住,始终见方见正的规矩着。进大门,过了影壁是小外院,一排南房,一颗枣树。月亮门隔着里外院。进里院,地面正中间铺着一米宽的青砖,方方正正的青砖路直通北屋正房。两旁的地上铺满了长方型青砖,上面长着厚厚的青苔,郁郁葱葱,似乎从来没人踩过。

里院,北房带着宽宽的前廊,东西两边的耳房,与东西厢房不相连。不相连之间就形成了东西两个天井,因为北房高,使得这里终年不见阳光,以致地面的青苔更厚了。天井的靠南墙根种着一溜瓣兰儿。在这样阴暗潮湿的角落,洁白的花朵淡定自若地在夜间怒放。花开时节满院子清香缕缕。

一 穆先生家的票房

票房用的外院南屋是穆先生的书房。平日一般朋友来访,就在这里接待聊天。

夏天热了,票房就挪到里院的葡萄架下。

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放着细瓷茶壶与八只茶碗。壶里沏的是茉莉花茶,虽然不是上品,北京人惯常喝的茶叶末儿,也是没法儿比的。加上穆太太的茶碗洁净得发亮,来这儿的,都是喝茶的行家。从倒茶,端碗就看得出来,轻而虔敬。另外的两个小盘子里,盛着穆太太亲手做的玫瑰枣和盐栗子。拉琴的与唱戏的都围在桌子四周。

常来这里的人有魏太太唱老生,顾太太唱青衣,穆先生唱小生,再有就是不怎么常来的李先生唱老旦,及唱老生的陈先生。

拉京胡的王先生,是位读了些书的旗人。近四十岁了,却不工作。不止京胡拉得好,字画也好。穆先生票房里只有王先生这一把胡琴,因此他是每次必来。

票房里唱戏的人,还得先说顾太太。

京剧以四平调为主的戏并不多,因柔婉平和的韵味广受喜爱。

票友不像专业演员那样以戏会多少论高低,票友一般只精通几出戏或几段戏,因此专业演员向票友请教某一段戏是常有的事。

顾太太只唱四平调。而且唱得好。

四平调的戏,有《醉酒》《梅龙镇》《坐楼杀惜》,多是男女情意缠绵,或悲啼或娇嗔。

顾太太唱四平调回回掉眼泪。只见她一只手敲着板眼,另一只手捏着手绢擦眼角。虽说唱得动情,板眼、调门一点不走。王先生的胡琴拉得也好,帮得严丝合缝。看王先生盯着唱主儿的眼神就知道,甚是上心。

从自然灾害时顾太太就开始唱“贵妃醉酒”了。她的嗓子并不亮,却相当柔和。

当唱到“你若是顺了娘娘心,如了娘娘意,我便加封奏当朝……”顾太太便开始擦眼泪了。

这出由杨贵妃一个人唱的戏,说的是皇上本约了她,后来又变了主意,转向梅妃那边儿去了。于是她伤心得要命,就向高、裴二位力士要酒喝,想一醉了事。

一段唱完。王先生连忙把胡琴放在一边,站起来倒了一碗茶送过去。含笑着轻声说,润润嗓子吧。

顾太太接过茶来用嘴抿抿就放下了,再朝王先生微微点头示谢。坐下来后,掏出手绢蘸眼角上的泪。

这时魏太太起身,朝王先生欠了欠身,满面笑容地说,王先生,您先歇歇,喝茶。

王先生没抬头,笑着说,不用,您来段什么?

魏太太赶紧上前凑了几步说,还是《捉放曹》吧。长了点,让您受累。

王先生开始试调门。

这位魏太太四十多岁,烫着满头的大波浪,如一片片玫瑰花瓣扣着。显见,对自己的年龄不怎么甘心。细而长的眼睛,其实很有味道,只因戴着金丝眼镜,平时又不太爱笑,神色显得凝重。她身上的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做工也得说相当精致。就因这合身,凸起的小肚子与浑圆的肩膀,自然全显现了出来。到底比顾太太大了十来岁,再要强岁月也是不饶人。

胡琴响起,魏太太挺直了身子,等过门,用手随着胡琴打板眼。

魏太太唱《捉放曹》也是家常便饭。因为唱熟了,声情并茂,韵味很足。人们都跟着敲板眼,张着嘴,睁大了眼,小心细听。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做差。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怨花,到此时我只得暂且强忍耐在心下……”唱着唱着,魏太太的眼睛泛起一层泪光。

她唱的本是陈宫骂曹操不义:曹操落难了,逃到吕伯奢家里,吕家杀猪宰羊地款待,曹操却疑心人家向官府告密,便把吕一家杀尽。曹操的翻脸不认人世人皆知,但魏太太能动情到这份儿上,也似有说不出道不明的话。

魏太太唱完坐下,用手绢轻轻按着脸上的汗。这时,顾太太站了起来,向众人告辞。

每回一到四点,顾太太就急着回家。她先朝穆先生点头道谢后,又转身向魏太太说,您唱着,我先走了。说罢向外走去。

王先生的眼睛舍不得离开顾太太的背影,顾太太消失得看不见了,他的目光也就暗了下来。

听见顾太太道别,魏太太忙把看着王先生的眼睛转向了往外走的顾太太,恰好顾太太正抬腿往门外迈,扭了一下腰,纤细地实在好看。魏太太嘴里边向顾太太说了句“帮我看看火炉子”,手却伸到自己腰间,在旗袍上捏了一把,皱了皱眉,埋怨自己身上的旗袍裁剪得还是肥了。大门外这时传来了顾太太一声“哎”。

顾太太走后,任谁再唱,王先生的胡琴就是自娱自乐了,刚才那卖力气的劲儿全然不见。他这么一来,众人怎能不想,顾太太要是不来,其他人既便唱情绪也不会高到哪去。

顾太太在众人心里越发有了一层神秘。自然又引出了另一个话题:她的那位顾先生,不知是什么样儿的人物?常常在顾太太走后,有人便想起这个话题。

顾先生不在北京,这里的人都知道。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丈夫不在身边,最让人感兴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对她上心,恨不得把她搁在放大镜底下看着,更有好事者议论起她便有枝有叶,乐此不疲。

终于有一天,在众人正说得起劲时,穆先生按捺不住,朝大门外指了指,压低了嗓子说:以后千万别提这些了,我琢磨着也许在那边儿呢。几年了,咱们眼瞧着她一个人守着瘫在床上的婆婆,那么尽心地伺候,真难得。各位说是不是?

听了穆先生的话,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的脸“刷”地红了。说“那边”,几岁小孩子都心知肚明,指的是指台湾。这可是大忌,谁听了也得戛然噤声。

顾太太家搬来到这边来没两年,因此,顾家是什么家底,没人知道。

穆先生夫妇对顾太太很知心,说这样的话,是为断了这些无止境的议论。按说也不过是街坊邻居,能对她这般慈祥与体贴,连顾太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与穆太太相识是在西单菜市场。刚搬来没多少天的一个早上,顾太太站在卖肉的柜台前,想给婆婆挑块嫩点儿的肉,可是看来看去案子上摆着的都不可心。正犹豫着,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块说,您看这块怎么样?顾太太看是块有肥有瘦的五花肉,忙扭过头去说,这多不好意思。抬眼看,是位神态安详五六十岁的太太,看着很眼熟。就说,我看您真眼熟,您是住在……

是呀,咱们住的不远。穆太太忙说道。

顾太太就此结识了穆太太。她们俩都不爱串门,在街上碰见了,就那么站着也能说半个钟头的话。

可是,顾太太去穆家票房唱戏,是魏太太极力怂恿,又亲自过来和老太太说才去的。

顾太太和穆太太几次来往后,觉着有点儿蹊跷,就和婆婆说,穆太太怎么总是不错眼珠儿地看我呢?婆婆说,许是和她家谁像的缘故。顾太太想了想说,也许吧。我第一次见穆先生,他也是先呆了一下,接着就说,像,像。

婆婆又问,你老去他家唱戏,像谁啊?顾太太又想了想说,在他们家没遇见过谁啊。

虽然不明就里,穆先生夫妇确实对顾太太很上心地关照着。一晃几年过去,顾太太也就习惯了穆家夫妇对她的宽厚。

顾太太周而复始地唱四平调,人们都以为因梅先生的四平调韵味好,顾太太因此爱之极。有时别人再三请她唱一两段新鲜的,她就是唱了,听得出来也是敷衍。

《霸王别姬》凡唱青衣的都喜欢。里面没有四平调,那是一出必然决绝的戏。

“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虞姬的哀叹。走上绝路了,再无团圆可指望。这样的情景顾太太似乎忌讳,她从来不唱。

《乌龙院》说的是宋江的妾阎惜娇与他的徒弟张文远私通的事。全本都是四平调。顾太太原本不会,王先生殷勤地怂恿着,说是很活泼的一出戏,唱唱吧。盛情之下顾太太不好意思再推辞。

“宋江啊宋江,你今天要是不休了我……”这是阎惜娇心里装着张文远,与丈夫实在没有耐心了。

只唱了一次,顾太太就说:我怎么不记得梅先生有这出戏呀。从此不肯再唱。

那天顾太太刚一出门,背后的穆先生就说了,看样子这孩子是铁心了。王先生听见打了个愣儿,穆先生这话让他的脸红了一阵子接着又白下来。

王先生琴棋书画是没说的,样样拿得出手。就是懒得出去做事,据说是受不了那份管制。旗人家的少爷,祖上但凡留下点财产,出去工作的人极少。今天有吃有喝,就不想明天怎么着。于是,家里的东西一件件的少,全靠着典当过日子。

王太太是他小学同学,娘家父亲开小修表铺子,是实在过日子的人家。偏偏就喜欢上了游手好闲的王先生。中学一毕业,哭着喊着嫁给了王先生。

按说娶媳妇是自己一辈子的事情,王先生照样懒得操心。没有费一点神,这个家就成了。

生了两个孩子以后,白白胖胖的王太太便出去工作了。按她从小受的家教,王先生就这么坐吃山空地过日子,她沉不住气。两个大人吃了上顿再想下顿的辙还行,孩子饿了可是不等大人现去找钱。好在王太太有点文化,就去了一家商场当了会计,虽然挣得不多,可兜里按月有钱装进来,她心里踏实。

自己在家闲着,太太出去上班,在那个时候并不多见,王先生却依旧很自在。每天早上起来先沏上一壶茶,接着就是画画儿,拉胡琴,睡中午觉。一样也不耽误。

茶叶,由王太太买回来。以前是喝八毛钱一两,现在降到了两毛钱一两,他从不问为什么,心里明白,要是有钱王太太绝不会让他喝贱的。

众人都说王先生命好。尤其是魏太太不止一次当众夸奖,说,王先生吉人天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王先生当时就笑了,说,这都是我们老爷子说得好,一个大清朝让个女人几十年就给毁没了,咱们冤得慌不是白耽误功夫吗。我爷爷那辈儿还捡着点儿剩儿,到我们老爷子的时候就差多了,可是他们就是想得开,照旧自在。我琢磨也是应该这么个活法儿,人活一天就得自在一天,要不然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王先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理,细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汗,油晃晃地闪着光。

其实,现如今的王先生不过算是个城市贫民。他老祖宗留下的几座院子,早就卖得只剩下一间小南屋,老婆孩子都挤在一块儿住着。可依旧是要面子。鸿宾楼,砂锅居是不太挂在嘴上了,可炒肝儿和麻豆腐是味儿不是味儿,还得常挑挑毛病。

王先生刚来穆先生的票房时,穆太太就迎上去,说,您在旗,我这儿失礼的地方您多担待。

其实王先生在穆太太心里很一般。可是,但凡来这儿唱戏,都为了满足自己这点嗜好,甭管唱得好坏,人人心里先轻松愉悦了。所以穆太太在面子上,始终是客气地应付着他。

王先生这时挑起一个玫瑰枣儿,搁在嘴里,说,您这枣儿做得真地道,煮得够火候儿,玫瑰的味儿正。说着又挑起一个放到嘴里。

八旗子弟王先生真错了。他什么事儿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穆太太是燕京女子大学家政系毕业的。

人们不挨饿的日子还没两年,一九六六年便到了。中国,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又一场生与死的风暴开始了。

到了六七月,多少人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晚上,穆先生在喝着酒,唱着戏。现在饭间只唱“罗成叫关”,把“白门楼”的吕布也放下不唱有些日子了。

“……三王元吉挂帅印,命俺罗成做先行,黄道日不叫俺出马,黑道之日出了兵,从辰时杀到午时整,午时又杀到黄昏,连杀四门我的力已尽……”

穆先生在为罗成难过。三王元吉一心害罗成死,征战了一天的罗成要收兵回城,元吉下令四城门紧闭,不让返回。罗成只得一次次再杀入敌阵,最终战死。满屋子回绕着罗成临死前的哭泣。一曲终了,穆先生喝干盅里的酒,又斟上了第二盅。

先抿了一口,放下,闭上眼睛,起过门。还是那一段儿,重来一遍。穆先生现在唱“叫关”,没了罗成的悲愤,只有凄惨,字字句句凄惨到怎么想也是没有活路儿。

“银牙一咬,中指破。十指连心痛煞了人,启奏秦王有道君……”

最后的罗成,咬破手指,给皇上修了一封血书,可见罗成当时对皇上还抱着希望。唱罗成的穆先生,没有这份激情了。

这时有人敲门。随之听见穆太太连连地说着,快,快请进。让进来一个人,穆先生睁开朦胧的眼睛,定了定睛,昏暗处站着的是顾太太。

票房是早就停了。“各位,咱先看看形势发展再说,别往枪口上撞。过些日子要是没什么动静,我再去登门拜请。谢了。”一向谨慎的穆先生说这话时,满脸的歉意。

自从《海瑞罢官》是大毒草,传统历史戏统统定为四旧,写剧本的和唱戏的死不少人了。保命要紧,争先恐后地砸烂还来不及呢,谁还敢唱?大家连声说是,就赶紧散了。

三个月过去了,来票房的人从未相互走动过,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穆先生在暗中关注着,他关注着这一方每个人的命运。今天顾太太夜间来访,必然有事。

穆先生站了起来,请顾太太坐下。顾太太穿着一件黑色绸子旗袍,向桌子边走来时,下摆轻轻飘动,依旧是飘逸。坐下后,低头用手理了理头发,似乎在想如何开口。片刻,哑着嗓子说,穆先生,咱们的票房再唱一回吧。

听了这话,穆先生吃了一惊。

顾太太接着说,您这里高墙大院的,咱们小声点,外面听不见。

穆先生摇头。

顾太太又说,要不,咱们不用胡琴?

