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买我十五亩更名地,应交五百两银子,拿了五两你就大惊小怪了!”
守御所千总是从五品,明珠倒有些犯踌躇。此时听他话中有隙,疾声问道:“更名田是前明遗地,统归了朝廷,卖钱应归朝廷,你怎敢擅入私囊?你什么时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冯应龙拣着容易回答的说道,他有些烦躁。“你是个什么官儿?”
“忙着问我做什么?”明珠冷冷道,又问那父女二人,“这地你们几时种的?”
老汉畏缩着未敢回答,那女子早瞧出明珠极有来头,忙跪下答道:“顺治十年我们家逃荒到这里,种了十五亩田……原来是前明福王爷的地。这个痞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势保了千总,硬说这地要缴五百两银子……朝廷的正项钱粮都难得完起,到哪里寻这些钱来填这无底债?……交不出利钱,他就拉我哥哥做了营兵,我爹出来拦阻,两只眼都叫他们打瞎……”那姑娘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
“明珠兄弟,”伍次友在旁低声道,“这人着实是个民贼,决不能放他过去!”明珠点点头,又道,“姑娘,你大胆讲来,都由我来做主!”
“何用我讲!”那姑娘指着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们都是见证人,叫他们说说。前头县里何大老爷是怎么死的!”见没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说!何老爷康熙六年当郑州知县,出告示叫百姓缓交更名地钱——我们等了多少年,碰到了这么一个好官。他冯应龙和做郑州知府的本家哥子冯睽龙沟通了,就在乌龙镇摆宴请客,何老爷当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爷灵柩返乡没钱,还是乌龙镇穷人悄悄兑钱交给何公子的——你们都哑巴了?怎么不敢讲真话?”
此事至关重大,无人敢搭腔,寒夜里关帝庙前死一般寂静,只远远听得夜猫子凄厉的叫声,人人心里打冷颤。明珠心知,如不显示身份,终难问明此案,便吩咐道:“天倒冷上来了,取圣上赐我的黄马褂来!”这一句话在旷野中显得极其清亮,惊得冯应龙浑身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少时,鼓乐齐鸣。明珠上穿黄马褂,下露江海袍,头戴红顶翠翎帽。随从们从庙中抬出两块石礅来,让伍次友分厢坐了。镇上百姓听得外头半夜里乐声阵阵,来的人越发多了。穷乡僻壤的平民,没有见过这等势派,一齐叩下头去齐呼:“青天大老爷!”
一语叫得明珠心里暖烘烘的,他徐步下阶双手齐挽道:“父老们都请起来!”又转脸对冯应龙道,“你不是问我身份么?本宪乃当今天子驾前一等侍卫,左都御史明珠,奉圣上钦差去西路公干,今夜路过此地,访得你的劣迹,要为民除害!”
几句话一说,下头百姓们一阵欢呼,雷鸣般齐吼:“皇上万岁!万万岁!”冯应龙面如死灰,早瘫软在地。
明珠越发精神抖擞,指着冯应龙道:“我诛尔如同猪狗一般。”又对百姓道,“你们有何冤情,尽可告他,本宪为你们做主!”百姓们至此雀跃鼓噪,纷纷向前诉说冯应龙的罪恶:单是为吃更名田的昧心钱,就曾逼死一十三条人命,更不用说他抢占民女、擅虏男丁、圈地霸产的劣迹了。直到天明,才将主要罪行搞了个水落石出。
“请天子剑!”明珠一声高叫,伍次友忙起身回避。只见两个校尉一头抬着一个木架出来,上边端端正正插着一把金龙蟠鞘、牙玉嵌柄的宝剑。将宝剑放在阶前供奉,明珠不慌不忙倒身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起来对冯应龙道:“单凭你这十三条人命,就死有余辜!”转身吩咐校尉:“我奉圣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贼,尔等侍候好了!”
校尉们听得命令,齐声高呼:“扎!”随着呜嘟嘟一阵号角响,咚咚咚三声炮鸣,明珠将手一挥,两个校尉走过去,将冯应龙夹起拖前几步,手起刀落,“嚓”的一声,早已人头落地。至此,明珠方觉恶气去了一半,指着冯应龙的几个帮凶道:“你们怎么说?”
那三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两手反缚,只是磕头如捣蒜地叫:“只求老爷剑下超生!”明珠发狠,还要再下狠心,伍次友在旁悄悄道:“这几个人罪不该死,开导他们几板子就够了。”
“好!”明珠大声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棍,叫他们永世记住今日!”
