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无神论对我实在是个意外。我最初对中国哲学史有兴趣,没有想到会从塞北到江南学了佛教;也没有想到的是会因为这个缘由两次调进世界宗教研究所。在这个所工作了几年后,又是一个偶然的意外,卷进了对一位练功痴迷者的一项调查,并在举国上下的气功热中发现了“中国新世纪”和“人体科学”。自认为这个发现颇为重要,就写了一个调研报告,题名《有神论的新载体和新时代新宗教运动》;一位出版社的朋友读后,自告奋勇,就以《气功与特异功能解析》的书名给公开出版了——当法轮功这一邪教组织被揭露和取缔不久,这本书突然引起注意,出版社增收了国家的有关文件法令并用了《法轮功何以成势》的新书名再版,似乎有了些起势,但没有兴盛几天,即遭禁售,作者(我用的是个笔名“钟科文”)也受到调查,这又是个意外。不过稍迟一些日子,此书却收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库”,更把我的调研报告原题做了副标题,重新校勘出版。这个新版本的装帧排版,是我所有出版物里最漂亮的,而且终于得到了“学术”上的承认,这更是喜出望外——新近才知道,早在1999年8月9日《人民日报》已经发布了《法轮功何以成势——气功与特异功能解析》一书的出版消息,听说还卖了七万册。我至今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法轮功被国家依法取缔,在当代中国的文化史上应该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走红了约20年的伪科学被终结了,传统的愚昧迷信得到了遏制,国家由此设立了持续应对此类活动的职能机构,而中国无神论学会也得以顺利恢复,中央支持创建《科学与无神论》杂志和开展无神论的宣传教育与研究。这对于宣传科学精神,维护宗教信仰自由,推动科教兴国事业的发展,应该是非常有利的。我个人则意外地加入了由任继愈教授引领的这个学术群体,而且担任这本杂志的主编竟至一晃就有十多年。
偶然的背后就有必然。在我是一连串的意外背后,可能也反映着我国这三十年来的文化走向:一方面是科学理性的胜利进军,另一方面则有鬼神愚昧的逆流反复,而总体上是社会文明的不断进步。我们的国家走上了富强之路,中华民族步入了世界文明之林。曲折还会有,但希望就在脚下。
这个小册子所收的若干短文,大多数发表在《科学与无神论》杂志上,所以就叫《科学与无神论文集》。它可以作为一份记录,也可以作为一个视角,零碎地透露出这十多年里我们文化界里一个不大的角落和一个很大的领域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这些事情是如何同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前进有机地联结在一起的。
说透露的只是一个不大的角落,是就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进程中,相比于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等重大事业的科学发展而言,有鬼神还是无鬼神的问题微不足道;说它关系的是一个很大的领域,是指无论以有神论还是无神论为指导原则,对个人行为和社会活动以及国家几乎所有方面,尤其是民族精神和国民性格,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论文的针对性太强,理论性肯定不高,但所涉及的问题不小。现在搜集发表的这些,只能算作话题或砖瓦,希望引来金玉之言。就内容分,大致有三:1.对邪教的揭露和对人体特异功能的批评,以及对科学精神的宣扬;2.对“文化传教”的审视和“宗教渗透”的关切,以及与之有关的法制问题;3.以宗教信仰自由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宗教理论和宗教政策问题的探讨——在国家日新月异的大好发展局面下,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竟会那么多,所涉的关系又会那么复杂,越显得我的论文是那么零散和肤浅。
现实是,邪教问题远没有彻底解决,而呼唤鬼神的声音却遍及党内外——其文化层次之高、官职地位之高、掌控舆论能力之高,以及拥有财源之多,波及规模之大,深入文化教育界之深,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近现代历史上,可以说绝无仅有。无神论虽然受到中央的重视,在科学理性领域得到广泛共鸣,但那日子总是在被压制、被封杀、被丑化,近乎消亡中挣扎,致使中国社会科学院不得不将其作为“濒危学科”抢救。现在,无神论终究有了自己的研究实体,而且还有了三四个人的编制。这在中国历史上,也算得上开天辟地。我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有必须承担的社会责任在等待我们承担。