穆先生低头沉思。

她又低声地说,让您为难了。可是,可是……您看,以后恐怕是再也不能唱了。她滴下泪来。

顾太太的话,像是往穆先生心里塞进了一块铁。再看她面部多少有些扭曲,嘴角颤抖着。穆先生沉思一会,终于狠了狠心说,好,就最后一回吧。

穆先生敢答应这事,也是有原因。穆宅周围的几条街上,有几户被揪斗,抄家,也死了人,至今造反派没有找他。他拿不准是大祸临头的前夕,还是如五七年反右运动,他能平安躲过。

于是,他问顾太太,请谁来呢?

顾太太说,都问问吧。

穆先生说,咱往最坏处想,弄不好要赔上身家性命的。说完用眼睛看着顾太太。顾太太的眼圈又红了,低头不语。

片刻,她抬起头说,我看现在还不至于,您心里觉着不踏实?要不然就……

穆先生打断了她,说,一个都不能不问。我去请吧。

顾太太眼神儿又像孩子般散散地发愣,她似没听明白穆先生的意思。穆先生见了又叮嘱她,千万别泄露出去就行了。

顾太太脸上有了喜色,轻轻地推门往外走。穆太太跟出来送,纂着顾太太的手,说,往宽了想吧,闷了就来坐坐。

听了这话,顾太太又落下泪来。使劲儿攥了攥穆太太的手。这样客气的话很久没听见了,她再单纯也明白,这是什么时候?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自己身世不清且又单身,谁敢这么招待她?

为了掩人耳目,穆先生把这次票房活动安排在天一擦黑,要是晚饭后再开始,又怕夜深了太安静外面听见。

穆先生请人时是这样说的,您要是有功夫,咱们凑一回,唱唱《红灯记》,要是没工夫呢,一点儿也不要紧,以后再说。

没料到,接到邀请的人全来了。既是清唱用不着胡琴,拉胡琴的王先生比谁来得都早。

和以前不一样了,无论男女一律中山装,或灰或兰。王先生更有乐儿,穿了一身草绿军装。这款式,这颜色穿在他身上,谁见了都忍不住想笑。

此时还没有大乱,穿草绿军装的只有红卫兵造反派。后来,军装与造反,成为这世界的主题时,出身好的与不好的就纷纷地穿了起来。或是表示要革他人的命,或是表示要革自己的命,还有的是想蒙混过关,于是,满街满巷便是草绿色军装了。

王先生是出了名儿的公子哥儿,浑身的劲儿总是松懈着,与这草绿色实难相配。像皮影戏里的人儿,假模假式地摇晃着。

顾太太依旧如故。一袭海昌兰绸旗袍,高根鞋配了长筒丝袜。还是那么飘逸。一块丝手绢拽在左边衣门上,等着擦眼泪。让所有的人没有想到,场面比从前还热闹,一段接着一段唱,满得很。按穆先生的安排,两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

她是捱到最后才唱的,自然还唱四平调。今天她不用着急回家,半个月前,她把婆婆送走了。婆婆临死前,一直攥着她的手不放,人都咽了气还攥着呢。

顾老太太到了火葬场,两只眼睛照旧睁着,真是“不闭眼”,多少人上去抹,就是不闭上。往日,街坊四邻都找她说说家常,她和颜悦色地三言两语,就把人家愁了几天的事情开导了。原来这豁达都是让人看的,心里的悲伤一丝没露出来。如今挺在这儿了,人们才见着她的真相。还是在等儿子。死都不闭上眼!

年轻的顾太太哭得几次背过气去,人们拉着劝着,怕她真跟了老太太去。

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心里有话和谁说去?唱吧。“可恨李三郎,狠心把奴撇,让奴捱长夜……”这是杨贵妃在《醉酒》中最后的一句唱儿。因为是清唱,人们听得清,唱到最后这句时,她号啕了。

她唱的还是四平调,还是《醉酒》,还是爱与恨的话儿。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么一唱,顾先生显得更遥远了。大家嘴上劝着:老人家就算是有福了,您节哀吧,别哭坏了身体……其实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不能再多说就是了。

顾太太的哭声未落,魏太太却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和谁打招呼,宽大的中山装穿在她身上,越发不合适,逛逛荡荡的。顾太太哭得这样伤心,魏太太只敷衍地劝了劝就走了。这让众人纳闷儿。也许是跟顾太太熟的缘故?也许是怕动静太大给自己惹事,就先躲了?

二 穆太太

戏唱完了,顾太太被穆太太留下吃饭。本来她执意要走,穆太太不容分说,把大街门锁了。

自从婆婆死后,她孤单极了。屋子里整天没有一点声音,每到晚上早早地就躺在床上,没招儿没落儿的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捱。今天穆太太执意地留,她没推辞,说了声:“我就不跟您客气了”。

这是搬到西城这块陌生的地方后,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穆太太的诚意感动得她心里一阵阵抽搐,坐下后又掏出来手绢擦眼泪。

一个院子住着的魏太太,婆婆死了这么多天难得过来问问冷暖,就是在院子里碰上了,不过说几句淡淡的话。不像穆太太这样真心实意地与自己亲近。这么一想,不由得感谢婆婆。当初让她来这儿唱戏,才能和穆先生夫妇走得这么近。

老太太那时是为了让年轻的儿媳有点快乐,思来想去,到穆先生的票房唱唱戏最可靠不过。

穆太太在南屋炒菜。饭桌摆在北房堂屋,这里是顾太太第二次进来。那天晚上来求穆先生,只坐了十来分钟,没顾得上细看屋里的摆设。进门来,迎面放着硬木条案,条案上面是一幅“忠厚传家久”的中堂挂着,西墙上是一幅穆先生扮罗成的戏照。东墙上也是一副照片,上面的人很小,顾太太走过去仰头细看,原来是多半张照片,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个人被剪去了。再看留下的人,一个是穆先生,另一个是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细看,眼熟的厉害,却不知在哪儿见过。眉眼长得和穆先生极像,看得出来是亲兄妹。那铰下去的是谁呢?

边琢磨边坐下来,又细细看那副字,也好生奇怪。记得顾家老宅把这两句话刻在了大门的两边,论文化,穆家可是几代书香,倒把这么平常的话挂在了正堂。扭脸再看西墙上照片里的穆先生,虽是彩妆却遮不住满脸的悲凄,真是《叫关》时的罗成。心想一会儿和穆太太说取下来吧,挂着多不喜庆。东墙那张,既然成了半张还挂着干什么呢?

正琢磨着,穆先生进来了。

穆先生边取酒瓶酒盅边说,在这儿吃点便饭,也能说说话儿,如今怎么连话也懒得说了呢?

顾太太点头道谢。又指着那戏照问,这是您什么时候的事?

穆先生没有抬头,说,六二年吧。

怨不得,那会儿正没吃的。顾太太笑了。

穆先生看了看顾太太笑着的脸,上边的泪珠子还没干呢。经历了几次政治运动的穆先生,实在担心这位年轻太太的命运。心想,那么精明的婆婆,活着时怎么没教儿媳深一点的韬略?也许压根就没打算教她?如今看着她的神态,对这世界毫无防范,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穆先生叹了口气,只得压低了声音说,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咬紧牙就是不言声儿。自己的事儿不说,别人的事儿也不说,想来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没凭没据的总不至于杀人吧?千万别忘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只要活着就好。一定得活下去。

顾太太听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婆婆都那么敬佩穆先生夫妇,他说的肯定没错。正想着穆太太进来了。顾太太赶紧站起来,说:“我这么不知深浅,给穆先生添麻烦,要是婆婆活着,肯定不让我这么任性儿。”

穆太太忙按她坐下,笑着说“别这么客气,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做什么菜,就为了和你聊聊。”说着往顾太太碗里夹菜。

穆先生只吃了几口饭,便把酒盅里斟满了酒。喝下一口后就闭上眼睛,开始唱他的《叫关》了。

“西北风,吹得我头脑昏哪……”

穆先生又开始了他的如泣如诉。他似乎在与自己说着。凄凉,太凄凉了。昏淡的灯光只照在桌子上,四下里黑成一片。身后的黑与冷一点点地漫上来,顾太太有些发毛。

恍惚,一声“呞!”若有若无地在黑暗中飘开,传遍全屋。难道有人在听?顾太太骤然回头,又环顾四周,一片漆黑。抬头看,一行热泪从穆先生闭着的眼角里流出来。

他们是在说着。

顾太太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了起来。“难道他只唱罗成?”顾太太心里暗想。

这时的穆太太眼睛看定桌子上方的灯泡。

顾太太看不清她的表情,灯光更暗了,穆太太象一尊石像,定在那里。正诧异,觉得一阵风穿过,顿时更冷了。

“呞”又是一声。幽幽地在空中回荡,顾太太惊恐地扭头,努力辨认那声音虚实。与此同时穆太太也本能地扭了一下头,但,立刻停住。啊,这是她原本熟悉的。她们把眼睛都转向唱着罗成的穆先生。

顾太太轻声问,穆先生在说什么?

穆太太目光散着,说,他近来身子不大好。

什么病?

他心里的病。

从什么时候?顾太太惊诧。平日慈悲抚悯的穆家夫妇,竟有这么难言的隐痛。

从什么时候?老友都妻离子散,就是他过了关。老同学老同事,跳楼投河的,唉,多呀。

为了什么?

哎,历史难教啊。关是过了,这良心呢?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

穆太太自语般地说着。

顾太太又问,那穆先生怎么过的关?

见穆太太把脸往东墙上伸了伸,说,仗着她了。

谁?她是谁?

我小姑子。和你年纪相仿,长得模影也相仿。那年在西单菜市场乍一见你,简直吓了我一跳。

顾太太这才明白,自己受穆家夫妇的待见,是穆家有一位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姑奶奶。便赶紧问,她现在在哪儿呢?

死了。

死了?

四七年参加学生游行让人抓了,死在监狱里了。国民党说她是地下共产党。是共产党还了得?人给打死了不说,把我们家搜得底朝天,有一年多的光景,天天有人在家门口盯着。我婆婆犯了心疼病,也是那年死的。可是,解放后去问过,人家说她并没正式加入组织。

顾太太听得入神,喘着问,这不是白死了么?

没,没白送命。五七年反右时,就靠把我们妹妹端出来,还找着了当年一块儿游行的人作了证,证明她是让国民党抓进监狱,死在里面的。还是管用,他不是就过关了嘛。

顾太太扭头又看那照片,那女子真年轻,比刚才看还显得年轻。

看着看着又问,那边儿铰下去的是谁啊?

