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有雨,起始雨小而风大。而后风停雨不止。直至雨停天昏,日月无光,漫漫无际。
念柒早已入城。
寻得一客栈住下,他在出神,仿佛他最近经常出神。
房间中,是窗户边上,是昏暗的边角里。是烛火在飘摇,似人心,在幻灭。
他神色平静,腰间别的是那古怪的棍子,左手捏的是小巧的杯子,右手提着的是粗糙的酒壶。
关闭的窗户在摇曳出声,很显然他身上的盘缠已不够住太好的客栈。
寂静无声,他不时抿两口杯中清淡的酒水,似在思索。却很奇怪他从不喝自己的酒,或者说,他从不喝自己酿的酒。
一定不是有毒,因为这样做显得毫无意义,或许,这酒很有些故事。
一声轻响,手中的事物滑落,是酒杯,是愁绪。
洒落的酒水生辉,假寐的人忆起是谁,随着清风迷醉。
这一天,是他入城第一天,一个平凡而又不凡的一天。
对他来说很平凡,或者说在他眼中大多事物都很平凡,不过却对很多人很多事来说,这一天,太过不凡。
为什么?
只因为这一天洛阳城中来了个人,这人当然不是念柒,不过却是和念柒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城外队伍中马车里的青年。
他,同样是个很有些故事的人。
他便是当今太子,白无尘。哦,不,应该说是当今皇上,白无尘。
名头有够唬人,不过当中却颇有些意味。
因为太子还有个称呼,唤作质子。
如此,便不得不提及十多年前的一件大事。
那便是朝廷败了。
当时西北草原有变,走出了个盖世人雄,励精图治,只用了短短十数年时间,便统一了整个草原蛮人。
而后更是以此为据,雄视中原,坐北而望南。
中间虽摩擦不断,却也无太大战事,然而终有一天,蛮人中竖起了一面旗帜,那旗鲜艳若血,字灿若骄阳。
“烈!”
奉国号为“烈”,设首都于洛阳。
是的,西北草原,立国了。
犹记得“烈”国皇帝登基之时的意气风发,肆意嚣狂。
他的话语至今广为流传。
“我要这天不再是这天,我要这地不再是这地,我要这朗朗乾坤尽握于手,我要这天下势力皆烟消云散。”
那一年他三十一岁,他的名字唤作朝天歌,世人称其巫行水大可汗。
同年,他举兵二十万北蛮铁骑南征,就如他的豪言壮志,铁骑所向直指洛阳,他的首都将建在洛阳城的废墟之上。
朝廷大军如溃之堤坝,败如山倒,数月连失数城,眼见危在旦夕,国之将亡。
却在这时,中原走出一人,只青衫长剑独一人尔,却直面百万雄兵面不改色。
“天下之大,吾众生中独往,自知杀之不尽,亦灭之不绝,然,百步之内自信睥睨尔。如今剑已在握,大可汗自愿一试?”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毕竟太过飘渺玄幻,个中详情又有寥寥几人可知?不过自这一日后“烈国”果然退兵,十数年间铁骑不曾踏入过中原半分。
当然朝廷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其中最为羞耻的,便是当时年仅十岁的皇子白无尘作为质子,随着礼仪的队伍不远万里去了北地。
这一去,便是十五年。
如今随着他的归来,几人欢喜几人愁?
皇宫中,是庭院内,是清幽深处,大雨似匆忙过客,虽惊艳了时光,却散落了萧条。
这是一处枫林,因品种奇特,迎春而绿,遇夏而燃,秋冬似燃血,四季继长存。
枫林的深处,是一处安静之地。
有一石台,立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之下,那树同样是一棵枫树,却最为巨大,繁盛的枝叶宛若撑天巨伞,有雨水在其上滑落。
“嘀嗒”清脆之声在石台上响起,在林间回荡。
树下还有一人,那是一个丰神如玉,温润如水的年轻人,他撑着一柄雪白的油纸伞,清风中安静浅然。
白是皇姓,生来尊贵。无尘是由来,只为争渡。
那一年同样是在这棵树下,他十岁。天下飘摇,洛阳繁花似锦。
临别之时他所记不多,只道有一别景,是眼前枫树,那年秋天,枫叶似血,宫中繁华落尽。
有人相送,是离愁。
模糊的是往昔的旧颜,高大的身影叙述的是挥之不去的决绝。
“这天下是我白家的天下,也只能是我白家的天下,纵使江山易主,百代换新,你要记住,你是男儿,你是白家的男儿,你会是天下的共主。”
一声轻叹轻响,他眸中闪着湿润。
“天下?共主?”
“哈哈,哈哈哈!可悲可笑,父皇,难道这便是你想要的?是你亲手将我推入地狱,只赠我屠刀一柄,为在红尘中争渡。可是你却不知,孩儿最不愿的,便是活不出真正的自己,又怕做不到你期望的样子。”
风雨过后是初晴,阳光透过缝隙斑驳穿行,明亮清明的枫林是水洗后的鲜红欲滴,雪白油纸伞散落一旁,四周是铺满的落叶,白无尘端坐石凳身子倚靠在石台上,单手撑着脑袋,陷入假寐。
这时,远处走来一身影,由远及近,体态轻盈,是一女子。
这是一个绝美的年轻女子,出尘而绝世,莲步轻移,踏叶无声。
拾起了散落的雪白纸伞,她静静的站在白无尘身旁撑着。
似有所感,假寐的人儿睁开眸子,透着些许迷离。
那绝美的女子却笑了,轻轻的,又带着些狡黠的笑了。
她弯着腰凑到他的面前,四目相对,相距不过呼吸咫尺。
“皇兄。”
一声呼唤,一声轻语,声音清澈灵动,似流水,似风吟。
“你,是无忧?”
“皇兄一去便是十五载,那年无忧六岁,记得皇兄说过喜欢老树叶落的颜色,便与无忧有过约定,定要让皇兄回来之时让这皇宫下一场雨,一场枫叶雨。”
“无忧做到了,皇兄喜欢吗?”
“起初父皇每年都会带着无忧在这栽上三棵树,父皇说,一棵是他种的,一棵是无忧种的,还有一棵是替皇兄种的,十五年过去,新树变成老树,老树变得更老了。可惜父皇不在了,不然该有多好。”
声音带着啜泣,美人已变成泪人,重逢的美好勾起的是往事的回忆。
白无尘叹息,张口欲言又止,伸出了手,却到底没有落在白无忧身上。
手指拂过了她的脸颊,带走湿痕。
“长大了,漂亮了,却也变得爱哭了,这样不好。”
叶落无声,他在笑中忧愁,她在泪中欢笑。
“若时光不老,我要护你百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