将无神论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构建成型,是我们当前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的特殊需要。毛泽东提议成立世界宗教研究所,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是个创举了。按他的批示精神,这个所的任务是“研究宗教”,“批判神学”。研究宗教,不是传播宗教,目的在充实我们对宗教知识的特别欠缺,而不是用来推销宗教信仰、挽救“信仰危机”的。宗教知识有历史的,有现实的,有作为物质形式的宗教组织,有作为精神载体的宗教教义,只要客观地描述出宗教的真实面貌,就足以揭示宗教的性质和它的社会功能。我们做过一定的历史陈述,出版了几部宗教史,但只是初步的;既缺乏对变化着的现状的反映,更没有来得及对宗教教义作系统的研究。教义研究所带来的必然是对神学的批判。神学是对教义的阐释、发挥和普及,是宗教的灵魂和生命,其承担的是这一宗教的全部思想体系,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伦理道德观,甚或负荷着政治趋向与经济利益。然而问题是,应该是批判神学的职能,被变成了构建神学的职能;与神学对立的无神论,成了“宗教学”拒斥的对象。这不是个别的、暂时的现象。在被西方称作“无神论的中国”,“宗教自由”又始终遭受着他们的诟病和声讨,竟然出现这样的现象,非常值得探问。
这绝不是说宗教不允许信仰,神学不容许构建,而是说,必须依法行事。信仰活动与神学构建,宗教研究与批判神学,各有各的法律界限,作为国家公民,享有平等的权利,负有平等的义务,理应互相尊重,但不容越权侵犯。宪法规定,公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但不仅信教有自由,不信教也有自由;公民有言论的自由,不但有表达信教的言论自由,也有表达不信教的言论自由。法律是维护公民享有自由并促使和谐相处的保障。科学研究无禁区,唯真理是从。世上究竟有鬼神还是无鬼神?我们至少不能误导青年学子。所以近几年我们特别关注《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规定的“国家实行教育与宗教相分离”的执行情况。对国家立法,任何机构、任何人都不能置若罔闻,置之度外。
由于无神论被从“宗教学”中挤兑出来,这不但促使无神论有了作为一个独立学科存活的必要,而且大大加重了它的负担。就是说,凡社会公共领域,鬼神之说所到之地,无神论必到;号称“马克思主义宗教观”理应涉及而特意被回避或排拒了的领域,无神论更不能缺位。这两处关系的问题就非常多,非常大。譬如当前西方的神学理论和传教方式,在中国国内就很流行,其宣扬者已称为“显学”——像宣扬我国的《宪法》需要上帝信仰的文化背景;民族复兴需要洋神信仰的精神支撑;道德教化应该交给宗教承担,如此等等高论不断,即使一个不值一驳的“宗教市场论”,也能风行一时。至于要重写历史,将西方的中世纪描绘得光照宇宙,而诬“启蒙运动为近现代罪恶之源,马克思主义就是来自这个源头的流”;“中国的五四运动毁灭了传统,丢失了民族根本,引来物质文明,丧失精神文明”,如此等等,哲学、美学、文学、法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古今中外,每一个方面都迫使无神论必须发言,给以必要的回应。这就必须深入研究,认真思考,重新学习,而我们连应对当前的挑战都缺乏力量。无神论学科的建设,实在是任重道远。
最后做个解释。什么是宗教?有一种说法,宗教是文化。我的补充是,凡人类的创造和活动都属于文化。宗教区别于其他文化形态的本质属性,是确立鬼神之说和传播鬼神信仰——“鬼”即不灭的灵魂;“神”作为世界和人的主宰,此二者是所有宗教体系中必不可少而其他文化形态中绝不会有的核心因素。像费尔巴哈提倡的爱的宗教,爱因斯坦驱逐了人格神的宗教,都不是我们公众话语中的宗教;一些文学作品也有关于鬼神的记述,但我们称其为宗教影响,而非确立宗教并引人去信仰,所以只有读者,而无信徒。《西游记》、《聊斋》都是讲鬼神精怪故事的名著,但没有正常的人说它们是宗教著作的,这界限犹如神话或童话之不属于宗教一样。至于有的宗教团体把某些知名的作品奉为圣书供养膜拜,则与那些作品本身无关,正像有人膜拜龟蛇而与龟蛇无关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