是我小叔子。他这辈子就交代给劳改农场了,唉,多少年不提他了。

穆太太无意再说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顾太太用力想象着这屋子过去的情景儿,过去的热闹,过去的温暖。

暗淡的灯光下,穆先生如同一尊朽木。

啊,该点香了。我去一会儿就来。穆太太站起身说道。她先洗洗手,进了里屋。顾太太也跟了过去,依在门框上看着。

烧香拜佛的穆太太沉静而有序,在淡然自若中进行着。先点香,轻轻地拜了拜,然后把香插上,双手合拢在胸前默默地念诵着。

看着穆太太面如一池静水,与穆先生只一墙之隔,却不见悲怨。

三 魏太太的小院儿

魏太太的小院里住着三家人。院子北房与南房各三间,西房两间。大门开在东墙的靠南,因此没有东房。沿着东墙向北是一架葡萄,葡萄叶子长得茂盛,盖住了多半个院子。再北边,房沿儿下是一颗海棠树,每年春天这海棠花把整个院子照得粉红。

魏太太住北房。顾太太和婆婆是来这儿租房的第一家。住房子讲究的是不住西南房,东北为上。老太太看中了这小院儿,说魏太太这院子清静。就租了西房,下午还能晒进来些太阳,总比南房强。后来,南房租给了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常先生,那是在顾太太婆媳搬来一年以后。

魏太太娘家姓宋,在北平开洗澡堂子也有几辈儿了。家境虽算不得富裕,可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在舞会上认识了正当着国民党军官的魏先生,喜欢他的威武,就跟了他。娘家哪里容得女儿嫁大兵?百般劝阻无济于事,这时候才知道把闺女惯坏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得任她去了。把父母的心伤得狠了,几十年再没有来往。

后来魏先生去了台湾。她与魏先生有一个儿子,因为魏先生是国民党,又去了台湾的缘故,这儿子连父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还是受牵连,勉强读了个中专。毕业后按分配去了青海工作,后来就在那里安家了,三年五年的才回来一趟。

魏太太这么些年就一个人生活。

顾家婆媳刚搬来时,也随着人们叫她魏太太,却始终未见魏先生。她得把这事儿解释了才行。于是她和老太太说,我先生在解放前两年死了。我娘家姓宋,我叫宋其香,以后您直叫我的名儿也行。

既然这么解释,还是称魏太太合适。一天魏太太夹着毛线活儿过西屋来,与顾太太婆媳闲说话。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就说,回头我剪几枝来,给您屋里添点儿颜色。老太太看着飞快打着毛衣的魏太太,随口笑道,好是好,按老话儿说这海棠可是沾妖气的东西。顾太太听了不禁好奇,您快说说为什么沾妖气?任儿媳再怎么央求,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笑容不再说话。按规矩儿媳不可以再往下缠了,顾太太便站起身给魏太太倒茶。

听了老太太的话,低头织着毛活儿的魏太太不由心里一动。这老太太怎么说得这么准?当初她丈夫与她结婚没有几年,就开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后来索性把小的娶了回来,不都是在这个院子里的事?这海棠一年比一年开得好,怨不得。

紧接着一抬头,墙上的镜子正照着自己的脸,赶紧把头又低了下去,脸“腾”得一下子红了。

常先生刚来时只租了南房一间,为的是省钱,一个单身男人也够用了。

南房已经闲了好几年,能租出去一间,魏太太自然想收房钱添点进项儿。再看常先生,拘拘谨谨的不善言谈,明摆着是个老实人,就同意了。她想,剩下的两间再等租主儿吧,多一家子搬进来,房租还能多收点不说,院子里还添热闹呢。

可是,那两间南屋始终没租出去。两年后,也让常先生住了。魏太太还曾经特意过西屋,借着和顾老太太闲聊天,找了个机会讪讪地说,常先生这两年钱挣得多了些,想宽敞宽敞。话一出口,脸就红了。

顾太太的婆婆忙接过话来说,可不是?他宽敞了,你又多了进项,一举两得,有多好。没等魏太太再接话,她又说了起来,咱们院子的葡萄光长叶子,不接果儿,我看是缺肥,找找死鸡死猫的埋埋吧。

没显山露水就岔过去了,魏太太心里一阵轻快。

从此,这婆媳二人的嘴像上了封条一样,只字不提常先生和南屋。按老太太说法,让魏太太放心大家都踏实。

常先生在西单把口上的淮阳菜馆当厨师,善做南方菜。人长的高大,清俊,祥和。家里人都在南方的乡下,一个人在北京挣钱养家。

顾老太太私下与儿媳说,看常先生的品貌行事,有些不一般。淮阳菜能做好,不懂品味哪行?

顾太太点头说是。老太太是不出门的,可万事逃不出她的眼睛。

这位常先生因为西屋里只住着两个女人,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是从不往这边来的,更甭说进屋门了。顾太太呢,从未细端详过常先生。到底在一个院子住了几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觉着这位常先生的外表与大杂院里做饭的、理发的不相干。与拉车,修鞋,焊洋铁壶的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

常先生要细致得多。

四 顾太太

院子里没有月光。葡萄叶子繁茂的把院子罩得越发漆黑。北屋和南屋都黑着灯。安静,真安静。

从穆宅回来顾太太直奔自己的西屋。开锁,进屋,打水,洗脸。动静很大,好像要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声儿。随后关了灯。她没有上床,在黑暗中坐下,点了根烟抽起来。

院子一下子又安静了,掉根针都听得见。

说起抽烟,还是和魏太太学的。魏太太自打魏先生在外面有了小的,她就抽上了烟,越抽越厉害,最多时一天得抽一盒烟。

解闷。魏太太说着,把烟推给顾太太。多少次,她都又推了回去,她不喜欢叼着烟的女人。现在不一样了。还是魏太太说得对,确实解闷。尤其在婆婆死后,她抽得多起来,只要一坐下手就向烟盒伸去。

一根烟还没抽完,院子里就有了动静。只听见北屋门吱地响了一声,接着是悉悉的走路声,随后南屋的门又吱地响了一声。

回归安静后,顾太太起身上床,歪在枕头上又点了一根烟。这时她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仿佛在说,魏太太呀,你也太着急了些。

魏太太劝自己的话,在耳边又响了起来:顾太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还这么年轻,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看王先生就很好,他喜欢你,你没看出来?

记得第一次听她这话时,自己害臊得不等她说完就转身走了。后来有好几天不愿意答理她,碰上了也是低头过去。想来魏太太心里是明白的,嘴上就不再说了,可还是寻机会把他们往一块撮合。那时,只觉得魏太太这个女人好没意思,竟然有这么低级的兴致。从此就把她看轻了。后来得知她与常先生有私情,因为婆婆有那么豁达的说法,也因为对常先生本不反感,对她倒生出了几分恻隐。

可今天魏太太撇下她,自顾自地走了,她糊涂了。随后心里又愤愤起来:难道这是要和我划清界线么?你自己还有多少事儿说不清呢!

魏太太,明摆着一个院子,是她私人的。暗中,她前夫在国民党里面做事,又携姨太太去了台湾。因为从来没搬过家,这一方的人恐怕都知道她的底细。

她与常先生的私情,世人把它叫生活作风败坏。一个寡妇偷男人,像下水道一样,在人们眼睛里要多脏有多脏。无论哪个阶级的人,对于破鞋都表示出极端的蔑视,却又无比地感兴趣。总要把来龙去脉追查清楚,不弄出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只要出门便有一群小孩儿围着喊:破鞋,破鞋。真到了那一步可就惨了,还有活路么?

婆婆活着时,说到魏太太与常先生,便感叹:那么年轻就守活寡,难为她。是风是雨都得一个人挡,如今有个男人靠靠,有什么过分?现在她这么热乎地跟他,心都在他身上了,常先生千万别负了她才好。

顾太太每次听了这话都不言语,生怕婆婆是说给自己听的。如今想着婆婆的苦心,心软软地痛了起来。

老太太还叮咛,魏太太与常先生的事,咱们是绝不能知道的。她得顾脸面,要是知道咱们知道这事儿,那不是逼她下手吗?

“下什么手?”

“兔子急了也咬人哪!”

顾太太扬起了脸,要婆婆往下说。老太太看着儿媳干净的脸,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虽然不明白婆婆内中的意思,但婆婆的话却时刻记着,总是小心了再小心,过分的小心,反倒与魏太太生分了。

越想这些越没了睡意。翻个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脖子,一摸,立刻攥在了手心里,眼泪扑扑流下来。

是梅花别针,花朵旁傍着一片叶子。其实梅花开的时候并没有叶子。这别针是银的,不值什么。做工煞是精细,像真的一样。最最要紧的,这是顾先生和她的定情物,这么多年从没离过身。

她觉着这东西要是丢了,丈夫也就丢了,再是不会回来了。于是,便把这别针当成命根子一样。白天别在旗袍大襟里面,夜里放在枕头底下。天天在手心里攥着。想着他。

她认识顾先生那年十八岁,正念着高中呢。那是同学白菊的嫂子过生日。这位嫂子在一年前也是她们的同学,大家相好的不得了。白菊的哥哥给夫人的生日办得隆重,要在正式日子的头一天,请爱妻的闺中好友欢聚一堂。

那时的顾太太,人们叫她叶如梅。早就答应了唱一段《醉酒》助兴,白菊唱《大登殿》里的王宝钏,那一对夫妻就对唱一段《五家坡》。

本来这一天没有请男宾客,正热闹时却进来了一位先生,老妈子没有拦,想必是很熟的人。

巧得很,叶如梅的醉酒刚唱第一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

这时节的杨贵妃,刚刚出场。春光满面地准备与皇上欢聚小酌呢,是何等的得意。这是一大段四平调,从叶如梅的口里唱出来,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为这份幸福喜悦着。少了杨贵妃的娇与骄,多了叶如梅的纯与真。

她这么一唱,把众人都比下去了。唱得好,却不能十分夸奖。只听见满堂的掌声,和连连的“好,好,真好啊。”其他的话不能多说,是为了叶如梅的出身,顾着她的面子。

叶如梅的父亲给一位京戏名角拉了一辈子胡琴。因为崇拜梅兰芳先生,给女儿起名如梅。如此喜爱京戏却不允许闺女入这行儿,铁了心要她上学,喝西北风也供着她念书,就为了将来嫁个好人家。

如今已经读到高二,出落的文静大方。又惹得不少人惋惜,说,凭这孩子的模样儿,嗓子,活脱是梅派大青衣的料儿。不管多少人说,爹妈就是不动心,可见唱戏这行儿有多辛酸。再有一层,他们虽不是旗人,也是老北平人。不到了要饭的份儿,闺女嫁人就得攀高枝儿。

叶如梅这时唱完了,鼓掌的人里多了一个男人,是顾先生。他和白菊的哥哥是朋友,来时并不知今天谢绝男客,进了院来没人拦,便一路进了书房。猛地听见了美妙的四平调,明知失礼,也撞了进来,到底见到了她。

原来,等了这么久的人在这儿呢。

后来给她这只梅花别针时说,等我把亲退了,就娶你。

顾先生的亲事是老顾先生在世时定下的,门当户对。随着顾先生一年年地长大,自己有了想法也不说,拖了又拖,就是不愿意成婚。如今,把人家女孩子耗到了这么大岁数,又不娶了,难办是可想而知的。这些,叶如梅心里明白。

接了这别针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又听顾先生说,收好,可别丢了。这是一对,那只在我这儿。

她接过来,嗯了一声,从此就总是在手里攥着。在他眼里,她是梅花,他硬是傍在一边的叶子。就在那天,顾先生趁着天暗下来,上前抱住了她。虽然羞怯,第一次在男人怀里,不知为什么却一点不陌生,连他身上的气味儿也熟悉得自然。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跟昨天一样。手里的别针攥得更紧了,眼泪流得湿了一片枕头。

顾太太想着丈夫正难受地呜咽着,就听见南屋的门响了一下,接着北屋的门又一响,院子重归安静。这时,顾太太不哭了,眼睛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心想明天一早儿魏太太准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过来说,你看我穿什么颜色好看?脸上身上都是挡不住的欢悦。

既是这样,何必偷偷摸摸?嫁给南屋不得了。魏先生走的时候说得要多明白有多明白,从此与她两路旁人,不相干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贼似的过日子?

就这样,她东一搭西一搭胡乱寻思着,渐渐迷糊了。朦胧中叶如梅听见婆婆在叫她,和往日一样的声音。

如梅啊,心里难受就和我说说。

也和从前一样,顾太太拼命地摇头,连声说,没有,没有。

就听老太太又说了,如今没有了我拖累,你好过得多了。叶如梅听罢打一个冷战,难道她的死,是……?想到这儿,像掉进了冰窟窿从上到下凉透了。

急得大喊,妈,您扔下我走了,还狠心说这样的话。有您在,我多踏实,现在,我害怕……

顾太太哭了起来。这时听老太太又说,我琢磨这回恐怕难过关。没有我,你的罪过小多了。咱们家的根由,你可以有不知道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啊。早晚是死,何必给你加罪过呢。

啊?顾太太不哭了。大声儿问,为什么?

再看,对面的人不见了。顾太太急了,用力喊,妈,妈,您带着我走吧。

就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顾老太太说,如梅,你是有福的。看你的下巴长得多好。现在凡事都要忍,把那些旗袍都烧了吧,别舍不得,顾命要紧。你要小心啊,千万小心。

顾太太忙又问,那他呢?

再无回音。

叶如梅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裳,知道是自己做了个梦。定了定神,努力回想梦里的婆婆,其实每句话不都是平日里常说的?莫不是早就抱定了速死的心?以前是自己没有往深里想罢了。

擦了擦身上的汗,起身靠在床头上。天蒙蒙亮时,她睡着了。

五 顾老太太

顾老太太带着儿媳搬进魏太太的这个小院儿也有七八年了。

魏太太的丈夫去台湾时,除了给她留下这座院子,还留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从过日子的情景看,魏先生留的并不多。

魏太太自己住着北房三间,把剩下的房子都出租,生活费用自然是靠吃房租。看她不停地给人家织毛衣挣钱的样子,也没富裕到哪儿去。

而顾先生留下的钱或许充足。刚搬来的那几年,顾太太总是遮遮掩掩地托人弄门子找侨汇卷,给她婆婆买外国奶粉喝。那是天价的东西。顾家的这些事儿,因为做得极隐秘,别人不会知底。可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又都是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能瞒得过魏太太?后来,老太太断然不喝了,才止住了儿媳的这份孝心。

顾老太太虽是老北平人,却不在旗。

不显富,是中国人的老讲究,老太太奉为真经。当初把东城的院子卖了,到西城租房住,就是这意思。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公私合营,顾家的几个铺子顺理成章地归了国家。第二年,她就把一个世交的老朋友请来,悄悄地谈了两三次,神鬼不觉地就把位于东城顾家老院子卖了。

儿媳叶如梅除了盼望丈夫回来,没别的念想儿。就问,他回来还找得着咱们吗?老太太听完不禁呵呵地笑了,说,真心找还有找不着的?

