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口的正对面,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因地处城北,故名北街。街口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坊,年代久远,油漆斑驳,上书“大观园”三字。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当地著名小吃“席凉粉”和“窝窝店包子”便在这条街上。一所中学闹中取静,在树荫的掩映下,不时传出朗朗读书声。
这就是许天晴和罗天逸的初中。
填志愿那天,老许百思不得其解。
小小的书桌上摊满了学校资料,实验中学被老许用红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这是本市最优秀的初中,汇集了全市最强的师资力量,毫无疑问,以许天晴的成绩,她是所有中学争抢的优秀学生,可她偏偏选中了家门口这所中等水平的学校——凭户口划片就读,不需要额外的考试和竞争。
老许叹了一口气,为说服女儿做最后的努力:“你想想,读了实验中学,基本上等于一只脚迈进了重点高中的大门,你提前为你的大学做好准备,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选它?”许天晴嘴角挂着一抹漂浮的笑容,她的目光越过书桌上重重的资料,落到它们的缝隙中——玻璃板下,一张有点泛黄的老照片在夕阳下反光。许天晴和罗天逸手拉手,在人民公园的孔雀滑梯上没心没肺地笑。
天晴收回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实一些:“爸爸,我不想去实验中学,我不想住校。我不想离开你们。”
“没关系,你慢慢会适应的,爸爸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离开家了。一开始不习惯,想家,很快就和伙伴们混熟了。读了实验中学,考上重点高中的几率增加一倍啊。”
天晴默默地想了一会。
半晌,她开口了,语气温和,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毅:“爸爸,你让我读实验中学,最关键的是以后能升上重点高中,对不对?我答应你,即使不读实验中学,我也一定考上重点高中,好不好?凭我的成绩,我不可能考不上。”
老许抬头,迎面遇上女儿坚定的眼睛,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录取通知书是两人一起回学校去领的。罗天逸把两个橙色的信封高高扬起,和许天晴在操场上欢笑着,追逐着,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跑了多久,两人精疲力竭,双双倒在旗台旁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细细碎碎地洒下来,五星红旗在风中呼呼地飘扬,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许天晴鬓角的长发,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许天晴?”
“嗯?”
“等我们一起读完初中,就读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好不好?”
“好。”
“真的么?不反悔?”
天逸没有等到回答,他转过头去,天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眼睛,两颗微微突出的龅牙,在闭合不全的嘴唇中,露出一条洁白的月牙,看上去似乎在微笑。天逸伸手把她上下嘴唇合拢,一松手,嘴唇又慢慢地张开了。天逸怕把她吵醒,强忍住大笑,忍得一身颤抖。
接下来的暑假,是一段疯狂的日子。想想,整整两个月,没有暑假作业,简直幸福得匪夷所思。
游泳,便是疯狂暑假中的重要一环。
每当夕阳西下,孩子们吃过晚饭,就会从老街的各个角落里像泉眼一样涌出来,最后汇集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涪江。
作为环绕这个城市的母亲河,涪江在人们心中有着不可取代的位置。尤其对于居住在老街的孩子来们说,涪江就是快乐的天堂。
江边是没有场地换衣服的,人们都在家中换好泳衣,裹上浴巾,步行到江边游泳。
今天是暑假以来第一次游泳,大家都特别地兴奋。晚饭还没有吃完,一群兄弟伙就闹闹嚷嚷地冲进他家,走在最前面的是他最铁的哥们儿姚鑫,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是他小学六年来忠实的伙伴,家住在老街口的一个院子里。
他一进屋就嚷道:“天逸娃,搞快,你还没有吃完!”
天逸两三口吞掉碗里的饭:“等我等我!”便喊边冲进里屋,几把换好游泳裤,套上汗衫,揽过姚鑫肩膀,大喊一声:“妈,我走了!”白璐在后边追着:“等一哈嘛,等你老汉儿回来了一起去......”罗天逸急急忙忙地边走边说:“妈,不怕得,我们这么大了!走了哈!”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地跑到许天晴家门口,一起扯着嗓门喊:“许天晴——许天晴——”
“好了好了,不要叫了!”
