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有一个三岔口,一条路通往河堤,一条路通往外面的繁华世界,还有一条路通往泗王庙。和水观音庙一样,泗王庙也是用来祈祷风调雨顺、避免水患的,如今只剩一间年久失修的正殿,殿前的坝子,早已成为农民进城买菜的集市。每到下班时间,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天晴和天逸一路狂奔,只见昔日的集市此时成了一个天然的擂台,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闹热的人们。两人拼命挤到前面,擂台中央,一群人围着三哥正拳打脚踢,三哥寡不敌众,已经被打得蜷成一团,只顾得上双手护头。他满脸血痕,右边眼眶青紫,高高肿起。嘴唇紧闭,一声不吭。一个人正高声叫嚣:“老子今天打死你龟儿!喊你坏老子好事。”周围有人在高呼:“搞快去派出所喊警察来!”有人在咒骂:“哎呀踩到我的菜了!长没长眼睛嘛!”有老太婆带着哭腔在喊:“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人群七嘴八舌、闹闹嚷嚷,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行凶的人。
天晴一眼看到,带头的人,正是贺老幺。
一点点思考也无,天晴径直冲了过去。天逸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的裙子。天晴把裙子一扯,头也不回。天逸急得直跺脚,紧紧跟了上去。
天晴几步跨到贺老幺身边,一把抓住他手臂,拼命拖了出来。
贺老幺正准备一拳挥过来,看清来人,放下了拳头,不耐烦地骂道:“晴娃子!你跑到这来做啥子?快滚回去写作业!”
天晴声音颤抖,她第一次见到杀气腾腾、额头青筋乱跳的贺老幺:“贺叔,你不要打三哥了嘛!求求你,不要打他了!”贺老幺将她推开:“走走走,小娃儿各人回去读书!”说完,转身对三哥又是狠命一脚。天晴又一次扑过去,抱住贺老幺的手臂,整个人挂在上面,嘴里不停地哀求:“贺叔,都是邻居,不要打了嘛。”贺老幺恼羞成怒,大骂道:“老子给你好生说你不听是不是!”顺势一掌,将天晴重重摔在地上。地面被撞击出一声闷响,碎石擦伤了皮肤,数道鲜红的血痕顿时凸起在洁白的手臂上。天逸急冲上前,扶起天晴,怒吼一声:“贺老幺老子日你妈!”
虽然还有几个月才满13岁,但天逸的身高已经1米65,平时喜爱体育运动,让他比同龄人体格健壮许多。即使是初中生,也不一定比得过他。
当第一拳打在贺老幺脸上时,天逸是占了便宜的,但毕竟是孩子,哪里打得过五大三粗的汉子?贺老幺一拳将天逸揍倒在地,提脚就踹。天晴一下子扑上去,死死抱住贺老幺的小腿,贺老幺一边咒骂着挣脱,一边撕扯天晴的头发。天晴尖叫着,天逸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贺老幺的手。贺老幺惨叫着,放开了天晴。
地痞们听见这边的动静,纷纷围拢过来。
很快,许天晴和罗天逸,就像两只小鸡崽子一样被拎了起来。
三哥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声音却响亮有力:“贺老幺!你这个软蛋!打我就打我,欺负晴娃子和逸娃子干啥子?!把他们放开!”
“哼哼,”贺老幺冷笑一声:“放开?”他一把扯过天逸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拉到自己面前:“逸娃子把我手咬得鲜血长淌,就这么放了他?喊他老汉儿拿钱来赔!”贺老幺奸笑着拍打天逸的脸颊,声音充满了邪恶:“不过你那个老汉儿,单位都垮了,有个屁的钱啊?一天只晓得在屋头混吃混喝吼婆娘,啧啧啧,可惜你那个妈,长得白白生生漂漂亮亮的,遇到这么个男人。干脆喊你妈来赔老子一晚上,钱就不用了,哈哈哈哈。”
天逸的脸和贺老幺的脸距离只有几公分,他闻到他口中浓重的烟味,看到他哈哈大笑时露出的满口黄牙,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那狰狞的邪恶的笑脸,在不停晃动。天逸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嘿呀——”头死命地向贺老幺撞去。贺老幺痛苦地叫了一声,捂住眼睛,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嘴里叫骂着,地痞们一哄而上,暴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到天逸身上。
三哥血红着眼冲上去。一片混战。
突然,天晴看见贺老幺从包里掏出一把弹簧刀,直冲三哥背心而来。天晴惊慌失措,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三哥——后面——有刀——”三哥转身也变了脸色,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抓住了贺老幺握刀的手,向对面推去。贺老幺底盘不稳,连连后退,身子后倾。三哥向侧面用力,想把刀子甩掉,两人却齐齐倒在了地上,抱成一团翻滚、抢夺。
随着一声惨叫,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贺老幺瘫在地上,胸口有鲜血不断渗出,很快就将衣服染成血红,继而流到地上,像一股诡异的溪流。
三哥跪在地上,手边是那把带血的刀,他双手摊开,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地痞们停止了围殴,齐齐回头,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天晴和天逸互相搀扶着,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围观的人们鸦雀无声,呆呆看着地上的血。
时间停止了。所有的事物都凝滞在这一瞬间。
片刻,有人高呼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像刚刚烧开的水一样,“哗”地一下沸腾起来。有人尖叫,有人慌乱地跑。农民们挑起装菜的筐子,像是自己杀了人一样,没头苍蝇似的跑走了。
三哥大梦初醒般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两个孩子面前,苦笑了一下,眼中有泪水流下。他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轻轻地说了声“谢谢”,起身混入了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警察来了。天晴被天逸扶着,一起上了警车。
天晴在车上不停地哭,她看见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不断后退,看见涪江永不停止地奔向大海,看见初夏的残阳,在天边渲染出美丽的火烧云。她心痛不已,她明白,那个为他们弹吉他,一起唱《每天爱你多一些》的三哥,今天也随着贺老幺一起死了。
刚刚走出派出所大门,老罗就一耳光扇在罗天逸脸上:“狗日的还学会打架了!那个贺老幺是你惹得的吗?看老子不打死你!”天逸不言语,脖子梗着,望向天空。天晴哭得快背过气去:“罗叔叔,你不要打天逸。都是我惹的祸。对不起,你不要打天逸。”老许一把揽过女儿,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呵斥道:“许天晴!你听好!以后要是再这么莽撞乱管闲事,就把你锁在家里,永远不准出来!走!回家!”