于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没用几天的功夫就搬走了。走得相当利索。只代了几件简单的家俱和随身衣物,其余的都留下了。顾家从此在老宅这块地方消失了。

这位顾老太太几年来听得最多的词儿就是“斗争”,她细细地嚼着这两个字,再慢慢地咽下去。

隔三差两地开诉苦大会不就是例子?那些穷苦百姓越诉越觉着苦,觉着本来应该是自己的钱,都让他人剥削去了。要不然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恨?说这老帐必须清算。已经清算了这么多年,也因此死了不少人,好像还是没个头。老太太琢磨,这么没完没了地诉苦,恨的人还不是越发地恨吗?被人这么生生地恨着,活着太艰难了。而她们就属于这个有钱的阶级。

她要挣扎一下,至少要保全儿媳活下去。首先必须搬出这所大宅子,高墙大院里就住着婆媳两人,只怕是祸根。

后来和儿媳妇说,院子出手的价钱虽然不高,中间人和买主极可靠。绝不会出漏洞,平安要紧。

顾太太常琢磨,婆婆躺在床上,脑子一刻也没闲着。就这份精明,自己是再也学不会的。

顾老太太生在农村。十三岁时赶上大旱,没吃的,家里拿她换了两斗粮食。因祸得福,她进了北平的殷实人家,后来又当做陪嫁丫头跟随小姐嫁入顾家。虽然是个丫头,也说不上漂亮,却聪明过人。凭着忠心,机敏,耐劳,在她家小姐三十岁去世后,老顾先生就一顶花轿把她娶过来,可见非她莫属。

原来的夫人没有生育。她过门第三年头儿上生下了现在的顾先生,因此越发受到宠爱。她来自民间最底层,虽然做了富家的太太,又有多少天地人鬼的故事,在她骨子里装着呢。

如今在农村还有两个侄子,和一大帮侄孙们。时时写信来说,土改分的地,又收了回去,变为人民公社了。灾害,欠收,孩子多,有上顿没下顿。每次儿媳给她念完了信,她就让儿媳寄去几块钱,绝不多寄。只要不饿死人就好。她说,穷是好事,平安。

如她所说的,她的侄子都很平安。平安的每家都生了七八个孩子,日子越来越穷,孩子个个难得穿上件衣裳,就更甭说上学了。当之无愧的无产阶级。

自从住进西城这两间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房子,她们改头换面了。婆媳二人混迹在这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日子安静多了。派出所的民警老戴每个月还是来查查户口,客气地问问这问问那。

看这老太太呢,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后来索性连地也不能下了。看儿媳妇一副未经世故的样子,极少出门。再看屋子里的摆设,一派穷途末路的样子。久了,老戴就不怎么常来了。

更让老太太舒心的是这儿的街坊四邻,没人知道顾家的底细,和她们婆媳朝夕相处有来有往,远亲不如近邻嘛。这是老太太总挂在嘴边儿上的话。

这么一来,即没了生事儿的碴儿,又出入自在了。老太太因此脸上有了些笑模影儿,饭量也渐长了。

在老地方,谁不知道顾家的底细?这些年来,每个月她和儿媳要去派出所汇报思想。这当然也是例行公事。

警察问,你儿子在去台湾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老太太始终回答:是做生意的。警察又问,那是去台湾做生意了?老太太回答说,他走时没说去台湾。这样的盘查,月复一月。

老太太总是觉着周围都是眼睛。每有亲戚朋友造访,第二天派出所警察就来坐坐。很客气,“您,您”的称呼着,北京人对年纪长者的礼貌一点不缺。有时客人还在,警察就来了,说查查户口。

被叫去问话,是娘俩很害怕的事儿。怕回不来了。有街坊被叫去问话,去了就没回来,直接送去劳动改造了。

放弃一座院子算什么?拿走几个铺子算什么?没有了大院子,没有了大把进钱的买卖,在外人眼里儿子的去向就会淡了。从此,老太太把那院子、铺子像忘了一样,再不提起。先顾命吧。这是她的口头禅。

儿子,儿子真是心病。儿子一去十几年没音信,她心里象熬油一样,脸上还得挂着笑模样硬撑着。她要是显出活得没了心气,不是把年轻轻的儿媳毁了么?

好在儿媳很简单,心净得像块镜子,软得像块豆腐,让谁都忍不下心算计她,这是好事。因此她从来没打算指点她什么,心里算计的事儿也从不和媳妇说。

只等每天晚上黑了灯,想儿子。眼泪流得象河一样。边哭边叨念:什么罪过啊,封得这么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忽然,想起儿媳就在对面床上,便低声儿叫:如梅,如梅。

每到这个时候,顾太太大气不敢出。用枕头死死捂住脸,眼泪流成河也不能出声儿。

搬到西城,心里虽然宽敞了些,可是儿子的音信依旧那么渺茫,看不见一丁点希望。日子过得就像嘴里嚼着一块木头,生硬,没味儿,难咽。自此,老太太便开始不大下地走动,总说是腿疼。天天躺在床上,慢慢肌肉开始萎缩。她诚心诚意地与外面的世界断绝了。

女人穿旗袍,显示的是身份。自三十年代,旗袍便是太太的制服,不分穷富。没有钱穿布的,分粗布细布,有钱的穿绸缎,分上品与下品。

比,是女人的天性,多少事端都出在这个比上。现如今不懂得收敛,反而不知轻重地撒着花儿地显摆,这就有了个比。跟着就有了嫉妒。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知道嫉妒是能闹出人命的。

再有,老太太命儿媳去街道领来糊洋火盒的活儿,自己坐在炕上总是不停地糊,儿媳做完饭也得糊。屋子里没糊的和糊完的,堆得一世界。渐渐地,街道上觉得这婆媳指着糊洋火盒下米做饭,也尽量多分派些给她们。既然过着这样的日子,还能穿戴得像富太太似的出来进去的么?

年轻的顾太太万事都依着婆婆,就是穿戴这事儿不太听婆婆的劝。一年总得做几件新的,和一个院子的魏太太比,倒还不过分,走在街上便显眼了。

老太太的钱缝在一件棉袄里,这是公私合营前从顾家铺子里拿出来的。里面到底有多少顾太太不知道,反正所有花费都是从里面拿。老太太掏钱时,合计了又合计的,看着好像也没多少,心想这钱花完了怎么办?那卖顾家大院的钱呢?难道藏在别处了?又不敢问婆婆,因为心里没谱,跟婆婆要钱买料子做旗袍,越来越小心了。

老太太明白,儿子不在家这么多年,自己很对不住媳妇。哪有不爱美的女人?按过去说媳妇穿戴得讲究自然是顾家的风光。可现在不行了,太显眼就招事啊。为了这个老太太为难,可一个当婆婆的又不能说得太多。只能在往出拿钱时哆哆嗦嗦的,让儿媳自己收敛为好。

顾太太穿上等绸缎,也不是显富,更不是招摇,她的心思她婆婆知道,是天真,老是想丈夫时刻会回来。只有是模是样,才会有好心情,有了好心情,才会有好模样。一旦自己男人破门而入,看她还是一朵花。儿媳能这样痴痴地等儿子,老太太还求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说了。她想,由命吧。

当初她儿子闹退婚,非要娶现在的媳妇叶如梅,她就说,让我先看看她,行就行,不行再闹也是不行。

见了面老太太问道:怎么就看上我儿子了?叶如梅脸红了,话脱口而出,我愿意。

老太太紧接着问:到了什么时候都愿意吗?

叶如梅不解,扬起脸用眼睛问她。

我是说倘若有一天艰难了呢?

看这女孩还是一脸不明白,就说,人生在世总是会有艰难的时候,倘若顾家艰难了,你不怕吗?再有,我的规矩也多。这样,你还愿意吗?

没想到,这女孩儿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老太太笑了,出身贫寒有贫寒的好处。但凡心性好,就懂得知足。又仔细端详这女孩儿的脸,能直看到她的心。隐约似有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让她心里无比的舒坦。

叶如梅反而疑惑了,不知道这个老太太笑什么。爱了一个男人,恰巧这个男人也能爱她,这事让自己遇着了,还不知足吗?父母对这门亲事十分欣慰,到底如了他们多年的愿,也是孝顺了。所以她义无反顾地点了这个头。

老太太真是一言九鼎,办退婚的事很难很难,再难全由她去办。

老太太没有看走眼。一般说来,过日子难讲理的是婆婆,能顺应的媳妇就是珍品。是珍品就得爱惜。儿子没有音信十几年了,儿媳还能这样守着顾家,里里外外的事儿不说,每天端屎,端尿,擦身。有时,她是有意在磨难她。可这媳妇一点没嫌烦。

几年下来,她放心了。媳妇是有耐性,又平静安稳,这性情让她踏实了。能吃苦也能享福,不娇不躁。往后发生什么不测,总能活下去。

活在世间,顾老太太也许比读书人穆先生高明些。她撒手人寰,正是一九六六年的六月。离天安门上宣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只差两个月。

六 原本无情

婆婆去世后顾太太懒散了。魏太太从南屋回北屋的门响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这才沉沉睡了。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在了床上。

最近抄家的风声越来越大,谁家谁家昨天夜里被抄了,每天早上人们迅速地传说着。

心,战栗着。人,不知道自己明天的结局。叶如梅半倚半靠地歪在床头上,耳朵却留意着街上的动静。

果然,魏太太敲门进来了。虽然穿着肥大的中山装,脸却光亮亮的。头发是不能再烫了,红卫兵早宣布了,只有资产阶级才烫头。可魏太太不罢休,还是挖空心思地收拾。她先把头发洗了,再用卡子做空花,等头发干了,虽然没有烫发那么卷,也是蓬蓬松松的大波浪。

魏太太倒是比前几年亮丽了。脸色粉红,胸也比以前丰满,神采飞扬。这样一来人就显得年轻了许多。女人身边有了男人,真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只顾看魏太太艳艳的脸,竟忘了打招呼。半晌才说,您坐。她没有这兴致,蓬头垢面不梳不洗。因为懒得动,朝坐下的魏太太欠了欠身子。

魏太太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她才不管顾太太有没有心情呢,满脸笑着说,那天我去前门,乾祥益有块绿缎子我真喜欢,当时身上没带够钱。你说我呀,没带钱去前门干吗?

顾太太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说,您说那东西现在还能穿出去吗?不料,魏太太此时的心境是太好了,脱口而出,说,晚上穿。猛地打住了。忙抬眼,正好与顾太太的目光相遇。

顾太太赶紧附和着,说,是啊,自己照镜子看看也舒坦。

魏太太听她根本就没往自己那事儿上想,又欢快了,说,你快起来,咱们去一趟。

顾太太心里不由得别扭。明天还不知道有命没有呢,哪来的这份兴致?

她不知道,眼下的魏太太心里根本没有别人的事儿。连昨天晚上她在穆先生家痛哭,魏太太想不到应该安慰她,得赶紧回去收拾自己。晚上和夜里的时间最宝贵,一分钟也舍不得耽误。自从魏先生有了小就再也没碰过她,一个人独守有二十年了。

魏太太看顾太太没搭话,便站起身说,我给你打洗脸水去。拿起洗脸盆就出去了。

顾太太再没有心思也得起来。看着魏太太端着水盆进来,急忙接过来,强堆上笑脸说,看看,我还劳动起您来了。说着把盆放下,又坐下了。

您瞧我这个样儿,还跟您上前门呢,没得给您丢人。我说啊,别耽误了您穿新衣裳,您还是自己快去吧,可别等我了。

听了顾太太这话,魏太太才把兴奋收了。她抬起头来问,你怎么了?眼睛又肿了,都是昨天晚上哭的。老太太去了也有半个月了,这不是早料到的事情吗。说完了又端详起顾太太的脸。

不是为老太太的事,是昨天晚上没有睡踏实。顾太太顺口敷衍着。

话一出口,顾太太自己先吓了一跳。忙低下头。

魏太太脸上立刻不自然了。

顾太太自知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心咚咚地乱跳着,赶紧站起来说,我给您沏茶去。

一杯白菊花茶端了上来。顾太太不敢看她,轻声说,您喝茶。看魏太太没言声儿,又往别处岔。讪讪地说,老太太活着时喝龙井说烧心,每到夏天……

还没说完,魏太太打断了她的话,眯起眼睛盯住她问,昨天夜里咱们院子里有什么动静?你回来的晚,是不是没有关好大街门?

魏太太到底经历过人世坎坷,神情不显慌乱。

顾太太赶紧说,哪有什么动静?是我做梦,又梦见了我婆婆。睡得不踏实,还喊了哪。

魏太太听了,缓了口气,说,那我倒没听见,我睡得死。

虽然岔了过去,可脸上还是犯着疑惑。

这时门外有人说话。顾太太在家吗?

顾太太连忙应声儿,谁呀?

魏太太站起来边开门边说,还用问,这不是王先生吗。

果然是王先生。

婆婆才死了十几天,他就登门了。顾太太的眼圈红了,想起了昨天夜里看见了老太太。低下头去不说话。

这时魏太太满脸堆笑迎上去,说,王先生,快,快里面坐。

王先生一看还有魏太太在,似乎放心了。心想,起码不至于冷场。笑着回答,您也在哪,也是因为顾太太昨天伤心,过来看看吧。

可不是?我一大早就来了。她孤身孤影儿的,和她说说话儿。魏太太说罢,看着王先生笑了。

王先生讪讪地说,您和顾太太就爱唱这么两句,我想给你们调调嗓子,权当解闷,也让顾太太高兴高兴。低声儿些,不怕。

哟,那感情好,正求之不得哪。魏太太欢快地说,瞄了顾太太一眼。

这半天工夫,顾太太没有说话,心在想婆婆说过的话。婆婆说,王先生是得乐且乐的人。他要是硬朗男人,怎么会让太太出去挣钱养家?所以不用怕他。叶如梅就接着婆婆的话说,可不是?一个男人家懒懒散散的。

婆婆又说了,都是旗人的作派,怨不得他。

能不怨他么?顾太太心想,几年了,他的眼睛不停地向自己传情,做女人的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这叫什么?因为看我身边没有男人,好歹有人一招手,立刻就能过去投怀?再者,一味地向别的女人示好,将自己那么贤惠的太太也辱没了。每次在街上碰到总是客气地和自己打招呼问好的王太太,不由得同情她。他这不是把两个女人都看贱了?

