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员外出了巡按衙门,却没有回家,而是转头又进了巡抚衙门,乔应甲正在后堂沏着茶等他呢。
“乔大人!”李员外熟门熟路进得后堂,冲着正中的乔应甲拱了拱手。
“坐。”乔应甲也不客套,指指身旁的椅子让李员外坐下,“你送去的人,袁巡按收下了?”
“收到没收,他买下来了。”李员外俯下身子,悄声说,“只给了四两银子!”
乔应甲闻言一笑,点了点头,“四两银子买两个扬州瘦马,这买卖当真好做。他还说什么了吗?”
“别的在下没记住,就一句,无功不受禄。”李员外杵着脑袋想了想,却只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乔应甲思索了片刻,“他这是不想欠咱们人情呢,无功不受禄,那就让他立上一功。”
“立功?怎么立功?”李员外不解的看着乔应甲。
“郭家的二公子你还记得吧,八月秋闱的时候托了好些门路举了个孝廉,他爹还不知足,让他明年三月再去京师考进士,他那半吊子怎么考得上呢,还不是让本官去京师托人。不如就把这事情托给袁巡按,让他去嘱托,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算是人情一份了。”
“噢~在下明白了,不过这事儿还得郭家自己去说才行,我总归是个旁人。”
乔应甲摇摇头,“无需你费心,过几日袁巡按必定会去关中书院,到时候郭家人自会安排。”
两天之后,袁可立果然动身前往关中书院拜访冯从吾。
吃过早饭,袁可立穿着一身灰蓝常服出得巡按衙门,一个人迈步朝城南走去。没多久便来到书院门大街,街口的食店里坐满了吃早饭的学生,袁可立看着他们回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求学之途。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年寒窗,只为一朝登科,这般科举,真是没意思。”袁可立信步而走,忽然就听见有人在“高论”,循声望去,却是几个正在吃面的士子,“夫子古言六艺,诗书礼乐射御,而今偏考诗书,礼乐不学,射御不兴。文人好空谈,庙堂多清流,其根皆在此。”
袁可立越听越来了兴趣,他走到那几人的饭桌前,“那依公子所言,士人要摒弃空谈,需如何做?”
那学生没想到有人会来搭话,回头看着袁可立,只觉得他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到底是谁,“这位先生是?”
“噢,我是附近的孝廉,慕名来拜访冯老。”袁可立随口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公子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那学生笑了笑,站起身来冲着一众人等高声说道:“要摒弃清谈,必要从取士变起,八股、截搭都不可取,唯策、法、经三论可考,策论考其治事,法论考其义理,经论考其德行。三论之上更可取兵论试之,以考专断沙场之谋。如此分科取士,以专人谋专才,方可止清谈之根。”
袁可立听完嘴角含笑却不置可否,“敢问公子贵姓呢?”
学生拱手作揖,“不才郭怀远。”
袁可立点了点头,“噢,郭公子,不知公子现在可有功名?”
郭怀远这时候倒有些腼腆了,“秋闱有幸搏了个举人。”
“袁大人!”袁可立正准备在深问一些的时候,冯从吾却听到了风声,从书院里赶了过来,“既是到书院来,怎么在这外街上站着,来,老夫已在会堂备好清茶,袁大人赏个脸?”
“袁大人?”郭怀远这才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迎接的新任巡按么,“原来是巡按大人,小子失礼了,请大人勿怪!”
袁可立笑着摆摆手,“不碍事。”转头又对冯从吾说,“你这学生心思挺多,你不妨多栽培栽培。”
冯从吾却无奈的摇摇头,“嗨,袁大人,我这学生跟我一般脾气,不适合入仕。唉,别站在这儿了,走,院里说去。”
两个人来到会堂中,左右坐下,耳边不断传来阵阵书声。
“冯老不如仔细跟我说说这郭怀远?”袁可立对他真是来了兴趣。
冯从吾捏了捏胡子,“我这学生吧,四书五经只能算粗通,这回秋闱他能中举,说实话老夫相当意外,毕竟他日常便喜欢看些杂学,尤其对徐光启的书感兴趣,那本《泰西水法》他都快翻烂了。平日里吧,又爱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他要真的入朝为官,老夫反而担心他的前途。”
袁可立听到这里,心里顿生怀疑,若真如冯从吾所言,郭怀远又是怎么过的秋闱呢?难道主考官也喜欢他这敢说敢言的性子?
