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刘新成再没有一座城市像20世纪的北京这样,风雷震荡而又古老厚重:一方面,它不断以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震惊中外的大事件、翻天覆地的各种变革吸引着全世界的眼球,以至一度被称为世界“红都”,它的面貌也随之日新月异,它的居民不得不随之调整自己;另一方面,数千年人类文明在这里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游牧农耕各个族群南来北往在这里留下了沉重的足迹,金元明清历朝历代在这里创造出庄严雄伟的帝都气象……所有这些,都曾经、正在并将永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座城市和城市的居民,使他们绚烂多彩的现代生活总是带着古城传统的底色。
20世纪的北京居住过几千万“北京人”,但唯有50年代出生的一代最能体现20世纪北京的特色。他们是极不寻常的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文革”中;在天安门给毛主席献过花,也在“自然灾害”期间挨过饿;他们唱着歌在北海“荡起双桨”,又喊着口号搞大批判、抄家和武斗;他们曾怀着“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刻苦读书,但随着“最高指示”发表,他们迅即离开都城和亲人,被送往山西、陕西、内蒙、黑龙江、云南……“北京知青”就这样成为了共和国历史上笔墨浓重的一个特指名词。无论他们去到哪里,面对的都是蛮荒、愚昧和贫穷,革命小将批斗的戾气、指点江山的豪情、改天换地的壮志,很快就被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磨蚀殆尽。来自大都市和有知识是他们优越感的来源,曾为他们收获了当地老乡的艳羡和仰慕,但是在都市养成的无能、虚荣、娇气以及知识教给他们的理智和敏感又使他们倍感农村生活的艰难困苦,以至不惜屈尊求助于老乡。孤独,迷茫,前途无望,对四合院亲情的深深怀念,每时每刻折磨着他们的心灵。十年一梦,青春不再。当他们伤痕累累地终于重返日思夜想的北京,还来不及安顿疲惫的身心,改革开放的浪潮又汹涌而至,他们不得不继续拼搏,为求学、为工作、为住房……不管多么匆忙,他们总会不时地停下脚步,面对高速运转的城市,怀想曾经的白山黑水和黄土高坡。渐渐地,他们步入了中年、老年,心境越来越平和,越来越多地回顾往事,审视自己,反省,沉思……
这就是江暖的小说能够洗尽铅华、直面内心的原因,也是小说的北京特质、知青特质之所在。当作者对任何一种宏大主题已经怀有本能反感的时候,她着力刻画的只有保存在自己温软心底的记忆和感触;当作者对命运的打击已经习以为常,她的笔下再也没有任何一点的自怜自艾和怨天尤人。对于苦难和受苦受难者的深切同情贯穿于所有的故事,北京人的优越感在这里已经升华为普世的人文观照;表达同情的另外一面,是对在生活中那些苦难的制造者不动声色地进行拷问,但是锋芒内敛,北京人的世事洞明在这里演化为宽厚的悲悯;鞭挞之后是一声叹息;深沉的叹息中,分明可以听出历尽沧桑的一代万般的无奈。所以说,江暖的小说仍存希望,仍有理想,仍怀激情,只是欲言又止,尽在文字之外了。
20世纪过去了,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正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曾经激进的一代已经变为思索的一代。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校长,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