可是人家传情归传情,并没做过分的事。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能先沉不住气了,没怎么样呢就给人家脸子看。还是婆婆说得对,客客气气地淡着他,足以对付了。

正想着,就听魏太太又说了,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下午咱们唱唱。我先做饭去,你们聊着。

说完急忙抬腿走了。屋子里留下王先生和顾太太。

顾太太定了定神,起身给王先生倒茶。并没特意重新沏,把刚才给魏太太沏的又续了些开水。稳稳当当地端了过去。

王先生接过茶放下。低着头心事满怀。片刻,似乎下了决心,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递给顾太太。

她没有动,说,您打开吧。

王先生只得动手,他的手有些颤抖。是一张墨笔画,上面画着一枝梅花。下款是王先生的章。

她拉近一看,立刻松了口气。笑着说,哟,是送给我的?

看她一下子洒脱了,王先生似乎没有想到。又迟疑了一下,猛地攥住了顾太太的手。

她盯着那只被王先生攥住的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反手将王先生的手按在底下,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定他的脸。足足半分钟,王先生怯懦了,轻轻地将手抽了回去。这时,顾太太收起怒意,轻快地说,画得真好,我收下了。

她的动作和她的话,又让王先生吃了一惊,惊得张着嘴半天闭不上。她说话了,咱们票房一个是王先生的画,一个是穆太太的字,是很难得的。

王先生擦了擦脸上的汗,嚅嚅地说,还是穆太太的字不得了。

顾太太没让他喘气,紧接着说,您还能没有穆太太的字吗?王先生经此一番早没了情趣,淡淡地摇摇头。这时,魏太太推门进来了。看见桌子上的画,又扫了顾太太一眼,立刻笑嘻嘻地用手拢了拢头发,说,走吧,咱们边吃边聊。

顾太太点头微笑说道,您和王先生先走,我洗洗脸就来。可不是,还没有洗脸哪,已经坐着说了大半天话儿了,可见王先生的分量不重。

魏太太一把拉住王先生的衣裳袖子,说,那我们先走,你快点儿啊。便走了出去。她要问问虚实。

待他们走出去,顾太太收起了花,开始洗脸,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滴。

饭倒也简单,芝麻酱面。面过水,新蒜,黄瓜丝儿,浇上花椒炸酱油和和好了的芝麻酱。想当初魏先生没走时,上有婆婆下有儿子,一家子的吃喝穿戴都由魏太太打理,有了多年的历练,芝麻酱面才能这么麻利又这么地道。王先生连称赞的话都没心思说了。魏太太和顾太太吃着聊着,一点儿没冷场。

都撂下了筷子,并不收拾,依旧聊着。终于,在魏太太问了王先生些老生的唱腔后,顾太太说话了,下午,我应了穆太太,帮她抄经文,不能唱了。这是前年我在穆太太那儿讨得的一副墨宝,王先生刚才说手里没有,穆太太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写了。王先生一直给我调嗓子,我就借花献佛了。

一听是穆太太的字,那两人都凑过脑袋来看。

穆太太的字真是秀丽,有骨有肉,自成一体。能留一副求之不得。再看上面,《还珠吟》豁然跃入目中。尤其最后的两句,苍劲得刺目。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下款果然是穆太太前年写的。那是大约半年前,穆太太说,我这里有几副字,随便写的。你挑几张吧。就在顾太太挑的时候,穆太太拿起这张说,这张你拿去吧,也许有用。

万没想到,如今穆太太的字果真派上了用场。

王先生和魏太太还没有缓过神来,顾太太含着笑说,你们聊着,我先走了。说罢站起身告辞,没回头地出了门。王先生无奈地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七 私情

当天夜里,北屋里魏太太坐在床上,黑暗中只有烟头的一点点亮光。灭了一根又点起一根,已经两个钟头了,眼望着南屋思来想去。

按说南屋的门,夜里是不锁的,为的是她来去方便。自从与常先生有了私情她即珍惜又贪恋,每天都想过去。白天,只要一想起常先生,心就嘭嘭跳,脸也一下子热起来。

可是,爱归爱,就是拿不到台面上来。

常先生长得英俊为人憨厚,她心里都喜欢。可是有一块心病:他有家室,自己是在偷人。这个且不说,他又是个做饭的。有朝一日传到了前夫耳朵里,他本来就对自己娘家看不起他,嫌他是个大兵怀恨着,这回非得笑出声儿来说,这下可好,找了个给大兵做饭的,上下都不知道分了。自己在他那儿不是更输了?再有,和自己的朋友怎么说?怎么想怎么说不出口。

为了这,她柔肠百转。一时一会儿地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子。白天,顾太太说夜里没有睡安生,莫不是她听见了什么?

自己几年来总是希望顾太太和王先生好上,两个人就同病相怜了。那时顾老太太活着,不好太明显,只能在票房里怂恿王先生献殷勤。可恨这个叶如梅,硬是不上船。不就是她丈夫没有娶小的吗?她就理直气壮地等。魏太太想到这儿,心就像被烫了一下子,难受起来。

下午从她拿出来那副字,魏太太被烫了的心就开始疼。她这是要说什么?她有丈夫,不是弃妇,她贞洁,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想到这儿,魏太太咽了一下口水。把烟按灭,歪在床上,闭上眼睛。

和他断了吧,就为比这个。

自解放后,从上到下狠抓私人生活作风。孤男寡女相恩相爱,必须结婚了事。这么偷是要多贱有多贱的事,轻者被人闲说议论,重者便是遭到检举揭发。另外,与顾家婆媳一个院子住着,怎能确保她们永远不撞上?

为了和常先生的私情能平安无事,她可谓费尽了心机。房子闲置也不招新房客,减少耳目。夜里在南屋自己就是再喜欢,也只呆两个钟头,天还黑漆漆的呢,再舍不得也要赶紧出来,这样才不会露马脚。

几年了,这事做的天衣无缝。这么一想,似乎又平静了些。

和常先生来往是五年前的事。那天夜里魏太太胰腺炎犯了,疼得满床打滚。整个院子只有常先生一个男人,也只得由他背着去医院。

这场病好了以后,亲自做了一碗红烧肉给常先生端了过去,是答谢的意思。一进屋,常先生正在灯下钉扣子。魏太太把碗放在桌子上,连忙抢过常先生手里的衣服,揽在怀里说,给我吧,哪有男人干这个的?说完自己也笑了,常先生单身一个人在这里,谁给他缝?

以后您就别客气,这活儿交给我。

常先生抬起头,憨憨地说,我能干这些。哪能麻烦您?

说着话,魏太太的眼睛看着常先生,发现常先生的脸竟是那么白净,那么年轻。看着看着自己的脸红了起来。硬是把常先生的衣裳抢了过来,搂在心口上回到北屋。

把扣子钉好,又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专挑了一天常先生回来得晚,便轻手轻脚地送了过去。

她和他就是从那一夜开始的。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远比新婚之夜甜蜜的多。一时,幸福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因为他也有老的时候,老了也要退休,那时还不得回家去?一想到这,她越发觉着趁现在在自己的怀里,使劲儿珍惜才是。后来,魏太太的日子过得就象醉了一样。

幸福这个词儿,解释起来各有不同。中年以后的女人,有个像常先生这样靠得住的伴儿,心里踏实。魏太太孤寂了大半辈子,真象在波荡的海上漂了半辈子的小船儿,这才看见了陆地。

他的抚摸,他渴望她的激情,引得她战栗。回到北屋躺下多时了,浑身依然颤抖着不能自持。这是一辈子都没品尝过的。如今却有了,她贪恋,贪恋得每时每刻都为此兴奋着。她想就这样与常先生过着地下夫妻的日子,只要别人不知道,和他过到老,过到死。

几年了,她不是没考察他。院子里现成的就有年轻貌美的顾太太,可他对顾太太从来不沾边儿。即使在院子里碰上,眼皮抬都不抬,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多少回了,魏太太站在北屋里看的真。他越可靠,她对他就越上心。自己年龄已经不年轻,一表人才的常先生要找年轻女人,并不是难事。所以,她常想,她和常先生就是互相看得上,就是心性相投,和唐明皇与杨贵妃一样。

他家里有没有太太她都看不见,也从来不问他,只当他就一个人。她倒是正房太太呢,魏先生从来没有这么全心全意过。她现在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交往可不全是名分不名分的。

越想越睡不着了。看看时间,一点多了,每天这个时候正与他缠绵呢。心嗵嗵地跳了起来,一股子躁热涌了上来,有些按耐不住了。有他的日子也五六年了,早已成了心里的念想儿。不,没有他,想要忍是太难了。魏太太不顾一切的冲出北屋,流星一样闪进了南屋。

院子如墨般地黑。

这时,西屋里的顾太太把烟掐灭,想立刻入睡。她累了。

下午,她没有去穆太太家。早在几天前,顾太太就听说穆先生家已经去了红卫兵,主要是查问唱戏的事。

红卫兵问:唱京剧是不是歌颂封建文化?据说穆先生答说,早已按党的指示不唱了。红卫兵说:你带着那么多人唱了多少年?该算算帐了。穆先生就不再说话了。听说穆先生当时出的汗把衣裳都打湿了。

穆先生家有麻烦了,让她心里难受。十几年来,他们夫妇就没有舒心过。按说穆先生家比自己家的事儿要轻得多,头一样他家没人在外边儿。第二宗,他家没有买卖。可是看穆先生喝酒唱戏的样子,是要多痛苦有多痛苦。真是一家一本难念的经。提心吊胆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南走,没边没沿儿地想着心事。

又想起了王先生。快四十的人了不出去工作,吃喝照旧,还不耽误耍公子哥派头。人家难道整的不就是这样的人么?自己还不知死地拈花惹草呢。这种心没装在肚子里的男人,真让人烦。

看看周围的男人,论相貌,品行,哪个比的上自己的丈夫?想起丈夫来,顾太太的眼泪像一条线落在胸口上。

他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急匆匆地边收拾东西边说,有条船被扣在海上,得马上去一趟。

当时自己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就说,能有多少钱?炮声都听见了,你去不是等着送命吗?

丈夫说,钱是小事,船上还有十几口子人哪。人家不是妻儿老小?

想想也是,就不再说话。丈夫安慰她说,至多三四天就回来,炮声还远着哪,不要紧。

不知为什么,自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丈夫过来把她揽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细声说,回来听你唱四平调。等着我吧。

就因这四平调他们相识的。如今每天晚饭后总要给他唱几句,他爱听。看着丈夫往外走的背影,叶如梅笑了。

顾先生走的第二天,北平就被围了,铁路、飞机都断了。事情办得再圆满,也没有法子回家了。从此,只因隔了一条窄窄的海峡,便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这一句让她等他的话,她足足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她日复一日地唱四平调,都是唱给他的。

这样边走边想,不知走了多远。顾太太累了,抬起头想找个东西靠靠,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脸绷都得那么紧,一个有笑模样儿的人都没有,心里越发空得厉害。看看周围,找不着可以扶扶的东西。来来去去的人晃得她头晕,只得颤悠悠地坐在了马路沿上。又掏出手绢擦眼泪。

想丈夫,今天特别想他。光天化日下她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耗到太阳下去了才回到家,累得她一进屋子就歪在了床上,晚上没有开灯,也没有吃饭。就这么躺着。不知过了多久,顾太太翻身下地摸到了墙边,摘下了月份牌想记下今天的日子。

看月份牌记日子是婆婆的习惯。每天早上梳洗完毕,顾太太端过早点,放在她身旁的小炕桌上。她总是先不吃,要看月份牌。摘了拿给她,再把老花镜递过去,她便慢慢地喝着粥,细细地一页页地翻看。等粥喝完了,碗筷拿走后,她又摸摸索索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支铅笔,在上面写点数字儿。

这是一九六五年的月份牌。开始时顾太太纳闷,不识字的婆婆在上面写什么呢?等她拿过来一看,“噗哧”一声笑了,原来婆婆在上面续写六六年的日历。您干吗费这事儿,买一本不得了?

闲着也是闲着,动动脑子也好。婆婆头也没抬说道。

婆婆的脑子确是好,阳历、阴历她推算得一天不差。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东西,其它遗物按她的意思都随她一起烧了。

这月份牌上的日子只写到婆婆死前半个月,那会儿的她手抖得不能写了。还说,我走了你想我就看看它。要是愿意,你接着往下写那感情更好。

婆婆真没说错,现在每天都翻翻,成了个营生儿了。

她拿着月份牌刚回到床上,就听见北屋门响。自然是魏太太去南屋,摸出手表借月光看了看,咦,今天怎么晚了?

知道魏太太夜里去南屋,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她白天着了点儿凉,睡到半夜阵阵肚子疼,翻身下地要去厕所。刚迈了两步,黑暗中被一只手紧紧按住,还没有叫出声来,又被捂上了嘴。

就听见一个声音低低的说:“别出声,就在屋里接吧。”

啊?是婆婆!她怎么会站在地下?怎么走下来的?这时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地把她拉到床边,搂着浑身哆嗦的儿媳,轻声说,你别怕,现在魏太太在南屋里呢,你不能出去。

魏太太在南屋干吗呢?顾太太好奇地问。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脸,说,这你还猜不着啊?还要我说明白?

