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郭从德派人送了一个箱子到巡按衙门。袁可立知道,这是送贿赂银子来了,便让管家搬到后院去。箱子立在内院里,袁可立抬手将盖子打开,顿时金光刺眼,满满一箱子,全是金条,周围的下人都被这阵势吓到了,齐齐围拢过来。
“恭喜巡按大人,短短一月许便得了这许多,日后必定是钱途无量啊~”管家一脸谄媚地逢迎,袁可立看看他,冷笑一声摇摇头,砰地一声把箱子合上了。
“这钱太脏,污人眼睛。”
转眼间便来到天启四年的二月,大比之年,数千赶考的士子,不远万里从全国各地赶到北京城,只为搏一个榜上题名,郭怀远也是其中一员。
今年的考题仍然是由礼部出试,坊间多有猜测,可能会从《孟子》和《中庸》两书中选题截搭。
后日便要考试,郭怀远躺在客栈里,心中惴惴不安,他已经盘算好了,不管题目是什么,他都不会按常理出牌,他要语出惊人,阐述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正在床上胡思乱想间,忽然有人敲了一下门。
“谁呀?”郭怀远支起身子来问了一声,却没人回答,只见得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小纸条,掉在了地上,郭怀远赶紧起身捡起纸条,拉开房门一看,来人早已遁去。
郭怀远只得把门又关上,摊开手中的纸条一看,大惊失色,上面写着:后日出题,君子遵道而行,敏於事而慎於言。郭怀远当然知道这题目的来历,前半句出自《中庸》,后半句出自《论语》,是标准的截搭题。
郭怀远犹豫了,这题目是真是假?别人有没有收到?他眉头紧皱在房间里走过去走过来,一直到晚饭时分,他终于还是妥协了,“也罢,能金榜题名最好,若是假的,再行惊世之举也不迟。”
当夜,他依照题目写出一篇文章,随后修修改改一整晚,直到天明时分才觉得满意。大功告成,郭怀远顿时困意袭来,爬床上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到傍晚才醒,他匆匆吃过晚饭,便回到自己房中背诵自己的文章,约莫两个个时辰便滚瓜烂熟。
“一切便看明日了。”怀揣着忐忑的心情,郭怀远睡入梦乡。
二月十五日,春闱开科,礼部授题《君子遵道而行,敏於事而慎於言》,以此行八股。
二月二十七日,春闱放榜,郭怀远荣登北榜进士科第二十七名,然而就在同一天,袁可立的一封奏折送到了天启的桌上。
巡按代天巡查,拥有直言封奏的权利,其奏折无需经内阁或都察院监报,可直接送报皇帝。袁可立在奏折中直言,郭怀远之父郭从德向礼部行贿,以数十万两白银换取金榜题名,并直接举报了陕西巡抚乔应甲,收受陕西商人巨额贿赂不下十万,而他的证据便是李员外半卖半送给他的那两名婢女和郭从德给他的十万两银子。
天启收到这封奏折并没有太意外,毕竟他也知道,这大明朝的官而有几个不贪的,不过这事儿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二月二十八日,天启将袁可立的奏折分别抄送内阁和都察院,静候两边的反应。
奏折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东林党内部顿时吵的不可开交。
“左都,这袁可立什么意思啊?你不帮忙就不帮忙,收了钱又不办事,反手还把乔应甲给供出来,多大仇啊?真觉得我们山陕人好欺负是不是?”几个山陕籍的御史跑到左光斗的跟前要说法。叶向高病退之后,东林党现在缺乏一个老资格的领袖,无奈之下,作为左佥都御史领导都察院的左光斗,暂时成了东林党的话事人。
“各位,各位!听我一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有误会!”左光斗尽力安抚着众人,“袁可立的品行大家都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发难,大家稍安勿躁,带我去信问清缘由,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
都察院里乱成了一锅粥,内阁里倒是风平浪静。
“杨大人,这事儿,你给个说法吧。”周嘉谟盯着杨涟,他对杨涟还挺有好感的。
杨涟叹了口气,“若真如袁可立所说,那孙如游必须革职查办,春闱丑闻,他难辞其咎。”
“革职查办?”孙承宗闻言诧异,“这未免也太严苛了些,孙如游虽然是礼部尚书,但是主考的却是侍郎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科场舞弊,光靠一个侍郎怎么能成事,孙如游在其中必有动作。”王佐逮着个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
“也罢,事情尚未有定论,且待都察院和万岁给个说法吧。”周嘉谟说到。
三月五日,左光斗的信寄到了袁可立的手中,此时,他举报郭怀远舞弊的消息也传回了西安,市井中多有传言,说是郭从德钱没花够,所以才砸了自己的脚。为了避免自己府衙的门槛被踏破,他特意嘱咐管家,闭门谢客。左光斗在信中追问,“……山陕重财乃是风俗,若污于公眼,大可斥之,或闭门不见,何必收而复检,罪于邀礼?且山陕亦我东林重地,乔应甲更是其中佼佼者,公此番骤查,岂非动摇西北士林根基,其中渊源几何,请公明言!”