老百姓几年来冤怨之气一日得伸,一个个举目望天称谢。有的念佛不绝,有的围过来打听明珠官衔,有的围着瞧热闹,还有穷极无赖的,便去翻冯应龙尸体寻银子。一直乱到早饭时才各自散去。伍次友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打发那卖唱的父女。
“痛快!”明珠返回大殿,在神桌旁一坐,摘掉大帽子,仰头将一杯凉茶饮下,“不想昨夜我们兄弟合演了一出《乌龙镇》!”说罢哈哈大笑。
“兄弟,你有失于计较之处!”伍次友忽然道。见明珠诧异,便道,“没有口供,也没得画押,”沉吟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来为难,你要处置得当才是。”
“就凭他兄弟合谋毒杀何某职官,还敢来向我追问有无口供?”明珠笑道,“这不妨事,冯睽龙今日不来明日必来,您就瞧兄弟的。——我放那个人去,就是叫他报信儿的。只怕他不来,打起笔墨官司,倒麻烦了!”
“这我知道,便打官司也是你准赢无疑。”伍次友慢慢说道,“我是说,兄弟宦程正远,今后遇事要更有静气才好。”
这确是金玉良言,明珠心中十分感佩,忙道:“兄弟记下了。”
这时日上三竿,吃过早点,明珠索性放出牌示,说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访民情。昨夜杀人的事已轰动了全镇,百姓们扶老携幼拥到镇北来看,一座破关帝庙前,赛似逢会一般。明珠派了人提着大锣,一边嘡嘡敲着一边叫道:“钦差大人在此落轿三日,百姓有冤状申诉,到关帝庙直呈啰!”
正嚷着,前头人流忽然让开一条甬道。一乘四人蓝呢轿颤悠悠地抬过来了,前头仪仗牌示一律不用,只几个衙役用手推着人群为轿子开路。原来是郑州知府冯睽龙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报,自己兄弟冯应龙在乌龙镇被土匪绑票,便去营里火速点了二百名士兵,亲自领队前来剿杀。到了镇里他才打听到竟是钦差驾到,这才忙不迭将兵丁从人等打发回去,自乘轿子来见明珠。百姓们本来摩拳擦掌,三五成群商议着要推举士绅叩见钦差,见他来了,便都停住,呆呆地望着他径往关帝庙而去。
明珠正与伍次友在大殿上高谈阔论,忽见一校尉进来,递上手本履历道:“郑州知府冯睽龙请见总宪大人!”
“叫他进来!”明珠收了笑脸吩咐道。伍次友说道:“你们官员公事拜会,我是百姓,回避了吧。”明珠忙道:“这又何必?他是个什么物儿,要大哥回避!”
正说间,冯睽龙已进殿内。伍次友留神看时,此人五短身材,方正面孔,一脸精悍之气。那冯睽龙一边报说姓名、职务,仰着脸将两只马蹄袖“叭”地一甩,按府厅见督抚的仪节行了庭参礼。照规矩明珠是该亲扶免礼的,但他却端坐不动。冯睽龙便不肯再行拜礼,两个人心中早已存下芥蒂。
“请坐献茶!”明珠冷冷吩咐道,故意又问,“足下便是郑州知府?”
“不敢,”冯睽龙躬身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却未料到钦差大人来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望恕罪!”说着话锋一转问道:“大人昨夜请天子剑诛杀敝府冯应龙,但不知他身犯何罪?”
明珠不料他竟胆敢先发制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杀他,自有可杀之理。怎么,我斩他不得?”
“不是这等说。”冯睽龙挺起腰来,“冯应龙现是五品职官,又值奉命催科交纳更名地银两,并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杀了他,也须有个交待,不然卑职无法回上头的话。”
“百姓饥苦已甚,哪来的银两缴纳更名地钱?本大臣已拜折奏明圣上,请旨一概蠲免!”
“请旨归请旨,蠲免归蠲免,”冯睽龙昂声应道,“现今既无旨意,足下便有擅杀职官之罪,卑职不能不具折严参!”
伍次友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杀前县令何某,逼死十三条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么?”
“什么何某,什么十三条人命?”冯睽龙毫不示弱,“我自与大人回话,你是什么人?”
“他问就问了,是什么人也不劳你相问!”明珠大怒,“来,撤座!”便有两名校尉上前,将冯睽龙一推一个踉跄,抽去了条凳,又听明珠接着吩咐:“革去他的顶戴!”