顿时,顾太太的脸红了。嗨,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一岔,顾太太的肚子也不疼了。老太太再不说话,推了推她,示意让她也躺下,当两个人都躺下了,整个世界是那样静,听得见心跳。顾太太按着咚咚响的心口,闭上了眼睛。可是,身子里面的血怎么流动得这么厉害?手慢慢地在小肚子上滑动着,黑暗里象是有男人压过来,顷刻麻麻地酥了。是丈夫,是他。眼泪又淌了下来。

只听对面床上传来老太太的一声:唉!在屋子里回荡着。

听了这声叹息,情迷中的顾太太突然间想起刚才在黑暗中站立着的婆婆,不禁毛骨悚然。几年来,她根本站不起来啊,难道是给人看的?

深不见底的婆婆,做人做得这样累真不知为了什么。

第二天,老太太趁魏太太上街买菜的功夫,细细地与儿媳妇说起这件事。“她寡妇失业的自己过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啊,如今有这点子事是人之常情,可世人未见其这么看,咱们可不能笑话她啊!另外,魏太太那里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你知道,别让她心里害怕。你记住了?”

老太太再三再四地叮咛着。

对于常先生,叶如梅并不反感,可也说不上有太大的好感。自己实在与他沾不上边儿。平时在院子里碰上了,常先生连眼睛都不抬,只是脑袋极轻地往下低一低,不知这算不算点头问候。

怪不得婆婆老是疑惑,说,看常先生,这么有分寸,还有几分斯文,像是大家主儿调教出来的人。

因常先生的这份儿自重,在知道了他与魏太太的私情后,顾太太也没感觉这是男女通奸之大逆不道。

八 一盏灯灭了

几天以后。中午饭刚过,胡同里忽然喧闹了起来。口号喊得震天响,远远地传来隆隆砸门声。

慌得魏太太站在院子里大喊着,怎么了?顾太太,是,是谁家?

顾太太慌张地跑出来问,谁家出事了?知道是谁家吗?

魏太太一把拉住她,出了大门挤进了往西面涌动着的人群。

往西去?顾太太的心咯噔了一下子。穆先生家在西边儿啊,……随着人群,老远的就看见了穆先生家,大门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也许这回逃不过去了。顾太太使劲咬住了下嘴唇,两条腿软得站不住,心狂跳不止。难道因为那天晚上唱戏,被告发了。到底是自己把穆先生害了。想到这,脑子象被雷击中,“嗡”的一声,全乱了,摸身边,没了魏太太,只得靠着穆家大门外的砖墙上。实在支撑不住了,瘫了下去。这时魏太太奋力挤进了院子里。顾太太靠在外面墙上,恍惚听着是穆先生已经被造反派揪到院子里。

你是干什么的?就听见一个人在质问,不知是红卫兵还是造反派。

退休教师。穆先生的声音很从容。

教师?教师挣多少钱?这个院子是你们家的?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穆先生没有回答。

快说。造反的人们很愤怒。

依旧没有回音。

啪,一个清脆的嘴巴。

“资产阶级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响起来。

你天天唱封资修的戏,现在怎么没话了?那个声音又在问。

穆先生不回答。有拳打脚踢的声音。穆先生显然倒在了地上。仍然在打。

说不说?那个声音怒吼了。顾太太仔细辨认着这怒吼。似乎耳熟,很熟。是他。他去抄的家,必然死人。顾太太一阵眩晕两眼冒金星,昏了过去。冷汗顺着脸往下淌。

是魏太太把她架回来的,撂在了床上,吓得喊出了声儿,如梅,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脸怎么白成这样儿?

她使劲抬起手晃了晃,强睁开眼说,没事儿,躺躺就好了。您先回去歇歇吧,让您受累了。

魏太太也是魂不守舍,得赶紧回屋去定定神儿。

顾太太躺了一会儿,心总是跳,跳得六神无主。穆先生夫妇到底怎么着了呢?不行,得问问。她下地,身子抖得站不住,忙扶住墙。这时听见魏太太出来倒水,就叫,其香姐,其香姐,您进来坐坐。魏太太应道,是如梅呀。便放下盆,进了屋。

没等坐下就说,麻烦您还得和我说说,穆先生到底怎么着了?

魏太太哭了。

顾太太脑袋又晕得支持不住,颤声问,该不是穆先生……

魏太太擦着眼睛说,穆先生倒还没出大事儿,穆太太出事儿了。原本没叫她出来,是穆先生挨打她出来护着。你想想,她那么一个小小巧巧的人儿,还敢冲着红卫兵理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那所院子是老穆先生教书挣来的,更不该说穆家几代教书是本份人。唉,穆太太也不想想,这么说不是明着反对魏太太说到这儿停下了。

那后来呢?顾太太迫不及待地问。

她理直气壮的,人家还不打她?刚打了一下,她,她就撞墙了。

听到这儿,顾太太一下子捂住了脸。

魏太太继续说,脑袋直着撞下去,血立时喷了出来。当时就断气了。唉,我看得清清楚楚。

魏太太又说了什么,这时的顾太太已经都听不见了。她直愣愣地反复念叨着,死了?说死就死了。连魏太太什么时候走她也不知道。顾太太想着穆太太的死,哭一阵儿,叨唠一阵儿,一夜没合眼。

就在当天夜里,穆先生自杀了。

像是有感应,因为顾太太一夜没合眼,大约凌晨两三点钟,先是一个霹雷,瓢泼大雨紧接着下了起来。后来她寻思,穆先生一定是那个时候咽的气。

几天后,穆先生的院子就搬进了十来户人。每户都是七八口子人,都是禁得住考察的红五类。一下子把院子住得满满的。

穆先生家的书,一个卡车没拉完。造反派不耐烦了,就把剩下的堆在院子中间烧。烧书时冒的烟,聚在院子上空,像是贴在天上的几片灰色的云彩。多少年,那块烟做的云彩竟然不散。凡是住在这院子里的人,常常抬头看那几片灰色云彩。

穆先生夫妇死后一连几天,顾太太都不出屋子,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她现在反而不怕了。她想,穆太太那么弱小,一阵风能吹倒的女人,写一手纤纤秀秀的蝇头小楷,居然如此烈性。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依然受不得一点侮辱,活得实在高贵。敬佩,心疼,引得她阵阵呜咽。

有一件事,她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婆婆一个女人家,都能想到留下房产会招来灾难,穆先生那么有学问,怎么就没有想到?

九 天黑了

穆太太死了,顾太太病了一场。魏太太每天上街前总是隔着门问,带什么吗?顾太太因没心思吃饭,在屋里有气无力地回说,还让您惦记着,我不缺什么,不用带。

白天,这院子只剩下两个女人。常先生在饭馆工作,打点完晚饭回来得就很晚了,他进院子的动静极轻,不刻意留神,不会知道他回来了。

自从穆先生因为有私人院子招来了祸事,并且要了命,魏太太宋其香就丢了魂一样,坐立不安。看着这个院子,她心急如焚。若是一件东西,说藏就能藏起来,可这么大个物件摆在这,挡不住人家的眼睛。真恨不得它一下子化为平地。转来又一想,没有了这房子,就再没了生活来源,自己靠什么过日子?织毛衣挣的钱也就够有口饭吃,可到眼睛看不见的那一天,怎么办?想着街上白天挨门要饭,晚上团在人家的大门洞过夜的老太太,心就发紧。

几天了,魏太太就这么在屋子里打转儿。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什么事也干不下去,脑子仿佛灌进去了浆糊,清楚不起来。

不想,雪上加霜的事儿又来了。穆先生夫妇死后不到一个礼拜的一个上午,和往常一样安静。突然“咣当”一声,大街门被踹开,涌进来一群红卫兵。正在梳头的魏太太一股血涌上头,险些摔倒,扶住桌子往外看。来人没有要喊人出来的意思,只把手里拿着的一张布告贴在墙上。又听见一声“走”就呼呼地出了大门。

魏太太又等了一会,听着街上也安静了,这才出来先把街门关了,转身往贴布告的东墙蹭。心跳,用手使劲按住胸口,定了定神,抬眼看布告。上面是以街道革委会的名义说,凡私房主,在三天以内必须把房交出来,如有不交者后果自负。

这布告在街上是看见过的,如今贴到了院子里来,可见人家心里有数。

现在就盼着天黑了,盼常先生回来,还得和他商量。其实商量好几天了,反反复复地怎么合计都难受。常先生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在经济上,她是从来不用他帮什么的。有一回,她在青海的儿子得了肺病,不吃些补品能好起来吗?她急的要命。收下他塞过来的一百块钱时,她就哭了,说:这是你三个月的工资啊。听了这话,常先生愧疚得无地自容。

布告贴到院子里了,她还是想和他再说说。和常先生商量,对魏太太来说是镇静药。每回夜里临出南屋门儿,魏太太都说:你今天早点回来吧,我心里闹得慌。常先生也知道,现在只有他能让她踏实,每天早早地就回来了。

好容易天要黑了,顾太太端着铁簸箕出来倒脏土。院子里死了人一样安静。北屋有一丝灯光透出来,南屋还黑着。看看天,星星还没出来呢。她便轻轻地出了大门。

在街上碰上了也来倒土的王太太。

呦,可是有些天没见着您了,怎么瘦了?王太太老远地就向顾太太打招呼。

是啊,您还好吧?顾太太用极小的声音接应着说。

好。让您惦念。我成天上班也没工夫去看看您,您可千万保重身体!

王太太投来的眼神儿那么和善,顾太太的眼圈又红了。赶紧岔开,说,呦,路灯都亮了,咱们赶明儿有工夫再聊吧,别耽误了您给孩子做饭。

王太太笑着说,可不是,老王这些日子得去街道革委会抄大字报,每天都半夜才让回来呢,我是得赶紧回去做饭。

顾太太听了心一动,能去革委会抄写大字报,显见是受了待见。看来他们家出不了什么事儿。能让太太孩子安静过日子,也是本事。这么想着就到了院门口。

出来时大门本没关上,加上她身材灵巧,闪身便进了院子。边走边低头看黑漆漆的路面。又往前走了几步,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吓得“啊”的喊出了声儿。抬头一看,是正在拉南屋门的魏太太。

真是尴尬。

魏太太立刻乱了阵,惊慌着说:

“我,我是来收房钱,……”

文革开始后,便不能称女人为“太太”了。这让人一时很难习惯。顾太太刚张嘴要叫“魏太太”马上又打住了,“……啊,我也正想问问您,这,这个月的房钱怎么交呀,您千万别多心,这也是办法不是……”顾太太一脸歉意地说。

顾太太正不知道这月的房钱是交给她还是交房管局,又不好意思问,为这事犹豫好几天了。

“哦,你看我,眼神不好,这……”魏太太惊慌着,驴唇不对马嘴地说。

这时,天真黑了,她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顾太太并没在意魏太太去南屋,让自己撞上了。

“嗨,您没看见屋里还黑着灯哪,常先生还没回来呢。”顾太太心里装着满满的事儿,没闲情想别的,转身进了自己屋。

魏太太宋其香跨进北屋,一下子扎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哆嗦成一团。刚才恍惚看天黑了,心神不定地竟忘了看时间。几年来,费尽了心机遮掩,没想到今天自己神魂颠倒地还是让顾太太撞上了。心里恨自己啊,恨得狠狠地揪住头发往下拽,疼得眼泪哗哗地流。她趔趄着爬上了床。反复地念叨着两个字:完了。

不知什么时候,泪眼朦胧中,有人在给她擦眼泪。她知道是常先生。

常先生斗胆来北屋,这还是第一次。刚才在屋里听见她让顾太太撞上了,料到她吓没了魂。怎么能搁下她不管呢。

她哭着说,到底让她看见了。会出事么?常先生轻轻地抱起了她,小声说,没事,她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不会随便往外说什么。

魏太太听他这么说,心里踏实了些。又问,你看见院子里的布告了?

常先生忙说,这不是意料中的事情嘛。交了吧,就踏实了。

看魏太太不做声,他又说,实在不行时,我跟你回我们老家去。

半响,魏太太沉沉地说,农村我从来没去过,能活得下去吗?

常先生明白,她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就说,眼下先把院子交了,看看再说,离那一步还早着哪。

不管怎样,经常先生这么一说,魏太太心里安静了许多。不知不觉睡着了。天快亮时,常先生该走了。推推她,说,我先上班,晚上还是你过我那边儿去吧。我看,顾太太这边,你不用担心什么。院子,就这么办吧。

看常先生要走,她又一阵心慌。

我现在能相信谁?这话一出口,立刻知道说错了。

唉,常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南屋。

她再也睡不着了,又开始了胡思乱想。布告上说三天内,今天还是看看顾太太有什么动静,明天再去交房不迟。

一晃就到了中午。顾太太在西屋里,头不梳脸不洗,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屋子。

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魏太太宋其香好几天没来问她上街带不带东西了。那天晚上在常先生门口碰上魏太太,让她好纳闷,这位怎么看错时间了?难道梦游了?她觉得好笑。过去了也就忘了,现在没心思想别人的事。可是,想起她昨晚惊惶失措的样子,也实在可怜。

想了想,起身拿脸盆,要洗脸,梳头,去北屋和魏太太聊聊天,让她放心,让她觉着自己不知道她和常先生的事情。总不能提着心过日子。

恰在这时街上突然又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嚷嚷着,接着大门“咣”被推开了。涌进来七八个人,站在院子中间。就听见有人大声问:谁是房主?快出来!

顾太太屏住了气,心缩成一团。

外面来人又连喊了两声,魏太太宋其香战战兢兢地开门走出来。

我,我是,我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房产主怎么不去革委会主动交待?其中一个头发剪得短短的女红卫兵大声问道。

正,正要去呢。魏太太哆嗦着说。

主动交待可以宽大处理,你知道吗?

