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转眼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
罗德全找了一份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车是亲戚的,负责开夜间,从此开始了日夜颠倒的生活。但毕竟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收入也日趋稳定。他振作起来,戒了酒,不再和老婆吵架,更不再打天逸。每月的工资,除去自己买烟,都如数上交。他脸庞开始红润,剃了平头,精气神十足。而天逸呢,自上次老罗为了他和小混混们打架,他对父亲的爱里,多了一份崇敬,一种男孩对男人的崇敬。罗家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白璐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离清明节还有好几天,许天晴和罗天逸已经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因为他们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扫烈士墓。
涪城地处成都平原北面,为浅丘陵地带。在涪城的南边,有一座小山,名曰南山。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和当地割据军阀曾在此激战,经历流血牺牲,终得解放。牺牲的将士便安葬在南山上。天晴童年时,老许曾带她上山祭拜过先烈,彼时为一个乱坟岗,一面小山坡,零零散散地矗立着一个个墓碑。山坡被青草覆盖,五颜六色的野花散落其间,油松在坟头孤傲地伸展,偶尔听见松果掉落林间的细碎声音。天晴在草地上蹦蹦跳跳,采集了一把金黄的雏菊,献在一名年轻战士的墓碑前。
九十年代,政府将烈士墓集中安葬,修建为一个统一的烈士墓,一并建造了烈士纪念馆,和周围的草坪、树林一起,形成了现在的南山烈士陵园。这里成为涪城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清明,所有的中小学生,都会来此扫墓,同时春游野餐。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少年们一年一度的盛事,仅次于春节。
出发前的头一天晚上,天晴和天逸好奇地翻着对方的书包。
“哇!天逸娃,你居然有卤鸭子!”天晴艳羡地叫着,吞了一口口水。
“你吞口水干啥嘛?想吃就吃。”
“嘿嘿嘿。”天晴拿起鸭腿,老实不客气地啃起来。
“哇!天晴娃,你居然有牛肉干!”
“想吃就吃啊。”天晴嘴里塞满鸭肉,口齿不清地说道。
两人不断地从对方的书包里翻出各式各样的食物,不断地吃着、笑着,没多久,两个书包都空了。两人面面相觑。
“走,出去买,”天逸看了一眼挂钟:“还不到八点,来得及。”
出了老街就是北街夜市,两个少年一路打闹追赶,融入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夜市灯火璀璨,商品琳琅满目。两人选购了许多食品,干瘪的书包又重新塞得满满当当。
路过一个饰品摊位,天晴的目光被一个手链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是一副紫水晶手链,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在灯光下发出洁净的光芒。
天晴看得呆了,傻傻地杵在地上,周边的车声人影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她和她的紫水晶。
突然,店主走过来,拿起紫水晶手链,天晴脱口而出:“啊?干啥子?不要拿我的水晶!”说完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她的水晶,顿时又羞又窘,脸红到了耳根子。
店主笑嘻嘻地说:“这是你的水晶啊!”
“啊?啥子?是我的?”
店主下巴往天晴身后一扬,天晴转过头,天逸正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喜欢就买嘛!看得口水滴答的,做起一副造孽兮兮的样子,哎呀,硬是恼火得很。”
“呀!”天晴尖叫一声,冲过去挂在天逸的脖子上:“天逸娃!你今天是不是吃多了不消化,这么贵的东西都要买给我!好嘛,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你了,也不骂你了!耶!”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今天晚上睡一觉,明天起来还不是照打照骂?切,我才不相信你。你先下来,下来,重得像坨铁一样。麻烦你老人家,还是稍微少吃点嘛,谨防二天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的出去关你啥子事?你又不得娶我!”
“哪个说我不得娶你?”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惊呆了。他们呆呆地对视着,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手发软,脚发麻,心脏呯呯跳,脑袋嗡嗡响。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车声人声才冲破天晴的大脑屏障,像潮水一般“哗”地涌了进来。
天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接过店主递过来的紫水晶手链,转身就走。罗天逸大梦初醒,紧紧跟了上来,却也一句话不说。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往回走,偶尔对视一眼,却双双红了脸。天晴紧紧攥着手链,手心不停冒汗,呼吸平静了一点,但心脏还在疯狂乱跳,她把脸转向另一边,笑意渐渐浮上嘴角,忍都忍不住。
忽然,一个人影闯入天晴的眼帘,她脱口而出:“白阿姨!”她转头叫道:“天逸,快看,你妈妈!”
天逸顺着方向看去:“哪里啊?没有啊。”
天晴定晴一看,白璐的身影确实消失不见。人来人往的屋檐下,刚刚白璐走出来的门口,有一个不起眼的招牌:“祥福旅馆”。
天晴自言自语地嘀咕:“哦,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第二天一早,少年们在学校集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城区很小,从学校到南山,步行不到一个小时。当学生们终于抵达南山索桥时,人群沸腾了。
南山下有一条河,是涪城的第二条河流,叫南河。河上横跨一座铁索桥,两座高大雄伟的H型桥塔牢牢地固定着数根粗壮的钢索,桥面由数千块坚固结实的钢板铺就。岁月让钢板的蓝色油漆已经斑驳,原有的钢铁底色也被磨砺成了棕黑色。只限行人和非机动车通过。平时零散的行人在桥面上通行时,如履平地。但是,当几百名嘻嘻哈哈的半大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时,那场面可想而知。
还没有踏上索桥,男生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而从踏上索桥的那一刻开始,这短短的两百多米,拉开了少年们狂欢的序幕。
男同学们在索桥上摇来摇去,上蹿下跳,伴随着畅快的大笑。索桥左摇右晃,女同学们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老师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可收效甚微。男孩子们闹够了,开始心照不宣地左右大跨步,同时大声喊着:“一、一、一二一!”女孩子们身不由己地跟着节拍和索桥摇摆的频率整齐跨步,一个个又好气又好笑,脸涨得通红,又无可奈何。河面上回荡着青春的笑声,如同灿烂的阳光一样美好。
少年们不知道的是,当多年以后,他们再度回到故乡,站在曾经欢笑打闹的地方,这里只空余“南河索桥”的地名,再也见不到那斑驳的钢板桥面和粗壮的铁索,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四通八达的立交桥。桥面上汽车马达轰鸣,少年时代的笑声,早已消失在不断流逝的岁月中,即使再度听见,也只是幻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