“慢!”冯睽龙十分刁顽,两手一张大喝一声,“哪个敢?我是西选的官!”
“西选”是指平西王吴三桂选派的文武官员,这些人并不受朝廷吏兵二部的节制。吴三桂拥有五十三佐领大军和一万余名绿旗兵虎踞云南,一举足则朝野震动,便是康熙也要让他三分。明珠不禁蹙额为难。但事到其间,实无转圜余地,面子上也真是下不来。心一横又复大喝:“狂奴!平西王难道大过朝廷?擒下!”校尉们一拥而上。冯睽龙犹自挣扎大骂,气势汹汹地向前扑来。明珠就势从架上抽出宝剑向他心窝里猛地一戳,直刺出后心半尺有余!伍次友不禁闭上了眼睛。
冯睽龙兀自后仰前合地不肯倒下,双手捧着胸前剑柄,口中出血,吃力地道:“你……你……好毒哇!”
“无毒不丈夫!”明珠笑道,“杀你不冤,百姓欢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笔墨官司。”说着将剑猛地一拉,顿时血流如注。冯睽龙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连腿也没蹬一下就咽了气。冯睽龙带的从人见此惨状,个个面色如土。王参将瞧着这一风流文雅的书生,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惊。
明珠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抽出一方丝绢,揩拭了宝剑上的血迹,说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为民连除两害,圣上于我必有褒扬!”
众人退下之后,伍次友惊魂方定,对明珠道:“贤弟,我倒不知你竟具如此才略胆气,相形之下,愚兄只算得腐儒一个!”明珠笑道:“我哪来的什么才略胆气!这点神气还是跟着圣上听大哥讲授经史而来的。大哥是圣贤之人,述而不作,小弟手屠此獠,便入了下流了。”言毕微笑,伍次友却默默不语,半晌方道:“只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儿,君子不近庖厨么。”
“手不狠,何来的天下?”明珠笑道,“这都是读书心得。此次擒鳌拜,若非小弟献策,于毓庆宫顶布下金丝网,饶是虎臣兄才艺绝伦,只怕还要多费周折呢!”
伍次友和明珠在乌龙镇盘桓了三天,又细细将二冯的罪状依律补了文书,才拜发奏折,六百里加急递京,请旨处分。一切办理完毕,伍次友便要沿黄河故道东去。明珠挽留道:“也许朝廷降旨处分我呢,大哥便忍心要去,再等几日何妨呢?”伍次友心里也悬着这件事,不得清静,索性便再住几日。
第六天头上,诏令下来了,一份明发,一份廷寄。
伍次友看了明发诏谕后笑道:“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钱,真是功德无量!圣明如鉴,天下从此可以昌盛归化了!”
明珠道:“大哥先别高兴,我们再看看这廷寄,这是对小弟的处分了!”拆开看时,更是喜不自禁。原来是康熙亲笔朱批,前面复述了明珠自请处分的话,后面的朱批写道:
〖据该御史不经请旨诛戮职官,本应酌情惩处以伸国家明令。念其剪暴于俄顷,诛逆于初萌,其初志可佳!着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询吏情,细细具折奏朕。所请处分免议。〗
看到这里,明珠惊喜叫道:“大哥,圣上还问及你呢!”伍次友忙看时,只见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伍先生东行否?甚念。如未行,可致朕意。天已寒冷,望他一路上多加保重,汝可委派两名得力人伴送至皖,朕已下诏安徽巡抚接待,切切。〗
明珠十分感动,道:“圣上还是念念不忘兄长!”伍次友也不答话,两眼泪汪汪地拜了诏书,立起身时,袍袖尽湿。
第二天,兄弟二人终于分手了。黄河大堤上寒风凛冽,沙尘漫天,二人长辫在脑后飘动,沙浪如流在风中荡来荡去,缕缕茅草和细细的柳丛在风中摇摆舞蹈,嘤嘤而泣,似为离人倾诉离情。两个人执手对望,久久没有言语,伍次友忽引吭高歌:
〖君将行,我将住,西望烟锁长安路。
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
流风回袂叹苍茫,直欲奋剑向天舞。
嗟乎,君不见古之燕赵悲歌士,仗剑西行不反顾!
努力明德有会期,长酹江月奠终古!〗
吟罢含泪笑道:“兄弟,咱们就此分别了!”
明珠放声大哭,拜倒在地。伍次友也怕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三人四骑头也不回地去了。明珠登堤瞭望,直到不见他们身影,方命起程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