看这个女学生虽然严厉,还不像要打人。魏太太放心了。赶紧连连地说:是,是。

你有房子,你就是资产阶级!你们这样的人,要自己革自己的命。女学生说着甩了甩头发,用力向跟着来的人挥了挥手。非常意气风发势不可挡。

魏太太毕恭毕敬送走了造反的红卫兵。立在院中间许久,步子竟不知往哪儿迈。一阵风吹来,掀起了她的衣衫。

看来,再不去交要出大事了。又四处看看这院子,心如刀割般地疼起来。丈夫临走时说得明白:留下这所院子,也够你养老了。儿子上大学时去找我。

可是儿子上学全靠卖自己的首饰和给人家打毛衣,只要有活儿,就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织。好容易儿子长大了,却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母子俩早就谁也管不了谁。现在呢,马上就要什么都没了。宋其香热泪噗噗地滚落在衣襟上。

一抬眼,正是南屋。常先生。想起了他,心顿时热了,踏实了。

趁着心还热着,踏实着,魏太太去了街道革委会。

虽然院子不是交给革委会,要交到房管局,也必须先去革委会去表个态,下个要革命的决心。街道革命造反委员会设在一个很排场的大院子里,是一处抄家没收的宅子。远远地刚看见了大门,魏太太便开始心惊肉跳了。

她颤巍巍地走进大门,就听见正房北屋,革委会的殷主任操着河北口音在大声说话。这女人眼睛有点歪,每次见她领着红卫兵去抄家,到了慷慨激昂时,歪了的眼睛便不停地抽动,连带嘴也歪了起来。

这个殷主任,前些天还坐在街上补花呢。男人在工厂当了造反派司令,几天的工夫,她也在街道拉起了山头。

她们本来都是五十年代初期随男人进了北京,租一间小房子住着,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几年。孩子生了四五个,都挤在那间小屋里。男人都是最普通的体力工人,五六十年代的北京,基本上没有什么住房建设。他们住的院子,就是惯常说的大杂院。

这些女人没有文化,有的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从到北京那天起至今,就没有工作。只能做做挑补绣这种手工活儿,填补家用。光靠男人挣的钱不够过日子。

她们总是凑在一起,坐在胡同口,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嘴里不停地东拉西扯地闲说。平日,魏太太去天顺成油盐店买东西,见到一溜补着花,身边爬着流着鼻涕的女人和孩子,连头也不会偏一下的。

坐着补花的女人,虽然不抬头,却用眼角瞄着那旗袍下摆与噔噔响着的高跟鞋。离开了广阔的田野和蓝天,心也窄了。她们以议论走在路中间的这些仰着头的城里人,为主要话题。如穿着旗袍迈着方步的魏太太。

自从姓殷的女人当了街道革命造反委员会主任,每逢见到她,魏太太就觉得这女人突然高大如山,自己的命运就在她手里攥着。想到这儿,魏太太心里又一阵害怕,停住了脚步。

院子中间,站立着一对年老的夫妇。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在他们头顶上,汗,从老太太被剃得光光的脑袋上往下流着。两位老人都眼睛微闭,嘴里默诵着毛主席语录,他们是这宅子原来的主人。

魏太太不禁想,听说人家还是主动交的,尚且如此。她不能就这样站下去,得主动。于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北屋的门。

原以为无论如何,主动交房也是革命行动,大不了和那对老夫妇一样接受改造。现在才知道,自己的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造反派问房子来源,自然就牵扯上了魏先生。魏先生是国民党,并且去了台湾,这是事实,她一点不敢撒谎。接着魏太太宋其香就声嘶力竭地表白开了,早就和他划清了界线,早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魏太太用力说着,脸涨得都紫了,拼命地证明现在的她与魏先生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不行。魏太太的历史问题太复杂,也很严重,光交房不足以表明她革命了。殷主任说,先反省反省你丈夫反共的问题。

听了这话魏太太立刻傻了。怯怯地说,他在外儿做什么我从来都不问,……

看着魏太太的样子真让殷主任生气,啪,拍了桌子。厉声说,太不老实!还想着他反攻大陆吗?

这时众人看她的眼神儿,像抓住了阶级敌人一样。她害怕极了,抖的厉害,两条腿软得要瘫在地上。

魏太太看见殷主任死死地盯着她。此时,只要她一声大喊,一群红卫兵上来不由分说,会先把头发剃了,接着就是批斗。

汗哗哗地流下来。恍惚间,有人大声说,你可是咱们这儿最大的鱼啊!

猛地,魏太太喊了起来,我不是最大的!我不是最大的!真想丈夫回来的不是我,是……

十 叶如梅,一个女人

顾太太叶如梅是被五花大绑抓走的。

揪出了台湾特务,这消息传达到了每家每户。连夜开斗争会。革命群众很纳闷,看这位顾太太平日安安静静的,又是出了名的贤惠孝顺,怎么会是台湾特务呢?造反派是附近学校叫来的红卫兵,告诉人们说,这是知情人揭发的,绝不会错。这个特务隐藏得太深了,太阴险了,太……

叶如梅在批斗会上始终不说话。不说话当然要打,而且打得狠,连门牙都打掉了。她是漂亮的独身女人,斗争时,台下的革命群众翘首观望,很想知道她更多的隐私。

现在,不少女人想起她平日穿着绸子旗袍虽然素淡,脚上穿的高跟鞋走路虽然不那么响,却还是挡不住高高在上的派头儿。不想她也有今天。这回倒要煞煞她这股气势,不说话,就狠打,一定得让她说。

黑压压的一片人里,也有不忍心看下去的,低头悄悄离去。

革命造反委员会设立了专案组,把她关进了隔离室。隔离室就在街道革委会的院子里。在这以前,街道揪出来的人一般不单设隔离,都放回家去派人看管。叶如梅是单身女人,历史问题这样重大,不会查不出来现行问题。因此要严加防范,怕有人给她传递消息,也怕她自杀。革委会的殷主任觉得可揪出了一条大鱼,她激动万分,随之,几条胡同的阶级斗争情绪推向了又一个高潮。

魏太太的革命行动足以免去了抄家与揪斗。

院子交出去后,与穆先生家一样,根红苗正的人家连夜往里搬。两天的工夫搬进来三四家子,只给魏太太留了一间房。常先生出身是无产阶级,三间房子依旧住着。顾太太的两间西房,无庸置疑地被全占了去。

这个院子自此归了国家。魏太太交出了一所院子,和其他人一样,房钱是一分钱不免,也要按国家规定的价格交到房管局。

至此,在这片土地上,私有房产消失地干干净净了。

几天后,魏太太看着台上斗争顾太太。几个人按着给顾太太剃头,顾太太此时反抗得厉害,豁着性命护自己的头发不让剃。四个红卫兵就把顾太太抬起来做飞机,一下子又突然撒手,脸实实地砸在地面上,又把脑袋揪起来接着剃头。这时,魏太太看见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她惊呆了。片刻,大喊一声;坏了!坏了!便张牙舞爪地往台上跑,疯狂地与红卫兵扭打起来。魏太太精神失常了。

常先生用尽力气把她拖回来,还是按不住她,嘴里大声骂着人。常先生找来安眠药,给她灌了下去,趁她不省人事,连夜把她送回了自己的老家。

按殷主任的安排,魏太太必须上台当面批判顾太太。可是,几次斗争顾太太,不见魏太太来,就派人找到她家,门总是锁着,人不知去向。有一天来人碰上了正在家的常先生,常先生说,她疯了,疯的不轻。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谁能管得了啊?她儿子来把她接到青海去了。革委会的人就说,怎么也不向我们请示就走了?常先生说,走得急。让我转告,您看我每天上班,觉着也没什么大事,就搁下了。这怨我。革委会的人听了,客气地说,她还是有革命愿望的,我们知道她的去向就行了。

由常先生转告魏太太的去向,常先生是无产阶级,自然没说的。平日常先生为人又好,就更没说的了。从此魏太太便蒸发了。无影无踪了。

斗争了一两个月左右,顾太太叶如梅一句话没有说。她记着穆先生的话,自己不说,别人总会有不知道的,不知道就没罪过。

穆先生的话在她身上灵了。

顾太太叶如梅没有房产,抄家时,除了过日子离不开的东西,被褥,锅碗瓢盆什么的,一件多余之物也没有。更没抄出现钱与金银首饰,看着满屋子糊好的烟火盒,红卫兵不能不信这婆媳确实没钱,但凡有钱绝不会这么拼命糊烟火盒。

说她丈夫在台湾,却没有一封信件,家里连报纸和书也没有,婆媳二人好似不识字,找不到一件带着字的东西。墙上挂着一个月份牌,还是旧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数字,象是记的流水帐。红卫兵拿着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觉得这家子太没有文化,便仍在了一边儿。文化大革命,这家子一点文化也不沾。干净,非常干净。

造反派觉着没劲头了,一些革命群众也觉着没意思,斗争会上连口号也没有新鲜的喊,还有什么意思?按说这样的人是不能留在北京的,虽然没抄出电台,也没发现有密码的信,可是告发人说得明白,她丈夫的确去了台湾。

叶如梅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是地道的北京人,没有可以遣送的地方。在一切都没有办法以后,便决定让她扫街了。扫两条胡同,连同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一并由她打扫。从此结束了批斗生活。

叶如梅在一间公共厕所旁边用捡来的木头棍,废报纸搭了个棚子。有时风雨大了,就躲进厕所里。赶上连阴天下雨,夜里就拿几张废报纸铺在厕所的地上睡,即避了雨,又安全,流氓进女厕所,那是人们不能原谅的事。

既然能住在厕所里,自然什么都放得下。叶如梅觉得自己过了死的这一关,是按穆先生说的做了,她才活下来了。可是穆先生自己却没有活下来。穆先生夫妻刚死的时候,她心里总是琢磨,穆先生为什么不如婆婆精明?现在却不那么想了。现在她知道了穆先生夫妇和婆婆害怕的,难过的,以至于希望的,都是一样。

每当夜深时,无论在棚子里还是在女厕所里,都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日子一长,她喜欢上了数星星。也许是太安静了,数着数着就想起四平调,便在心里唱起来。唱着唱着就想起了杨贵妃,想着她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荣耀,最后却在马嵬坡被赐死。说是国家不行了,都是因为她捣的乱。细想想,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儿,竟然做了替罪羊。

以前,自己只喜欢《醉酒》中的杨贵妃,那时杨贵妃正得势,可以和皇上撒娇使性子,觉着委屈就喝得酩酊大醉,也是个有性情的。就凭这个,叶如梅不相信杨贵妃祸国殃民,说到底是皇上负了她。

这时她明白了,在《醉酒》里,还没有杨贵妃被赐死的场面呢,只有她载歌载舞地喝酒,所以自己才会那么喜欢唱《醉酒》。每天就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如今不攥着那个梅花别针,照样睡。斗的次数太多了,都不知道是哪回丢的……

冬天来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晚上,她在小铁桶做的煤球火上熬玉米面糊糊,革委会殷主任进来了,看了看四周,说,你可以搬回从前的院子了。自揪斗以来,叶如梅第一次愕然了。

你们院子南屋的常师傅,让出一间房给你。

看叶如梅发愣,殷主任就又说,他反映的对,你丈夫虽然在台湾,可你没有享受到什么,抄家也没抄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的政策是宽大的,为了让你和你丈夫划清界线,继续接受改造,成为可教育好子女。如果冻死在这里,就给我们的政策抹黑了。

这是常先生的缘故。叶如梅明白了。

当她提着小小的两个包袱进了最西边的南屋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在门框边摸着了灯绳,打开灯。屋子中间是火炉子,里面的火苗红红的。真暖和啊,叶如梅整个身子顺着墙滑了下来。很久没有眼泪了,团缩在墙脚,她低泣起来。抬头看这屋子,靠南墙支着以前自己睡的那张旧木头床,床脚放着两个破纸箱子,似乎也是以前装衣物用的,很眼熟。没有抄走,太不值钱了。这么想着,她笑了一下。

对叶如梅的改造,依旧不能终止。因为她丈夫在台湾,虽然她没说一句话,也并不证明她丈夫不在台湾,既有在台湾的丈夫,她就永远需要接受改造,接受监视。于是,她继续扫两条胡同和清理几个公共厕所。

每天早上六点,人们便看见一个全身裹着破烂布和棉花套子,头发长短不齐的女人,一下一下扫着地。有谁会相信这是当初的顾太太?

整条胡同望去,地面干干净净,不见丁点杂物。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顾太太扫地那么专注,那么旁若无人,她的心早已静如一潭死水。在被剃了头的那一刻起,叶如梅再无旁顾,女人的一切霎时随着一头乌发而去了。

挨打的屈辱,在菜摊边畏缩着捡一两根菜帮子的下作,衣不能遮体的寒碜,她全不在乎。心死了。男人看她时目光一晃而过,如同看见了一把破旧的椅子,那么无所谓。也曾略有悲哀扫过,片刻即逝去了。叶如梅已经不再是女人。

她从早上扫到中午,回到小南屋啃几口棒子面窝头,喝几口凉水,便又回到街上。尽管地面上很干净,她还是重新开始,从胡同这头一下一下扫到那头。一直扫到天很黑很黑时,才慢慢地收起扫帚,消失在黑夜里。

因为这个小南屋,她又有了家。其实她早已不再向往什么,家?用它做什么?但是革委会殷主任说了,这是政策。常先生的好心她倒没怎么往心里去,是党的政策要她回来,她只能回来。回到这个小院子就难免不想起故人与故事。

怎么听不见魏太太的声音?而且扫了这么长时间的大街,从来没有看见过她,难道她搬走了?就连让了一间房给她的常先生,也没有一点动静。

突然,叶如梅醒悟了,是自己太难看的缘故。他们见了会尴尬,所以躲着,怕她撑不住。这么想着,叶如梅笑了。

腊八过后,叶如梅病了。晚上回来就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吃东西,一头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夜里醒来,头疼得要炸开,像掉进冰窖,好冷啊。她颤抖着想睁开眼,一阵天昏地旋,浑身热得火炭似的。她勉强起身在小铁盆子里小便,又到窗台上把缸子里的水一扬脖子喝了下去。躺下后,心里舒服了不少。

又睡了不知多久,院子里面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

哎,哎。她答应的声音太小了,人家听不见。直到有人推门进来,她才支起身子。

今天你没有出去?是革委会殷主任在问。

是,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天冷,不愿意出去?