当天晚上,罗天逸的惨叫声和老罗的叫骂声响彻27号院。许天晴在家昏天黑地地哭,却不敢去看他。
老许默默地在女儿身边坐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
天晴扬起哭成猪头的脸,抽抽搭搭地说:“爸爸,对、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了?”
“我不该那么鲁莽地去帮三哥。我去帮他,他反过来还要保护我们,结果就害了他。”
“对。像这种情况,你就应该马上去叫警察,而不是自己冲上去阻止,知道吗?”
“我知道了。我当时就是觉得,贺叔也是邻居,大家都是熟人,我去求他,也许他能收手。哪晓得会成这个样子。”
妈妈李梅在一旁气得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个女娃娃,还冲上去救人!有好远给老子走好远!”
老许转头向老婆吼道:“你闹啥子闹?还嫌她没被吓到吗?”他叹了一口气:“唉,你啊。还太小了。恶人,始终是恶人。他不会因为认识你而停止作恶,相反的,好多犯罪往往也发生在熟人之间。以后千万不要因为是熟人,而高估了对方的人心。记住了?”
天晴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抓住老许的手:“爸爸,三哥会被抓回来吗?他会被枪毙吗?”
老许爱怜地看着女儿:“也许不会枪毙。他也是受害者,他是过失杀人,不是故意杀人。也许法官会给他一个机会。放心吧。别想那么多了。睡觉吧。”
经历了如此震荡,天晴又累又吓,沉沉睡去。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快半年了,三哥还是没有消息。天晴好希望再见他一面,又好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
公元1993年9月23日,北京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当天晚上,天晴和天逸激动得睡不着觉。他们在天晴的小屋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天晴听着录音机里的《心手相连》,眼睛放光:“天逸,21世纪一开年就是我们中国办奥运会的话,多爽啊!”
“对!我们要去北京,去未来的奥林匹克中心,坐在第一排,看李宁比赛,他拿金牌的时候我要跳起来鼓掌!哈哈哈哈!”
“咦?你有没有听见三哥家有哭声?”
两人齐齐趴上窗台,看见对面窗户的灯,啪地一下灭掉了。再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申奥的现场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圣路易二世体育馆,北京时间9月24日凌晨才会宣布结果。两个孩子困得东倒西歪,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睡着前,天晴口齿不清地梦呓着:“爸爸,开始了喊我们哈......”
时针指向凌晨2点,老许摇醒2个孩子:“看不看?马上开始了。”
两人蹭地一下弹起来,马上精神抖擞,搬了小板凳守在电视机前,紧张得一动不动。
凌晨2点27分,奥委会主席,那位慈祥的白头发西班牙老爷爷——萨马兰奇走上台,全中国数亿人屏住了呼吸。
他开口了,说的是英文:“Thank Beijing......”
“哗!”整个27号院沸腾了起来,很多人不懂英文,但大家都听到了“北京”。天晴尖叫起来,抓住天逸的手臂直摇。天逸一边笑一边说:“哎呀,晴娃子你轻点嘛!手杆都要被你整断了!”
老许盯着电视屏幕,自言自语:“不对哦,还没说完......好像不是北京......”
“啥子喃?”孩子们大吃一惊,只见屏幕上,萨马兰奇继续说:“......The winner is ......The winner is,Sydney!”话音刚落,台下的澳大利亚代表团沸腾了,挥舞着国旗,欢呼雀跃。
2000年奥运会的举办权,北京以2票之差,输给了悉尼。
这犹如过山车一样的大喜大悲,孩子们一时难以承受。他们默默地垂下了头,天晴几乎哭了出来。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大家纷纷走出门去。眼前的一幕让天晴惊呆了。
三哥,是三哥。
他在夜幕中佝偻着背,戴着手铐,在一群便衣警察的押送下踟蹰前行。三哥的母亲抱着他嚎啕大哭,呼天抢地。
天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三哥!”
三哥抬起头来,看到了天晴和天逸。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如一潭死水。天晴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三哥笑了笑,在黑暗中动了动嘴唇。家家户户都开着电视机,淹没了他的声音。也许他说的是:“不哭。”
老妇人在地上打着滚嚎啕,天晴呜呜地哭,天逸一脸悲痛,却始终没有流泪。
夜色吞没了他们的悲伤,每家每户都传来一样的声音,那是中国首次申奥失利后的泪水,也是中华民族重振信心的呐喊。
中国首次申奥落幕了,这一场以失败告终的战斗,反而让中国人更加紧密地凝聚在一起,开拓未来。
天晴和天逸无忧无虑的童年,亦在初识愁滋味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