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李白《长干行》
从许天晴记事起,她的生命里就有一个如影随形的人——罗天逸。
老街废弃的水井台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斜坡,顺着斜坡下去,会看到一个小学。学校不大,一栋四层的教学楼,一片长方形的操场,两头立着生了锈的球门。操场对面,是一排矮矮的教师宿舍,门前开满了一串红。学校有个后门,出门就是涪江河堤。这所小学被当地百姓称作“水观音小学”,因为它的前身就是一个水观音庙,用来祈祷风调雨顺,避免水患。
两人便在这里上学,同级,同班,同桌。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做游戏;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捣乱,一起挨罚;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睡觉。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分开过。
罗天逸小小年纪便已剑眉星目,同时透着一股清逸俊朗之气。他所有科目都中等,只有一项优秀:体育。许天晴,浓眉大眼,鼻若悬胆,却偏偏长了两颗龅牙。她所有科目都是优秀,只有一项常年徘徊在及格线上:体育。
此刻,许天晴正站在体育课400米接力的队伍里,心脏怦怦跳。周围是同学们嘈杂的喧闹声。天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预备——跑!”
刹那间,孩子们的呐喊声如同惊雷一样炸开来。许天晴是最后一棒,前面的人一个个地少了,她一步步挪到起跑线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汗水。
不过接到棒后才跑了几步,天晴就一下子重重地摔倒了。
太想跑快,脚步却不稳,失却重心,狠狠地脸朝下扑倒在地。
女孩子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家哗啦一下子冲上来,把天晴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人拼命拨开人群,扶起天晴。她看到天逸焦急的脸,在逆光中面目不清。她觉得额头上有水流下来,用手一摸,却是鲜红的。她想冲天逸笑一笑,让他别担心。咧开嘴,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从医院出来,天逸几步跑到天晴前面,蹲下身子,露出他尚显稚嫩的脊背。体育老师笑出声来:“罗天逸,她又没伤着腿,你背她干嘛?”小男子汉眼眶有些泛红,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声说:“老师,她受伤了,我不想让她走路。”老师笑得更厉害了:“好好好,不走路,我们不让她走路。不过,老师来背她,好不好?”说着,走过来蹲在天逸身边,两个人一起转头,齐刷刷看着许天晴。
天晴脸都红了。作为一个12岁的女生,她的胸口已经开始了胀鼓鼓的发育,一碰就疼。妈妈时常告诫她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保护自己,尤其是重要部位,除了母亲,任何人不许接触。如今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却要自己趴到他们背上去。天晴往空气中翻了一个白眼,无奈地对天逸说:“罗天逸,你起来,我有手有脚,不要你们背。老师,你别听罗天逸的,我自己能走。”说完,噔噔蹬地绕过他们,往前走去。
天逸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心虚地看了老师一眼,正好对上那年轻人意味深长的笑。
一星期过后,天晴额头的伤口拆线了。医生说,以后可能会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天逸担心地看着她,天晴笑了笑说,没关系。
一个月过去了,疤痕浅了一点,没有消失;两个月过去了,疤痕仍然存在。
一天傍晚,两人正在许家头对头写作业,老许在厨房炖肉,高压锅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香气四溢。突然,天晴抬头说:“我要把头发剪了。”
天逸看了看她,问:“是想留个妹妹头,把那道疤遮住吗?”
天晴喜笑颜开,一下子揽住他肩膀:“不错啊小伙子,回答正确,加十分!”
天逸一把打开她的手:“正经点!那只剪刘海就行了啊!为什么要把头发剪短?”
“因为我不喜欢梳刘海的马尾辫。”
天逸叹了一口气:“唉,女人啊……当初不是说没关系吗?现在为什么介意了?”
天晴玩弄着手里的钢笔:“因为只有我一个人额头有疤痕,大家都没有,好怪哦。”
天逸一下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天晴一脸纯真地回答。
“这个好办!”
天逸说着,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片刻,听到老许一阵惊叫。
“哎呀呀!哎呀呀呀!罗天逸!你瓜了蛮?!你这哈戳戳地是在搞啥子?!“
天晴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跑到厨房要去看个究竟。刚出门就跟冲进来的天逸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完全惊住了。
天逸正一脸得意地朝她憨笑。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不深,正在细细密密地渗出血珠来。那位置,那长度,和天晴那道疤八九不离十。
天晴呆了两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她扯住天逸的衬衣不停摇晃,笑得喘气:“罗天逸!你这个瓜娃子!”
天逸“嘿嘿嘿”地憨笑,渐渐地,也变成哈哈大笑。两个人站在门口前仰后合。老许抱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笑成一团的两个人,愣住了。
罗天逸还真如愿以偿了。
这货真价实的疤痕体质,那浅浅的一道伤口,竟然也在额头上留下了淡淡的一条疤痕。天逸跑到天晴面前,得意地炫耀。天晴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得以保存下来。
自那以后,天晴感觉自己对天逸的情感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耳厮鬓磨,亲如兄弟,连对方的屎尿屁都了若指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没把她当女生,她也没把他当男生。少年之间那一点点萌芽的情愫,似乎不该,也不会在他俩之间发生。
但女孩的直觉是没有错的。天晴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对天逸的感情,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时候,正上着课,天晴会突然转头看看天逸,即使他就在身边,也想要再看他一眼。她看到天逸额头上的疤痕,心头涌上一点苦涩的甜蜜。
自从对天逸的感情有了变化,天晴开始自卑起来。天逸实在太英俊,太帅气了,他在操场上神采飞扬地奔跑时,楼上总是站满了偷偷看他的女孩子,还伴随着各种窃窃私语。隔壁班的校花范燕,每天换一身衣服,就为了在天逸踢球时,能做呐喊助威的女孩子里,最亮丽夺目的那一个。
而天晴,只能混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里,看着天逸傻笑。天逸进球的时刻,是场上的沸腾时间。女孩子们的尖叫声冲破云际,男孩子们奔向天逸,和他拥抱、击掌。天逸似有似无地朝天晴这边瞄了一眼,天晴飞快地低下头,捂住嘴,遮住因傻笑而露出来的龅牙,心脏几乎从胸膛里冲出来。
她完全不知道,天逸进球后,在人群中第一眼寻找的,就是她。龅牙作为她外貌上的缺陷,让她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土里。
我们有着共同的疤痕,这,就够了。
天晴看着天边的夕阳,眼睛灼热。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将自己的感情深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