不是主任看她没精神,上前摸摸她的脑门。

呀,不许装病!躺下吧。

革委会主任确信她在发烧,语气稍有缓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叶如梅是台湾特务的老婆,口号喊她也是台湾特务。别说是革委会主任,就是街坊四邻,对她用生硬的语言更可以显示划清了界线。自从揪出来后,人们对她,除了愤恨地喊打,就是避瘟神一样地回避,无一例外。

这些已经很习惯了。殷主任走后,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屋里黑黑的。口干舌燥,浑身着火一样热着。她爬到门边的窗台,伸手摸水缸子,拿下来又扬起头,半天没有喝到水,再看缸子早已是空了。

她颤巍巍地环顾四周。想了起来,屋里不会有水了。回来那天,不知是谁生的火,其实,她根本没有买煤的钱,就再没生过火。十冬腊月的北京,滴水成冰,缸子里存水是会冻冰的,所以每天睡觉前把水都倒掉。

推开了空杯子,微微地叹了口气。唉。她再次放弃了,从心里放弃。昏昏沉沉地团缩在地上又睡了过去。

梦里她只觉得渴。从嘴里一直干到嗓子,又干到心,心像着了火一样。她开始找水。找啊,找啊,眼前黑黑的像是一片森林,穿过森林看见了湖。好大的湖啊,湖水湛蓝湛蓝,一股清香的味儿袭来,她陶醉了。她甜甜地又睡去。

过了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晨曦中,她看见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那个小便用的铁盆子,已经干了。

当两行热泪流下来时,她愤怒了,怎么还有眼泪?于是狠狠地把它从嘴边舔了。毕竟不是那么渴了,她顾不得再想什么,又昏睡过去。

叶如梅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烧得厉害,象炒了一锅干沙子,烫得似醒非醒。她翻来覆去地开始说起胡话来,渐渐地呻吟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她一头滚了下来,坐在地上。

恍然,门边的窗台上好像有个东西,定睛再看,真是有东西。她缓缓地爬了过去。

啊,是一只杯子。她使劲用肩膀顶着墙,蹭到了杯子边。寒冷中,一只乳白色的粗磁杯,暖暖的摆放在那儿。她立刻抓在手里,低头看,里面竟然盛着稠稠的米汤,勿庸置疑,仰头喝了下去。把杯子放回去时,才看见窗户纸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正好从外面把杯子放进来。

她继续发着热,没有因为喝了一杯米汤退去。又开始咳嗽,她想,也许是肺出了毛病。有人送来米汤她没有激动,更没有猜是谁,烧得糊里糊涂的,没有精神想这些。

再睁开眼又是一天了。屋子里亮亮的,哦,可能是中午了。觉着有了点力气,缓慢地用胳膊支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股冷风,打了个寒战。又闭上眼,想,已经腊月十几了,正是该冷的时候了。有股冷风,她抬头向那破了窗纸的窗台望去。

咦,窗台上本来放着白杯子,现在变成了绿色,而且比昨天的杯子大。突然间,她有了力气,趔趄着奔过去,拿在手里看,简直不敢相信,是一杯小米粥。这次她喝得慢了,一口一口的,品着小米的香甜。心里问着,这是谁呢?是谁要她活下去?

这个院子里现在住着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只认识魏太太与常先生。魏太太肯定不会,她是胆小怕事的人。常先生是无产阶级,而且自己和他从来没说过话。他与魏太太的事,不允许他招惹是非。不会是他。

这碗粥,叶如梅分三次喝完。喝的很细,像是喝药。

为了看清这秘密送粥人,叶如梅手里拿了根针,困了,往腿上扎一下,就这样到了下半夜。三四点钟,窗外有了动静。沙沙的脚步声,静了片刻,猛然捅进来一只手,先拿回了原来的杯子,瞬间送进另一只杯子,是黄色的。等叶如梅撩开窗帘,一个高大男人的黑影正往外走。啊,是个男人。再听,院子大门轻轻地关上了。叶如梅捧起杯子,上面还有他手的余温。

又是分三次喝的。杯子见了底时,天就黑了。外面由嘈杂到安静,她知道是夜来了。黑夜最安静,最安全。批斗会很少在夜里开,因此她喜欢黑夜。看着黑黑的房顶,左思右想。是王先生?也只有他了。叶如梅眼睛热了,心跳了。想起了从前百般看不上眼的王先生,在自己挨斗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他。

刚被揪斗时,叶如梅不可以抬头。后来做别人的陪斗,就不用低头弯腰那么厉害了。一次偶尔抬了抬脸,正看到下面站着王先生,从面容上看,他没出什么事。依旧穿着绿军装,人却瘦了许多。与他四目相对时,他悲伤地看着她。只有悲伤的眼神。不过如此了,叶如梅像不认识一般,把头又低了下去。

扫街扫了也有几个月了,虽然从来自己不会主动抬头看谁,每天从身边过的人也不少,连王先生的影子都没有见过。他是害怕的,有意躲着她。

这样一想,又觉得不是王先生。

累了,索性不猜了。觉得这个男人心好狠,想救她。救一个不能被当成好人活着的人,救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多么残忍。

往后连着两天,叶如梅冷冷地看着那只手,取回空杯子,又送进来新杯子,然后便很快地离开了。他只是送粥,没有一点别的意思。

虽然烧得低了些,但干咳嗽,加上喘,叶如梅断定自己得了肺病。革委会主任来了,叶如梅说,我觉得好像是肺病,您先避避吧。

主任听了,连连后退了两步,急急地推开门,口里说着,那就再歇歇吧。慌忙出去了。

一切倒也干净,倒也安静。在喝了五天粥后,第六天她不再喝了。她发现咳嗽带出血来。

送粥的时辰又到了。叶如梅注视着窗户,只见那只手伸进来,端起杯子,觉出了沉,顿住。显然是在犹豫,片刻,还是取了回去,又把新杯子换了进来。就这样,尽管她不再喝粥,每天夜里那男人照样取回旧的,送来新的。

在叶如梅不喝粥的第三天,又开始了昏睡。

蒙胧中,她听见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那人伸手摸她的前额,温温的手,带来杯子的气味。是他,她等了许久的男人。

那男人轻轻地把她的身子扳向了他,然后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摇着。叶如梅用力往那男人身上靠,使了很大力气,竟然挪不动自己。男人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她软软地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轻声问:我还可以活下去吗?我能活吗?

她反复问着。

那男人不语,抱得更紧了。

我活下去吗?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气喘吁吁地追问。

男人紧紧抱着她,用力拍着她。

她还是问:我还活下去吗?

他的手开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揉着。叶如梅突然觉得脸上很烫,是眼泪,在缓缓地流着。

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了力气,伸出手去摸男人的脸。清淡的月光正照在叶如梅的脸上,清瘦却仍然秀美。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添了往日没有的妩媚,或许是发烧,或许是肺病呈现的结核美,脸红润润的,月光下,倒鲜亮了。

那男人被她的美丽震撼了,激动了。抚摸着,吐出深沉的长叹。

叶如梅如醉如痴。远处隐隐传来美妙的音乐,虽然梦幻般地时有时无,还是把他们带入仙境。渐渐地,听清楚了,那不是音乐,是四平调。只见杨贵妃戴着凤冠霞帔,雍容华丽,仪态万方,翩翩地舞着,低婉地唱着。真美啊。叶如梅喊了出来。

后来,她便沉沉地睡了。

醒来时太阳老高了,听到了一声炮响。顾太太翻身下地,她向装了几件旧衣裳的纸箱子走去,打算拼成一件好看的衣裳过年。

十一 婆婆的月份牌

翻到箱子底儿,摸到了一个小本子,拿出来一看,竟是那本月份牌!婆婆惟一的遗物。这倒奇了,经过翻天覆地的折腾,这本东西居然还在!简直是奇迹。她颤抖着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本是六五年的日历,从公历一月一号开始。六六年春节按婆婆推算是阳历六六年一月二十一号,婆婆阳历六月就走了,这本月份牌就算到了五月底。那时婆婆就昏睡了,再没有醒来。叶如梅不会算这个,和其它事一样,婆婆没有教她。六六年的推算到此为止。

拿着婆婆唯一的遗物,她舍不得放下,阵阵温暖,阵阵心酸,一滴滴的泪落在月份牌上。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看着婆婆留下的字迹,如同给她擦身一样。

婆婆的推算与原来的日子并列,上面是公历,下面是农历。猛然间她停住,发现不对!手正翻到一月十四号,农历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发现第二张还是十二月二十三!婆婆把农历十二月二十三写了两次。也就是在二十二后面,婆婆写了两个二十三号。

叶如梅的手颤抖了一下。那时婆婆的脑子比自己还明白,怎么会把一个日子连算两遍?那后面的不是都不准了?又急忙往后翻。没有,婆婆跳了过去,后面便是二十五,算的没错。

显见,这是婆婆有意为之。

十二 记住回家的路

魏太太回来时,已经是七七年春天了。

一进院子碰上正在院子里晾衣裳的顾太太,连忙过去一把攥住顾太太的手,说,老太太还好吧?回头我去看她老人家。随之又忸怩了一下,说,我和常先生的婚礼,你可要来啊。

叶如梅不知所措地点点头。魏太太无拘无束地又说,他们一村子都姓常。老常家是贫农,他们老爷子给地主扛了一辈子长工,真可算是根红苗正。魏太太边说边摆动着双手比划,仿佛在说她自己。

可也是,叶如梅想,她把所有的东西都交了,现在一无所有的相当彻底。连每月交那两间房子的房钱,还得用常先生的工资。不光是魏太太自己,就连叶如梅也觉得魏太太铁定的是无产阶级。

顾太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魏太太,倒没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心想,虽然得了神经病,可是到了山清水秀的南方,常先生家是贫农,全村子人又都姓常,自然没有斗争。常先生在那一方肯定受人尊敬,她是他代带回来的女人,谁会对她不和气?日子久了魏太太的病怎能不好呢?

不愿意记住的事儿她全忘记了,只记住了愿意记下的事。

原来这常先生在家里没有太太。叶如梅很想知道这个文静、清俊的无产阶级,四十多岁始终独身,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她用了些心思想从魏太太嘴里套出来,怎奈,魏太太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为自己步入无产阶级行列骄傲着,再不提那些陈旧的往事。也许真忘了。

于是,叶如梅在心里为常先生的身世编织了一个凄美的故事。常先生从小被师父带到北京的酒楼做淮阳菜,之后,让一名门世家看上了他的手艺,在这家一做就是十几年。他不平常的境界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这家的小姐,一位名门闺秀和他相爱了,又因门不当户不对被赶了出来。那小姐因思念他寡寡成郁而死,常先生为纪念她就没有娶妻。遇上魏太太时,已是中年。

为常先生身世的故事,叶如梅一遍一遍地想,想了不下一百回,直到觉着圆满了才罢休。

魏太太和常先生的婚礼,在小院子里举行。魏太太把亲戚朋友请了两桌子来,菜做的很讲究,全是常先生精心做的,摆在她的北屋。魏太太又特意订了小剧场,邀顾太太饭后彩唱《五家坡》《醉酒》两出戏。

魏太太和常先生在饭前举行了简单仪式后,人们便开始热闹地吃饭。顾太太溜出来直奔小剧场,开始化妆。此时后台空无一人,她静静画了起来。眼前出现了她很小时随父亲到后台,看那么多名角化妆的情景。渐渐地周围走动的人多了,在她身边穿来穿去。叶如梅旁若无人,依旧想着她的心事。

刚穿上戏衣,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如梅姐。扭头看是王太太。还没等说话王太太异常兴奋地递过一封信来,说,您快打开看看吧,可真是喜事啊。我们家老王从居委会带回来的,说是海峡那边来的信,几经辗转才找到您。我高兴得没喘气儿就跑来了。

叶如梅静静地听完,说,谢谢您。让您受累了。接过信来,眼睛一扫,好眼熟!上面分明写的是老宅地址;东城,柳叶胡同十二条二十三号。

啊,想起来了,婆婆的月份牌。她把十二月二十三写了两遍,是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为什么?是要我日子一旦平静了回去看看?不是这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转念又想,那院子已经不姓顾了,看还有什么用?婆婆不是当断不断的人哪。霎那间,又一个念头袭来,顾家老宅婆婆也许根本就没卖!是啊,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那宅子是顾家几代人的家,怎能从她手里没了?婆婆不甘心的。

叶如梅确信婆婆死后没留下一点钱。要不然她怎么得以活下来呢。

这时,听见有人喊,杨贵妃该上场了。她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到镜子跟前,看见里面的叶如梅戴着凤冠霞帔,满面春风。

她娇媚地笑着点了点头。是了,那天夜里就是这个样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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