画着翠竹的门帘一掀,男孩子们顿时呆住了。
许天晴在逆光中向他们走来,夕阳温柔地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她扎了一个丸子头,几缕碎发飘逸地垂在耳际,窈窕的身形在游泳衣紧紧的包裹下显露无疑,胸前已经有了小小的弧形,让男孩子们不敢直视。
她边走边披上浴巾,走近姚鑫就踢了他一脚:“姚鑫娃,你在那鬼喊鬼叫的做啥子!再喊,不给你作业抄!”说完越过他们,大摇大摆地带头往江边走去。
姚鑫悄悄趴在罗天逸耳边:“哎呀,天晴娃倒是越长越漂亮了,但始终像个男娃儿,一点儿都不温柔!”天逸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你懂啥子?这才叫帅!”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江边,夕阳还没有落下,一片浅滩上已是人声鼎沸了。沿着鹅卵石阶梯拾级而下,在靠近中部江岸的一处水域,流速缓,水质清,是人们游泳的最佳场所。孩子们戴着游泳圈,姑娘们穿着漂亮的泳衣,五颜六色,欢声笑语。
从小在江边长大,少年们即使称不上浪里白条,也算得上游泳好手。一下水,就各显神通,欢快畅游起来。
天逸是不敢离开天晴的,他始终在半米远的地方陪着她,游累了,两人就上岸“打官司”。那是一种孩子们常玩的游戏,在江边的草丛里寻找一种“官司草”,这种草的茎又长又硬,顶端是三根简洁的穗子,把两根官司草的茎缠绕在一起,一人一根分别往两头扯,像拔河一样,谁力气大,谁的官司就打赢了。
毫无悬念,赢的一方始终是许天晴。
夏日的草丛,蚊虫特别多,尽管喷了花露水,许天晴的小腿上仍然被咬了好几个红疙瘩,痒痛难忍,不停地挠。
天逸往手心“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啪”地一下拍在天晴小腿的疙瘩上,还揉了揉。一系列动作之迅速,天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几秒钟后,天晴的尖叫响彻涪江上空。
“罗天逸——你干嘛要把你口水抹在我的腿上?!啊——”
天逸一边躲避天晴并不用力的拳头,一边委屈地辩解:“被蚊子咬了就是要抹口水啊!消毒啊!”
“那也不要你的口水啊!我自己有啊!”
天晴猛然间停止了打闹,眼睛望向江面:“天逸,你看那是哪个?好像是姚鑫娃。”
天逸转头一看,远离人群的江面上,一颗人头正浮浮沉沉。那惊慌失措的面庞,不是姚鑫是谁?
“遭了!”
天逸大喊一声,拔腿就冲过去,扑通一下跃进江里。
天晴跟在后面,两腿打战,不敢下水。
天逸以自由泳的姿势,迅速地向姚鑫游过去,左手一把抱住他的腋下,右手划水,双腿发力,朝岸边游来。
但那里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两人往下拖拽。天逸与之对抗无力,渐渐地也开始在江面浮浮沉沉。
天晴心如擂鼓,几步跨下江,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拼命叫喊:“叔叔!救命!救命啊!”那男子往天晴所指的方向一看,立马叫上周围同伴,几条精壮汉子一起往江心游去。
天晴泡在齐腰深的江水中,全身冰凉、瑟瑟发抖。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天逸,心中不停低呼:“快啊!快啊!”
江边的人们纷纷转头望去,又有几个大汉朝江心游去。大家紧张地望着救援的人们,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当男人们将天逸和姚鑫抬上岸时,天晴几乎昏死过去。
她看见天逸浑身湿淋淋,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一旁,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全身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弱无力。她在心中呼喊:“天逸死了!天逸死了么?!”
天晴抬起毫无知觉的双腿,疯狂地向天逸跑去。江滩上的石头划伤了她赤裸的脚,也浑然不知。她一把抱住天逸身边的救援者,嚎啕大哭:“叔叔!快救他!求求你了快救他!”
天晴脑袋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地看着人们给天逸压肚子、压胸口,她两腿发软,在天逸身边跪了下来,把手指插进天逸湿漉漉的头发,害怕得发抖。
突然,天逸呻吟了一下,胸膛开始起伏。
人群一阵欢腾:“活了活了!”
天晴拼命地拍打着天逸的脸:“罗天逸!罗天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啊!”
天逸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天晴娃,你轻点打嘛......”
许天晴号啕大哭。
那边,姚鑫也醒了过来,人们松了好大一口气,张罗着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医院。
各种检查,折腾了一晚上,留院观察。
许、罗、姚三家父母齐齐坐在病房里,父亲们一脸严肃,母亲们各自抱着孩儿心肝宝贝儿地叫。
劫后余生,三家父母在被吓掉大半条命之后,一致决定:再也不允许孩儿们下河游泳。至于这条禁令何时终止,要看父母们脆弱的心脏何时恢复往日的强大。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自那以后,天晴变得有点神经兮兮。
她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去对面敲罗天逸的家门。当她看见天逸睡眼惺忪愁眉苦脸地出现在面前时,她才会浮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心满意足地蹦跳着回家去。两个人一起写作业时,天晴会突然停下笔,捏一下天逸的手心,有时候是下巴。一起去杂货店,会紧紧拽住天逸的衣角,握得皱巴巴的,也不松手。
终于有一天,天逸实在忍不住了:“许天晴,你这么神戳戳的,是要干啥子?”
“不干啥子。我就是害怕你突然一下不在了。我怕得很。”
天逸背过身去,开心地偷笑。
转过身来,又一脸不屑:“切——”
天晴的神经质一直延续到八月底,两人兴奋地张罗着买新书包、新文具盒。开学的激动,让两人将暑假的惊魂彻底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