袁可立看后不由得耻笑,当即挥笔写下回信,“科举为国谋才,而今昌然舞弊,鸾台督阁不思其中欺诈,反问某渊源几何,试问都大夫还有公心?”随后,袁可立又抄了一份,将左光斗的信和自己的回信一起送呈给天启。
五天后,左光斗收到了袁可立的回信,顿时陷入了困境,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袁可立这么做是对的,科举舞弊的先例不能开,这毕竟是关系到选官用人的大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以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可能入朝为官,但是从私人的感情上来说,他更不希望东林党为这事儿分裂。
“袁可立呀袁可立,你说你为什么非得把事情闹这么大呢?”
三月十一日,都察院忽然递上来大量的奏折,弹劾陕西巡按袁可立,说他谋财不成,胡乱攀咬,还说他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这些个御史可真有意思哈。”天启越看这些弹劾折子越好笑,“当初选人的时候,一个个把他夸的天花乱坠,现在出事儿了,立马就把袁可立说成奸诈小人,真是一根笔杆子写善恶,怎么舒服怎么来啊。”
魏忠贤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调笑,“御史大抵是这般,嘴皮子厉害,真要治国,可不能由着他们来。”
“可惜,这袁可立始终拿不出直接的证据来,礼部的试卷已经呈上来了,朕看写的没问题,至于他说的银子,孙如游打死不认,啧,他还得再拿点儿实锤的东西来才行啊。”
由于春闱舞弊的风波,原本定于三月十五日的廷式被推迟了,民间对这事儿的传言也越来越离谱,也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消息,说袁可立是因为看上了郭怀远的老婆,所以要整死郭怀远,好娶寡妇过门呢。
眼见得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顺利,袁可立也有些急了,十六日,他派人将冯从吾请到了自己府上来。
“冯老!”袁可立站在院中,躬身一揖。
“使不得。”冯从吾赶紧扶住他,“你是巡按,我是布衣,不能乱了礼数。”
“可我这巡按,现在得靠您这个布衣来拉一把啊。”
冯从吾闻言叹气,“老夫明白你什么意思,可这样一来,关中与东林真就要撕破脸皮了!”
“东林之中若都是藏污纳垢之人,那留待其中岂不是自污!”袁可立以手指天,“当年顾老所立壮志,而今党内几人存之?攀附之余不过党同伐异,以此之心何以当天下忧乐!今日我扛旗而出,身死亦不足惜,但求还天下一个公义!”
冯从吾看着他慷慨激昂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那一年在京城,自己也是这般在朝堂上激扬宣讲,但最后换来的,却是罢官而归。
“我帮你!”冯从吾不想袁可立重蹈自己的覆辙,“当年老夫孤立无援,所以输得彻底。但是现在,老夫跟你同进退,定要还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冯从吾说着,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