两个人在会堂中略作交谈,冯从吾又领着袁可立在书院里观摩了一圈,转眼便来到中午,冯从吾正准备请袁可立在书院里吃点粗茶淡饭时,却来了位身披绫罗,手提折扇,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哟,郭员外,好久不见。”冯从吾略略拱手,向袁可立介绍到,“袁大人,这位便是郭从德郭员外,本地有名的大贾,对老夫的书院也多有攒襄,可算得上是儒商了。”
“诶,冯老先生过誉了,我这点家业算什么大贾,您才是这八百里秦川最大的财富。”郭从德转身又对袁可立作揖,“袁大人,在下早就想去您府上拜会了,没想到今日却在书院碰见,择日不如撞日,这样,中午就由在下做东,请二位塘楼一聚,如何?”
袁可立本不想去,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愿意和商贾打堆,不过转头看看冯从吾,倒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若如此,老夫今日就沾沾袁大人的光,郭员外可不要说老夫打你的秋风啊。”
“哈哈哈,冯老先生莫要打趣我,来,两位,这边请!”
三个人来到钟楼南街的开元寺,塘楼便是坐落在此处一家上好酒楼,而店主正是这位郭从德。
“袁大人,你感兴趣的那位郭怀远,便是郭员外的二子。”三人在包间中落座,冯从吾便向袁可立介绍。
“原来是郭员外家的公子,难怪如此聪颖。”袁可立此时倒有些释然了,商人家的孩子,不爱读八股倒是正常。
郭从德摇摇头,“唉,两位可莫要折煞在下了,我那个孩子呀,提起来就头疼。袁大人,我也不怕跟您说实话,秋闱在下是托了好些个关节的,不然怀远他万万举不成这个孝廉。”
袁可立闻言和冯从吾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觉得诧异,“郭员外,这恐怕不太好吧。”
“唉,没办法呀。”郭从德重重叹了口气,“我原本有两个儿子,奈何大儿子前年得病走了,现在就剩下怀远,我让他回去继承家业他不去,偏偏要入朝为官,你说你要当官你好好念书啊,他书也不念,整天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转头又说这个不好,说那个不好,他这都考第二次了,我这个当爹的真真是不想看着他白熬这么些年呐。”
袁可立放下手中的筷子,“也罢,如今有个举人的功名,他也该如愿了吧。”
“他要是如愿就好了。”郭从德又摇头,“他还想去春闱呢,他说,既然能过秋闱,那说明朝廷里有人赏识自己,这些人就是自己的同道,他要入朝为官,和他们一起匡扶天下呢。”
袁可立噗嗤一笑,心说,东林党这么大架势都不见得能匡扶天下,这小年轻还真是敢想敢做,“春闱和秋闱可不一样,春闱乃是礼部主持,都察院监考,没有真才实学是不可能榜上提名的。”
“唉,我也是愁这个呀,在下虽然薄有家产,可是奈何朝中无人呐。”郭从德说着,撇了一眼袁可立,然后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袁大人,您看,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袁可立本想拒绝,犹豫了一下,心中一动,“哎哟,我是御史出身,都察院的人我熟,但是六部可就不太买我的账咯。”
“这没关系,巡抚大人说了,只要您打点好都察院,礼部那边他去托人。”眼见事情有戏,郭从德兴奋了起来。
“当真?”袁可立眯缝着眼,“你许了多少好处?”
郭从德嘿嘿嘿一下,从袖子里伸出两个手指。
“二万两?”袁可立眉头紧皱地问道。
郭从德却笑着摇了摇头,“是二十万两。”
袁可立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惊诧一闪而过,“那御史这边……”
“我再给您十万两!”郭从德毫不犹豫,又伸出一根手指。
“三十万两买个进士,郭员外真是好算盘。”冯从举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面带愁色,“朝廷要都像你这般卖官鬻爵,那这大明朝也活不了两天了。”
“哎呀冯老先生啊,这朝廷多少也不缺我家这一个官不是,您就看我的薄面,莫要再羞辱我家那个傻儿子啦。”
毕竟是拿人家的手短,冯从吾也不好再多言语,自顾自地夹菜吃。
“袁大人,您看这事儿……”
袁可立假装思考了一阵,然后缓缓点了头,“你有你的难处,罢了,看在你攒襄关中书院的份上,本官便帮你这一回。”